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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江上鬼手
书名： 寻妖记 作者： 旧文字 本章字数： 16528 更新时间： 2024-04-30 09:32:08

自从俞山一劫过后，萧练便心心念念着建康城外的战事，陶弘景知他心下焦急，便也加快了脚步。

两人一直昼夜不舍地往下游的新亭赶去，一路过来，他们已经从沿途百姓们身上听到了各种各样关于叛军的骇人传说。

有人说那些叛军都是些不老不死的妖兵；

有人说那些叛军一个个都是青面獠牙的僵尸；

更有人说那些叛军其实是地府里的阴兵鬼卒，是阎罗王派来惩治人间皇帝的。

但不论各种怪谈如何离奇如何耸人听闻，都可以确定一个事实，那就是：那些叛军绝非寻常人类。

萧练一路马不停蹄，心急如焚，只因他的伯父眼下正在在建康率军御敌，父母也在建康城中居守，一旦城破，到时候全家老小、乃至建康百姓，怕都难逃一劫。

陶弘景知道萧练心下焦虑，也收起了先前的懒散，驱着白鹿昼夜不息。

“如若按照当前速度，三日之内，应当足以赶到建康，伯父萧道成素来领兵有方，想来建康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攻下。”

萧练心中如是想到，可仍旧是有一点尚不放心：“弘景….我们到了建康之后…你….你果真有能力退治这些妖邪么？”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萧练已经见识过陶弘景的法力神通，可陶弘景他毕竟是独自一人，要知道，国中名将萧道成率领十万大军，也没能将叛军击溃….陶弘景能否凭一己之力办到，实在还很难说。

陶弘景显然是看出来萧练的担忧，嘴角轻挑、笑了笑道：“你是在担心我？”

“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我只是….”

“只是叛军人数众多，行军打仗不比降妖除魔…..光凭法力是不够的。”陶弘景不等萧练开口，就将其心中的忧虑脱口而出。

“你是有读心术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哈哈哈….不是我有读心术，而是你的焦虑都挂在了脸上，如果只是那些养炼不过几十载的寻常僵尸，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陶弘景说着说着，突然把手伸到前面，盯着自己的袖袍停住了。

“怎么了？你的袖子里有什么吗？”

陶弘景举起手来指着天上：“你看到那朵云了没？”

萧练顺着陶弘景所指方向望去，天上确实有一团白色的浓云，像山岳一样，挂在空中。

陶弘景笑了笑，将袍袖轻轻一拂：“你再看。”

“咦？云朵怎么不见了。”萧练睁大眼睛，揉了好几遍才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刚刚还是那么大一片云，怎么现在就不见了！？”

陶弘景提起袖子，在萧练面前晃了晃：“在这里。”

“在袖子里？…怎么可能？”

“哈哈哈，你不信？….我再把它给放出来。”陶弘景说完，衣袖跟着又是一甩，萧练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周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置身迷雾之中。

“弘景？弘景？”萧练以为陶弘景远遁而走，便扯着嗓子呐喊。

“我就在你面前。”陶弘景突然开口道。

萧练这才发现，陶弘景竟然就在自己面前不过二尺远的地方。

“这是什么法术？”

“不是法术，我先前将天上的云朵收进了自己袖中，只不过现在又将它放出来了而已。”

“世间竟有如此神奇法术！”萧练忍不住叹服道。

陶弘景再次挥了挥衣袖，将云朵收进袖中，四周顿时又变得开朗明澈，陶弘景抖了抖身上的衣服，说道：

“这得多亏了我身上这件法宝，乾坤一气袍，这是师父赐予我的神物，蕴积了四海八荒之灵力，所以我才能以身上衣物为魂幡，沾上血迹便可招魂。不过，它的妙用上不止于此，乾坤一气袍更有吞吐日月、气壮山河之能，收纳区区几片云彩，自然不在话下。”

“那你岂不是一挥衣袖，就能把那些叛军都收入其中？”

“这也难说，法宝的功效得以使用者的法力修为为基础，使用者法力高深，法宝自然也能功效大增，若使用者法力低微，则法宝也只是个摆设而已。以我目前的修为，吞吐日月自是远远还不能够，如果那些僵尸养练已有百年，就已达到黑僵的境地了，很难一挥衣袖便尽数降服。不过，我料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百年以上修为的黑僵？即使有，这世上怕也不会有这么厉害的养尸人能够将这么多危险的黑僵聚集并控制在一起…..”

“可如果…真的有那怎么办？”萧练仍是放不下最后一丝忧虑，提了提缰绳，一边疾驰一边问询。

陶弘景耸耸肩：“那就没办法咯，大家一起玩完，说不定在阴曹地府里还能再度相会，哈哈哈….”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把死生说得如此随意，全然没有半点畏惧。

萧练摇了摇头：“你总这么不正经…..那我问你，既然你身上法袍有如此神通，怎么先前不见你用过？”

“法袍用处虽大，用起来可是要耗费大量元神的….而且所吸纳之物愈是厉害，对元神的损伤也愈是强大，我上次碰到那荒山之中的血婴，宁愿肉体受伤，也不愿叫元神受损，正是因为此故。”

“嘿…所以你就让我这个凡人来帮你拦着那妖怪？”萧练说着说着，便摆出了一副臭脸。

陶弘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这么说嘛….我不是召唤了六丁六甲来帮你么？”

“也罢也罢，不与你斗嘴了，我就问你，你如今的元神恢复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信心打败僵尸？我看你连日以来，什么东西也不吃….这也是辟谷之术么？没体力怎么能行。”

“谁说我不吃东西了？我这几日可一直在为接下来的大仗做准备呢。”

“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我不食五谷，吸风饮雾，你自然是看不到我进食的….”

“吸风饮雾？风和雾….这…这也能吃？”萧练嘴巴张开，任微风传入体内，可腹中却是毫无感觉，“这东西怎么吃？”

“风雾之味，寻常人自是难以察觉。一方水土有一方滋味，愈是灵秀的山河，其自然风物愈是对修行有益。”

“唉，说到吃的，我又饿了，几天没吃肉了，这连续赶了几百里路，连只野兔都没见到。”萧练一听陶弘景说到吃的，便不由得捂了捂空空的肚子。

陶弘景听完萧练诉苦，轻轻一腾，便跃上枝头，看了看远处道：“快到长江了，江边有处市镇，我们先去歇息片刻，之后便开始走乘船涉江，不用再急着赶路了。”

萧练顿时两眼放光，向着远方挥鞭奋进….心中全是对食宿的渴望，就连对战事的焦虑，也减却了几分。

而陶弘景，却在此时突然停住了。

直到萧练的身形完全消失不见，他才喊了一声：“他人已经走了，师兄师姐们不必躲着了。”

甫一说完，不远之处的地上突然塌陷下去，从地洞之中爬出一个身形佝偻的小道士来；跟着便是一阵微风拂面，眼前忽而站着一名窈窕瘦削的少女。紧接着，天上又是一声骤响，又有一名高大威猛的道人带着金光从天而降。

“师弟果然神通广大，怪不得这师父这么喜欢你咧…”那矮小道士慢悠悠地陶走至陶弘景跟前，叉着腰笑道。

仔细看去，原来此人不是什么小道士，相反，他可比陶弘景要老多了，只是因身材矮小而像个小童，其实却是一个侏儒。他身高不满五尺，细头细脑，嘴上和脸上长满了数层细细黑黑的绒毛，眼珠子咕噜咕噜转来转去，肤色蜡黄无比，看上去，竟如老鼠一般。

陶弘景向他作揖行礼，“哪里比得上三师兄，土遁术看来已是登峰造极，这一路上在地底下怕不知跟了几千里。”

“嘿嘿….我这几千里一路掘过来可算是要了我老命，哪里比得上六师妹，乘风而来，破风而去，几千里的路途，毫不费力。”

那“六师妹”听后、扑哧一声就笑了：“哎唷，三师兄，你这样夸我，也不怕二师兄见笑。我只是来去如风罢了，二师兄一行一动可是电光石火，我万不能及，你如若要捧，也得捧二师兄去。”

说完，陶弘景的六师姐便朝着旁边的道人偷偷瞥了一眼，她说话时气若幽兰，纵是无风之时，衣袂仍是飘忽起伏，似有一股气流环绕周身。

她的容貌奕丽无比，身材却是异常干瘦，看起来就像是一具披着轻纱的骨架。

二师兄见三师弟和六师妹在拿自己开玩笑，也是自谦道：“电光石火又能如何，腾云驾雾才是我门绝学，我还差得远哩。”

二师兄身高九尺，眉目炯炯，身形伟岸，不似一般的道士般闲逸潇洒，倒像极了下凡的天神、威严万分。

陶弘景摊了摊手，笑道：“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妖魔鬼怪开始不安于本分、不遵从天道，出来为祸人世。师父不是说了嘛，这次下山，若是谁把人间的这场异变给彻查清楚了，这腾云驾雾、千变万化等诸多秘术，就传授给谁。师父已经立约，你们也不用在明面上自谦、暗地里较劲了。”

伴随着一股清风袭来，六师姐倏尔就走到了陶弘景跟前，拉着他的手笑道：“我这个小师弟啊，年才十七，就把一切都看得透亮，难怪师父这么喜欢你呢。实话说了吧……我们正是为了此事而来的，这一路上，师兄师姐们也降服了不少妖魔，你还别说，这凡间真要乱了，这年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什么东西都能修修炼成精了。我们也是抓都抓不完，想来必须找到异变的源头才行，这不…我们注意到建康城外忽而生起了一股浓重的尸气、这便火速赶了过来…没想到小师弟你也在路上。”

“浓重的尸气….看来果真是僵尸了….”陶弘景喃喃自语，而后又向诸师兄师姐问道，“师兄师姐….你说这建康城外的尸气和近些年来人间的一系列异变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陶弘景说话之时，皱着眉头、似是心事重重。而那三师兄却是笑逐颜开、喜道：“嘿嘿嘿….若是这样，那可就好办了，把这些僵尸都给收了，找到那幕后的控尸人，问个明白不就得了？谁能率先找到控尸人，谁就可以从师父那儿学习秘术！唉，我真巴不得早点完事，这人间满是浊气，真不是咱们该呆的地方。”

二师兄见三师兄如此轻敌自负，便不由得摇了摇头道：“话可不要说得太满，确切的证据还得调查之后才能知晓，但想来建康城外的那股尸气播散到数百里外，此事定不简单。”

“可不是么，诸位师兄弟想想，这世上，能够凭借法力操纵几万尸兵的人，都有谁？”

“师父就不提了，这于他而言不过小事一桩；除了他老人家和诸天神佛以外，能够在凡间仅凭一己之力操纵数万尸兵的，据我的了解，想来就只有蜀山剑派掌教穆太卿和庐山太虚观主陆修静了。”二师兄在诸人之中年岁最长，对人间的道门的了解也最多，可他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得到穆太清、陆修静和张庭云这两个半人。

“可是蜀山剑派向来同妖邪势不两立，陆修静道长又是不问尘世之高人，又怎么会聚集尸兵对抗朝廷……”陶弘景很快便指出了这其中的可疑之处。

“这便是此事蹊跷之所在，不过，天下之大，能人辈出，我们在山中修行已久，不闻世事，对于这人间之事还有那各门各派的势力都不甚了解，说不定….有什么厉害角色在暗中谋划也未可知。”二师兄远望前方，双目有神。

陶弘景一言不发，他知道，若那人果真有穆太卿、陆静修和张庭云这样的修为，自己怕是不好对付。

二师兄看着陶弘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小师弟何必忧心？你看，我们这不是助你降妖除魔了么？”

谁知话一说完，三师兄突然就不乐意了：“嘿！什么叫助小师弟降妖？话可说好了，谁先把那妖人捉到，这功劳就是谁的，可不能因为小师弟先来，就让我们给他做副手啊！”说完，三师兄便用手肘顶了顶陶弘景，“小师弟，你说是不是？我都把遁地术教给你了，你就不要和师兄我来抢了嘛。”

陶弘景两手一摊，苦笑连连：“只要抓到那幕后黑手，这功劳归谁不都一样，师兄们若是不愿我插手，那我静观其变便是了。”

三师兄见少了一个竞争者，当即便乐得蹦了起来：“嘿嘿！我的好师弟，我就知道，同门师兄弟中，就你对我最好了！等你三师兄我习得了腾云驾雾之法，就再也不用整天在土里掘来掘去的，到时候我带你翱翔九霄云外，一览四海八荒，哈哈！”

陶弘景的六师姐双手抱胸，翻了翻白眼：“三师兄你想得可真远，这妖怪还没见着了，你都想到后事去了，这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这二人平日里是斗嘴惯了的，二师兄只是朝着小师妹笑了笑，跟着便走到小师弟陶弘景面前，微微俯身，凑近他的耳根道：“小师弟，我们下山之前师父可是叮嘱过了的，他让我们少与凡人交识，我看，你也该和你那凡人朋友道别了。”

陶弘景与师兄师姐们闲叙一番过后，便看着他们往建康方向飞驰去了。

在那三人中，六师姐早他三十年入门，本是一只漂泊世间、四处游荡的风灵，一次因缘际会偶然飘到了正在打坐的师父跟前，师父见她颇具慧根又全心向善，便将其点化，收为坐下弟子，赐予道号风灵子。

因为风灵子乃是由风灵而修成人形，所以她体态轻盈、来去如风，并且周遭始终有一阵气流环绕，能够使她免受妖邪的侵害，而且风灵子还能够将附近的气流凝练为武器，化作风刃、风箭等利物伤人于无形之中。

三师兄早他一百来年拜师，说来有趣，他早先曾是一只人人喊打的田鼠，因其终日偷粮，故其体态极其硕大，村民怕这是个妖物，为了把他抓到，便一路从田西撵到田东。其时恰逢师父周游此地，三师兄慌不择路，一下就钻到师父的衣袖中去。师父有好生之德，便瞒着村人助他逃过了一劫。岂知三师兄当时贪心不改，藏在师父袖中的时候，竟还对着师父的手背咬了一口。

师父早已修成正果，身上每一处血肉俱有金丹一般的妙用，他吃下这一块肉便就相当于其他畜生近千年的修行。三师兄就这样阴差阳错、突然就有了深厚的修为。师父担心他成妖之后作恶，欲将其翦除。可三师兄毕竟因此体内有了师父的血肉，师父也相信他能够改邪向善，便饶他一命，将其收做徒子，取名为黄尘子。

因是田鼠所变，是以黄尘子土遁之技颇为精湛，不仅能够在地下日行千里，更有穿山凿岳之能。黄尘子生性贪吃，一对坚硬的门齿连铁石亦能咬碎，即便是状如蛮牛的敌人，他亦能在片刻之间将其吃得精光。不过师父一直怕他沾上旧习，食欲一开便难以克制，故而禁止其使用此术。

至于二师兄，道号雷鸣子，他跟随师父已有两百年了，师父两百年前有一天劫，渡劫时有万千神雷轰下，他便是其中一道遗散的雷光，师父渡劫之后将这一道雷光收下作为座下弟子。

雷鸣子能够藏身于云雾之中，聚引雷电之力，轻易之间便可轰掉一座高山。最近又习得了天人合一之心法、能够与方圆五百里内所有人体内的小周天遥相感应。之前陶弘景将六丁六甲神将的分身导引至萧练体内，这一招还是二师兄教他的。

二师兄在所有同门弟子之中法力最为高强————除了大师兄。可对于大师兄….陶弘景却是知之甚少，他就像是门中的禁忌，除了师父以外，无人知晓其面目、容貌和身份。

陶弘景唯一知道的是，大师兄的法力深不可测，有通天彻地之能。是师父所有弟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远胜于其他同门。

但师父立下门规，任何人不得谈论关于大师兄的一切事情，诸师兄们亦只敢在暗地里揣测，有人说大师兄顽劣不堪，被逐出师门。也有人说大师兄因为欺师灭祖，被师父给除掉了，师父以此为丑，故不许人言。也有人说大师兄在上古之时，卷入一场神魔大战之中，灰飞烟灭了，师父伤心欲绝，故不欲再提往事。

陶弘景不是爱好打听之人，也没有对此多加细想，只是在初入师门时有些好奇，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

但是最近这起操纵尸兵进军建康的怪事一出，倒让他不由得细想起这个大师兄来。

“能够以一己之力操纵数万尸兵的人在这世上并不多见，既然穆太清、陆修静和张云庭这些显赫的道门中人都不可能参与此事，那么，幕后主谋会不会就是我那神秘的大师兄？”

陶弘景怀着这样的疑惑走了一路，直天色渐黑之时才赶到江边的镇子上，而萧练、已经在镇上等候他多时了。

“你怎么现在才到？”萧练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朝陶弘景嚷道。

“我刚才在思索一件事情，关于那僵尸大军的事情。”

“有眉目了没？”

“还没有…..”

“唉….我说，还是别多想了，好好恢复体力要紧。这说明那些僵尸也没什么厉害的嘛，你直接召唤几道雷电，轰死他们便是了。”萧练一边大口啃着馒头、一边说道。

“一般的雷法对僵尸无效的，僵尸的形体只是一具空壳，即使用雷电把它烧成焦炭，他也一样能够从地上爬起，复来作怪。须得用到高等级的雷法才行，而运使高等级的雷法，需得耗费大量的精炁，指望通过雷法来降服这么多的僵尸，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那僵尸岂不是很难缠？”

“其实说难倒也不难，若是一般的僵尸，只要找到其养尸地，然后将养尸地的风水破坏掉，那些僵尸自然而然地就变成死尸了。但我担心的只是，这幕后黑手，既然有能力操纵数万尸兵，一定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让我们找到养尸地。”陶弘景眉头深锁，与往常淡然的姿态大不一样。

萧练见了，心中猛地一揪。思索好久才说道：“你也不用太过焦虑了，我想啊，那僵尸也不会太厉害，如果是很厉害的僵尸的话，建康肯定早就被攻陷了。”

想来以前从来都是自己去安慰萧练，没想到这次竟换了萧练来安慰自己了，陶弘景一想到这，便是一声苦笑。

“对了，有件事情忘了和你说，你发现没，这个镇子、邪门得很。”

“奇怪？”陶弘景听萧练这么一说，这才想起，还没有对这里作出观察。随即他便登上高处，施以望气之法来感应四周环境：“没有，这附近没有妖怪。但是，也没几个活人….”

“怪就怪在这里，这个镇子沿江建，往来的商贾游人众多，你看着些客栈和酒肆…..本该是一处热闹的，可这镇子上竟然冷冷清清的……蹊跷得很。”

“蹊跷是蹊跷….不过……”陶弘景忽然眯起了双眼，“那你这馒头是从哪儿来的？”

萧练吃完了最后一个馒头，心满意足地说道：“这是镇上的一位姓高的老爷子给我的….这镇子上年轻人都走了，就剩一些老弱病残….我们可以再去拜会一下高老先生，好打听些消息。对了，他是这镇子上唯一留下的一个摆渡人，待会儿可以让他划船渡我们过河。”

陶弘景点了点头，便跟着萧练一同往镇子深处去了。

他们在江边的一处小屋外挺住了，萧练轻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缝之间便探出了一头花白的头发。

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看样子，约有七十来岁了，可举手头足之间仍然可见其身材硬朗、精神抖擞。

他倚着门、眯着眼，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萧练，然后又望了望萧练身边的陶弘景，见来人并无恶意，很快便把门大开，邀请陶萧二人入内。而后便从里屋中去来茶水和食物来招待二人。

陶萧二人还之以礼，因事情紧迫，也不便过多寒暄，很快便直入主题：“高老，我看这挺大一个镇子，交通又好，应当比较繁华才是。可为何都不见几个人丁？”

“嗨呀，繁华盛况那都是往事咯，本来这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后来因为江流改道，这里呢，因为临近长江、交通便利，所以吸引了很多行商和客船往来，慢慢地，也就变得繁盛起来。可倒了如今呐，这里又是战乱纷纷，又是妖怪横行，能走的都走咯，就剩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赖在这儿了。”老人的语气看似颇为豁达，可细看他的眼角、他的眉纹，感受到的却是无可奈何的苦楚。

萧练本欲再问老人的家庭状况，怎为何让子女来接自己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后来转念一想，这纷纭乱世中人不如狗，又有几个家庭能完好无损，想必他的儿女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一想到这儿，萧练心中更是升起了一股悲凉，也因此更加下定了决心前去新亭除去那些挑起战火的妖兵。

陶弘景则把注意力放在了“妖怪”二字上面：“老先生，你说这镇上的人是因为妖怪横行才纷纷搬走的么？那…妖怪现在何处？”

老人突然指了指窗外，压低了声音：

“就在那江水里面，水猴子，一大群一大群地藏在水里面，会把人拖到水里吃掉….因为水猴子肆虐江中，都没有商船和行人敢走这条水路了，这镇子靠水吃水，捕鱼的、摆渡的，都靠着这条江吃饭，可眼下妖怪肆虐，这镇子自然而然地也就衰败了。”

老人说完，又站起身来，用手指了指屋外不远处泊靠着的一条小船：“诺，那个就是我吃饭的家伙，我做摆渡人已经四十多年了，可这几年以来，就再也没有渡过一个人了。”

萧练思忖片刻，说道：“老先生，我们有一个不情之请…..我们今次到此，就是为了涉江而来。不知能否劳烦您收拾家伙，再帮我们渡一次江。”

老人一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急忙摆手道：“这怎么行，我都说了，这江里有妖怪啊！水猴子！很厉害的，臂力甚大，一只水猴子就能轻易把一个壮汉拖入水中，若是来个三五只，掀翻一整条船都不在话下啊！我自幼习水，一旦被猴子盯上尚且不能保证全身而退，二位于对这里的地形、水文都不了解，若是碰上了水猴子，恐怕是难逃一死啊！”

萧练笑了笑，指着陶弘景说道：“不瞒您说，您别看我身边这位朋友年纪轻轻，他可是个道行高深的降妖大师，我们一路上，除雪妖、杀琴魔，收拾几只水猴子，对他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陶弘景“噗”地一声就笑了：“你这小滑头，平时总数落我，有需要的时候就想着拍马屁了。”说完，陶弘景把头扭向了老人，“不过，他说的也确实都是事实，水猴子由那些溺亡之人所化而成，他们虽然在水下的力气极大，但说到底也只是些不入流的小妖怪，待会儿我会在船上脚踏禹步，结成法阵，他们若敢靠近，我轻易便可收了他们。”

老人仍是将信将疑，但也不便出言驳斥。

陶弘景看出了老人的疑虑，决心施展一些法术好叫其安心。于是便袖手一挥，这桌上的餐具顿时便消失不见了。又一招手，那些餐具便又从陶弘景的袖中转移到了桌子上面。

老人见此情形，惊得瞠目结舌，随后便致歉道：“….怪我老眼昏花，看轻了这位小道长。只是….只是老朽实在不知，为什么明知水中有妖怪，你们还一定要从这一段水路过河呢？不是我怀疑二位，只是….从这里往东走个百八十里，便可绕开这凶险的河段….虽说可能会耽搁个一两日，可毕竟走陆路还是要稳妥得多，二位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么？为何一定得去冒这个险？”

“实不相瞒，我们此次涉江，确实是十万火急，片刻都不得耽误。江的那边，刘休范正率领数万叛军攻打建康，建康乃是国都，城内有数十万百姓，一旦城门被攻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所以，你们是前去勤王平叛的吗？”

“嗯，不错。”

“可…可是你们只有两个人….面对数万大军，去了也于事无补啊….”

“老人家难道不知那些叛军不是常人么？据情报说，那些叛军其实都不是人类，而是僵尸。”

“僵尸？！”老人脸色骇然。

“是的，一群僵尸….刀剑是杀不死他们的，唯有道术可以将其制服，我身边这位小兄弟此次随我一同去建康，就是为了以道术来降服那群妖孽。否则，这群尸兵一旦攻占国都，怕是城中老小都要被他们给吃了去”

“唉！原来此中竟有如此大义！若是这场仗打输了，天底下不知道该有多少人会遭殃。我这老糊涂….”老人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站立起身，义正严辞道：“既然如此，老朽也顾不上自己这条老命了，分文不取，拼死也要送二位过江！”

听完萧练述说其中原委之后，老者很快便送陶萧二人登上泊船，自己随后便取来船桨，迎着浓浓的江雾，向对岸驶去。

船只不算很大，只有两丈来长，九尺来宽，因年久失修，看上去也十分破旧。

可老人、陶弘景、萧练还有赤影，这三人一马立于船上，竟然毫不摇晃，稳稳当当地在江上航行。

老人在船尾奋力划动桨板，动作大开大合，臂力一刻不停，在江面上拍打出了无数道浪花。

萧练见此不由叹道：“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竟还如此强健。可在这破败的镇子上，却是有力无从施展，把手艺荒废了也是可惜。怎么不迁居到别的镇子上呢？凭着臂上功夫，想来定能成为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摆渡人。”

“唉！其实我也曾想过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奈何我那独子被官府征去当兵了，也没个人从中联络，这么些年一直听不到他的消息。我想着等这天下的仗都给打完了，他就会回来的。我要是一走了之，他回来却找不到我了那可怎么办，我还得等！仗总会打完的，人也总会回来的！”

萧练听完，心中忽有一股莫名的酸楚，老人年纪看起来已经七十多了，按这样算的话，他儿子如今也差不多有四五十岁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和家里联络，怕是已经战死了。或许老人一生都得待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眺望远方，从清晨到黄昏，在日复一日的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中死去。

“老先生，您儿子叫什么名字？等我到了建康之后，或许能够帮你查一查，看他现在何方。”萧练终归是不忍把实情说给老人听，因为老人那生死未明的儿子或许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了。

“他…他叫高安生”，老人念出自己儿子的名字是，眼翳之下有隐约的泪光闪烁。

“高安生、高安生…..”萧练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他想着，待自己回到建康之后，一定要命人好好查查兵簿，哪怕老人的儿子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仍然活着，就派人护送他来与老父团聚。

就在萧练心潮万千的同时，陶弘景一直默默地观察者周围环境的变动。他发现他们越是临近江心，这江上的雾霾就愈是严重，等到涉江过半时，四周的雾霾已经完全散不开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雾中蹿出来，而后将人拉下水去。

陶弘景见视野完全被挡住，只好屏息凝神来感知周围有无妖气，可是江面上浑浊的湿气极大地干扰了陶弘景的感知。

“没办法了”陶弘景突然退后一步，舞动衣袖，浓雾顿时便被吸进了陶弘景的乾坤一气袍中，江面上也变得豁然开朗，举目望去，一览无遗。

可也就是此时此刻，陶弘景看到了眼前的惊人一幕。

小船四周的水面上，水中突然冒出了无数双手爪，带着污黑的淤泥和交错的水草，恐怖不堪，就像是从地狱中伸出来的一般。

“水猴子来了！”老人一声惊叫，显然他也看到了眼前的恐怖图景。

那些水猴子从四面八方一点点地游过来，直到最后，已是将小船团团围住，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紧…..

更叫人惶恐的是，方才那团浓雾在此时又瞬间聚拢起来，这不是普通的江雾，而是混合了水气、还有血腥味的妖雾！

那些水猴子们只现身了片刻时间，很快就又消失在了这妖雾之中。

谁也不知道，在这波澜不惊的水底下，还藏有多少只水猴子。

江面上风平浪静，船家却已经有些握不紧船桨了。

而陶弘景却仍然满脸从容地仰望星空。

“都什么时候了，弘景你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快想想办法。”萧练对着陶弘景皱了皱眉，而后又指了指早已吓得站立不稳的老者和一直嘶鸣不已的赤影。

“我可没有悠然自得，我这是在观星象、踏禹步，这样，你带剑守在船舷，若看到鬼爪扒上来，马上将其砍断即可，待我九步已成，妖怪自会退散。”

萧练“嗯”了一声，从船舱之中站立起来，把受惊的老人的扶如舱内，旋之便带着宝剑，在船上巡视。

因有浓雾阻拦，众人谁也看不清水猴子的面貌和踪迹，船舷之上时不时“砰”地一声，一只巨大的手掌就按了上来，每当此时，萧练都会飞速地跑过去。

虽然看不清水猴子的外形，但听音辨位对萧练来说却不是难事，随着一道道剑光滑落，水猴子的手掌纷纷被砍断、坠入水中，激起一道又一道的浪花。

纵然水猴子数量众多，可萧练毕竟是一等一的剑客，凭着其迅捷的步伐和身形，那群水猴子始终无法爬上传来。

“一群杂毛，不过如此嘛。”萧练很快便杀死了最先靠近的那一群水猴，他将剑刃举起来瞧了瞧，发现上面的血迹竟是一片污黑，又仔细闻了一闻，似乎不像是血迹，而是一团污秽恶臭的浓稠浆液。

击退了几波水猴子的进攻之后，萧练发现他们不再敢靠近船舷了。

“嘿，弘景、高老先生！我把他们都打跑了，你们出….出….”话还未说完，萧练突然愣住了。

因为他正听到正下方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萧练赶忙趴下来，耳朵贴着船板仔细听去，那阵刺耳的“咯吱咯吱”声越来越清晰。

“糟了！是水猴子在凿船！”

萧练赶忙朝舱内大喊，“弘景，阵法布好了没？”

“布好了，布好了！”

不过，这却是那老人的声音，他面带喜色，从船舱中走出，“陶真人可真厉害，踏几个步子就把水猴子给赶跑了。”

“哈哈哈，那是自然….”见阵法已成，萧练便将长虹剑收入鞘中，心中瞬间舒坦了大半截。

“可是，等等，怎么还有声音？”

那一阵一阵刺耳又骇人的“咯吱”声似乎仍在萧练的耳边回响。

“不是吧，我听着没有啊，莫非是我这一把老骨头耳朵不灵光了？萧公子，你再趴下去听听。”

“嗯。”萧练为了保险起见，也趴了下来，贴耳细听，可那恐怖的凿船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壮大了。

“不对啊，这..怎么？”

“对的，对得很呐，你去死吧！”伴随身后老人的一声怒吼，一根桨板重重地拍在了萧练的后脑。

………

再次醒来之时，萧练已经被捆得严严实实，再一看去，竟连陶弘景也被绳子给完全绑住了，可他此时此刻还歪着脖子靠在船舷上对着萧练傻笑：“看来，我们今日是得死在这儿咯。”

“死有余辜！”从背后传来一个沧拙的声音。

是那个老人。

萧练心中的怒火骤然就被引燃起来：“老贼！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们！”

老人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缓缓走到陶弘景跟前，将其高高举起，再往水中猛地一抛，伴随着四溅的浪花，陶弘景的身体就这么沉入了水中。

萧练顿时红了眼睛，望着水面上激荡的波纹发出一阵阵嘶吼：“弘景！弘景！”

老人仍是满面冷酷，走到萧练跟前，说道：“该你了！”

“混蛋东西！你为什么要害弘景，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哼！”老人冷笑一声，“没了你们，我也能活着回去。”

他说完之后便缓缓走近前来，试图把萧练也扔进水里。

可萧练毕竟是个练家子，他气沉丹田，稳住下盘，仍老者如何使劲，都无法举动半分。

老人的脸上有些怒意，趁着萧练不注意，朝着萧练的胸口猛踹一脚。

萧练气息受阻，大咳一声，老人游跟着连踹数脚，萧练气息紊乱，摇摇晃晃地便被踢落到水中去。

萧练在一片浓雾之中和水流当中，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下去沉…..

船行的声音越来越远，而江上的鬼手，却是越来越近……

不过，所幸萧练在落入水前的一瞬间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是以他在落入水后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

溺亡的危险虽是免却了，那些水猴子却又该怎办？

萧练在水中不断下沉，不断地感觉到危险临近。

在这片浑浊的水面下，他依稀看到有七八只水猴子在朝他游了过来，那东西远看起来似乎和人类没任何区别，但是在水下的行动速度却异常迅捷。

就像是闻到血腥的鲨鱼，不一会儿，就冲到了萧练面前。

他们的手足和人类相差无几，都是由五根长短不一的指头组成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水猴子的手爪极为修长锋利，就像一只只钢刺一样，他们伸出手爪来朝着萧练扑过来，有几只抓着他的脚脖，有几只扒着他的后背，这一只只利爪一嵌入到萧练的肌肤中去，鲜血瞬间便汨汨地往外流出。

萧练忍受着巨大的疼痛，来思考着求生的办法，可他的手脚都被捆住，空有一身力气却无从使出。

就在萧练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要放弃抵抗之时，他却忽觉发现自己的右臂一阵轻松，不再有被捆绑的压迫感了。

“怎么回事？”

萧练试着活动了一下胳膊，这才明白、原来有几只水猴子在撕扯他的同时，锋利的指甲不小心用将其身上的绳索给划断了。

“这帮妖怪，未免也太蠢了些！”萧练心中一阵暗喜。

“王八蛋，敢挠我，通通把你们斩成肉泥！”萧练右手猛地抽出剑来，反手一切，剑光所到之处，那几只水猴子很快便被砍成两段。

萧练摆脱了这几只水猴子的纠缠后，很快又将自己身上的绳子给一一隔开。而后便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奋力向上游去。

萧练是江南人氏，从小在江边上大，水性甚好，即便只有一只手能够活动自如，也足以支撑他游到水面。

可他方一游至水上，眼前所见的惨状就让他惊恸不已！

陶弘景的尸体已经浮出了水面：他就躺在不远处的水面上，一动不动，周围的水面上尽是一片血色。

“弘景！弘景！”萧练发了疯一般朝着陶弘景游了过去去，眼泪与鲜血混成一块，一同倾洒在了这长江之中。

萧练游近了过去，见陶弘景仍是动也不动，已然成了一具浮尸。

萧练抱着陶弘景尚有余温的尸体，喉头一阵一阵的哽咽：“都怪我，都怪我！不该让那个混蛋载我们过江的，早知道就走陆路了，还能和你一路上说说笑笑….我又何必去赶这一两天的时间！”

“你这傻小子，哭什么丧啊？”陶弘景慢吞吞地睁开眼皮，“我这不还没死呐！”

陶弘景悠悠然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出来，把萧练吓了一跳。

“那….那….你怎么浮了上来？”萧练又喜又惊。

“这叫轻身功，是道家的一种修行法门，能够让自己的体重变轻，身子轻了自然而然地就沉不下去了，我平日里能够躺在树枝上睡觉，就是因为轻身功的缘故。”

“那….那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陶弘景叹了一声：“是赤影的….我看到它后来也被推到水里去了，那些水猴子蜂拥而上，很快就把它撕扯得四分五裂….”

萧练刚抹干的泪水又重新填满了眼眶：“可恶，那…赤影是我阿娘在我十二岁那年送我的生日礼物，它…它跟了我五年，它从小就听我的话，那个混账老东西，等我再看到他，定要剐下他的皮去祭奠赤影！”

“诶，我们眼下这个样子是没法回去找他算帐的，这样，你先把我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先，我再与你一起去找他算账。我眼下双手双脚都被绑住，连个指诀都掐不了。”

“好！”萧练振作了精神，拔出佩剑就要划断绳索。

可谁想，偏偏就在此时此刻，萧练忽而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随之，整个身子便猛然地沉入到了水中….

是水猴子！

“诶！你倒是把我绳子砍掉再走嘛….”陶弘景想去搭救萧练，可手脚都被捆住无从使力，偏偏自己完全不懂水性。就只能像一片叶子一样，只能在江面上顺着水流和风向不由自主地飘来荡去、荡去飘来…..

望着周围渐渐集结的一群水猴子，陶弘景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悠悠的长叹：

“想我下山这一年来，割据一方的大魔王降伏过、为祸千年的老妖怪也收拾过，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要死在这么一群渣渣水猴子手里，真是天意弄人唷。”

陶弘景叹完，又对着身旁渐渐临近的、这一群张牙舞爪的水猴子训道：

“你们这群小妖怪，待会儿吃我的时候不要从脚开始吃，要记得从头吃起，这样我没那么疼。你们若是不听规劝，我尸解成仙了以后就把你们通通收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子里去，用三昧真火来烤，听到没？”

清冷的江面上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水猴子们磨牙吮爪的声音在嘶嘶作响。

…….

陶弘景能够悠哉悠哉地听天由命，萧练却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生机。

他不停地被拖入水中，然后又不停地突出重围…..

如此反复几次过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只水猴子，他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的体力已然撑不了多久了。

伤口还在流血，江岸仍然望不到边。

也不知道陶弘景已经顺着水流飘到哪里去了，又或者是已经…..?

萧练心中一阵一阵的慌乱，早已是不堪细想。而水猴子们却仍是一波又一波地朝着自己游过来….

眼下萧练正握紧剑柄，准备做着最后一次的拼死之斗，他是决不放弃的人，就算死，也要多拉几个妖怪到阴间垫背。

可是老天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天空中不知为何骤然闪现出一道雷光，紧跟着，又是不知从何方何处刮来了一阵猛烈的龙卷风。

巨大的风柱就在他眼前十几丈远的地方咆哮着，正如民间的俗称“龙吸水”一般，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巨龙在将水流卷送到天上一般。

方才还波澜不惊的江面上很快便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它将周围的一切生物都吸附进去，而后卷入空中。

那些张牙舞爪的水猴子连四散逃窜的时间都没有，瞬间就被吸入半空之中，在强大的风压之中粉身碎骨。

龙卷风向着萧练的方向越来越迫近，激起的水花一阵一阵地拍打在萧练脸上，有排山倒海、席卷大江之势。

萧练望着这巨大的通天水柱，知道自己是彻底活不成了。

既然逃不了还不如闯过去。

他擦干了脸上的血迹，对着长江狠地骂了一句：

“这江里都养了些什么怪物！刚来了一群水猴子，这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条龙王出来。我这就去斩了这条恶龙，死便死了，父母之恩来世再报！”

萧练大吼一声，伤势全然不顾，提起长虹剑就向龙卷风的中心冲去….

再次醒来之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萧练艰难地坐立起来，而后看了看一眼身旁同样湿透了的陶弘景，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没想到啊，死了竟然还能与你同路！”

“萧公子，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我与你怎么会同路呢？我乃修道之人，死后可是要羽化登仙的。你呢，就只能坠入六道轮回之中，不为人，便为畜。我劝你呐，还是先想想自己这一生做了哪些好事、结了何种善缘，这样待会儿你待会儿见了阎王爷，也可以求他让你投个好胎。”

萧练热脸贴了冷屁股，肚子里气得冒火：“你这死道士，生前就总和我作对，死了也要来揶揄我！你要升仙就赶紧去，最好是跑到九重天外去，我也能落得个耳根清净。”

“哈哈哈….”萧练身侧突然爆发出一阵轻盈的笑声。

“怪不得我这小师弟不愿意离开你呢，原来你们这一路相处，竟是如此有趣。”从树林深处悄悄走过了一位身着纱衣、体态异常纤瘦的女子，正是陶弘景的六师姐风灵子。

“是小师姐把我这位朋友给救了，那我就替这位小兄弟多谢师姐的救命之恩啦！”

不知何时，雷鸣子子又从树梢上降了下来：“小师弟，你这可就不公平了，怎么独独谢你师姐，不谢我呢？”

“所谓大恩不言谢，小师姐救我朋友，只是小恩小惠，当然得客气客气的。二师兄你于我有再生之恩，这份大恩大德自是不必言说的啦！再者说了，师兄师姐心意相通，我既谢过小师姐，不也算是谢过二师兄了嘛？”

陶弘景这一句“心意相通”说得颇为暧昧，雷鸣子和风灵子二人的脸上几乎是同时挂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尴尬了好久，风灵子才扭扭捏捏地说道：“小师弟，这种玩笑不能乱开。”

“没有乱开，句句属实。”

“你….你们是？”萧练不去理会陶弘景的玩笑，他对眼前的所见更加感到惊奇。

风灵子道：“我是你在江上看到的那只水龙卷。”

雷鸣子道：“我是你在水中看到的那道雷光。”

他们如此一说，萧练反而愈是迷惑了。

陶弘景笑道：“你们这么说他是听不懂的。萧公子，这位是我二师兄，道号雷鸣子，这位是我小师姐，道号风灵子。我们方才在江上遇险，就是他们将我们救下的。他们可以化为电光和疾风，你方才在江上看见的雷电和水龙卷，那就是他们施的法术。”

萧练听完忍不住感叹：“没想到…没想到….我原先以为弘景你就够不可思议的了，没想到还有更多令我意想不到的人物，多谢二位….二位….”

萧练说道此处不知该如何称呼，看了一眼二人，又看了一眼窃笑的陶弘景，试探性的说道：“多谢….二位璧人？”

风灵子扑哧一下就笑出了声：“小兄弟，璧人可不是这么用的哦。”

饶是嘴上如此说着，可风灵子从外人口中也听出了她和师兄十分般配的意思，心中不由得乐开了花。

反观陶弘景，却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我师兄和师姐不过只救了你一次，你就叫他们璧人，我救了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却叫我臭道士…唉，真是不平呐。”

风灵子也打趣道：“弘景，看来你与这位小兄弟感情颇深呐”

“小师姐说我们感情深，萧公子你同意么？”陶弘景搭着萧练的肩膀怪笑道，而萧练只是回给他一个白眼。

他们都在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只有二师兄好不容易才从方才的羞涩和尴尬中摆脱出来，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弘景，我知道你们这么些天来感情比较熟络了，可是师父在我们下山前曾经告诫过，让我们不要与凡人过多接触。我看，你还是早点和这位小兄弟道别了好。”

“唉，早就等你这句话了…说实话，身边跟着个拖油瓶的凡人实在是太麻烦了。”陶弘景似乎早就等着甩开萧练了，他说完之后便潇洒地挥了挥袖，准备启程动身去往新亭。

可萧练却在此时慌了神，他悄悄攥着陶弘景的衣角，凑着他的耳边小声说道：

“你真就这么走了哇？那我一个人去建康，路上碰到妖…妖怪怎么办。”

陶弘景两手一摊，望着师兄师姐眉毛一耷，无可奈何地说道：“你看吧，不是我舍不得他，是他离不开我。”

雷鸣子亦是无奈地摇摇头：“唉，师父教育我们要怜恤众生，我们也不能任他在这凶险之地被妖怪所害。那这样吧，我们暂且带着他一起走，待去了新亭，将僵尸除去过后，再与这位兄弟道别。”

陶弘景和萧练相视一笑，便与二师兄和小师姐一同乘者清晨的薄雾上路了。

考虑到萧练的凡人体质不能乘风御电，而且新亭已经不远，所以他们只好将就萧练，一同选择了步行。

“弘景，你说，你们是被那船夫打晕然后抛下河去的？”

“嗯，真搞不懂那人干嘛把把我踢下船….”

“你说…他会不会是中邪了，被妖控制了，或者是鬼上身了？”萧练插话道。

“不可能的，如果他身上有异，我一定能察觉到。”

“哼，等叛乱平定了，我一定要去找那个老贼问个清楚….”

陶弘景看着萧练一脸激愤只是笑笑，他似乎毫不介意自己刚才被扔进水里、差点死掉，他只是问着雷鸣子：“话说回来，二师兄…..你们不是火速赶往建康了么？怎么突然折回来了？”

雷鸣子朗然一笑：“哈哈哈，还不是因为你三师兄！”

听二师兄如此一说，陶弘景顿时就明白其中原委了。

原来师父在他们下山之前曾说，谁把人间此次异变的源头给解决了，就把腾云驾雾的仙法传授给谁，学会之后便离登仙之路更近了一步。

想来二师兄与小师姐均能乘雷御风，而自己又天性不喜与人争；这次下山的师兄弟中，唯有三师兄黄尘子总是在土里钻来钻去闷得慌，对这腾云驾雾之法早就垂涎三尺，所以他这才十万火急地想去占个头功。

“二师兄和小师姐这是有意把功劳让给三师兄。”陶弘景想到此处，不由笑笑：“那看来待会儿我们若要帮他，还得暗中相助才行。可不能抢了半分功劳。”

“那是自然。”二师兄笑着笑着，望了一眼远方，眉头忽而微微簇起，“不过….我就是担心，三师弟他独自一人前去降妖，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师兄你怎么变得如此多虑？”风灵子的声音也像风一样，在山谷林木间不断跳跃着、萦绕着。

“我们自下山以来，降妖无数，从没遇到半分危险，想来这人间的妖魔，也没什么厉害的。不过应付一些人间的僵尸而已，对于三师兄而言自然是绰绰有余….”

“但愿如此吧….”陶弘景环顾四周，和二师兄一样存着担忧，只是这份担忧隐在了心中，未曾明说。

“看到这周围的雾霭了吗？”

“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现在已经是巳时了，这些雾霾仍是茫茫千里、一点散去的迹象都没有。”

“有那么妖异么？”风灵子屏息凝神良久，从嘴中轻轻呼出一股清幽的香气，周围大风骤起，浓雾四散开来，天地也骤然开朗。

“雾已经散了。”

“你再看看。”雷鸣子话音刚落，散去的雾霾又重新聚拢起来。

“我们昨晚在江上所见的雾气，和眼前这个是一模一样的，吹不开、拨不散。”陶弘景补充了一句。

“若是寻常的妖雾，断不会如此绵延不绝。一定是有人暗中作法，布下了迷雾阵，在这茫茫妖雾之中，蛰伏的邪物，怕是有千只万只。”

经雷鸣子一提醒，众人瞬间警觉起来。

“有脚步声！”萧练惊声叫道。

“而且，听起来还远不只一人。”风灵子能够根据空气流动来判断敌人的行进方向和数量多少。

雷鸣子扬了扬手，他的手心之处已经亮起了一道蓝色的雷光，自其中发出无数声刺耳的嘶鸣，此术名为雷化术，可以将自己身体的任一部位雷电化。

“师兄师弟，结阵吧。”风灵子腾至半空，张开双臂，掐动指尖，一股激流便自下方开始回旋至半空中，此术名为大风诀，能够在自身周围形成一道强烈的风涡，反弹任何形式的实体攻击。

萧练和师兄师姐均已做好了战斗准备，只有陶弘景仍是不紧不慢地扬起了乾坤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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