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第十三章 红字于泽俊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于泽俊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013 第十三章 红字
书名: 工人 作者: 于泽俊 本章字数: 12184 更新时间: 2025-08-27 17:22:42

父亲为赵婶刻了一块碑,碑上写着:

辽宁省海城县人

刘淑贤之墓

未亡人赵尔丹暨子:志刚、志强、志远、志新、至高、志行 女:志洁立

1966年5月25日

可惜在大川找不到大理石,碑是用钢筋混凝土做的。碑立了没多久就被山上的农民偷走,拿去垫猪圈了。

安葬完赵婶之后,姑姑把志洁抱到了自己家里。姑姑经常替工友们的家属看孩子,这些工友家属都是知情知意的,干家属工挣的那点钱虽然不多,但是也不会把姑姑忘了,总要想办法补偿一下。赵叔实在没这个能力,每月能把奶粉等吃的用的买齐交给姑姑就算不错了,他就是想报答,眼下也做不到,姑姑给人看孩子也从来没想过要谁报答。

赵婶一走,赵叔家里简直像塌了天一样。有一天,赵叔下班回来,看见六个孩子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他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家里断顿了。粮店规定每月26号起可以买下月的粮,可是刚20号家里就没粮了,前几天赵叔还看过面柜,还剩了不少粮食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吃完了。看见孩子们在哭,赵叔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不能让这种悲观绝望的情绪在孩子们心里生根、蔓延,他从口袋里掏出哨子吹了起来,哥几个一听哨子响,立刻站成了一排。

赵叔指着他们弟兄几个说道:“你看看你们那个怂样子,不就是饿了一顿饭吗?至于这么大哭小叫的吗?老子当年打鬼子,三天三夜没吃饭没睡觉,也没像你们这个样子。志刚,你他妈的多大了?”

志刚不好意思地答道:“十五。”

“十五。老子像你这个年龄已经参加红军了,你他妈的还领着弟兄们哭鼻子,你羞不羞?”

志刚低着头,不敢看赵叔的脸。赵叔又指着老二志强说道:“参加红军之前,我已经给人家揽了三年羊了,那时候我就像你这么大!”赵叔现在也说我不说俄了。

这下说得志强也不好意思了。赵叔拿出在部队时做战前动员的那种气势说道:“吃饭问题是要解决的,但是在解决吃饭问题以前,我们先要解决士气问题。饿了一顿饭就大哭小叫的,这哪像工人阶级的子弟,哪像红军战士的后代?你们给我丢脸!给你们的妈妈丢脸!”这回弟兄六个一齐低下了脑袋。

“我知道,你们失去了妈妈,心里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但是再难过妈妈也不会回来了。过去我们的战友牺牲了,都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们今天也来个化悲痛为力量好不好?”

“好!”弟兄几个齐声喊道。

“好,你们的妈妈是为三线建设而死的,她的死是光荣的,你们和我都应该为妈妈的死感到骄傲和自豪。从今以后,谁也不准再哭,想妈妈了,就好好学习,好好听话,行不行?”

“行!”

“现在我来指挥,大家唱一首歌。就唱那个什么吧,《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志刚,你起个头!”

志刚起了个头,赵叔和孩子们一起唱了起来: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

……

唱完,赵叔问了一句:“肚子还饿不饿?”

弟兄几个齐声答道:“不饿!”可是三岁的志行举起手喊了一声:“报告,我还是饿!”

赵叔一把将志行抱了起来,这下他自己没忍住,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赵叔家里实在是太困难了,他想让老大志刚帮他一把。过了几天,赵叔领着志刚来到了朱铁的办公室,不好意思地说道:“老首长,看在咱们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让这孩子补个学徒工吧。”

朱铁把脸一沉说道:“我当不起你的首长,从来都是你管我,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赵叔陪着笑脸说道:“那是我不对,我是个大老粗,你别和我一般见识。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一个战壕里滚出来的老战友。”

“你现在想起老战友来了,当初你拿枪顶着我脑门子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这个战友了?”

赵叔已经给他道过歉了,他还这样不依不饶,赵叔也火了:“就他妈这么点事,求着你了,你看着办吧,行就给我个痛快话,不行我就走人!”

朱铁见他发火了,立刻陪着笑脸说道:“不是我不帮忙,他实在是太小了,公司没法破这个例,老战友,再坚持一两年,我向你保证,只要他一满十六岁,我立刻给他办!”说完,朱铁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递给了赵叔,“我知道你现在很困难,这个你先拿着,别嫌少,我身上只有这么多。”

赵叔道:“钱我不要,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朱铁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兑现,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文革初期有两个重要的提法是大家不会忘记的,一个是触及灵魂,一个是荡涤一切污泥浊水。这两个提法从某种意义上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情况。文革一开始,公司就在高地大门内的路两旁搭起了二十多个大字报栏,但还是不够用,这个以工人为主体的单位,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才子和书法家,大字报贴得铺天盖地,除了大字报栏,把指挥部和一公司机关的那几栋房墙上都贴满了,地方还是不够用,于是又在高地大门外竖起了两排大字报栏。开始写大字报用的是白纸,后来连白纸都买不到了,只好用包装用的草纸。这些大字报把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都翻了出来,任何角落里的任何隐私都藏不住,全部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搞得人人自危,各个心惊肉跳,想不触及灵魂都不可能。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反动技术权威”马国栋;接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腐化变质份子”朱铁;之后,是王连升:“剥开三开人物王连升的画皮”;白景云和他是一样的问题:“且看混进革命队伍里的日伪把头白景云的丑恶嘴脸”……

王连升和白景云被贴了大字报之后,着实紧张了一阵,但是过了几天又没事了,因为比他们的事更大的,新闻价值更高的事有的是。很快就有人把赵婶当过妓女的事捅了出来,那张大字报编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题目是:“老红军赵尔丹逛窑子为妓女赎身。”这是哪码对哪码呀!写大字报的人,只为了吸引读者,哪管什么事实!赵叔看了大字报气坏了,站在大字报栏前骂道:“人都死了,还他妈干这种缺德事!谁干的?敢不敢站出来?老子一枪崩了他!”赵叔在大字报栏前站了几天,始终没找到那个写大字报的人。接着又有人拿锦华姐的出身做文章:“牛锦华究竟是谁的后代——苏联红军还是逃亡的白俄?”还有一张是关于我母亲的,这张大字报可不像前两张那样,一捅就破,它披露了母亲和马国栋的关系,这给母亲和我们一家带来的影响极大。

母亲在鞍山请过马国栋一次之后,我们两家很少来往。一是为了避嫌,二是没有共同语言。马国栋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和父母亲这样的人没什么话可说,因此,公司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连组织上都不知道。当时公司党组织还没有完全瘫痪,保卫部门对这件事很重视,立刻找父母亲谈了话,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如实向组织上交代,母亲说没有交代的机会,但是很难自圆其说。母亲的问题立刻升级了,现在已经不是社会关系是否清楚,是否影响父亲和姐姐的入党问题了,而是阶级敌人是否在三线埋下了定时炸弹的问题。公司很快又派出了两个外调小组,一个去山东,一个去北京顺义,继续调查父母亲的社会关系。在我家的房前屋后,出现了一些可疑的身影,时时处处在监视着父母亲的行动。

监视行动并不是公司布置的,而是居委会的干部主动要求的,负责这个行动的就是牛婶。到了大川以后,因为锦华、锦生都参加了工作,牛叔家的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牛婶不用再去干家属工了,又当起了居委会主任。牛婶对监视工作很负责任,就连母亲上厕所她都要跟进去看一看,看是否在厕所里与什么人接头。有一次,母亲去市场买菜,顺便买了几种菜籽,卖菜籽的人没有东西包,母亲就拿出一张旧报纸,撕做几块,把几样菜籽分别包了起来。剩下一块报纸,卖菜籽的人说,送给我吧,母亲便把剩下的那块报纸给了他,牛婶觉得这一连串的动作很可疑,太像是特务交换情报了,于是就带着家属们扭住了那个卖菜籽的,把他和我母亲一起带到了保卫科。保卫科审完那个卖菜籽的,有点哭笑不得,牛婶也觉得很尴尬,出了门,对母亲说道:“我们也是对三线建设负责,你别往心里去啊。没事更好,我们也希望没事。”

母亲说:“秀娥,咱们在一起二十年了,我能有什么事?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吗?你看我像个干坏事的人吗?”

牛婶把脸一沉说道:“那可说不准,那些国民党特务,一个个埋藏得深着呢!”

牛婶的话大大地刺伤了母亲的心。母亲想起二十年前在锦州街头,李秀娥挺着个大肚子晕倒在路边的情景,心想,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秀娥的跟踪一直没有成果,有点不甘心,打算变被动为主动,准备发动家属开母亲的批斗会,让她主动交代。母亲对此早有准备,看见那么多无辜的人被押上台批斗,母亲知道迟早有一天这种恶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她偷偷地准备了一把剪刀,打算一旦受辱,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牛婶的批斗会还没准备好,她自己就被揪斗了。

造反派要她交代锦华的出身,交代是不是苏修派她来打入工人阶级队伍的的,还让她交代和朱铁的关系。这两件事都是她最难以启齿的,现在,这场革命也触及到了她的灵魂。她不说,造反派的皮带便雨点般地抽了下来,打得她满脸是血。更难堪的还在后面,不一会,造反派把朱铁押了过来,给他们两人戴上了高帽子,并且准备了两串破鞋,一人脖子上挂了一串,然后便押着他们在高地游街,造反派让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面铜锣,边走边敲,还教给他们喊:“我是腐化变质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朱铁!”“我是苏修特务、大破鞋李秀娥!”朱铁那个称呼还不是太难听,让他喊就喊,可是李秀娥这边“大破鞋”三个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喊不出来就要挨打,朱铁不得不用身体护着她。造反派见朱铁居然敢公开护着她,没命地打开了朱铁,朱铁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恰好这时赵叔背着大枪走了过来。

文革开始后,刘天明一再对赵叔说:“不管乱成什么样,你这里不能乱,哪怕组织都瘫痪了,上级找不到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也要把国家的物资设备保护好。”

赵叔庄重地答道:“刘书记放心吧,有我在,工地上一块木头、一根钢筋也少不了。”这会他是刚换班回来,看见一群造反派在殴打朱铁,便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人群,大喊了一声:“都给我住手!”

造反派有的认识他,有的不认识,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我们批斗走资派,你管得着么?”

赵叔道:“批斗谁我不管,打人我就要管,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为什么打人?”

一个造反派头头说道:“我们只打坏人,不打好人。”

“谁说他是坏人?他为革命出生入死,没有他哪来的新中国,你们这些小王八羔子,敢说他是坏人?”

一群造反派挤到了跟前,把赵叔挤到了一边,说:“去去去,哪凉快哪歇着去,少管闲事,否则连你一块揍!”

“你敢!”

那个头头下命令说:“把他赶到一边去,咱们照常游咱们的街!”

赵叔一看,朱铁这会已经是脸色蜡黄,满脸是汗,看样子快不行了,于是说道:“你们放开他,否则老子拿枪崩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那个造反派头头说:“你敢!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发动领导的,谁敢对抗文化大革命我们就叫他粉身碎骨!”

赵叔道:“今天我就叫你们看看我敢不敢!”说着,把枪栓一拉,砰地一声朝天放了一枪。原来保卫科收子弹的时候,赵叔还偷偷留了几发没交,以防万一。枪一响,造反派们吓傻了,人群中有人悄声说道:“他就是赵尔丹,一次杀过一百多俘虏。”

赵叔接过来说道:“不错,我就是赵尔丹。从今以后,你们只准批斗,不准打人,谁要是打人让我看见,我非把他腿打折不可!”

正说着,只见朱铁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赵尔丹指着那群造反派说:“赶快把他送进医院去,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们没完!”

朱铁在医院里醒了过来,望着身边的赵尔丹说道:“老战友,现在我知道了,你是真关心我。你说得对,我这个人就是管不住两头,这回一定改!”

赵尔丹噗嗤一声笑了:“你他妈还有个认错的时候哩!”

公司里唯一知道母亲和马国栋的关系的,只有白景云。还有赵婶、牛婶家的隐私,都是他捅出去的。白景云本来就是个好事之徒,加上要转移目标,保护自己,就千方百计地向外抖落新闻,制造混乱。就像当年参加土改一样,他每天提着个糨糊桶子,到处帮人刷大字报,到处揪斗牛鬼蛇神。公司里的造反派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像他这样年龄的几乎没有。有一天,白景云正在刷大字报,来了两个公安人员把他带走了。

十七年前,是白景云带着还乡团把那八个村干部抓了活埋在井里的,那个还乡团不是我们村的,而是几个村的逃亡地主联合组成的。他们杀人杀红了眼,不管和自己有仇无仇,只要是共产党的干部就杀。这个复仇队训练有素,他们有从正规军里下来的军官指挥,采取流动作战的方法,往往杀完一个地方的人,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再到一个新的毫无关联的地方去寻找复仇的目标。那天他们抓住了白景云,是事先就打听好的,但是并不知道别的村干部,白景云为了开脱自己,主动供出了其他人,他想以此立功赎罪,免于一死,但是看那些人的架势,未必会放过他,于是趁着混乱逃跑了。很长时间内他不敢回家,既怕还乡团找他,又怕共产党抓他。为了维持生存,他跑到了关外,隐姓埋名重新做起了工人,企图永远不再出现在熟人面前。后来不断碰到从老家过来的人,慢慢地一打听,好像并没有人知道他出卖了那八个村干部,而且还把他当作烈士对待了,于是胆子就慢慢地大了起来,公开露面了。

这个复仇队后来解散了,人员四散隐藏了起来,解放后一个个逐渐落网,但是很长时间内一直没有人供出白景云,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又荡涤出来两个漏网分子,这才把白景云扯出来。

白景云被捕以后,家属也被遣送回了老家。白景云家住得离我家不远,就隔着两趟房,母亲要去给他的家属送行,我们一致反对,连父亲都说:“算了,别去了,这家伙实在可恨,早就该枪毙了。”

母亲说:“他作孽,老婆孩子又没跟着作孽,怪可怜的。”

白景云的大儿子白志家和我在一个班,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我有点不情愿,因为我隐隐约约地知道,白景云给父母亲带来了不少麻烦,我恨他。母亲说:“志家平时不是和你挺不错的吗?你不能因为他爹出事了,就不和人家好了呀!”

我说我们平时关系也一般,母亲说:“平时一般,现在就应该不一般。人落难的时候最需要别人帮助,走吧,儿子,陪妈去一趟。”

当时我很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母亲带着我来到白家,白婶感动得一塌糊涂,她流着眼泪对母亲说:“自从老白出事以后,你是唯一敢到我们家来看看的人。”

回到老家以后,白志家给我来过好几封信,对临走时我们母子对他们的真诚的关心表示由衷的感谢。

锦华姐的抗争有效,公司对他们居然敢公开结婚,当然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在经理办公会上,有人提出要开除齐兆祥,但是多数人不同意,觉得对年轻人要给出路,不能把人逼到绝路上去,于是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锦华姐和家属工们在一起筛了几天石子,又换了一个工作——砸石头。因为铁路专线要延长,需要大量的铺路基用的石块。砸石头的工作是把大鹅卵石砸成直径五公分左右的碎块,锦华姐之所以选这个活,是因为砸石头比筛石子挣钱多,但是也比筛石子更吃力。因为是计件,祥子哥下班以后也可以过来帮点忙。毕竟是男人,祥子哥一晚上干的比锦华姐一天还要多。但是锦华姐不让她干这个,让他负责破石头。砸石头需要两把锤子,一把大锤,一把榔头,大锤用来把那些大块的鹅卵石破开,然后再用榔头把破开的石头砸成规定的尺寸大小。一般的妇女不敢接这个活,因为抡不动那把大锤,锦华姐能抡动,但是大锤的激烈震动很容易造成流产,所以祥子一来她就让他破石头,直到破够第二天她砸的,祥子才住手。有些家属很不自觉,常常趁锦华姐不在的时候,把破好的石头拿到自己跟前去,锦华很生气,但是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侵犯,最难忍受的是那些背后的指指点点。虽然锦华已经结婚了,但是在家属们眼里,那孩子依然是非法的,至少那是结婚以前怀上的,结婚也是不得已,是被开除以后结的婚。因此,锦华对这些人一个也不敢惹,一上班,嘴里大婶、大娘、阿姨、嫂子地不停地叫,还是堵不住她们的嘴,一句话说不对头,立刻就会招来一大堆风凉话,“呦,老牛家的大丫头,几个月啦?快生了吧?说说是什么时候的,我们好给你算算日子呀!”

“按他们结婚的日子算,还早着哪!”说完,几个人便挤眉弄眼地偷偷笑一阵子。

对这些风凉话,锦华一句也不敢还嘴。一还嘴,马上还有更难听的在后面等着呢,“你怎么也不知道歇歇呀,这么重的活哪是孕妇干的,你妈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你呀,当初怀你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干的吗?”

“人家他妈用不着这么干,苏联人有的是卢布,还用自己出来挣钱呀?”

只要这些家属觉得锦华冒犯了他们,就会说个不停,一直要说到锦华满脸是泪为止。其实锦华哪敢冒犯她们,每天领料,都是等大家挑剩下,把那些最难砸的石头拿到自己跟前去。她面前只要有一块好砸的,马上就会有人说闲话:“呦!眼睛挺尖的呀!一挑一个准!”

锦华姐的脾气,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开始她一直忍着,每天汗水伴着泪水,忍气吞声地干完一天的活,只盼着早早回家,躲开这些老娘儿们的臭嘴。可是她越忍,这些人越上脸,后来她实在忍无可忍,起来反抗了。有一天,王连升的老婆找事,上来摸着她的肚子说:“让我看看,这孩子八成有七八个月了吧?你们是啥时候结的婚哪?”

锦华姐没客气,抬手给了她一个大嘴巴:“你放尊重点!”接着,锦华姐发表了一篇义正词严的宣言:“各位婶子、大娘、大姐、大嫂们:我牛锦华是在婚前怀了孕,在有些人眼里,这是不光彩的。但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凡年满十八岁的男女青年均可以自由恋爱结婚,我的婚姻是合法的,婚前怀孕属于事实婚,《婚姻法》对事实婚给与承认和保护。因此,我结婚和怀孕都是光明正大的,我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果谁对此持有异议,可以去查《婚姻法》,不识字的我可以帮你念,但是如果有人胆敢再借此事侵犯我的人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至于我的出身,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那既不是我母亲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大家从我出生议论到现在,也该议论够了。各位婶子大娘,你们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尊重你们,也请你们自己尊重自己。如果还有人不知道自尊,那我就会教给你怎样尊重别人,尊重自己!”

锦华这篇宣言,把家属们彻底震住了。过去他们欺负锦华,自以为是理直气壮的,可是锦华这篇宣言却告诉她们,她们错了。人若是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道理,气就不那么壮了,加上锦华已经惩处了一个,家属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公开欺负她了。

锦华姐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去上班,回来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但是每天晚上还要坚持看两小时的书。那本《红字》给了她活下去的力量,也给她打开了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她发现马国栋家里藏有许多世界名著,便经常到他那里借着看。她看书很快,两三个晚上便能看完一部长篇小说,在马国栋的推荐和指导下,她很快就把欧美文学的一些主要代表作都读过了。这些作品使她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她那颗年轻的心里,开始萌生出人性、自由、平等、权利等等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概念。每当看完一本书,她就把它推荐给祥子,祥子几乎一本也没有看完过,她想和他讨论讨论,可是一张嘴祥子就要打瞌睡,“累了一天了,你怎么还不困呀?”

她很体谅祥子,每天开一天车,还要去帮她砸石头,一吃完晚饭,祥子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她不敢打搅他的睡眠,害怕他白天开车不安全。可是自己一肚子的新思想又没处和人说,只好来找马国栋。马国栋每次都能给她一些新的启发,使她的认识更加深一步。她觉得他是她遇到的最好的老师,经常坐在马国栋的书房里,像个小学生一样,毕恭毕敬地听他讲课。

他们的谈话引起了安琪的注意。安琪不但注意到他们来往过密,而且注意到了谈话的内容:“你整天给她灌输的是些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人类思想财富中最宝贵的东西!”

“什么宝贵东西,自由、平等,博爱,这都是资产阶级的信条,你难道连这个都不懂?”

“谁说自由、平等、博爱是资产阶级的信条?这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

安琪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仿佛不认识了一般:“怪不得你不写入党申请书,原来你一直是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你的这些思想真让我感到可怕!”

马国栋用同样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说:“你的想法同样让我感到可怕。”

安琪道:“即便你有这样的思想,能不能不对别人说?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看不清楚吗?”

“可是正是这些思想挽救了一个人的生命,难道你没有看见吗?”

说到这里,两个人便谁也不说话了。马国栋并非不懂得说这些话的危险性,但是面对濒临绝境的锦华,只有这样才能使她解脱。思想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他不仅是在挽救锦华,也是在宣泄自己的悲哀。多年来他不曾有过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谈一谈的人,借着和锦华谈话的机会,他把自己真实的世界观、人生观全部袒露了出来。过去,他也曾试图用这些思想来影响安琪,但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两个人的思想格格不入,和她谈,等于是对牛弹琴。

文革开始后,锦华从大字报栏里看到了许多关于马国栋的大字报,马国栋复杂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让她感到惊讶,甚至有点害怕,但是她从直接的接触中断定马国栋是一个好人,因此,她冒着受牵连的危险,再次来到了马国栋家里。这次来,她的心情和以往不一样,觉得有点做地下工作者的神秘感和紧张感,进门之前,还前后看了看,看有没有人跟踪她。她以为这么多的大字报肯定已经把马国栋打垮了,很想像他给自己做工作时那样,好好安慰安慰他,可是进了门一看,马国栋脸上平平静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以为马国栋一定是没有看到这些大字报,于是磕磕巴巴地告诉他:“外面,贴了您许多大字报!”

马国栋笑着说:“我都一一看过了。”

锦华对马国栋的冷静感到震惊:“那您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君子坦荡荡,我又没做什么坏事,紧张什么?”

锦华还是为他担心,“可是我觉得这次运动来势凶猛,后边还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您可要有思想准备呀!”

马国栋依然笑着说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人来到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什么都得准备承受。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准备承受即将到来的一切。”

锦华对面前这个人感到由衷的佩服,从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上,锦华已经感觉到了接下来将会有什么样的狂风暴雨,想起来就觉得不寒而栗,于是说:“当初我要是有您这样的思想准备,就不会整天哭哭啼啼闹自杀了。”

“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我应当向你学习。”

锦华顾不上跟马国栋客气,急切地问道:“我能帮您什么吗?”

马国栋摇了摇头说:“帮不了,注意保护好你自己吧。”

“那我还能再来找您借书吗?”

马国栋想了想说:“你随便吧,你就是不来,别人也知道你过去常来。有些事躲也是躲不过去的。索性就顺其自然吧。”

“我还想求您一件事。我可能快生了,想请您给孩子起个名字。”

马国栋想了想说:“你们是在安家山脚下安家的,安下这个家也很不容易,我看就叫安家吧。”

“这个名字好,也符合建筑工人的特点。”

过了两天,锦华又来借书,马国栋的家已经被抄了,人也被关进了警卫连(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也叫牛棚),望着被造反派抄得满地狼藉的衣物、书报和那些被砸坏的家具,锦华心里感到一阵抽搐,她急切地问道:“安老师,马总工呢?”

安琪冷冷地答道:“看样子你比我还着急呀!”

从第二天开始,造反派就押着马国栋到处游街批斗了。马国栋的家庭出身被公布出来之后,在高地确实轰动了一阵。祖父是大地主,外祖父是地主兼资本家,父亲是大资本家,舅舅是国民党官员,解放前夕大量亲属逃亡台湾,这样的出身的确少有,很难不引起轰动。但是这些毕竟是家庭出身问题,是他自己无法选择的。至于马国栋自己,倒是找不出什么像样的问题来。多年来他工作积极、处事谨慎、与人为善,想挑点毛病出来都不容易。因此,造反派批了几天,批不出什么新东西,就觉得没意思了,于是把他撂在一边,寻找别的斗争目标去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白景云捅出了他和我母亲的关系问题,紧接着,安琪又抛出了一个洋洋万言的揭发材料,一下子把马国栋抛进了万丈深渊。

对于马国栋的从容不迫,安琪和锦华的看法完全不同。在锦华眼里,那是人格的力量;可是在安琪眼里,却认为一个人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力量。那些大字报让她心惊肉跳,吃不下睡不着,精神都快崩溃了,可是马国栋却像没事人一样,看样子早就有思想准备,因此她断定在马国栋的背后,一定有什么人或者组织在支持着他,否则他早就垮了。她把结婚十几年来马国栋的表现联系起来做了一个彻底的分析,从他不愿意写入党申请书,不想到三线来,满脑子自由、平等、博爱等资产阶级思想,到喜欢看外语书、听西洋音乐联系到一块,又联系到他的性格特征,例如喜欢单居独处,不交一个朋友,有时甚至一个人坐在房子里掉眼泪等等,越想越觉得可疑,她觉得结婚十几年来,她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人,他需要有一种力量帮帮她,帮助她重新认识马国栋,但是马国栋的这些表现并没有人知道,他给人的印象是工作勤勤恳恳,待人彬彬有礼,任何人都不了解他的真实的内心世界,她要把他的另一面揭示给公众,让大家和她一起重新认识马国栋。

安琪的揭发材料一交上去,立刻被抄成了大字报,马国栋又一次成了运动的中心人物。这份揭发材料还涉及到锦华,因为在安琪揭发的马国栋的种种罪行之中,其中有一条是通过小说传播资产阶级思想,毒害青少年。这一条,唯一能作证的,只有锦华。锦华曾多次被叫到0号房,接受造反派的质疑,但是她始终不承认马国栋向她灌输过什么资产阶级思想。高地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在大食堂和高地外面的大舞台上举行的批斗会都是形式上的,而真正能置人于死地的批斗,都是在0号房开的。这里能容纳的人数不多,却是造反派重点下功夫的地方,许多问题的核实、定性都是在这里做出的。锦华已经快临产了,有一天,又被叫到了0号房。造反派问她从马国栋那里借过什么书,锦华一一如实地回答了,造反派又问她借这些书是什么目的,锦华说是看着玩的,没有目的。造反派问这些书是不是毒草,锦华说是。造反派问,明知是毒草为什么还要借?锦华说当时不知道。于是造反派又追问马国栋知道不知道,马国栋当然也不知道。这样话题就越扯越远了。还是安琪比较有头脑,又把问话转回到实质性问题上来了:“牛锦华,你是个有知识有觉悟的青年,你应该大胆地站出来揭发马国栋,我不止一次听到他在和你讨论这些作品时,谈到自由、平等、博爱等概念,这是资产阶级思想的核心,难道你对这个问题一点认识都没有吗?”

锦华知道这些话的分量,但是造反派中像安琪这样有水平的人不多,于是锦华便故意装傻,和安琪打哈哈:“什么自由、平等、博爱?我不知道啊!书里边没说这些呀!”

安琪急得头上直冒汗,说:“牛锦华,我劝你悬崖勒马,不要一条道走到黑,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深的心计,当心会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我告诉你,死保马国栋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于是会场上立刻响起了口号声:“打到马国栋!”

“谁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绝没有好下场!”

开始,锦华听到这些口号很害怕,后来她发现,造反派每当批斗遇到挫折和难题的时候就喊口号,原来是一种虚弱的表现,就不那么害怕了。造反派问不出东西来就要来硬的,有人抽出皮带来威胁锦华,可是祥子在外边呢。造反派每次传唤锦华,祥子都要跟着,害怕发生什么意外。看见有人要打锦华,祥子冲了进来:“我看你们谁敢动手?你们叫她来是核实问题的,不是批斗,她可是怀着孕呢,你们谁敢动她一指头我要他的命!老子祖上三代贫农,可不怕你们这个!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我们走人了!”

说完,拉着锦华就走。回家的路上,锦华得意地对祥子说道:“你真棒!像个男子汉!”

锦华期望能从祥子嘴里得到同样的赞许,但是祥子没有,他说:“棒什么棒!整天跟着你提心吊胆,眼看就要生了,又惹出这样的麻烦!他们真要动起手来,我能保护得了你吗?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惹这些是非干吗?”

锦华听了很不高兴,说:“我也不愿意惹是非,可是你不惹它它惹你呀!找到头上了,有什么办法?刚表扬你一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依我说还是人家安老师说得对,你年纪轻轻的,犯得着为他辩解吗?人家是他老婆都不管,你倒处处为他开脱,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赶紧把这点事说清楚,以后再别和他来往了。否则,早晚会惹出大事来!”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马总工救过我的命,要不是他,你早就见不着我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祥子让锦华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我只是说让你把事情说清楚,也没让你落井下石嘛!”

锦华用自己的胆略和智慧保护了马国栋,也保护了自己。造反派从她这里找不到突破口,便加倍地折磨马国栋,马国栋被打得浑身是伤,脸都变形了,走路一瘸一拐的,锦华担心他支持不住,用红布剪了一个大大的A字,缝在了一块手绢上,底下还用红丝线绣了一个英语单词:Admirable。在造反派押着马国栋游街经过人群的时候,锦华偷偷地把手绢塞给了他。

运动开始以后,在一公司的干部中,数刘天明的大字报最少。对这位工人出身的党委书记,人们似乎提不出什么意见。眼看着公司领导一个个被造反派打倒了、关押了,最后只剩了他一个,还在苦苦撑持。大部分青工都去闹革命,不到工地上来上班了,02工程已陷于半瘫痪状态。一些老工人还在坚守岗位,在他们眼里,不上班白拿国家的钱是可耻的,那种钱花着心里不踏实,那种饭吃了心里犯堵。刘天明为有这样一批优秀的老工人感到欣慰,他尽可能地把这些工人组织到一块,能干多少干多少,希望能坚持到运动结束,尽快全面恢复生产。但是,运动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猛烈了。他已经预感到他自己也保不住了,进警卫连是迟早的事。有一天,他到工地上视察,把父亲和牛叔叫到了一起,说:“鲁师傅,牛师傅,我可能在外边待不了几天了,估计很快就和朱经理、马总工会合了。在我进去之前,有件重要任务要交给你们。战区可能要全面停工,但是水、电不能断。你们俩一个要把水塔看好,一个要把变电站看好。你们都是出身贫寒的老工人,估计在这次运动中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交给你们我放心。战区的党组织和领导机构已经基本瘫痪了,干部们一个个自身难保,所以,今后你们可能找不到领导,没有上级,但是我相信你们的觉悟,一定要保证这两个要害部位不出问题,一定要坚持到运动结束,坚持到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随后我还会派人给你们,赵尔丹也会配合你们。牛师傅是多年的劳模,鲁师傅在工人中也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如果有什么意外,不能等上级领导来解决,你们要自己组织工人们来保护这两个要害部位。”

刘天明说得凄切,带有一种悲壮色彩,父亲和牛叔庄重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当天晚上,父亲把行李搬进了变电站,牛叔上了安家山,因为战区的水塔设在山上。直到后来军管组到来,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父亲和牛叔几乎没有回过家,刘天明后来给他们派了人,可以轮流值班,但是他们觉得责任重大,不敢离开一步。那些干着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造反派头头们,没有一个人想到过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在他们风风火火地忙着革命大事业的时候,是这三位老工人保证了战区将近两万人的吃水、用电和财产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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