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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伤的旅行
书名: 儒林新史 作者: 邵洵美 本章字数: 2333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1:41
最近为了一件事情,不得不离开上海;在一个不大有人去的地方住了半个月,前天坐原船回来。
常住在上海,头脑会变成很简单,难得有使你自己得意的思想。从窗口看出去,一片片红瓦盖藏着许多复杂的故事。用不到你管;你要,自己家里也有。曾经想要探听每一个人家里的秘密,合起来一定是部不朽的作品;但是他们的情节的类同,会叫我奇怪上帝的创造,也不过是自己在重复地模仿着自己。
我从没有对上海表示厌倦或失望,但是离开几天也好。去的是乡村。在我,除了大镜框里换了张画片,没有多大的变化;因为我根本就不大喜欢出门。人家有走上几百里去看一座山一座亭子的,我只是暗暗羡慕他们的勇敢。听说有一位法国文豪,写了一部游记,叫作“书房里的旅行”,我的旅行也不过如此。
几年来和自己书房的感情一天深似一天,看书也换了胃口,吴尔芙夫人的《一个人的房间》是一部圣经。最近买到一本尼古尔斯的《茅屋》,可惜他文章总往房子外边写,给人的印象是不安定。我需要安定。
离开了这几天,倒也并没有什么相思;可是在船头上隐约地看见白渡桥的剪影,我不禁喊出:啊,我到底又回来了。
船靠码头,天还没有完全亮,路灯可全有了倦态,我走回家。路上只有我一个人,间或有庞大的粪车打我身边掠过,似乎知道我这上海并不是个空城,但是他走远了,又不见了,一切仍恢复到原来的寂静。怕把家里人闹醒,我在麦家圈转了弯,麦家圈北面连望平街,我想今天也许会变成第一个看报的人。
走近福州路,已闻到油墨的香味,我知道报馆的编辑人,印刷人,已完成了他们的工作,此后是报贩的事了。洗干净了手上脸上的墨渍,伸一个懒腰,叹一口气,钻进被窝里,把世界忘掉,这就是做人的意味。
一条望平街,就像是个小菜场,新鲜的货色摊着给你拣:这是肥大的母鸡,《申报》八个铜板;这是西海的猪肉,吃糖的,《新闻报》也是一样的价钱;你看,这一只只虾都是活的,在跳呢,《晶报》要不要?青菜,红葡萄,海瓜子,蚕豆,《晨报》,《时报》,《时事新报》,《小日报》全买回去了要吃不下。我最怕生胃病。我们中国人的文章都会叫人生胃病;这是隔夜的黄鱼,那又是半生半熟的红烧鸭,明虾又煎过了头;留着祭神罢。
不知怎样,我虽然离开上海不过半月,但是连对报纸都似乎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买了一份,一壁走一壁看,像是想要在里面找到几个相熟的朋友的名字。
“几个相熟的朋友的名字”,想到这句话,我便走进了一个幻想的区域。
是一个离开了上海五年的人,因为生长在这里,每一条道路的长短曲折,像是筋脉一样,和他完全有了一种血肉的关系。每一次在这些道路上经过的时候,他几乎可以说出多少天以后这一所房子要拆毁了,多少天以后这里又要有一座几十层高的大楼建筑起来。但是五年的离别,叫他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旅客;像是吸了恰当数量的鸦片,心是如此安静,但是感觉又如此地敏锐,脑子放弃了对于四肢的统治,每根毫毛都得到了每根毫毛的自由,但是每根毫毛又和他发生了更密切的关系。每一所房子的建造与拆毁,都有他们自身的理由;同时又是为他回忆时可以得到一种章回的提示。不错,这宅五楼的大厦在二十年前是当地最华丽的建筑,他记得他曾伴同了他的祖母站在最高的一层上,俯视欧战和平游行队从底下疯狂地又庄严地走过;现在外面已涂上了黄粉,牌号也改了名字。还有,从这左手的大门里,他曾得到过一个兴奋的经验:一首天真的诗会变成一段惊异的新闻。再走过去,那不过又是三年前的事,志摩站在一座七层楼的窗口指着远处没有云也没有景物的天边,说生命的永久;可是诗人和他的夸口现在都已消灭在太空里了。
“寻找那失去了的时光”,用普罗斯脱这一个题目,我们可以列数着每所房子写一部记载。但是这种工作当然不是一个走在路上的人所能想到,这一位离开了五年才回来的游子正在默背着每一个朋友的地址——光旦的梅园有没有被枪炮打坏?语堂的新居一定很难找;达夫搬到杭州去了;老谢结了婚总得自己去租宅房子,灵凤又到了哪里去呢?在没有碰到这些朋友以前,他一定会很恐慌,也许他们已认不得他了。增瑕是不是仍旧肯放声笑?
杜衡有没有学会了几句应酬话?这些话他都会向自己问。
想着,我已走到了斜桥路。自己究竟只离开了半个月,但是尽想着,一切会变成空虚。眼前又是三年前的老家,现在是谁住在里面?这小巷的名字,还是我费了几天的思忖给它题的,它认不认得自己的主人?疏远它当然是我的无情,可是谁有方法来挽救?不久,也许第二个主人会跟它改个名字,惋惜与追怀的怕只有我!
我爱上海,便是因为它和我的关系太密切了:此地有我的老家,有我的新居。它是一部我的历史,它会对你说我自小是多么可爱,长大了是多么顽皮,成了人怀藏着多少的奢望。没有它,我对我自己的过去会没有查考。
在上海路上走,我会有一万个念头,每一个念头是一个埋怨。我不大喜欢出门,也许就是因为怕受埋怨。
所以我成天坐在书房里。这五架书是不会太熟也不会太生的朋友,他们不查问我的过去,但是他们了解我现在对他们的热诚,他们毫无顾忌地把心里的一切显示给我看,因为我们的交谊如此亲密,我便养成了连走路的时候也要带本书的习惯,我并不是要表示“手不释卷”,我只觉得我随时会需要他的帮助。
事实上,我看书难得在书房里,除非是要写研究论文之类。这是书虫式的看书,我不大会有这种空闲。我看书最好的地方,是在床上,在将睡未睡之际,把枕头垫高了,半身钻进被窝里:看够了,它会报效我一个甜蜜的酣睡;我要看下去,他会毫不疲倦地伴到天明。
我和书房发生感情,是为了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他的功用以外的安慰。走过了斜桥路,走过了卡德路……走过了西摩路,我忽然觉得我不应在路上耽搁得太长远,这一类感伤的旅行会害我几天不安定。
第一辆公共汽车停在我的面前,我赶忙回家;想不到半个月的出门旅行的意味却到了上海才感到。
选自1934年《万象》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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