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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旋风
书名: 穆时英作品集 作者: 穆时英 本章字数: 20161 更新时间: 2019-07-09 15:31:18

汪国勋!这姓名多漂亮,多响!

他是我们的老大哥。《水浒传》里一百零八个英雄好汉,他都说得出;据他自己说,小时候曾给父亲逼着读完《四书》《五经》,但他的父亲一死,他所读的也给他一起带进棺材去了。他把武松钦佩到了极点,常对我们说:“真是个男儿汉!不爱钱,不贪色,又有义气!”

他孝极了他的母亲,真听她的话。他到处学武松,专打不平。我们中谁不爱护他?他真够朋友!赵家渡里那一个不知道汪大哥?但他也有坏处,他就爱女人,爱极了那个牛奶棚老板的女儿,她是在丝厂里当摇车的。汪大哥和她是从小在一块儿玩大的。那牛奶西施真是美人儿,你知道,我是不贪色的,但我也觉得她可爱。

我们厂里的放工时候比她的厂早半个钟头。我们放了工,总坐在五角场那儿茶馆里喝着茶等她。五角场可真够玩儿的。人家把我们的镇叫做小上海,五角场就是小上海的南京路。中间是一片草地,那儿的玩意儿多着哪,有卖解的,瞧西洋镜的;菜馆的对面是影戏院;电车,公共汽车绕着草地驶;到处挤满了人力车,偷空还来两辆汽车,脚踏车;到了三点钟,简直是挤不开的人了,工厂里的工人,走的,坐小车的,成群结队的来,镇末那大学校里的学生们也出来溜圈儿,瞧热闹。大学校里的学生,和我们真有点儿两样。他们里边穿中装的也有,穿西装的也有,但脚上都是一式的黑皮鞋,走起路来,又威武,又神气,可真有意思;他们的眼光真好,我就佩服他们这一件本领,成千成百的女工里边,那个俏,那个村,他们一眼就瞧出来,一点儿也不会错。

话说得太远了。我们抽着烟,喝着茶,凑着热闹,听着旁人嘴里的新闻,可真够乐儿哪。镇上的新闻真多,这月里顶哄动人的是黄家阿英嫁给学生的事。阿英,也是镇上的美人儿哪。谁不想吃天鹅肉?后来她和学生勾搭上了,谁不议论她?谁不说她不要脸的?你知道,我们镇上的人,除了几爿烟纸店,谁不恨学生?学生真是不讲理的,跑出来时,横行直冲,谁也不让。你要冒犯了他,高兴时就瞪你一眼,不高兴时,那还了得,非把你逼到河边去不成。你知道,我们的镇一边是店家,一边是河,河里小船上的江北妇人可真下流,把双臭小脚冲着你,那可要不得。

话又说岔了!我们在茶馆里等着,牛奶西施远远的来了,我们就对汪大哥说牛奶西施来了。他就一个箭步穿出去,凭他这一副好身材,跳跳纵纵的冲开人丛去接她。嗳,那可妙着哩。你知道他们俩怎么样,一辈子也不会给你猜着的!牛奶西施对汪大哥一笑,汪大哥一声不响,接过了饭篮,拔步就走。你想,这可不是妙极了!可是,你别当他们不讲话,背了人就说不完哩。当下,我们就悄悄跟着。一路上,沿河那边儿都是做买卖的货摊儿;靠右手那边是店家。在顺泰那儿拐了弯,走过戴春林就冷落了,他们就讲起话来。那可有意思啦。你只不声不响地听着他们,晚上准得做梦的。等他们到了芥克番菜馆。你知道芥克,我们镇上只有这么一家番菜馆,他们到了那儿,牛奶西施就拐进对面那个小胡同里,汪大哥直挺挺地站着,瞧她进了家门。你别以为汪大哥单爱女人,不爱兄弟们哪。汪大哥爱极了牛奶西施,也爱极了我们。等牛奶西施走进了家门,就跟我们有说有笑的一块儿回家。嗳,我要是没底下那家伙的,我也愿意嫁给汪大哥,可真有意思,他比学生们强得多啦。你别瞧他挺着脖子,腆着胸脯,见了女人,头也不歪,眼也不斜,他要一见牛奶西施,就金刚化佛,软了下来。他老盘算着几时挽人去说亲,几时下定,几时担盘,几时过门。他老对我们说“我娶了小玉儿,(他老叫牛奶西施小玉儿的,你知道,她的名字是方雅玉),我们一块儿到山东梁山泊去乐我们的,谁要坐了汽车来我们那儿,他妈的,给他个透明窟窿!”他顶恨汽车。五角场茶馆那儿不是有个摆摊儿卖水果的王老儿吗?那天,也是放工时,我们在喝茶,蓦地来了辆汽车把王老儿的水果摊给撞翻了——喝,越来越没理数儿了!你猜巡警怎么样?他不叫坐汽车的赔钱,反而过来把王老儿骂了一顿,说不该挡汽车的路。你说,这不气死人吗?还有一天,恰巧下雨,满街的泥水,汪大哥和牛奶西施在拣着没积水的地方走,后面一辆汽车赶来了,你想,这么滑的路,一不留神,也得来个元宝翻身,还能慌手慌脚吗?他妈的,他那里管得你这么多,飞似的冲过来,牛奶西施慌了,往旁一躲,一交跌在水里。把汪大哥气的什么似的。可是什么用?汽车一溜烟似的擦了过去,溅了汪大哥一衣服的泥水。妈的,汽车里那个花花公子,还看着笑!你说,叫汪大哥怎不恨极了汽车?

话又说回来了,大学校对面不是有座大花园吗?你化十个铜子到那儿去坐一下午,包你十二分的舒齐。朋友,你要有空时,我劝你,那儿得去逛回儿,反正一步就到,又化不了多少钱。汪大哥每礼拜六总去的,陪着牛奶西施。喝,那时候汪大哥可漂亮啦,黑哗叽的大褂子,黄皮鞋,白袜,小玉儿也打扮得女学生似的,就是没穿高跟鞋。他俩只差一个头,活像两口儿,真要羡慕杀你呢。走罢了出来,在芥克里边吃点儿东西,就到影戏院瞧电影去。嗳?你别以为他们在黑暗里干不正的勾当啊!汪大哥可不是像你那么油头滑脑的小白脸儿,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是规矩人。咱们每天过活,坐茶馆,抽纸烟,瞧热闹,听新闻,只一心盼望汪大哥娶了小玉儿,好到山东去上梁山泊,招兵买马,造起“忠义堂”来,多结交几个赤胆忠心的好男儿汉,替天行道,杀尽贪官污吏,赶走洋鬼子——他妈的,洋鬼子,在中国耀武扬威,不干了他们,也枉为英雄好汉了!

我不是说过学生们真瞧不上眼吗?他们就放不过好看些的女人,他妈的,牛奶西施竟给他们看上了。嗳,朋友,你耐心点儿听呵?下文多着哪,让我慢慢儿地讲。是这么一回事。

有一天,我们在茶馆里喝茶,不知是谁提起了上梁山,说还少一个公孙胜。智多星,你知道的,那个矮子老陈,你别瞧他人矮,心却细着呢,看他,小小的蛤蟆眼儿,满肚子良计奇谋,谁赛得过他——他说,那个卖封的峨嵋山人,真灵,简直灵极了,说不定还会呼风唤雨,移山倒海,全套儿神仙的本领都有的,这公孙胜是请定的了。我们刚说着,汪大哥霍地站了起来,原来小玉儿来了;妈的,四个学生跟着她。嗳?我说起学生就气愤;那里是学生,叫畜生倒配着多呢!靠老子有几个臭钱,不好好儿念书,倒来作他妈的孽。小玉儿真不错,头也不回,尽自走她的。到了我们面前,我看她脸也白了,气也急了。妈的,四个男子赶一个女孩儿家,好不要脸。我狠狠地瞪他们,换了别人,我就给他个锅贴;他们却给我个不理睬,像犯不上跟我较量似的。妈的,瞧不起我?你有钱,神气不到我的身上。狗眼瞧人低!等着,看老子的,总有这么一天,汪大哥带了兄弟们给逼上了梁山,坐起虎皮椅,点我带十万大兵来打上海,老子不宰了你的。汪大哥倒没理会。第二天,我留着神,他们没来,这颗心才放下了。我想,饶是牛奶西施有数儿,心里明白,这么捱下去,总不是道儿:我催汪大哥早些娶了压寨夫人,咱们也好动身了,现在是四月,到了山东整顿一番,该是七月了,秋高气爽,正好办我们的大事,汪大哥也说好,就挽人说媒,那边也答应了。真的,我们那天晚上,整夜的睡不着呢。可是,妈的,学生又来了。还是那四个。那天恰巧厂里发工钱,我们正在茶馆里抽“美丽牌”。我说,“美丽牌”真不够味儿,两支抵不上“金鼠牌”一支:听说学生们抽“白锡包”,要四毛钱一包,那天他们没抽,在外边吃水果,我们等着,他们也等着,就站在茶馆外的阶沿上。妈的,那样儿还不是在等小玉儿。你瞧,他们老看着影戏院顶上那个大钟。里边有一个说:“我知道,她准是六点半来,现在只是六点二十分呢。”还有一个——妈的,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她那小模样儿真可爱!虽则不十分好看,可真有意思,知道有人跟着,急急忙忙,又害怕,又害羞,——阿,真不错,你说对吗?可是伴她回家的稍长大汉,那个又粗又陋的,不知道是她的谁。”妈的,我讨厌极了。汪大哥又粗又陋?谁像你那么涂雪花膏,司丹康,相公似的?别臭美了!别瞧我一脸大麻子,要也像你那么打扮起来,还不是个小白脸儿?我故意过去,咳的一声,像要吐痰似的,叫他们让开些儿别惹我嫌。他眼珠儿一翻,正眼也不觑你一下。我真气极了,但也没法,只得把口痰缩了回去。我走回去,闷闷地坐着,心里想,回头老子打到上海,看你再大爷气。

那天汪大哥给小玉儿在戴春林买了双丝袜,小玉儿喜欢得什么似的,跑出来时,那几个相公还等在门口,妈的,还想勾搭女孩儿家,给我当兔子倒不错哩。汪大哥和小玉儿拐进了小胡同,转几个弯溜了,他们也跟进去,哈,那可痛快啦,他们摸不着出路,在里边儿绕圈儿,妈的,我理他呢,走我的。到了家里,觉得有点儿冷,也没在意,谁知道到了明天早晨,竟起不来了,火天火地的发烧。古话真不错,英雄难过美人关,好汉单怕病魔缠;接连几天,昏天黑地的躺在床上,穿山虎似的汉子,竟给生生的磨倒了。过了几天——大概是四天吧,拚命三郎来望我,我也没让他坐。他说:“哈,黑旋风,饶你这一副铜皮铁骨,也只剩得一双乌溜溜的眼儿,不怪小玉儿会跟学生们眉来眼去哩。”

“什么话,”我跳了起来。“汪大哥瞎了眼吗?”妈的,我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好个急性儿,话没完就跳了起来!——”

“你说,你说!”我当时愤火中烧,要没有病在身上,早窜出去,宰了那阎婆惜。他妈的小玉儿,汪大哥待她这么好,她敢这么起来。

“汪大哥没知道这回事,他到邹家桥去了,有点儿小事得过几天才回——”

“嗳,你了当点儿讲,行吗?这么件大事,支支吾吾的没结没完,他妈的。你再这么说下去,我没病也得闷出来。”

“这几天,学生们每天来等着小玉儿,昨天,汪大哥走了,学生们拿桔子皮扔她。你知道她怎么样?嘻,他妈的!她回头对他们一笑;一个穿西装,瘦长条儿的,眯着眼儿,哈着背儿赶上去和她并肩走。她只低着头,好像很高兴似的。我想上去,还有三个挡住了我,我往左,他们也往左,往右,也跟着往右,又不能冲上去,谁知道小玉儿跟那学生讲什么呢——”

“反了!这还了得!”我挣扎着起来,走不上两步,妈的,腿一软,就坐在地上,真气人,两条腿不是我的了!谁不知道我旋风似的两条腿,妈的,竟这么不中用。

“别性急,汪大哥还蒙在鼓里,我们要是杀了小玉儿,你知道,她是他的性命,万一他不信我们的话,反起脸来,大家没意思。我说,还是等他回了再讲。”

我想这话也不错,但小玉儿那狐精可太不识抬举了,不给她尝点味儿,还成世界吗!那天我们商量了一下午,还是没法儿,非得等汪大哥回来才成。这可把我闷死了。汪大哥,他老不来;我的病也好了,又是三碗一餐的吃得牛似的。可是,妈的,还是生病,没病又得受气。我第一天高高兴兴的放工回来,走过王老儿那儿,他拦住了我,劈头就是混帐话,他说:“黑旋风,你汪大哥给人家沾了光了,你不知道吗,牛奶西施给一个瘦长条子的学生勾上手哩,你还没事人似的。我老了不中用,要还像你那么水牛似的时,早就一脚踢倒那学生,一拳干了牛奶西施啦……”

他话没说完,我已火冒头顶,虽则明知道他没撒谎,可是不该当着众人出汪大哥的丑。谁没听见这话?我手起一掌,给他个锅贴,叫他半天喘不上气,一面骂道:

“你妈的忘八羔子!汪大哥响巴巴的脚色,会着了人家的道儿吗!小玉儿不是你的娘,一把子年纪,不去躺棺材,倒打扮的老妖怪似的出来迷人。咱黑旋风看你没多久活了,才给你瞧个脸儿,你妈的老蚰蜒,小船不宜重载,吃了饭没事做,来替汪大哥造故事吗?痨病鬼似的,也禁不得咱一拳,竟敢不知自量,来太岁头上动土!老忘八——”我转过身向劝打架的人们道:“诸位老乡,不是我欺他,这老蚰蜒,今天无事生非,本该要他老命的,看诸位面上,饶他一次,下回——”

“我好意对你说,你怎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我老头儿拚不过你,是男儿汉别挑没用的欺。”

“你妈的老蚰蜒,活得不耐烦了吗——”

“谁没瞧见,牛奶西施今天跟一个学生坐十路公共汽车到上海去?有本领的等他回来揍他——”

“你妈的老忘八羔子,咱今天不揍断你的老骨,也枉为黑旋风了!瞧我的!”我跳上去提起拳就捶,却给劝打架的拦住了。

“好,好!鸡不与狗斗,咱不与你斗。我走!我让你!”老头儿嘴虽强,心里却怯,回身就走。

我回头一想,有点儿后悔起来,我这么年青力强的汉子,不该欺老头儿。可是,管他呢,打也打了,有什么法子。走我的。恰巧兄弟们也来了,智多星把我扯进了茶馆,我就对他们说:

“真是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小玉儿这么没良心。竟上了那瘦长条子的学生的手了!你们说,这事怎么办?石秀说,等汪大哥回来再说——嗳,还有哪,王老儿说今天小玉儿跟学生一同到上海去了……妈的,依我的性儿,早就宰了她,那不要脸的小淫妇,阎婆惜。学生不过干了几个臭钱,有什么希罕的;谁知道他的来路是不是清白的,他妈的,也许他老于是贪官污吏,打百姓那儿刮来的呢……什么?阿?小玉儿不做工了吗?念书去了?哼!他妈的,还有王法吗?咱黑旋风不宰了她,也不再活在世上了!”

“早没事,晚没事,偏偏小玉儿出了岔子,汪大哥有事下乡去了,叫咱们睁着眼替他受气。他还蒙在鼓里,嗳!”拚命三郎说。

“你刚才不是说小玉儿跟学生到上海去了吗?我们且坐在这儿等她,看她有什么脸见我们。”智多星说。

对啦!究竟是智多星,他的法子别人是想不到的。等她妈的阎婆惜来了,我就上去拦住她。跟她评评理,看她怎么样。她要明白理数儿的,我黑旋风就饶了她;她要不知好歹,先给她顿下马威,等汪大哥回了,再叫她知道咱们是不是好欺的。当下,我两只眼瞪得圆圆的单留神着公共汽车站那儿。

那时,真热闹极了,人从四面八方的涌来,到了五角场的中央,简直瞧得头晕——一堆一堆,一排一排,一个一个的你捱着我,我挤着你。你瞧,长个儿的中间夹着小个儿的,小个儿的后边儿钉着女工,他妈的,这么多的人,百忙里还钻出个江北小孩儿来。好像要挤在一块儿成个饽饽儿似的,也不知怎么股劲儿没挤上。我正看得眼花,公共汽车吧吧的从角上钻了出来,吱的在草场前停下。我赶紧留着神看,可是他妈的,黄包车排阵似的攒在公共汽车的后边儿,江北人把跳下来的坐客挡得一个也看不见。他妈的,江北人真下流,不要脸的。五角场里,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往南,有的往北,穿龙灯似的,擦过来,挨过去,一不留神,你踹了我的足尖,我踏了你的后跟,你碰坏了她的髻儿,她撞了他一个满怀。你知道,在那儿找人是不容易的,我又没生就的神眼,怎么找得着。公共汽车里的人也空了,我找来找去找不着小玉儿。我不由气起来,他妈的,智多星说,也许她不是这辆车来的。我只得等着。你猜她什么时候才来?嗳!他妈的,在上海看影戏!我知道上海的影戏院得五点半才散;她到六点半才来,我整整地等了她一个钟头。已上了灯,她来了。哼,妈的,我不认识哩。穿着高跟鞋,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穿上的,叫我穿了就得一步三交。还有呢,雪白的真丝袜,我认识,这还是汪大哥的,妈的,她有了丝袜就爱汪大哥,见了高跟鞋就跟学生——女人真不成东西,简直可以买的。我一见了她,就跳出去,迎上去拦住她,气虎虎的骂她:——

“你?不要脸的——阎婆惜!迷上了一个学生,也值得这么神气吗?别臭美了!老子就瞧不起你!汪大哥有什么亏待你的?你——妈的,你竟敢给畜生骗了去?啊?”

“喂?说话放清楚点儿。”那个畜生神气十足的——呸,老子怕你?

“你生眼儿吗?老子要跟你讲话,那真辱没了我哩。……嗳,小玉儿,咱今天非得和你评评理。你当汪大哥没在这儿,就能让你无法无天吗?还有我黑旋风啦;给我少做点儿梦吧。今天你不还我个理数儿——哼,瞧我的!”

“嗳,你这人真是!我干你什么事,要你这么气虎虎的。你的汪大哥又不是我的爹,他管得了我?咿,算了吧。”哈,他妈的,装得那娇模样儿。

“嘻!回家找你爹卖俏去,咱可用不着你。咱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不是畜生,不会看上你这狐媚子的。”

“放屁,什么话!你今天挑着了我来欺,是吗?我没空儿来跟你争理数儿。让我走!”

“喂,你这家伙,拦住了一个女孩儿家打算怎么样?Ladyfirst!你知道吗?让快开。”

“妈的,假洋鬼子,别打你的鬼话了,老子没理你。我就不让,不让定了,看你怎么样。”

不要脸的,叫巡警了。我不怕他,我也不怕巡警,可是我怕坐牢监,你知道,坐了牢监是不准到外边儿来玩的,这可不闷死我。英雄不吃眼前亏,我只得走开,看他们俩这个傍着那个,蹬蹬督督的走去,嘻,我竟会哭了。汪大哥一世英雄,却叫小玉儿给算计了去哩!喝!可是,咱是男儿汉;等着瞧吧,瞧黑旋风的。当下我抹干了眼泪,到茶馆里叫了弟兄们回去。只等汪大哥回来了。汪大哥直到礼拜六才回来,咱差点儿要上邹家桥找他去了。我瞧见了他,开心的什么似的,我黑旋风得出闷气了,我也不等他开口,立刻把小玉儿的事全说给他听,一心盘算着他听了,一跳三丈高,就和我去宰了她,叫了兄弟们一起走他妈的,把峨嵋山人也请了去。谁知道,他反说:

“你们别合伙儿的骗我,你们以为小玉儿碍了上梁山的日期,想骗我扔了她吗?嘻,我没那么傻!我顶知道小玉儿的,她决不会负我,我信得过她。你瞧,我这么的,还会给人家占了便宜去吗?嘻!”

我给他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你说,这不气人吗?拼命三郎说的真对,我们要早点儿干了小玉儿,汪大哥这脸是反定了的。我也不跟他争,我知道今天小玉儿又要到上海去的。我捉住了奸夫淫妇给他看,瞧他还有什么话说。

那天五点钟我和兄弟们伴着他在茶馆等。有许多人见汪大哥回来了,知道这事闯大了;学生不是好惹,汪大哥也不是好欺的,都赶来瞧把戏。这回,五角场可热闹啦!大家都等着想瞧宋江杀阎婆惜,在角儿上站着等。我也揎上了袖管儿,预备帮场。可是,妈的,智多星那矮子又说伤气话了,他说。

“他们打算宰小玉儿吗?嘻,你想,天下事没这么容易哪。你知道,学生们是不讲理的,他们有汽车,撞翻了水果摊,巡警还骂王老儿活该。他们有钱,可以造洋房。风火墙,大铁门,不是现成的山海关吗?你有力气,有血性,只能造草棚,一把火,值什么的?他们买得起高跟鞋儿,汪大哥只能买丝袜;他们抽白锡包,汪大哥只能抽金鼠牌;他们穿绸的缎的,我们穿蓝布大褂;他们的脸涂白玉霜,我们的脸涂煤灰;他们的头发擦司丹康,我们擦轧司林;他们读书,我们做工……你是男儿汉,小玉儿可希罕你的?你知道,这年头儿,小白脸儿是希罕的,大洋钿儿是希罕的。汪大哥是小白脸儿吗?汪大哥是有钱的吗?嗳!你想!”

他的话倒不错,真是智多星。我方才知道女人是要穿丝袜,高跟鞋儿,住洋房,坐汽车,看电影,逛公园,吃大餐的。这一来,谁也没的说了。可是小玉儿就这么放她过去了不成?

“不,不成!我黑旋风不甘心!你们怕学生,放得过小玉儿;我可不怕,我就放不过她。”我捶了下桌子,嚷着。

话没说完,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九个人,十八支眼儿定定的瞧着。果然,她妈的来了!不要脸的,这么多的人,她竟挽着那学生的臂儿,装得那浪模样。

“汪大哥,你瞧!还有什么说的。”

“啊!”他怔住了,只一个箭步跳了出去,拦住了他们。“小玉儿!”

日里没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这话倒不错的。小玉儿见横觑里来了汪大哥,给吓得一呆。瞧热闹的全围上来瞧热闹。我分开了密密的人走进去,兄弟们也跟了进来;我乐极了,我说:

“小玉儿你今天怎么说,汪大哥回来了。”

“小玉儿!我那儿亏待了你?他不过有几个臭钱!我怎么供养着你来的?你竟——啊,不要脸的!”

她妈的正眼也不瞧一下汪大哥,拔脚想走了。

“不成!”我拦住他们。“汪大哥,你是男儿汉,这脸儿撕得下吗?你不打,我要打啦!我黑旋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给巡警抓了去,顶多脑袋上吃一枪,反正再过一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好!汪大哥真是好汉!他提起了斗大的拳头,向小玉儿喝道:“小玉儿,咱汪国勋活了二十多年,没吃过人家的亏,今天也饶不了你!”

那畜生挺身出来,想拦住汪大哥。

“来得好!”我碰的一拳,正打在他的鼻梁上,他痛的蹲了下去。我提起又是一腿,把他踢倒了,回过头来看汪大哥,只见他提着拳怔住了。小玉儿站在他面前,哭着,妈的,迷住了汪大哥。我赶过去,一把扯开了汪大哥,只一拳,小玉儿倒了下去。看的人都嚷闹出人命来了。巡警也来了,一把抓住我的胸襟。

“妈的,无法无天的囚徒!你打人?”他给我两个耳刮子。我只一挣,挣脱了,提起手想打,背上着一下;又来了一个巡警,捉住我的两条胳膊。

“妈的,走!”

这牢监坐定了!我就再提起一脚踢在小玉儿的腰眼上,只见汪大哥怔在一旁。妈的,英雄难过美人关:真是的!

“汪大哥,我没要紧的,你们快去,到了山东,再来——”我话没说完,巡警把我推走了,我只听得汪大哥在后边喊:“老牛……老牛……”

我给捉到局里,差点儿给打个半死,整整地坐了三月牢,到今天才给放出来。一打听,知道汪大哥已带了兄弟们走了,到这儿来一看,果然,峨嵋山人也不在了。可是奸夫淫妇没死,还活着呢。我本想再去找他们的,后来一想,英雄不吃眼前亏,到了山东再说——你说,是吗?你别瞧我杀人不眨眼,我也有点儿小精细哩。好,我要走了,回头我带兵来打上海时,说不定……哼……

一九二九,九,二四。

咱们的世界

先生,既然你这么关心咱们穷人,我就跟你说开了吧。咱们的事你不用管,咱们自己能管,咱们自有咱们自家儿的世界。

不说别的就拿我来讲吧。哈哈,先生,咱们谈了半天,你还没知道我的姓名呢!打开窗子说亮话,不瞒你,我坐不改名行不隐姓,就是有名的海盗李二爷。自幼儿我也念过几年书,在学校里拿稳的头三名,谁不说我有出息,是个好孩子。可是念书只有富人才念得起,木匠的儿子只会做木匠——先生,你知道,穷人一辈子是穷人,怎么也不能多钱的,钱都给富人拿去啦!我的祖父是打铁度日的,父亲是木匠,传到我,也只是个穷人。念书也要钱,你功课好吗,学校里可管不了你这许多,没钱就不能让你白念。那年我拿不出钱,就叫学校给撵出来啦。祸不单行,老天就爱磨折咱们穷人:就是那年,我还只十三岁,我的爸和妈全害急病死啦。阿!死得真冤枉!没钱,请不起医生,只得睁着眼瞧他老人家躺在床上,肚子痛的只打滚。不上两天,我的妈死了,我的爸也活不成了。他跟我说,好孩子,别哭;男儿汉不能哭的。我以后就从没哭过,从没要别人可怜过——可怜,我那样的男儿汉能要别人可怜吗?他又叫我记着,我们一家都是害在钱的手里的,我大了得替他老人家报仇。他话还没完,人可不中用啦。喔,先生,你瞧,我的妈和爸就是这么死的!医生就替有钱人看病,喝,咱们没钱的是牛马,死了不算一回事,多死一个也好少点儿麻烦!先生,我从那时起就恨极了钱,恨极了有钱人。

以后我就跟着舅父卖报过活。每天早上跟着他在街上一劲儿嚷:“申报,新闻报,民国日报,时事新报,晶报,金刚钻报……”一边喊一边偷闲瞧画报里的美人儿;有人来跟我买报,我一手递报给他,心里边儿就骂他。下午就在街上溜圈儿,舅父也不管我。阿,那时我可真爱街上铺子里摆着的糖呀,小手枪呀,小汽车呀,蛋糕呀,可是,想买,没钱,想偷,又怕那高个儿的大巡捕;没法儿,只得在外边站着瞧。看人家穿得花蝴蝶似的跑来,大把儿的抓来吃,大把儿的拿出钱来买,可真气不过。我就和别的穷孩子们合群打伙的跟他寻错缝子,故意过去拦住他,不让走,趁势儿顺手牵羊抓摸点儿东西吃。直等他拦不住受冤屈,真的急了,撇了酥儿啦,才放他走——啊,真快意哪!有时咱们躲在胡同里边儿拿石子扔汽车。咱们恨极了汽车!妈的,好好儿的在街上走,汽车就猛狐丁的赶来也不问你来不来得及让,反正撞死了穷孩子,就算辗死条狗!就是让得快,也得挨一声,“狗入的没娘崽!”

我就这么这儿跑到那儿,那儿跑到这儿,野马似的逛到了二十岁,结识了老蒋,就是他带我去跑海走黑道儿的。他是我们的“二当家”——你不明白了哇,“二当家”就是二头领:你猜我怎么认识他的?嘻,真够乐的!那天我在那儿等电车,有一位拉车的拉着空车跑过,见我在站着等,就对我说:“朋友,坐我的车哇,我不要你给钱。”

“怎么可以白坐你的车?”

“空车不能穿南京路;要绕远道儿走,准赶不上交班,咱们都是穷人,彼此沾点儿光,你帮我交班,我帮你回去,不好吗?”

“成!”我就坐了上去。

他把我拉了一程,就放下来。我跳下来刚想拔步走,他却扯住我要钱。他妈的,讹老李的钱,那小子可真活得不耐烦哩!我刚想打他,老蒋来了,他劝住了我们,给了那小子几个钱,说:

“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说,别伤了情面,叫有钱的笑话。”

我看这小子慷慨,就跟他谈开了,越谈越投机,就此做了好朋友。那时,我已长成这么条好汉啦。两条铁也似的胳膊,一身好骨架!认识我的谁不夸一声:“好家伙,成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像我那么的顶天立地男儿汉也会爱起女人来啦,见了女人就像蚊子见血似的。我不十分爱像我们那么穷的女人,妈的,一双手又粗又大,一张大嘴,两条粗眉,一对鲇鱼脚,走起道儿来一撇一撇的,再搭着生得干巴巴,丑巴怪似的——我真不明白她们会不是男人假装的!我顶爱那种穿着小高跟儿皮鞋的;铄亮的丝袜子,怪合式的旗袍,那么红润的嘴,那么蓬松的发,嫩脸蛋子像挤得出水来似的,是那种娘儿。那才是女人哇!我老跟在她们后边走,尽跟着,瞧着她们的背影——阿,我真想咬她们一口呢!可是,那种娘儿就爱穿西装的小子。他妈的,老是两口儿在一起!我真想捏死他呢!他不过多几个钱,有什么强似我的?

有一天我跟老蒋在先施公司门口溜,我一不留神,践在一个小子脚上。我一眼瞧见他穿了西装就不高兴,再搭着还有个小狐媚子站在他身旁,臂儿挽着臂儿的,我就存心跟他闹一下,冲着他一瞪眼。妈的,那小子也冲着我一瞪眼,开口就没好话:“走路生不生眼儿吗?”他要客气点儿,说一声对不起,我倒也罢了,谁知他还那么说。

“你这小兔崽子,大爷生不生眼没你的事!”

妈的,他身旁那个小娼妇真气人!她妈的!你知道她怎么样?她从眼犄角儿上溜了我一下,跟那小子说:“理他呢,那种不讲理的粗人!”那小子从鼻孔里笑一下,提起腿,在皮鞋上拿手帕那么拍这么拍的拍了半天,才站直了,走了。我正没好气,他还对那个小狐媚子说:“那种人牛似的,没钱还那么凶横!有了钱不知要怎么个样儿哩……”妈的,透着你有钱!可神气不到老子身上!有钱又怎么啦?我火冒三丈跳上去想给他这么一拳,碰巧他一脚跨上汽车,飞似的走了。喝,他乘着汽车走了!妈的那汽车!总有这么一天,老子不打完了你的?我捏着拳头,瞪着眼怔在那儿,气极了,就想杀几个人。恰巧有一个商人模样的凸着大肚皮过来,阿,那脖梗儿上的肥肉!我真想咬一块下来呢!要不是老蒋把我拉走了,真的,我什么也干出来啦。

“老蒋,你瞧,咱们穷人简直的不是人!有钱的住洋房,坐汽车,吃大餐,穿西装,咱们要想分口饭吃也不能!洋房,汽车,大餐,西装,那一样不是咱们的手造的,做的?他妈的,咱们的血汗却白让他们享受!还瞧不起咱们!咱们就不是人?老天他妈的真偏心!”我那时真气,一气儿说了这么多。

“走哇。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儿。”他拉着我转弯抹角的到了一家小茶馆才猛狐丁地站住,进去坐下了,跟跑堂儿的要壶淡的,就拿烟来抽,一边跟我说道:“兄弟,你还没明白事儿哩!这世界吗,本是没理儿的,有钱才能活,可是有力气的也能活——他们有钱,咱们凭这一身儿铜皮铁骨就不能抢他们的吗?你没钱还想做好百姓可没你活的!他们凭财神,咱们凭本领,还不成吗?有住的大家住,有吃的大家吃,有穿的大家穿,有玩的大家玩,谁是长三只眼,两张嘴的——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叫谁垫踹窝儿。”

“对啦!”老蒋的话真中听。都是一样的,谁又强似谁,有钱的要活,咱们没钱的也要活。先生,你说这话可对?那天我跟他直谈到上灯才散。回来一想,他这话越想越不错。卖报的一辈子没出息。做好百姓就不能活——妈的,做强盗去!人家抢咱们的,咱们也抢人家的!难道我就这么一辈子听人家宰割不成。可是这么空口说白话的,还不是白饶吗?第二天我就到老蒋那儿去,跟他商量还上青龙山去,还是到太湖去。他听了我的话,想了一回道:“得,你入了咱们这一伙吧。”

“什么?你们这一伙?你几时说过你是做强盗的来着?”我真猜不到他是走黑道儿的,还是那有名的黑太爷。当下他跟我说明了他就是黑太爷,我还是半信半疑的,恰巧那时有个人来找他,见我在那儿,就问:“‘二当家’,他可是‘行家’?”他说:“不相干,你‘卖个明的’吧。”他才说:“我探听得后天那条‘进阎罗口’的‘大元宝船儿’有徐委员的夫人在内,咱们可以发一笔大财,乐这么一二个月啦。”

“那么,你快去通知‘小兄弟们’,叫明儿来领‘伙计’。咱们后天准‘起盘儿’;给‘大当家’透个消息,叫他在‘死人洋’接‘财神’。”

他说完,那人立刻就走。我瞧老蒋两条眉好浓,黑脸袋上全不见一点肉,下巴颏儿上满生着挺硬的小胡髭儿,是有点儿英雄气概,越看越信他是黑太爷了。我正愣磕磕地在端详他,他蓦地一把抓住我,说道:“你愿不愿意加入咱们这一伙?”我说:“自然哇!”他浓眉一挺,两只眼儿钉住我的脸道:“既然你愿意加入咱们这一伙,有句话你得记着。咱们跑海走黑道儿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靠的是义气,凭的是良心,你现在闯了进来,以后就不能飞出去。你要违犯一点儿的话,就得值价点儿,自己往肚子上撅几个窟窿再来相见!还有,咱们跑海走黑道儿的平时都是兄弟,有事时,我就是‘二当家’,你就是‘小兄弟’,我要你怎么你就得怎么。这几条你能依不能依?”

我一劲儿的说能。

“大丈夫话只一句,以后不准反悔。”(你瞧,咱们的法律多严,可是多公平!)“后天有条船出口去,到那天你一早就来,现在走吧,我还要干正经的。”

那天回去,我可真乐的百吗儿似的啦。舅父问我有什么乐的,我瞒了个风雨不透,一点儿也不让他知道;我存心扔下他,反正他老人家自己能过活,用不到我养老。阿,第二天下午,老李可威风哪!腆着胸脯儿,挺着脖梗儿,凸着肚皮儿,怒眉横目的在街上直愣愣地东撞西撞。见了穿西装的小子就瞪他一眼。妈的,回头叫他认识姓李的!听见汽车的喇叭在后边儿一劲儿的催,就故意不让。妈的,神气什么的,你?道儿是大家的,大家能走,干吗要让你?有本领的来碰倒老李!见了小狐媚子就故意挤她一下。哼,你敢出大气儿冲撞咱,回头不捣穿了你的也不算好汉!见了洋房就想烧,见了巡捕就想打,见了鬼子就想宰!可是,这一下午也够我受的。那太阳像故意跟我别扭似的,要它早点下去,它偏不下去。好容易耐到第三天,一清早,舅父他老人家还睡得挺有味儿的;我铺盖卷儿什么的一样也不带,光身走我的。到了老蒋那儿,他才起身。我坐下了,等他洗完了脸。他吩咐我说:“初上船的时候,只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留神点儿,别露盘儿哪。”我满口答应。他又从铺盖卷儿里拿出两张船票来,招呼我走了。到街上山东馆子里吃了几个饽饽,就坐小汽船到了大船上。好大的船哇!就像大洋房似的,小山似的站在水上。那么多的窗,像蜜蜂窝儿似的挤着,也不知怎么股劲儿会没挤在一块儿。和我们同船来的都往大船上舱里跑,我也想跟着跑,老蒋却把我扯走了,往下面走,到了四等舱里。妈的,原来船上也是这么的,有钱的才能住好地方儿!

到了舱里,老蒋只装作没认识我。我只能独自个儿东张西望。晌午时,我听得外边一阵大铁链响,没多久,船就动啦。哈,走了,到咱们的世界去了!我心里边儿那小鹿儿尽欢蹦乱跳,想和老蒋讲,回头一想,我没认识他,知道他是生张熟李,只得故意过去问他借个火,就尊姓大名的谈开了。我才知道这船上有五十多个“行家”:头等舱十五个;二等舱十六个;五个是管机器的;三等舱有十三个;四等舱八个。嘻,我乐开啦。

在四等舱里的全是没钱的,像货似的堆在一起,也没窗,只两个圆洞,晚上就七横八竖的躺在地上,往左挪挪手,说不定会给人家个嘴巴,往右搬搬腿,说不定就会踹在人家肚皮上。外面那波浪好凶,轰!轰的把身子一回儿给抬起来,一会儿又掉下去。妈的,我怎么也睡不着。喝,咱们没钱的到处受冤屈,船上也是这么的!难道我们不是人吗?我真不信。在船上住了没多久,那气人的事儿越来越多啦。二等舱咱们不准去。咱们上甲板在溜时,随他们高兴可以拿咱们打哈哈。据说他们吃的是大餐,另外有吃饭的地方儿;睡的是钢丝床,两个人住一间房。你看,多舒服!和咱们一比,真差得远哪。

有一天,我正靠着船栏,在甲板上看海水。先生,那海水真够玩儿哇!那么大的波浪一劲儿的往船上撞,哗喇哗喇的再往后涌,那浪尖儿上就开上数不清的珠花儿。那远处就像小金蛇似的,一条条在那儿打游飞。可是,妈的,这世界真是专靠气力的。你瞧,那大浪花欺小浪花不中用,就一劲儿赶着它,往它身上压。那太阳还站在上面笑!我想找件东西扔那大浪花,一回身却见一对男女正向我走来’也是中国人。那个男的是高挑身儿的,也穿着西装,瞧着就不对眼。那个女的只穿着这么薄的一件衣服,下面只这么长,刚压住磕膝盖儿,上面那胸脯儿露着点儿,那双小高跟鞋儿在地上这么一跺一跺的,身子这么一扭一扭地走来。我也不想扔那大浪花儿了,只冲着她愣磕磕地尽瞧。那个男的见了我,上下打量了一回儿,跟那个女的说了一阵,就走到我的身边来啦。那个女的好像不愿意似的,从眼犄角儿上溜了我一下,就小眼皮儿一搭拉,小嘴儿一撇,那小脸儿绷的就比贴紧了的笛膜儿还紧,仰着头儿往旁边看。我想她到我跟前来干什么,喝,来露露她的高贵!妈的,不要脸的,一吊钱睡一夜的,小娼妇!到老子跟前来摆你的臭架子?多咱老子叫你跪在跟前喊爹!你那么的小娼妇子,只要有钱,要多少就多少,要怎样的就怎样的。高贵什么的!多咱叫你瞧老李不出钱抢你过来,不捣得你半死?看你妈的还高贵不高贵?我才想走开,那个男的却上来跟我说话了。他问我叫什么。我瞧这小子倒透着有点儿怪,就回他我叫李二。

“李二!”他也学一声,拿出烟来也不请我抽,自己含了一枝,妈的瞧他多大爷气!像问口供似的先抽了一口,问道:“朋友,你是做工的吧?”

“不做工!”我也不给他好嘴脸瞧。

“那么,朋友,你是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我看着他那样儿更没好气。

“朋友,那么你靠什么过活?”

“不靠天地,不靠爹娘,就靠自家儿这一身铜皮铁骨!”

他瞧了我一眼,又说:“朋友,既然你生得一身铜皮铁骨,干吗不做工呢?”咱们牛马似的做,给你们享现成的,是吗?“不用你管!”我瞪他一眼。

“朋友!”那小子真不知趣,他妈的冬瓜茄子,陈谷子烂芝麻的闹了这一噜串儿,还不够,还朋友朋友的累赘。有钱的压根儿就没一个够朋友的,我还不明白你?我就拦住他的话,大气儿的道:“滚你妈的,老子没空儿跟你打哈哈解闷儿。朋友朋友的,谁又跟你讲交情!”他给我喝得怔在那边儿。妈的,女人就没一个好的,尖酸刻毒,比有钱的男人更坏上百倍。那个小娼妇含着半截笑劲儿道:“好哇,才拿起大蒲扇来,就轮圆里碰了个大钉子!你爱和那种粗人讲话,现在可得了报应哩,嘻!”

“走吧,算我倒霉。那种人真是又可怜又可惜,不识好歹的。我满怀好心变恶意。”

妈的,还不是那一套?又可怜又可惜!那份好意我可不敢领!我希罕你的慈悲?笑话!我看着他们两口咯噔咯噔的走去,心里边儿象热油在飞溅,那股子火简直要冒穿脑盖,要不怕坏了大事,我早就抓住他,提到栏外去扔那大浪花儿了。喝,有我的,到了“死人洋”总有我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死人洋”怎么摆布那小子,可是,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竟想到那小娼妇啦。瞧人家全躺得挺酣的,就是我老睁着眼。那小狐媚子尽在跟前缠,怎么也扔不开。嗳,幸亏这四等舱里没女人,要不然,我什么也干了出来啦。胡乱睡了一回,蓦地醒来,见那边圆筒里有点白光透进来了,就一翻身跳起来,跑到甲板上去,太阳才露了半个脸袋呢。没一个人,只几个水手在那儿,还有“无常”——你不明白了哇!我跟你“卖个明的”吧,“无常”就是护船的洋兵。我也不明白怎么的,独自个儿在甲板上溜着,望着那楼梯,像在等着什么似的。直等了好久,才见三等舱有人出来散步。我正在不耐烦,那楼梯上来了小高跟鞋儿的声儿,我赶忙一回头——妈的,你猜是谁?是个又干又皱的小老婆儿!我一气就往舱里奔,老蒋刚起来。他问我怎么了,我全说给他听。“别忙,”他就说,“到了‘死人洋’有你乐的。”我问,还有多久,再要十天八天,我可等不住啦。他说,后天这早晚就到。我可又高兴起来啦,跳起来就往外跑,到了船头那儿,那小狐媚子和那高挑身儿的小子正在那儿指着海水说笑。阿,古话说:“英雄爱美人,美人爱英雄!”这句话不知是那个忘八羔子瞎编的!压根儿就没那么回事。我老李这么条英雄好汉就没人爱!小狐媚子就爱小白脸儿,爱大洋钱儿,就不爱我这么的男儿汉!喝,到了“死人洋”可不由你不爱我哩。当下,我心里说:“走,过了明儿可有你乐的!”可是一瞧见她的胖小腿儿,可生了根哩,怎么也走不开。我瞧着,瞧着,不知怎么股劲儿竟想冲上去跟她妈的小狐媚子要个嘴儿哩。我正在发疯似的恶向胆边生,一听见后边那枪托在大皮鞋跟儿上碰。知道是“无常”来啦,只得把心头火按下去。那“无常”还狠狠地钉了我几眼,嘴里咕囔着,我也不懂他讲的什么。妈的,那“无常”!就替有钱人做看门狗!到了后天不先宰了你的。我心里老想过了明儿就是后天啦,后天可老不来。好容易挨到了!我一早起就到外边去看“死人洋”是怎么个样儿的——“耳闻不如目见”,这话真不错的。我起初以为“死人洋”不知是怎么的凶险,那浪花儿起码一涌三丈高,谁知道也不过是那么一眼望去,望不到边的大海洋。可是,管他呢,反正今天有我乐的。“无常”老钉着我看,我就瞪他一眼,嘴唇儿一撇。认识老子吗?看什么的?看清楚了今天要送你回老家去的就是老子!我可真高兴。老赶着老蒋问:“可以‘放盘儿’了吗?”他总说:“留神点儿,别‘露了盘儿’哪!到时候我自会通知你,你别忙。”没法儿!等!左等右等,越等越没动静了。吃了晚饭,老蒋索性睡了;看看别的“行家”,早在那儿打呼噜哩,嘻,那可把老李闹得攒了迷儿啦!睡!老李不是不会睡!老李睡起来能睡这么一两天!天塌下来也不与我相干!我一纳头闷闷地躺下,不一回儿就睡熟了。我正睡得够味儿,有人把我这么一推。我连忙醒过来,先坐起来,再睁眼一瞧,正是老蒋,“行家”也全起来啦。我一怔,老蒋却拉着我悄悄地说:

“老李,今儿是你‘开山’的日子,咱们跑海走黑道儿的规矩,要入伙先得杀一个有钱的贵人,这把‘伙计’你拿去,到头等舱去找一个‘肥羊’宰了就成。”他说着给了我一把勃郎林。阿,那时我真乐得一跳三丈高啦!老蒋当先,咱们合伙儿的到了外面,留个人守在门口!老蒋跑到船头上打了个唿哨,只听得上面也是这么个唿哨。接着碰的一声枪响,喔,楼梯上一个“无常”倒栽了下来。舱那边有大皮鞋的声音来了!阿,我的眼睁得大多,发儿也竖了起来啦!老蒋猫儿似的偷偷地过去躲在一旁。一个“无常”从那边来了,还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老蒋只一声喝:“去你的!”就一个箭步穿过去,给他这么一拳,正打在下巴颏儿上,他退,退,尽退,退到船栏那儿。老蒋赶上去就是一下,碰,他跌下水去啦。咱们在底下的就一哄闯进三等舱里,老蒋喝一声走,就往楼梯那儿跑,我也跟了上去,不知怎么抹个弯,就到了机器房门口。那机器轰雷似的响,守门的“无常”还在那儿一劲儿的点头,直到下巴颏儿碰着胸脯儿才抬了起来睁一睁眼——原来在瞌睡呢。我把手里的“伙计”一扔,虎的扑上去,滚在地下,鼻根上就一拳。那时,二等舱里抢出来几个“行家”,跟老蒋只说得一声:“得手了。”就一起冲进机器房去了。我扑在那“无常”身上,往他胁上尽打,打了半天,一眼瞧见身旁放着把长枪,一把抢过来,在腰上只这么一下全刺了进去,——阿,先生,杀人真有点儿可怜,可是杀那种人真痛快。他拚命地喊了一声,托地跳起二尺高,又跌下去,刺刀锋从肚皮那儿倒撅了出来,淌了一地的血,眼见得不活了。我给他这掀,跌得多远。我听得舱里娘儿们拚命地喊,还有兄弟们的笑声,吆喝声,就想起那小狐媚子啦。我跳起来就往舱里跑。“今儿可是咱们的世界啦”!我乐极了,只会直着嗓子这么喊。先生,我活了二十年,天天受有钱的欺压,今天可是咱报仇的日子哩!我找遍了二等舱,总不见那小狐媚子。弟兄们都在乐他们的。喔,先生,你没瞧见哩。咱们都像疯了似的,把那桌子什么的都推翻了,见了西装就拿来放在地上当毡子践,那些有钱的拉出来在走廊里当靶子打,你也来个嘴巴,我也来一腿——真痛快!我见一个打一个,从那边打到这边,打完了才两步并一步的到了头等舱里。弟兄们正拉着那洋鬼子船长在地上拖,还有三个人坐在他的大肚皮儿上。我找到了小狐媚子住的那间房,那个高挑身儿的小子正在跟她说:“别忙,有我在这儿。”妈的有你在这儿!我跳了进去,把门碰上了。那小狐媚子见了我直哆嗦,连忙把那披在身上的绸大衫儿扯紧了;那小子他妈的还充好汉。我一把扯住他,拉过来。他就是一拳,我一把捉住了,他再不能动弹。

“哼,你那么的忘八羔子也敢来动老子一根毫毛!”我把他平提起来,往地上只一扔,他来了个嘴碰地,躺着干哼唧!我回头一看,那狐媚子躲在壁角那儿。哈哈!我一脚踹翻了桌子,过去一把扯开了她的绸衫儿。她只穿了件兜儿似的东西,肩呀,腿呀全露在外边儿——啊,好白的皮肉!我真不知道人肉有那么白的。先生,没钱的女人真可怜呢,皮肉给太阳晒得紫不溜儿的。那来这么白!我疯了似的,抱住那小娼妇子往床上只一倒……底下可不用说啦,反正你肚里明白。哈,现在可是咱们的世界啦!女人,咱们也能看啦!头等舱,咱们也能来啦!从前人家欺咱们,今儿咱们可也能欺人家啦!阿;哈哈!第二天老蒋撞了进来说:“老李,你到自在!‘肥羊’走了呢。”他一眼瞥见了那小狐媚子,就乐的跳起来,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在这儿!”嘻,原来她就是委员夫人。咱们就把她关起来。那个小子就是和她一块儿走的什么秘书长。老蒋把他拖到甲板上,叫我把他一拳打下海去,算是行个“进山门”。我却不这么着。我把他捉起来,瞧准了一个大浪花,碰的一声扔下去,正扔在那大浪花儿上。我可笑开啦!

那天我整天的在船上乱冲乱撞,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到处都是咱们的人,到处都是咱们的世界。白兰地什么的洋酒只当茶喝。那些鬼子啦,穿西装的啦,我高兴就给他几个锅贴。船上六个“无常”打死了一半。那船长的大肚皮可行运啦:谁都爱光顾他给他几拳!哈,真受不了!平日他那大肚皮儿多神气,不见人先见它,这当儿可够它受用哩!抄总儿说句话,那才是做人呢!我活了二十年,直到今儿才算是做人。晌午时,咱们接“财神”的船来了,是帆船。弟兄们都乘着划子来搬东西,把那小狐媚子,她妈的委员夫人也搬过去了,咱们才一块儿也过去了,唿喇喇一声,那帆扯上了半空,咱们的船就忽悠忽悠地走哩!我见过了“大当家”,见过了众兄弟们,就也算是个“行家”了。我以后就这么的东流西荡地在海面上过了五年,也得了点小名儿。这回有点儿小勾当,又到这儿来啦。舅父已经死了,世界可越来越没理儿了,却巧碰见你,瞧你怪可怜的,才跟你讲这番话。先生,我告诉你这世界是没理数儿的:有钱的是人,没钱的是牛马!可是咱们可也不能听人家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们不靠天地,不靠爹娘,也不要人家说可怜——那还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吗?先生,说老实话,咱们穷人不是可怜的,有钱的,也不是可怜的,只有像你先生那么没多少钱又没有多少力气的才真可怜呢!顺着杆儿往那边儿爬怕得罪了这边儿,往这边儿爬又怕得罪了那边儿!我劝你,先生,这世界多早晚总是咱们穷人的。我可没粗功夫再谈哩。等我干完了正经的再来带你往咱们的世界去。得!我走啦!回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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