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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千禧之夜的悲与痛
书名： 昨天以前，明天以后 作者： 刘月轩 本章字数： 6212 更新时间： 2020-08-06 15:27:53

我们在派出所看到赵舟，他一脸茫然，却又显得无所谓的样子。他瞥见我，眼神空空洞洞，没有任何让我看了之后有所同情的感觉。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

由于他有自首情节，又没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而且苏杭及时赶到，说伤者不予追究肇事者任何责任。在接受批评教育后，交了罚款，赵舟从讯问室里走了出来。

我立即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地问他：“为什么要撞唐佳妍，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好歹同学一场，你就不怕错手撞死她？”

赵舟用力甩开我，嗤笑一声，说：“她对我做过什么你去问她好了，别以为有钱有势就能为所欲为，我要让她尝尝什么叫作痛苦。”

我气得浑身都在抖，他在监狱里待了大半年，仍不能让他正视自己，我觉得他太可悲了。

“唐佳妍没死，算她命大，他们欠我的，我既往不咎，我们也算扯平了。”赵舟弹了弹衣袖上的灰，扭身走了，我看着苏杭紧紧地跟出去。

“就这样算了？”杨禹一脸困惑。

我没吱声，或许这之中还有我不知道的一些隐情，我必须找唐佳妍问清楚。

我再次看到唐佳妍是在三天以后。

她躺在床上，左腿打着石膏，被吊在半空中。她看到我，还冲我笑，说：“终于可以不用上课了，我要好好享受一下。”

我挨着她坐在床边，问她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她摇头，伸手抓住我，问：“那天，你是不是吓傻了，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握紧她的手：“别胡说，你不会死的。”

“人总归有死的一天，我不怕死，就是舍不得你们。”她望着我，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潮。

“我陪着你，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求……”

她伸手掩住我的嘴：“这么老土的话，你也说，烦人……”

我也傻傻地笑了笑：“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给她剥了橘子，一瓣一瓣喂给她吃。她吃得很开心，橘子汁流了满嘴。我说她像个孩子，她说她本来也是个孩子，她还想一直这样，吃我喂给她的橘子。

我心里装着事儿，总是不能聚精会神听她说话，有几次，她用力叫我，我才回过神来，她问我：“你怎么了？有心事？”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问。

“说吧，我听着。”

我抬起头，看着她，终于开口问道：“你和赵舟之间，究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节？”

这回轮到唐佳妍沉默不语了。看她的表情，我已经猜到了答案。

半天她拉起我的手，说：“他本来不用坐牢的，是我气不过，让我爸找来局长，关他一年半载，给他点儿教训，看他还敢不敢胡作非为。”

果然被我猜中，本来赵舟的案子很简单，我都不追究责任了，为什么警方不肯网开一面呢？原来唐佳妍动用了关系，非要让赵舟吃吃苦头。可她这么做真就把赵舟毁了，他不但不吸取教训，这回还差点儿要了她的命。赵舟这个人报复心太重，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她见我一直沉默不语，轻轻碰碰我：“这件事我没告诉你，是怕你阻止我，你不能白白挨了顿打，他应该接受惩罚。”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毁了他一生吗？”我有些激动。

“我这是在救他！”唐佳妍瞪大眼睛，不相信这样做有什么错。

“你错了，本来他可以跟我们一起好好念书，就因为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回不了头了。我想想都觉得可怕，如果他不坐牢，他绝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唐佳妍觉得我是在埋怨她，生气地甩开我的手：“我这样做是给你出气，你不领情，还埋怨我，我不想和你说了。”

“你这次撞车，就是他在报复，我担心他会做出更残忍的事情来。”我看着她将脸扭向一边，我不是在埋怨她，我只是担心她再受到伤害。

她猛地转过头，惊愕地瞪着我，问：“你说什么？是他撞的我？”

我也一怔，她不知情？

离开医院，我一直在想，苏杭为什么要撒谎。明明佳妍不知情，又何来不追究赵舟的责任？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回到学校，我仍心不在焉，赵波儿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的，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赵舟来找过我。”

我转过身看她，她眼睛红红的像刚刚哭过。

“他去深圳了，下午的飞机。”

终究是要离开啊！也好，他留下来只能让我提心吊胆，如今真的走了，我反倒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让我把这封信给你。”赵波儿将信笺递到我面前，“他让我和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错过之后才明白，我们的行为是有多幼稚。

赵波儿走远了，我将信笺拆开，赵舟一手漂亮的字迹出现在我眼前：

周一权：

我决定还是离开这儿吧！本来我想听你的，复读一年，看来，我又把机会弄丢了。这一次，我不怪你们，只能怪我自己，我始终运气不好，我认命了。

替我向佳妍道歉，这次伤害了她，其实我心里也挺不好受，没办法，我欠了别人的情，就一定要回报的。别问我欠了谁，你只要记住，好好保护她，好好学习，将来有一天，你或许会知道答案，可告诉你答案的人不会是我。

我朋友在深圳开了一家电子厂，是做手机的，等有机会我给你搞一台。哈哈，这些都是后话了，眼前的事，你只需好好学习，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去想，如果真的喜欢唐佳妍，就不要放弃，守着她，看护她，将来一起生活，生儿育女。

也替我照顾波儿，她太单纯，我一直都在辜负她，她却从来没恨过我。

好了，说走就走，这回，我不会回头，期待再相逢的那一天吧！

珍重！

看完信，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才是真正的赵舟，他怎么可能从此堕落下去。

我忽然觉得很欣慰，即使唐佳妍的伤是他造成的，可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恨他。

也许我不需要什么答案，只要他们都能够平安、快乐，这就足够了。

唐佳妍让我把画夹子给她带到医院去，她说，落下的文化课有我在就不用担心，可这绘画她不能让手生疏了。

我依然是她的模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很专注，一丝不苟。我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安安静静，认认真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只属于青春年龄特有的气息，我愿意陶醉其中，不肯醒来。

“将来你成了画家，还愿意给我画像吗？”我挺着背，不敢动。

“要看心情，心情好了，我就雇你做模特，心情不好，你就靠边站去。”她咯咯地笑，声音清脆悦耳。

“那我要把你给我画的像，让你都给我签上名字，等将来你红了，我拿去卖，指定能卖个好价钱。”我挥着手比画着。

她随手拿起橡皮擦扔向我：“想得美……”

我向她探过身子，轻声低语：“等将来你嫁给了我，你所有的画都是我的，你说我能不能卖？”

她居然抄起画夹子就砸我，我躲闪不过，挨了她的打。

“谁嫁给你啊！不害臊……”她的脸更红了，像一朵红玫瑰。

“当然是你了，难道还会是别人吗？”我凑到她身边，痴痴地看着她。

“谁知道……”她垂下头不看我。

我慢慢俯下头，寻找她的嘴唇，我闻到了一股香气，甜甜的，暖暖的。终于，碰到了她柔软的嘴唇，我亲上去，一丝腻滑的滋味沁入体内，我有些心跳加速。

突然，病房门被推开，同时听到有人叫了起来。我赶紧放开佳妍，慌慌张张站起来。当我看向门口，才发现是他们……

赵波儿、姜晶梅、杨禹、顾强站在门口，四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好像刚才那一幕，必须得细看，才能领略那种别样滋味。

我又气又笑，气他们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突然闯入，坏了我的好事，笑他们一副非礼勿视的假情假意，我真想过去挨个踹两脚。

她们都赶在周末来看望唐佳妍，几个女生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我们几个男生只好站在一边看着、听着。

唐佳妍逮住姜晶梅问她跟三班班长进行到哪种阶段了，姜晶梅倒不避讳，说：“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想都不要想！”

唐佳妍去拧姜晶梅的脸，嚷着：“不害臊……”

“那你俩刚才是怎么回事啊！要不要我们都出去，你俩继续啊！”姜晶梅不示弱，反倒拿我俩开涮。

“对啊，对啊，我们撤，你俩继续……”杨禹信以为真，还真要往外走。

我一把扯住他：“别跟着瞎起哄了。”

“好了，说正事吧，”赵波儿赶紧言归正传，“佳妍，恭喜你，你画的那幅《冬晨》获奖了！”

“获奖了，什么奖？我没参加过比赛啊！”唐佳妍完全被这消息震惊了，就连我都是一头雾水。

“黄老师瞒着你拿去参赛的，今天他本来想和我们一起来，可临时有事没来成，他让我们把这个给你。”

我看到赵波儿展开那本金灿灿的获奖证书，那上面书写着唐佳妍的名字，而且还是一等奖。

“真的假的啊？！我都不敢相信，这个叫唐佳妍的是我吗？”唐佳妍激动得语无伦次，眼里闪闪亮亮。

“当然是我们的唐大才女啦！”姜晶梅将证书往唐佳妍手里一塞，“这回得让你好好请我们吃一顿了！”

其他同学都附和着，她转向我，眼里泪花频闪。我知道她等这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太久了，从一个被公认为叛逆的坏女生到今天捧着金灿灿的获奖证书，她承受着太多的非议和冷眼，如今，她终于成功了，她可以大声地告诉所有人，她不是坏学生，她也有梦想，也有追求。

我展开怀抱，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了一句：“祝贺，你又朝成功迈进了一步，加油！”

突然，杨禹嚷起来：“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随后，他们几个也都跟着嚷起来：“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我知道这个吻是躲不过去的，于是，我大大方方、无比虔诚地在唐佳妍的额头上印上深深的一吻。

同学们欢呼着，拍着手起哄。

那天，唐佳妍央求了很久，医护人员才终于允许她坐着轮椅外出一个钟头。

这一个钟头，唐佳妍尽情地享受着、快乐着、满足着，这是她十八年来，笑得最开心、最真诚的一次。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这个世纪之交的日子，我和佳妍早就约好要一起庆祝。我们决定去中央大街的广场看烟花，一起倒计时，一起迎接新世纪的到来。我们都想好怎么骗过医护人员，怎么离开医院，那绝对是件很刺激的事情，而且佳妍很快就能出院，在出院前做这样的事真的可以留在以后慢慢回忆，想想都觉得美好和温暖。

然而，那天一大早，杨禹就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他告诉了我一个不好的消息：校长被检察院带走了！

据说，校长滥用职权，收取家长财物，已构成贪污受贿罪，检察院和教育局都开始对校长进行调查，如果一切属实，校长恐怕要在监狱里了此一生了。

这个消息刚一听的确令人错愕，无风不起浪，校长的鞋这回算湿透了。

但杨禹又说：“听说是因为那栋还没建好的职工宿舍楼，才被人揭发检举的……”

职工宿舍楼？那不是唐佳妍父亲承诺给校长的吗？不对！难道唐佳妍的父亲也被牵扯其中？

坏了！我不敢多想，麻溜起床，穿衣，顾不上杨禹的再三追问，匆匆忙忙跑出寝室，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我呆了，唐佳妍的病房已经换了人，我去找护士，她们只是简短的一句：“病人出院了！”

不可能，唐佳妍出院，没理由不告诉我啊！我再问，结果还是一样的：“出院了，已经出院三天了。”

我愣在那里，脑子里空洞洞的。

我们三天前还在一起研究出逃医院的计划，还想象着一起迎接新世纪到来时的各种兴奋和激动，怎么三天之后就悄悄出院了，连个招呼也不打？

我赶紧回学校，打听一下校长被调查到底跟唐佳妍的父亲有没有关系。

关于校长的事，一时间成了全校热议的话题。各种版本铺天盖地，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却有一个共同结果：校长这回算栽了。而那栋职工宿舍楼也突然停工，工人们一夜之间不知去向。

看来，唐佳妍的父亲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当初这栋宿舍楼可是他亲口承诺给校长的，这两个人肯定有关系，到底是谁拖谁下了水，不得而知。

我去找班主任，希望从她那里能得到一些有关唐佳妍父亲的情况。

可班主任什么都不肯说，让我把心思用在学习上，这些不该管的闲事，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哪还有心思学习啊，唐佳妍突然出院，她爸又被调查，她现在是否安全？她会不会害怕？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寝室坐立不安。

杨禹见我这般情况，说：“你去她家看看不就得了？”

是啊，我怎么蠢到连这茬儿都忘了？话不多说，我赶紧去公交站点儿，希望天黑之前能赶到他们家，我们还约好一起迎接新世纪呢！

然而我竟扑了空，唐家无人，我在门外按了半天门铃都没人应，还是隔壁的阿姨从外面回来，告诉我，唐家搬家了！

搬家了？我意识到，唐佳妍父亲的事恐怕非常严重，这搬家就相当于不与任何人联系。可佳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的约定难道她都忘记了？我内心极度慌乱，三天的时间就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我真应该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我能想象得到，这三天她该是多无助、多难过，多需要有人陪着她啊！而我却不在她身边，不能安慰她、保护她，我真该死！

走出小区，我感觉到自己的眼里全是泪水，鼻子塞住了，喉咙也哽住了，我整个人都像失去了魂魄。

我无意识地上车，下车，直到眼前被明亮的烟花照耀得刺痛，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中央大街的文化广场。那里人海涌动，熙熙攘攘，我被夹在中间看着眼前这欢腾热闹的景象，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佳妍，你现在在哪儿？你一定很孤单、很害怕吧！我们约好一起跨世纪，而此刻，我们都孤孤单单地一个人。我烦透了这些人群，厌恶他们一脸春风得意，我想大叫，让他们统统滚蛋，可我就是喊不出来，我的喉咙被卡住，连呼吸都困难。

文化广场的钟开始倒计时，人们欢腾着、呐喊着，十，九，八，七……我赶紧捂紧耳朵，我不要一个人跨世纪，我不要就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向明天，我要留在昨天，留在有你在身边的每一天。

然而，时间不允许我停下，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了，千禧之年的欢腾仍在继续，而你却在哪里？

人群渐渐散去，我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广场上一片欢愉后的落寞。我闻到烟火残留下来的余味，胃里一阵翻腾，一股温热逆流而来，我一张嘴，吐出一口不知什么颜色的液体。我一天没吃东西，身体像飘在空中似的，软软的，没有力气。

我恍惚中看到了唐佳妍的脸，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朝我招手，她笑着，笑得很甜，笑得很开心、很幸福。我揉揉眼睛，却发现，眼前没有她，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唐佳妍……”我终于能喊出来了，这一喊，我觉得全世界都在颤动。

但在下一秒钟，我整个身子瘫软下来，倒在地上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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