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诃梨鬼母旧文字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旧文字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二章:诃梨鬼母
书名: 寻妖记 作者: 旧文字 本章字数: 13962 更新时间: 2024-04-30 09:32:08
皎白幽洁的月色之下,疏密无秩的灌草丛间,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慢行。
也许是久行夜路养成的习惯,萧练从始至终一手提缰,一手按剑,眼睛不住地四处张望,每每遇到险狭、幽僻的路段,不知不觉就驰行到前面去了。
萧练每次回首看去,陶弘景都被落下了老远。
他似乎一点都不曾体谅萧练此时惶恐不安的心境、一直怡然自得地躺在鹿背之上,眯着眼睛看着满天星辰,时不时念几句古诗,吟几支小赋,声音明明是轻飘飘的,却又贯穿着整片山林。
“方才来追我时,疾驰如风….追上我后,又怠惰缓行。”
萧练心中忿忿,可他毕竟是担心这山中有什么妖物,因而不敢离陶弘景太远,便又得停在原地,等他过来,就这样一紧一慢,快一个时辰过去了,才行了几里路。
“我说,陶大真人,你能否走快些?大晚上的念诗就不怕把鬼招来?”
“我念诗是为了你好。”陶弘景撇撇嘴,幽幽说道,“不信,你且听听看。”
陶弘景的话音方一落定,便不再有空灵的声音贯透山谷,四周一时寂静下来。
这诡异的宁静还没持续到半分钟,从泥土里、从树林间,从大地上的每一寸皮表上,便缓缓渗出了一丝又一丝微弱的呜咽….
最初,声音只是如绵长的丝线一般,一重一轻,飘忽不定。
可仅仅是片刻的功夫,声音越来越大,发声的源头也越来越多,到最后,群山一起悚动,山谷之间就像是响起了不知名的合唱。
那一声“呜…呜…呜”的声音果真是让人听得头皮发麻,与起伏的山涛、呼啸的谷风,一起组成了一只诡怖的协奏。
乍一听起来像是小孩啼哭,可是那声音毫无稚子之音的清脆明亮,而是带着干干的涩感,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吃力而沙哑,像是要咳出血来。
萧衍不仅是头皮、就连握剑的手都开始发麻了。
他一面压抑恐惧强按着剑柄,一面频频回望着陶弘景,眼睛都快瞪出火来,好似在说:“你这个死道士,还不快来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
而陶弘景仍是慵懒地躺在鹿身之上:“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明知故问!!你说…说…这…这又是哪路妖怪?”
“哦!”经他这么一说,陶弘景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来,他先是用鼻子嗅了嗅、而后将手罩在耳上,细细听着,许久才缓缓答道:“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妖怪。”
“真不是?”
“我见过的妖怪多了去,怎么可能辨认不出?应该就只是些奇鸟异兽的嘶鸣罢了。”陶弘景耸耸肩。
“这世上的妖怪多吗?怎么从来不见人提起?”
“妖怪古今皆有,只是当今天下尤其多,也许是乱世将出之兆。凡人不知其有无,是因为妖怪一般不以真身示人,唯有僧侣、道士、巫师、阴阳士等人,能看穿此道。然则教有教法、门有门规,鬼怪妖异之事,一般禁绝为外人广知,招来俗世纷争不说,更是有泄露天机之嫌,容易折损修为。那些打着降魔伏妖的旗号四处招摇之人,要么别具用心,要么只是些江湖骗子。从他们口中说出的怪谈,人们自然是不信的。”
萧练听他讲了这么多,略微定了定心,“实不相瞒,其实我从小也是一直相信鬼神妖异之说的,搜集了许多志怪杂谈。可每当我讲给身边人听,可他们都不愿与我多说,阿父阿母还时常责备我,说我不把心神放在六经正统上,整天尽想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你呢?你外出修道,你父母有没有劝阻禁绝?”
萧练这一问,陶弘景便想起了临别时父亲劝其入仕的那番话语。最后只是一声苦笑:“自然是有的。”
“嗯,我想也是。不过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和功力,倒真是闻所未闻。不知所入何派?师承何人?”
萧练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无拘无束。耳边虽然仍是怪声不断,但萧练与陶弘景你一言我一语,叙聊融洽,很快也就没那么怕了。
“哈哈哈!”陶弘景笑了笑,凑近萧练,神秘兮兮地说,“此乃天机,不可泄漏。”
“不说算了,不必拿什么天机做幌子。”萧练见陶弘景不愿提及师承,也没有强行追问下去。反倒是对陶弘景的修道经历起了兴趣:“你这身法术,都是怎么学来的?难不难?”
陶弘景笑笑:“没怎么学,明老庄之道,究天人之学,才是修行的根本。降妖伏魔,只是末技而已,我也未曾研学,致虚守静,自然得成。道门之中,除降妖以外,还有阴阳、扶鸾、术数、式神、观星、禁咒、雷法、医药、占卜、占梦、符箓、堪舆、相面等诸多技艺….”
萧练一脸好奇,仍想继续听下去,可陶弘景却突然止住了:“各种技艺、法术,你日后自会慢慢见识到….不过….我还是劝你先看看身后….”
萧练看到陶弘景骤然放大的瞳孔,寒毛都竖起来了。他试图回过头去,身体却一直抖得厉害…短短几秒钟,漫长得却如同整个黑夜。
是什么东西!?
萧练瞪大了眼睛,可面前仍就是漆黑一片、空无一物。只有那此起彼伏的诡异叫喊“呜…呜….呜…”仍然回响在山谷之间。
萧练也不知是该心安还是该恐惧,他急急忙把头扭了过来,低声喝问着陶弘景:“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看到了就和我直说!…别…别神神叨叨的…”他的话音之中、带着明显的颤抖。
“公子…行行好….”就在此时,萧练身后忽而渗进来一声低沉幽微的呼喊,看似孱弱,穿透力却是极强。伴随着满山的怪叫,从萧练衣服的后领一直钻入背部,继而环绕全身。萧练猛地一抽,吓得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
转过身去,眼前却仍是空无一声。
忽而从后面传来陶弘景不怀好意的大笑:“谁叫你骑着这高头大马,人在眼前你都看不到。”
萧练听到陶弘景的声音,这才稍稍心安了些,他提起灯来,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向下看去,只见一名身形瘦弱、弓腰驮背的妇人正站在马首前面。
说她是老妪吧,可听她的声音,只有二三十来岁的样子,毫无老年人的浑浊、沙哑。说她是年轻女子吧,可看她的模样,却又尽显老龙钟之态,干黄的面皮如同朽树、深陷的眼窝旁边爬满了皱纹….更不用说那银白的发鬓、枯瘦的手掌….
且不论她是人是妖,在深山的夜里突然见到这样一个面目骇人的妇人,也足以令人心慌不已。
萧练一手提灯、一手按剑,未敢放松戒备。
他不自觉向后望了望,眼睛直直地看着陶弘景,眼神分明是在问:“她是不是妖?”
陶弘景瞬间就读懂了萧练的意思,微笑着摇了摇头。
“嗯。”萧练这时候胆气才完全回复过来,“…这位…阿婆,拦住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我的孩子丢了!我的孩子丢了!!”阿婆神情呆滞、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想必是哪家的顽童在山间迷路了。”萧练想了想,决定帮帮此人,“我们游行天下,不赶路程,帮忙找人,倒也无碍。不过阿婆,你不妨说下你孩子是在具体的哪个山头和林子里走丢的?也方便我们寻找。”
“唔…那个,就是,在那边儿。”阿婆说着,用手指了指西向的一座小山包。
萧练他们正欲扭头前行,阿婆突然又望着远处的幽谷囔了句:“不、不、不,好像又是在那边….到底是在哪边呢?”
“到底是在这边还是那边?”萧练又重新问了句。
“唉,我也不知道啊!”阿婆面色萎顿,急得像是要哭出来,可看着她那干枯的眼眶,似乎早就经受了无数次的嚎啕恸哭,再难流出泪来。
萧练想来也许是小孩走失过久,加上这位阿婆神智不大清楚,故而不大能辨清方位,便又追问了一句:“那么,你家小孩,是在何时走丢的呢?”
“就在刚才,酉时三刻,我带着那促狭鬼去采果子回来吃,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知跑出去了…孩儿他爹又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满山遍野地找。”
“这就奇了…..”萧练陷入了沉思,“这阿婆明明连孩子丢失的地方都记不清了,怎么忆起时间来,倒是如此准确无误?而且酉时三刻,也就是我们差不多刚入山的时候,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一个小孩儿能跑到哪里去呢?况且这山上林木稀疏,站在高处,山景遍收眼底,他能去哪儿呢?”
一直跟在后面不说话的陶弘景此时却突然开口了:“不如这样吧…..正好我们有两个人。既然阿婆记不得是在哪里走失的,不如分行两路?”
“分…分头行动?这…这大半夜的….你…你…你是说我们分头行动?”萧练说话明显开始结巴起来。
“恩,这样更快点。我去那个大山谷,你和阿婆去那边的小山包,不管有没有找到小孩,你都在小山包上等着我,不要随意走动….”
陶弘景交代完毕之后,看了一眼面带惶恐的萧练,知道他心中仍在害怕些什么,便缓缓走过去,在他耳边低语道,“别担心,她不是妖….你放心随她去吧。”
萧练还想再有所挽留,可就在这略一思忖的片刻,陶弘景就已经骑着白鹿跃过了一道小涧,踩着河岸的磐石,一跳一蹦地走远了….
“没办法了”,萧练只好硬着头皮,跟在这个诡异的阿婆后面,向远处黑魆魆的丘陵缓缓行去。
眼见得萧练的身影越走越远,陶弘景这才放慢了速度,从白鹿身上跳下,凑近它的耳朵,轻轻说了句:“走吧…前路凶险,千万别跟来。”
白鹿听罢,长啼一声,向着来时方向,缓缓离去。
陶弘景把自己身上洁白的羽衣脱下,从包裹中取出一件宛若行乞时的旧衣,换在身上。拄着一支竹仗,往山谷间走去。
“呜、呜、呜….”又是声声诡异的叫喊,陶弘景越是往下走,这叫喊越是强烈,到了后来,终于到了谷底,这是一块积水地,地势坑洼,极其难行。便是陶弘景如此轻盈矫健之人,走起来也得左右迂行,稍不留意,双腿就沾上了冰冷的泥水。
陶弘景抬头一看,只见两侧绝壁峭立,壁上乱石堆积、横枝纷生,遮天蔽月,举目无光。遥遥望去,竟好似一把黑漆漆的铡刀横亘在头顶。
陶弘景皱了皱眉:“这是一块凶地呀!她一个体力单薄、阳气羸弱的妇人,怎么敢在天黑之前把孩子带到这里来?”
“呜、呜、呜…”瑟瑟秋风再次将这声声幽怖的叫喊递送至陶弘景耳旁,只是这怪声已然不再飘渺,而是越来越真切….近在身侧,环绕四周….
陶弘景正欲一探究竟,忽而便感到自己的衣角正被轻轻拉扯着。
“阿母,阿母不见了!我要阿母!呜呜呜。”一个身长不过四尺的小孩,正泪眼盈盈地巴望着陶弘景。
“原来在这里…”陶弘景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而后捏着小孩的手道,“你阿母正在漫山遍野的找你呢。”
“啊,真的吗?!”小孩听完,立刻用布满泥浆的手背擦了擦眼角。
“你阿母让我过来找你的,我现在就接你过去。”说完,陶弘景便转身望了望远处的那座小山头,心中暗道:“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待会儿便是子时,阴气凝重,恐怕会什么变故,需得快些走出去才行。”
陶弘景抬步欲行,却不想那名小童已经蹦蹦跳跳地走到他前头去了,一边奔跑还一边唱着童谣。
那名小孩虽然年幼,但一看便知素来是在山野间嬉玩惯了的,攀枝登岩,极为健快。陶弘景紧紧跟在他后面,不由得疑问道:“看你对此地挺熟的,怎么一直待在这个幽谷中,不去找你娘亲?”
小孩一只手挂在树枝上,双足直直地蹬着树干:“我有找过啊,出去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便又回到这里来等了,阿母说她有些急事要离开一下,让我在这里等她,我不敢跑得太远。”
“噢。”陶弘景嘴上没有再问,那妇人与这小孩的前后两番话对比起来,已经是疑点重重,陶弘景细思道:“方才那阿婆说是走散了,这孩子却说是阿婆有事先走了?莫非那妇人有健忘之症?可若是如此的话,她在日薄之时还将孩子带到深山中来…这却是为何?”
陶弘景一边低头沉思,一边不停赶路,却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直到他一个不经意间抬头瞥见了前面的那名小孩…..忽然之间,心中便已明朗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陶弘景已走出山谷,来到那座小山包上。那小山包是一座空空旷旷的平台,远近都是山环水绕、花草丛生。按理来说这里应当有山民居住才是,可这里确实异常的破败萧瑟。不仅是毫无人烟,就连草木都稀疏不堪,偶尔有几株大树,表皮也被人剥光了,早就成了一具死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土堆、碎瓦散落其间…更平添了悲凉之感。
“萧练还没到么?”陶弘景往四下里望去,一边观察着这附近的风水,一边小声嘀咕道,“他怎么这么慢?”
“阿母?阿母呢?”小孩被陶弘景带来这个高高的土台之上,四望过去,一个人影都没见到。不由得大哭起来:“骗子!你这个大骗子!你骗我这里来做什么!是不是要害我!?”
陶弘景被孩童的哭啼搅得有些思绪凌乱,正欲上前安抚。那小小的孩童突然变了脸色,眉毛挤成一团,眼睛凶巴巴地,跳起来呲牙咧嘴道:“坏人,你是坏人!坏人!”
陶弘景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名孩童,将其忽然的神色变化瞧得一清二楚,不由得笑了笑道:“嗳,小孩子终究还是小孩子…..”
话到一半之时,他突然听到不远之处传来一阵“弘景!弘景!”的声音。
陶弘景循声望去,只见萧练已经气喘吁吁地攀了上来,背上正负着那名阿婆。
“可算是到了,我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不测。”陶弘景平静地说着,正欲把孩子带上前去母子相认,却不料料背后突然出现一声惊恐的尖叫。
“是那孩子的声音!?”陶弘景转身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回顾过去,眼前空空,哪里还见得半个人影?连杂草都是安安然地直立在哪里,似乎这里从未有过半点人迹。
萧练听到这边传来尖叫,亦是急忙放下阿婆,往此处赶来。
“怎么了?弘景。那是什么声音?”
“稍后再跟你解释…先去看看阿婆…”陶弘景来不及多说话,眼神急切无比,拉着萧练就往高台边缘疾行。
可依旧是空无一人!
“这…这怎么可能?”萧练张口结舌,“她明明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更何况这么高的高台,她…她难不成已经掉下去的?”
“你方才将阿婆放在了哪里?”陶弘景皱着眉头说道。
“这儿…是这里…”萧衍指了指附近的一块土垛,方才他一听到尖叫,便把阿婆放在这土垛旁靠着。
“这里离那高台边缘那么远,绝不可能是失足掉下去的.…此事有异…我们之后下去找找看…想来她行动不便、应当走不了多远。”陶弘景嘴上说得从容,可是看他的眼神,其中思虑却是颇为凝重。
萧练心中骤悬:“那….那你那边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陶弘景摇摇头:“我在山谷找到了那名孩童…便遵照约定将他带往此处…可你一上来,他就大叫一声…消失了。”
萧练剑眉深簇:“我?….我有那么可怕?”
“怕的恐怕不是你。”
“那…难道是?…”萧练的瞳孔骤然放大。
陶弘景直直盯着萧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知么?小孩子更容易看到邪祟的东西。”
“邪祟的东西!”萧练想到刚才和那诡异的阿婆走了一路,现在听陶弘景这么一说,更是后怕不已。
“不是说她不是妖吗?你这小道士差点害死我了!”萧练意识到自己被陶弘景信誓旦旦的保证给坑了,马上就由惧转怒。
陶弘景拍拍他的肩膀,微笑地安慰着:“我只说她不是妖,又没有说她不是鬼。妖和鬼是不同的。”
“呸!”萧练气得一把甩开陶弘景的手掌,“都是害人的东西,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太大了。”陶弘景意味深长地说道,他没有细细解释,而是转过身去,望着那浓密的灌丛道:“我们还是先下去看看吧….”
“嗯。”萧练先是按了按胸口,待得镇静下来,很快又将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两人飞身跳下高台,又在附近各处搜寻了一个多时辰,仍是未见到小孩或是老妇的身影。
“难不成那小孩儿已经被…..?”萧练将心中的忧虑脱口而出。
“勿要多想。”陶弘景举目遥望着四周,“这座山上应该有村落,我们连夜赶过去通知村民,召集人手一块来找。”
萧练缓缓收起了剑:“只能如此了。”说完,便将自己的赤影宝马给牵了过来。
两人共乘一马,依着陶弘景的指导,缓缓向前走去,晚上灯火全熄,他们又在山中兜兜转转了近两个时辰,直到渐近黎明之事,这才在两座山头之后、找到了一个坐落在密林深处的村子。
这村子看起来挺大,从密林的这头延伸到那头,给人的感觉却是破败不堪。
每两户茅屋之间,都隔着百来步远,门前的道路上荆棘丛生,似乎这家家户户之间都从未相互走动一般。
不见鸡鸣、亦不闻犬吠,远远望去,就像是战火侵袭后的断壁残垣一般。
更叫人奇怪的是,这里杂草丛生、日照稀薄,一望便知乃是穷山恶水之地,不宜耕种更不宜居住。
“这里的人为何把村落建立在如此荒凉贫瘠之地?”陶弘景还未入村,心中便又存了一个疑问。
萧练却想不到那么多,他心中只顾着敲门找人。首先来到的是位于村子东头的一家,敲门,不应。心想或是睡了….又往前走了百十丈,敲门,仍是如故。
接连拜访五六家之后,萧练不觉疑问道:“不对啊,现在已经是寅时了。山民们日出而作,不该在此时还睡个不醒啊!”
“也许是山民们素性胆小,这深山中又少又生人往来,所以他们不敢应声迎客吧。”
萧练愤懑不平:“有小童走丢,他们怎能如此无动于衷?还假模假样的装睡!”
“无利不早起呐…..萧公子,该你表现的时候到咯!”陶弘景说完,看了看萧练衣冠上下镶嵌的金玉配饰,意味深长地笑了。
萧练“哼”了一声:“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我萧某又岂会在意。只是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这群袖手旁观的冷血山民!”萧练说罢,往前一脚便踹开了山民的大门。
萧练一进屋内,一眼就望见了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一对夫妻,他们干瘦的躯体抱在一起就像是一捆柴火堆在一起,盖着一块粗糙的麻布,眼神躲躲闪闪地望向这边,甚是可怜。
萧练一见及此,顿时也觉得自己方才所为似是有些不妥。便朝这对夫妻走进前去解释道:“两位,适才是因有急事相告,故而举动有些莽撞。”
“…那…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你们是强盗。看…看贵人这幅装束…哪瞧得上我们家这些破烂玩意儿啊…..放…放心了。”这对夫妇嘴上虽是说着放心,可仍是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
萧练向来直来直往,便把来时路上的所见所闻,一并说给这对山民听了。
萧练话还未说完,那对夫妻脸上立刻便露出惊骇至极的表情,男主人把头偏过去,猛地咳嗽几声,也不知是在掩饰些什么。女主人更是一瞬间躲进被子之中瑟瑟发抖。
萧练看了一眼这对夫妇,又回望了一眼陶弘景,见陶弘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便只得直截了当地问道:“这座村子,近日是否有孩童走丢?我们怀疑山里的那个小孩就是这村里的….”
这对夫妇脸色煞白,僵直了好久,才张口结舌说道:“这….这位公…公子,可否暂且回避一下,容我们穿好衣服,再…再来和你说。”
“怎么如此要紧之事,他们反倒不慌不乱?”萧练心中有千般疑问,可又不便说出,便只得应了一声而后退至门外。
“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萧练一出来就拉着陶弘景急急问道。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我觉得…不止是这对夫妇,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躲着我们。”陶弘景神秘兮兮地说道。
“这又是为何?我们看起来又不像强盗!”
“穷怕债主富怕贼。他们穷成这样了,怕的恐非是盗贼吧?”
“可…可我们也不是债主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是否欠了什么债,待会儿问清楚就明白了。”陶弘景说完,重重地打了个哈欠,而后指着那间屋子道:“差不多可以进去了。”
天色朦朦亮时,两人再次进到屋里。
男女主人都是粗葛短衣之上罩着几块麻布,虽然简陋,可到底是比方才那副模样体面多了,看起来,也比先前年轻了许多。
一问才知,他们二人不过都只二十来岁,男主人姓马叫马赖狗,女主人姓张叫张细花。他们虽然年龄较萧、陶二人要长,但也许是隅居山中,久未见生。又或者是因贫贱劳苦而自惭形秽,所以面对着气态轩昂的萧练和清逸俊迈的陶弘景,气势上自然是低了许多,生怕触怒了这两位不知来自何处的贵人,连说话都是战战兢兢、小声小气的。
“你看,我早和你说过了吧…让你不要穿得这么招摇,别人都怕了你。”陶弘景捏着萧练的衣角,到这个时候还不忘笑话他。
萧练没去理会陶弘景,而是一直盯着这对山民:“丢失的那名孩子,可是你们村子里的么?”
话还没说完,马赖狗就使劲地摇着头。
萧练不甘心,继续问道:“这方圆百里,就只有这一个村落,小孩不是你们村子里的,难道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马赖狗一时无言,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屋内的气氛也随之僵住了。
萧练不信,还要再问下去,陶弘景却拦住了他:“他没有说谎,我一进村子就感受到了…这座村子,几十户人家中,无一个小儿。”
萧练大惊:“这…这怎么可能?这么多户人家,怎么可能连一个小孩都没有!你会不会弄错了?”
“不会有错的,这是望气术,通过各家各户顶上的岚态来感知地气人事。”
“岚态?”
“所谓岚态就是风云之变化,我望诸宅气,状若人形,白若练絮,晦弱不明,阳气衰颓,丁口稀薄,不似有孩童居留。”陶弘景说完,眼睛瞥向屋主,顿了顿:“不知弘景所言,是否如实?”
“是,是…是….整个村子里都没小孩了…”马赖狗说着,忽然就哀泣起来:“我们这是要绝后啊!”
陶弘景锐利的眼神扫视了这一对夫妇,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村子里为什么没有小孩呢?想必你们不会不知吧。”
陶弘景一说,马赖狗就吓得“哇哇”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细花见马赖狗如此失态,匆忙将丈夫拉回原座,而后掩袖哀泣道:“我男人一时之间回忆起了一些往事,故而情难自禁。还请公子体谅一下为人父母的软肋,勿要见责。”
“哦?什么软肋?”
“公子可知为什么这么大一个村子里,竟无一个小儿吗?其实早在十年前,我嫁过来时,这座村子也满是童言儿语,热热闹闹的。
第二年,我就给我男人生了个白胖小子,我们给他取名叫小虎,他长得可真是虎头虎脑…..这乱世里,日子虽然苦了些,可这么寒一日暖一日地也过过来了,眼看着小虎长到了七八岁,能帮着孩儿他爹去山上拾柴伐木了,我们想着,日子总该好过了些吧,哪知虎子竟然忽而失踪了!
我们急得可是肝胆欲裂,带着大伙儿前山后地的找….仍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那几天,我们闭门在家,日日夜夜哭得像个泪人。后来一出门才得知,不只是我们家虎子…..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一个接一个地失踪了…乡亲们全体出动,不分日夜、找遍了整个前山后山,都没找着一个孩子!
连续好几个月,偌大一个山村,每家每户都是日夜哀哭、嚎啕不止,简直成了个人间地狱….可怜我们这些为人父母,守着孩子的遗物,心里像是被剜去了一块肉。这以后,马家村家家户户都不再生育了,谁愿意自己的骨肉沦为他人的盘中餐?”
张细花越是说到后来,越是止不住眼泪。她把披着的麻布扯了下来,捂在自己的脸上,一个劲地大哭。不多时,眼泪竟把厚厚的一层麻葛给浸得完全湿透了。
他男人虽是背向而立,但看他浑身发抖的样子可知他一个七尺之躯也在抽泣不止。
“孩子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盘中餐?这是什么意思?”萧练一边听着张细花的泣述、一边满脸疑惑地望着陶弘景。
张细花声泪俱下,继续说道:“我们也是后来才得知….孩子们不是失踪,而是被吃掉了啊!这座山中,来了一个妖怪,专吃小孩的妖怪。据说有人在半夜路过时,看到她趴在地上扯小孩的肠子….原来我的虎子,你不是走丢了,你是被妖怪抓去吃的啊!”
“果然是她!”萧练瞬间便想到了入山时见到的那个阿婆,心中随机一惊,急急忙问道:“那个妖怪,可是一个身形佝偻、蓬头垢面的妇人模样?”
“是…是…就是!”女人抹了抹泪,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她!….这个妖妇,从前她把全村子的孩子都吃了!现在没有小孩了….她就每天每夜地游荡在山林各处,逢人便问:“你看见我的孩子了吗?”路人若是帮他找到了小孩,小孩便被她吃掉。若是没有帮他找到小孩,那路人,自己便会被吃掉。”
“糟了!”萧练拍案而起。
“怎…怎么了?”张细花问道。
“那便是了!我们来时看到的那名阿婆,应当便是妖怪了!”萧练眉头紧锁,来回踱着步子,“你们既知山中有妖,怎么不请僧道来降妖?”
张细花又开始抽泣了起来:“我们也想着替孩子报仇啊!这全村上下,有哪一个不愿把那天杀的妖孽除去?我们也曾举全村之财力,请临近州郡的高僧道人来此降妖,可是他们,领着数十弟子、带着许多法器,入山之后,竟无一人幸返!全部都死掉了….连个尸体都没找着。从此之后,那座山林,就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踏入了。。”
萧练听完之后,心中似是已经有了定夺。他用眼神瞥了瞥陶弘景,似乎是在问:“怎么办?你搞得定吗?”
张细花也在此时赶忙追问道:“怎么….公子,你们要去山里吗?听小女一句劝,不…不要去啊。玄坛法师,几十年修为的得道高僧,都折在那妖手里尸骨无存了!妖怪作恶多端,自有老天收拾,犯不着再搭上两条年轻的性命….我家小虎,要是活到现在,也该到你们肩头了….呜呜呜”
陶弘景看看女人,又回望了一眼萧练,耸了耸肩、两手一摊:“她说得对,我这次怕是无能为力了。”
“什么?”萧练一听陶弘景有意推脱便气得跺了跺脚,地上顿时显出一道两寸来深的印痕:“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斗不过那妖怪?”
陶弘景冷笑道:“试试?试试就没命了!你知道我夜里为什么感觉不出那阿婆身上的妖气吗?你知道那妖叫什么,有多大的神通吗?”
“叫…叫什么?”萧练一时之间怔了怔。
“你说出这般妄言我也不怪你,我也是听了方才主人的描述才知她来历的,此妖名为诃梨鬼母。古代王舍城有佛出世,举行庆贺会。共五百人前去赴会,途中遇一怀孕女子诃梨,诃梨随众人行,不料中途流产,而五百人皆舍她而去。诃梨历经丧子之痛,遂发下毒誓,来生要投生王舍城,食尽城中小儿。后来她果然应誓,投生王舍城,化作鬼母,诞下千子,千子俱是鬼王。诃梨鬼母与其子日日捕捉城中小儿食之。”
萧练闻言惊骇不已,这个诃梨鬼母之来历、作风,果然和女主人对山中妖怪的描述十分相似。
“释迦牟尼闻之此事,逐趁鬼母外出之际,藏匿她其中一名儿女。鬼母回来后遍寻不获,恸哭于道中,最后只好求助释迦。释迦佛祖劝她将心比心,“他人有子,亦如汝爱之,亡子家亦行道啼哭如汝,汝反盗人子杀噉之,死後当入太山地狱中。”母闻是语,便恐怖。顿悟前非,成为护法二十诸天之一。”
“她….她既已被释迦降服,成为了佛教护法,怎么还会为害世间?”
陶弘景摇了摇头:“这便是费解之处….难道说鬼母是恶念未消、积习未改?所以复来人间作恶?
“没有办法降服她吗?”
陶弘景叹息道:“诃梨鬼母乃是释迦牟尼的二十护法之一,灵通广大,能与神佛斗法。我这种小道士,谈何降伏?”
“既是佛祖的护法,佛祖他怎么也不出来管管!”萧练气愤不止。
“她现在只是呆在这一片小小的山林中,只要注意提醒路人不要入山即可。若贸然出击,惊动了鬼母,引其下山出林,到时候,恐怕不止是一州一郡。全国的小儿都要被她吃了去。”
萧练咬了咬牙,眼中满是不甘:“那我们呢?”
“当然是走咯!”陶弘景慵懒地伸张双臂,打了个哈欠。随即便向主人告辞。
“你….你….你!”萧练指着陶弘景鼻子骂道:“降妖除魔不是你们修真之人的职责所在吗?岂可一走了之。”
“谁说降妖除魔是我的职责了?我又不是那些酸儒庸吏,我可是无职无责,一身逍遥。”陶弘景满脸的不以为意。
“我要走了,你是想跟着我一起逍遥快活呢?还是想和鬼母一起相逢阴间呢?哈哈哈哈哈!”陶弘景说话时一脸轻佻,似时丝毫没有把鬼母放在心上。
笑声未毕,陶弘景人影已逝,如穿堂之风,倏尔不见。
萧练气得肺都快炸了,都来不及与主人道别,便直接跃上屋顶、飞檐走木,死死追着陶弘景。
陶弘景双手束在腰后,在弯折起伏的山路间翩迁而行。脚尖一点,便飞过了一道峡谷;衣袖轻扬,便掠过了一座山头。
反观萧练,则是腾挪跌宕、攀枝踩岩,动作大开大合,雄浑壮阔。
两人在山间,一如白鹤,一如猛虎,前驱后驰,引动山林,直教那竹波松涛、阵阵不息。
直到眼看看着村子的轮廓越来越远,陶弘景这才缓缓地收气、屏息,最后侧卧身子,缓缓躺在了一颗松树的叶盖之上。
休憩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萧练气喘吁吁的声音:“你…你跑不动了吧!”
看着萧练累成这副模样还要逞能,陶弘景只是微笑不语。
萧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你为什么一走了之?!那个小…小孩目前生…生死未卜…大..大丈夫仁…仁以为己任,岂可爱身贪命….管…管她什么鬼母鬼婆,我…我萧练一…一剑便斩了…她!你…你这贪生怕死之辈…我….我萧某…没….没….没”
“没你这个朋友”一句话还未说完,萧练便已瘫倒在了地上。
陶弘景轻轻从树下飞落,笑了笑:“萧公子诶!你可别生气了,你且看看这是哪里?”
萧练扭动脖颈,左顾右盼了好几遍,这才恍然大悟:“这是昨晚我们来过的地方!”
可是很快萧练又重新迷糊了:“怎么,你良心发现了?不怕鬼母了?”
陶弘景拿拂尘柄轻轻敲了敲萧练的脑袋:“哪有什么诃梨鬼母哟!我是做戏给他们看的。”
“做…做戏?这是怎么回事?”
陶弘景清爽的笑容之中尽是深意:“他们做戏给我们看,我们就做戏给他们看咯!”
“做戏?何解?”一路上萧练都拉着陶弘景让他解释清楚。
“那名寻子的妇人,并不是什么鬼母….”陶弘景淡淡地说道,“什么僧道入山、被妖怪所害,也都是那家女主人编出的鬼话。”
“可…可是….”萧练脸上仍是疑惑不解,“可那名妇人若不是妖怪,怎么行事又如此诡异?面目如此可怖?….”
“可怖吗?我想,倒不如说是可怜…”陶弘景的话音忽而变得幽寂起来,“会变成这个样子,或许是因为痛苦吧。”
“痛苦?什么痛苦?”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痛苦的事又能是什么呢?”
萧练还未开口,陶弘景就斜指远方:“你听…..”
“我的孩子丢了!我的孩子丢了!!”
和那一夜一模一样的声音,一个声音清明、但却蓬头垢面的女人一步步地走近他们二人。
萧练心中咯吱一惊,不由得抽出长虹剑、紧紧握在自己胸前,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而陶弘景却以自己的衣袖把萧练手中的剑柄给按下去了:“别急,我有准备。”
陶弘景走上前去,来到那妇人面前,仍是如上次那般问道:“那么,是在哪里走丢的呢?”
得到的依旧是和那天夜里一模一样的回答:“就在刚才,酉时三刻,我带着我家小子去采果子回来吃,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知跑出去了…孩儿他爹又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满山遍野地找。”
萧练与陶弘景相望一眼,俱是疑惑万分:她之前明明说是昨日走丢的,怎么又成了今日走丢的?况且现在才刚到午时,距离酉时还有三四个时辰,她怎么说是刚才?”
陶弘景用折扇掩嘴,窃窃道:“此人恐怕是得了百合病,已经记忆不清了。”
“百合病?”
“正是,所谓百合病,多起于伤寒大病之后、或是突遭大恸之时。患者轻则精神恍惚、重则心智失常,你看她的表现,已经是什么都不记得、记忆永远停留在丧子的那一天…..看来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女人没去理会陶萧二人,仍是在原地自言自语:“我的孩子丢了!我的孩子丢了!”
萧练看着那女人疯癫的样子,心中生起了几分同情,不由得叹道:“看来她是经历了丧子之痛,一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故而编出孩子失踪的谎话来麻痹自己、自我欺骗。长久下去,便神智不清了。弘景,你可有良方解药?”
“这个不难,心病还需心药医。”
“心药是….?”
“心药自然是她的孩子了。”
“你有办法找到他孩子啦?”萧练言语之中有些欣喜。
“活人找不到,死人可以找到。”
萧练听后,顿时悚然不已:“死人?难道是要用什么法术来招引亡魂?”
“是的,招魂术…我需要你帮我取一点血来,那女人的血。”陶弘景说罢,便扬了扬袍袖、似是准备作法。
萧练点了点头,而后走近那妇人身前,低头说道:“我们可以帮你找到孩子,不过需要借你身上一样东西。”
女人一听萧练可以帮自己找到孩子,顿时便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着:“只要你们能帮我找到孩子,别说是一件东西了!就是小女这条贱命,也任君处置。”
“嗯,那就好。”萧练话音未毕,长虹剑就已横在了半空,鲜血汨汨地顺着剑刃滑落。
而那名女人,身上竟连伤口都不现一处,只在指尖之处,才感到微微的刺痛。
“多有得罪!”萧练朝女人抱拳,顺手便将带血的长剑一扔,掷给陶弘景。
陶弘景接过长虹剑来,手腕扭动,剑刃回转,直直地就向着自己刺了过来。
“他这是要做什么?”萧练惊得大步向前,想要阻止陶弘景自刎。哪知陶弘景速度也是不遑多让,随手甩了一道剑花,衣服左袖已经被剑刃撕裂。
“你疯了?!”萧练看着陶弘景只剩半截的衣袖,以及暴露在外白玉般的一段手臂,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在做招魂幡。”陶弘景捏着被划开的白锦,邪恶地笑了笑,“你慌慌张张的,是在担心什么?”
“你就不能提前说一声么?我还以为你想不开要找死。”萧练双手抱在胸前,气愤不止。
“我死了,你怕是走不出这座山咯。”陶弘景笑了笑,而后又斩断了一截树枝,将白锦系在了树枝之上。
往上微微一扬,而后又单手持着长虹剑,将那妇人的鲜血聚集在剑尖一点,以剑谓笔、以血为墨,在白锦之上写下了一串符文。
“没有道坛、没有祭品,这样也行?”萧练瞠目结舌。
“有何不可?庸人做法,才需处处依赖于科仪。”陶弘景将剑柄轻轻一推,就送入了萧练的鞘中,“此锦常著我身,附有我的灵力;此符以血精画成,与亡人同出一脉。自是绝好的法器。”
陶弘景解释完后便猛地将树枝往地面一插,身子也随之坐于地上,一边掐诀、一边念咒。
他的左手掐着寅文,然后周历卯、辰、巳等文,回环至于丑文,共掐十二宫。此诀名为巡逻诀,乃是请神吏巡行各处召亡灵之用。
掐至第五遍时,陶弘景眉头紧锁,开始念诵:
“荡荡游子,何处留存,虚惊怪异,失落真魂。宫廷牢狱,坟墓山林,三魂早降,七魄来临。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吾进差役,着意寻,收魂附体,帮起精神,奉请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咒语念罢,天边骤然变色,地上也刮起一阵阴风。
招魂幡在狂风之中,开始向着陶弘景这边剧烈地飘动,风势浩大,黄沙漫卷,直吹得萧练睁不开眼睛。风声呼啸,送来的不是山岚,而是一个孩子声声不止的哭音。
即便是萧练这般不通道法之人,亦能明显感到,有什么东西被召唤过来了!
萧练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一等到风沙稍缓,便立刻睁开眼睛。
可眼前所见,仍是一如从前,毫无一点变化!
就连那空虚渺茫的哭声也渐渐地弱了下去,直到完全平息、消失无踪。
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只有那用来招魂的灵旗已经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
而陶弘景,却在不知何时已然站了起来,身形肃直,眼神凝重地望着远处。
那妇人跑到陶弘景跟前,一个劲地追问孩子的下落:“怎么了?怎么了?孩子找到了么?”
陶弘景摇了摇头,那妇人见状,随即便嚎啕大哭起来。她跪在陶弘景跟前,又是磕头、又是呐喊,又是对着陶弘景吐口水,又是拿着石子砸向他的身体,完全就如疯了一般。
而陶弘景却始终不发一言,那妇人眼眶都哭肿了,嗓子都哭哑了,身子也使不上劲了,只得无力地瘫倒在地。
“弘景,这…这是怎么回事?”萧练走上前来、急切地问道
陶弘景摇了摇头:“招魂失败了…他不肯来。”
“不肯来….这又是为何?难道他不知道这是他母亲的呼唤吗?”萧衍望着陶弘景,目光之中尽是疑惑。
“恐怕….正因为是其母召唤,故才不来…..”陶弘景没多解释,而是指着远处,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亡魂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萧练自然记得,那便是前一夜陶弘景独自去往山谷寻人的地方。
“去看看吧!”没等陶弘景答复,萧练就已经开始着装启程。
陶弘景笑道:“怎么?萧公子不怕了?”
萧练感觉自己又被轻视,“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那山谷飞奔而去。
“请夫人在这儿稍待几个时辰,我们一定将你的孩子带过来。”陶弘景稍稍安置了那名妇人,就往前追赶萧练去了。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在山间小路上谈问。
“你既知道她的孩子是死了,为什么昨日夜里不用招魂之术呢?偏得现在才用。”
陶弘景白了萧练一眼:“你倒真把我当活神仙了,我当时也以为她的孩子是真的走丢了,可后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反叫我越来越生疑了。”
“什么事?”
“其一自然是因为山民们的谎言,我直到现在也不知晓为何他们要诈称山中有妖。”
“会不会…他们是为了隐瞒什么?所以把事情都推到妖怪们头上。”萧练心中暗暗想道。他回想起了自己族中的一些往事,忽然之间便理解了山民们的动机,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阴谋。
“那其二呢?”萧练继续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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