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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讲 宋词之弊
书名： 宋词二十七讲 作者： 胡云翼 本章字数： 4058 更新时间： 2024-05-20 19:20:55

宋词的价值，我们由第一讲《研究宋词的绪论》，已略知梗概。在第六讲《宋词概观》里面，更分析地说明介绍了一个时代优秀不朽的作品及其作风。并且在下篇《宋词人评传》中，我们更要详细尽量介绍许多伟大的宋词作家。故关于宋词赞美的、如何有价值地批评，已经不必赘事讨论。但是，宋词便没有弊点吗？自然是有的。宋词的弊点，我们至少可以从宋词的颓废发见出来。

据我的观察，宋词有两个本体上的病根，有两个现象上的弊点。本体的病根是：

（一）音数的限制

拿诗歌来说，近体诗如律诗、绝句均有音数的限制。古体诗如古风乐府即篇幅长短自由，音数没有一定。所以要表现伟大的思想想象、丰富的情感，只能在古体诗里面抒写出来，近体诗是不可能的。词便与近体诗陷于同样的缺陷。词虽有小令、中调、长调长短不同，每一个调牌的音数却是一定不易的。并且长调最长的如《莺啼序》之类，也不过二百余字呢。所以想在词里面表现一种复杂的思想、情绪，或是叙述复杂的意境和事实，也是不可能的了。我们看《六一词》里面用《渔家傲》的调子来描写牛郎织女的故事，写了一首，还表现不够，又写一首，还表现不够，又写一首，叠合三首词牌，才表现一个完全的意境，不能在一首词里面表现出来，便可以发现词的音数限制的坏处了。我们常常读了一首词，觉意早已穷，而硬凑上几句无意义的话，而完成一个调子的。著名的词人姜白石便不免常有此病。又常有一首词，辞完了，还有许多意思应该表现，而篇幅不允许的。这都是音数限制的缺陷。

（二）声韵的限制

中国的各种文体，讲究声韵最严格的要算是词了。李清照云：“诗文只分平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音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莺迁》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去声韵，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这是何等严格的音律。因此，就是宋代词人的词，也往往不能协律了。音律严格，在音乐上本来是很需要的，而在文学上，为了迁就严格的音律，便不免削减许多意境。这又是一种缺陷。

（三）描写对象的狭隘

照上面宋词的分类，宋词所描写的对象，不过是“别愁”“闺情”“恋爱”的几方面而已。我们不但不能在宋词里面发现和《孔雀东南飞》一样的长篇叙事诗来，就是杜工部、白香山那种描写平民痛苦的作品，也没有。不但没有描写平民痛苦的作品，就是五七言律诗所能够抒写怀抱壮志的作品，也很难在宋词里面发现。这虽说是词的体裁，不适宜于那样的描写，却可以证明词描写对象的狭隘。沈伯时说：“作词与作诗不同，纵花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要入闺房。”金元鼎说：“词以艳丽为工。”这更可证明词只是艳科。虽有苏轼、辛弃疾辈打破词为艳科之目，起而为豪放的词，但当时舆论均说是别派，非是正宗。并且能豪放词者，在宋一代也只有苏辛几个人呢。文学的对象，应该是人生的全部。宋词的描写乃只偏于最狭义最局部的贵族的人生，这不但不够读者的欣赏要求，也就十分限制了天才作家的发展。

（四）古诗辞意的模袭

词家多翻诗意入词，虽名流不免。如秦少游最著名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系用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系本严恽诗“尽日问花花不语”；晏叔原《浣溪沙》“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头红烛夜呼卢”，则本于韩翃诗“门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仅仅改换两个字；苏轼的《点绛唇》后半阕，全套汉武帝的《秋风辞》；辛弃疾的《贺新郎》全与李白《拟恨赋》相似；周邦彦则人家说他“颇偷古句”。这些都是有宋第一流的词家，都不免翻“诗意”或“诗句”入词。《艺苑雌黄》还说是“名人必无杜撰语”。其实这种抄袭的模拟，正是宋词的大病。

宋词既然有了这种种的缺陷，加上晚宋讲究词派（或尊姜白石，或宗周邦彦，或学辛弃疾），讲究词法（如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之说，张叔夏“清空”“质实”之说），作品之陈腐，一律千篇，无非为前人作书记。其下者书记还不如呢！这正如晚唐西昆诗之发展一样，国家要亡了，而他们这些文人乃沉醉于象牙之塔，高唱他们的艳歌，不知时代是何物。这不是宋词的厄运最后的临到了吗？

由宋词蜕化到元曲，这些宋词的弊点都给元曲打破或改善了。元曲最初的官本杂剧，即是以词牌重叠成套。如董颖《宫薄媚大曲》一套，史浩（左贸右阝）峰《大曲》有剑舞、采莲等七套（见《彊村丛书》），皆以数曲来代一人的言语，表示一个意义，或专叙一件故事，以补助词的音数限制的缺陷。到了后来由大曲变为董西厢及元人套数杂剧，竟连词牌也废去不用了。严格的声韵也解放了不少。至于描写的对象，那么，戏曲是综合的艺术，它所描写的是社会的一个历程或人生生活的一截段，无论喜剧悲剧，都包括在里面，描写的对象扩大得多了。描写的工具，他们也用的当时的白话。虽也不免用前人语，但不像宋词的袭模唐诗了。总归一句，元曲是应宋词之弊而兴起，所以改善了宋词根本的不合用，和许多末流的弊点。我们但知词曲之递变，是由音乐的关系；不知道在文学体裁的变迁上，曲也应该代词而兴呢！

(1) 参见（清）冯金伯编纂《词苑萃编》：“废宋词而宗唐……不几赘瘤乎。”本书中所引诗词，按胡云翼著《宋词选》（192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版）进行核改，胡云翼著《宋词选》中未收录的，查找了1926年前成书的权威古籍，包括（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宋）辛弃疾《稼轩词》、（宋）晏殊《元献遗文》、（明）陈耀文《花草粹编》、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御定全唐诗》、（清）上彊村民编《宋词三百首》、（清）徐釚《词苑丛谈》、（清）朱彝尊《词综》……对与本书文字不同之处加了脚注。本书脚注皆为编者注。

(2) 参见（宋）晏殊编撰《元献遗文》：“银（左钅右工）”。

(3) 参见（清）永瑢主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倚声制词者”。另见本书第19页“倚声以制词”。

(4) 参见（明）俞彦著《爰园词话》：“非诗亡，所以歌咏诗者亡也。”

(5) 核查《碧鸡漫志》，实应为“歌中多唱舍人诗”。

(6) 参见（宋）晏殊编撰《元献遗文》：“银（左钅右工）”。

(7)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定全唐诗》卷二十八：“不关春草绿萋萋。”

(8) 参见（清）徐倬编《御定全唐诗录》卷十六：“卧听南宫清漏长。”

(9) 参见（清）朱彝尊编选《词综》：“山枕隐浓妆”。

(10) 核查《人间词话》，原文实为：“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

(11)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定全唐诗》卷八百八十九：“……三千里地山河。……最是苍黄辞庙日，教坊独奏别离歌，……”

(12)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二：“带香游女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13)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定全唐诗》卷八百九十八：“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秋水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事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14) 据史料，屡黜柳永的实为宋真宗。

(15) 参见（清）江顺诒《词学集成》：“辛”。

(16)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一：“晁次膺辈继出”。

(17)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一：“而终乏富贵”。

(18) 参见（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露花倒影柳三变”。

(19)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五：“滴尽珍珠泪”。

(20)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五：“惆怅春时”。

(21)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二十一：“铅华淡淡妆成。”

(22) 参见胡云翼选注《宋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23) 参见（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拼三八清斋”。

(24)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六：“腰刀帕首从军，戍楼独倚间凝眺。”

(25)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六：“叹光阴掣电。”

(26) 据史料，辛弃疾出生于1140年，北宋已于1127年灭亡。

(27) 参见（宋）辛弃疾《稼轩词》：“说底话非名非利”。

(28) 参见（宋）辛弃疾《放翁词》：“独寻茆店沽新酿”。

(29) 参见（清）上彊村民选编《宋词三百首》：“……能几花前，……在灯前攲枕，……临流可奈清臞？……”

(30) 参见（宋）朱淑真《断肠词》：“欲系青春”。

(31) 参见（宋）朱淑真《断肠词》：“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32) 参见（宋）朱淑真《断肠词》：“花市灯如昼。”

(33) 参见（清）上彊村民选编《宋词三百首》：“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

(34)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三：“倚檐评花”。

(35)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三：“认花天月地”。

(36)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六：“嗟哉人生，翕欻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

(37)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六：“甘心降白”。

(38) 参见（清）朱彝尊《词综》：“……尊前一唱阳关曲……枕前泪共阶前雨……”

(39)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八：“全仗东君来作主。”

(40)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十五：“花深深……望到如今。”

(41)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九十六：“春色原无主，荷东君着意看承。等闲分付，多少无情风与浪，那更蝶欺蜂妒！”

(42)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九十六：“怕仙槎轻转旌旗，易歌襦袴。”

(43) 参见（清）康熙皇帝御定编《御选历代诗余》卷九十六：“泪眼如红雨”。

(44) 参见（明）陈耀文《花草粹编》卷六：“嫦娥”。

(45) 参见（明）陈耀文《花草粹编》卷二十二：“风露下”。

(46) 参见（明）陈耀文《花草粹编》卷二十二：“向粉郎恣意矜持”。

(47)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十一：“你”。

(48) 同上。

(49) 参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十一：“死同一个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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