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寒中热苏眠说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苏眠说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18章 寒中热
书名: 美人如钩 作者: 苏眠说 本章字数: 5482 更新时间: 2023-10-16 14:13:43

段云琅只觉头疼。

大约是太液池边灯火太盛,盈盈扰扰,觥筹交错,笑笑吵吵。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只记得神策军、枢密院、内侍省诸家的公公他几乎挨个敬了过来,高仲甫的眼光冷辣颇难打发,逼得他那一盏一口下肚,才轻轻笑着说殿下有心。宫里头娘子比圣人难缠,公公比娘子难缠,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颇难得地,他这晚还见到了秘书少监殷止敬一家。

二兄段云瑾拖着他去找殷画,他哪里知道段云瑾和殷画之间还隔了高仲甫和许贤妃的面子,只是嗤笑见惯风月的二兄竟然还拿不下一个小娘子。段云瑾便狠狠睨他道:“若不是你,我岂来恁多麻烦?”

这话他却听不懂了。总之他随段云瑾过去敬酒,见到殷少监,这个二十年前的状元郎身形瘦削而脊背微弓,白发飘萧满头,常年抑郁的面色因满堂喧嚣而略略浮现病态的红润,可那眼神却是遥远的。他摇摇晃晃地执杯站起来,拱手道:“殿下请。”

段云琅打量着,他不曾见过阿染的母亲,但他想,阿染那副凡事与己无关的神态,必就是这位殷少监传给她的吧?

因饮酒过多而混混沌沌的头脑里,浮浮沉沉全是那个人的眉眼。普天同庆的日子,她没有来与他一同看旧岁迁流,爆竹与灯火炸耀在眼底,隐约有好几个女子来与他攀谈,他却只嫌烦躁,他在想,这样的时候,她睡着了吗?她睡得着吗?

他已经有太久,太久不曾见到她了啊……

身体总是比思维反应得更快。当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那张脸的名字叫殷染,他已经行走在风雪交加的路上,一步步背对着热闹喧嚣,踩着松软的积雪往那寂静的掖庭宫里去。他披着风帽与斗篷,风雪却仍往他衣领子里钻,像是被一只粗鲁的手拍在他颈项上的,只为了逼迫他清醒。

其实对他而言,是醒是醉,从来都无不同。他醉了固然要去找她,他醒着却也会去找她的。

她一定是一种毒。

不然的话,为何不见她时,全身都不对劲,见到她以后,就通体舒泰了?

真是太荒唐了啊……

如是想着,他愈加收紧了拥抱她的臂膀,轻声问她:“我喝醉了,你生病了,我们不正是一对儿吗?”

殷染舒服地哼哼了一声。

醉的人醉在孤独里,病的人病在孤独里。这样一看,两人拥抱一处,还真是妥帖极了。

斗篷被扔在了外屋,紫袍玉带丢在了帘幕底下,而后是中衣,是里衣,自门至床,撒了一路。

生病的人全身发软,喝醉的人只有蛮力,衣衫都撕破了,没有快感,只有一阵阵奇特的颤栗。烛火不知何时被吹熄了,大风在屋宇间呼啸穿梭,可是他搂紧了她,于是没有风吹没有雪飘,她在他的怀里被保护得很牢靠。大被罩了上来,黑暗里只闻急促的喘息,他的手在她衣衫上动作,倏忽又探到了更深的地方。她咬着牙拧着眉,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是堕落吧,这种羞耻、疼痛、恐惧、绝望的感觉。

他像勾引飞蛾的火,她明知是死路,却也忍不住一次次贪欢。然而这是不对的,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她避开了他试图吻上的唇。

他也不再执着,他知道亲吻是不可能的。他压制着她的身躯,被褥卷上来,他自喉咙底里发出渴求的粗喘,“你……”他将头埋在她肩窝,“这样久了,你想我不曾?”

“不曾想。”她轻声道。

他笑,“那便是曾想了。”

她抿着唇不说话。

他的笑声染着酒气,自她纤细的肩颈直直递入了心腔,口是心非的人啊,就不怕终有一日,被自己的言语给诓骗了么?

既然如此……

不如就让他们的关系停留在黑夜之中吧。

因了这无边无际的黑,谁也不用顾虑谁,他只凭着记忆摸索她,她也就凭着记忆应和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又一次堕落罢了。

当她感知到他的时候,燥热已爬了全身,除夕夜的灯火不知为何忽然移到了窗前来,似那永世不灭的月亮,遥遥地照落,照见他眸底幽深的亮光。

他似乎很疑惑她今夜的反应。太淡漠,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淡漠,反而显出了几分真感情似的,透在她那双微凉的眼睛里。

身体是熟悉的,心却永远疏离。

他抬起头,就看清了她这淡漠的眼神。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拌着雪粒子的凉水,他的热情一瞬间消退干净,醉酒的眼神猛然回复了清明。

他狼狈地抽身而出,呆了片刻,才慢慢挪到了床边坐好。

“醒了?”她淡笑,“醒了的话,我同你说几桩事。”

他摇摇头,“未醒得。”

她慢慢地舒展了身子,笑着侧卧在床上,不以为意地道:“那我便等着你醒。”

他转头,茫然看她,表情似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眼帘微合,不回应他的眼神。

“阿染,”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她一根手指,“你一个人在这边……除夜新年的……我总是想你。”

她没有抽回手,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话音淡淡地被风吹走:“多谢殿下记挂。”

他重重皱了下眉,“怎的了?往常你不是这般。”

她的嘴角又勾了起来,“往常我是怎般?”

他想了想,一字一顿地措辞:“你一向……聪明得紧。有时我只怕你太聪明了,本来见上一面已是艰难,你又如此,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殷染低着头,窗外暗昧的雪光将她发热的侧容映作瘦而尖的鬼影。“今夜除夕灯会,”她顿了顿,“七殿下可也在?”

他的手猝然一颤,仓促抬起眼来,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神一时竟空了下去。他哑声道:“你还在怪我,是不是?”

她淡淡一笑,“我为何要怪你?我有何资格怪你?上回东亭之中说了那些话,我已自心生悔意,我想,殿下与我不过露水相逢,我却这样要求殿下,是什么道理?”

她每说一句,段云琅便觉心上抽痛了一下。或许是醇酒为害,将寻常的铁石心肠都灌得发了软,才会这么轻易被她的言语刺中。亦或许是醇酒为害,过去都不想解释的,今次却只想向她剖个明白——

“那不是我,阿染!”话音短促地一窒,“是刘嗣贞……他也不是立意要害小七,你知道,照顾小七的是许贤妃……我也罚过他了,他说小七的病看起来虽然邪乎,但立春了便能好……”

她终于看了他一眼。

迷茫的暗夜里,那一眼的意味他看不分明。只是当她再度低头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忍受地捧住了她的脸:“阿染,看着我,阿染……我……我答应你,我不会再伤害小七!”

她微微皱了眉,他又连忙放松了力度。她却仿佛只是困惑,喃喃道:“我可没说这一桩。”

他一怔,“那——是哪一桩?”

她发烫的手,一点点,自他的腰,往上,抚摸到他精瘦的胸膛。他屏了呼吸,未料到她这样的主动——毕竟这只手的柔暖,他是太过迷恋了,迷恋得不敢触碰不敢动弹,只生怕惊了她。

而况在她的抚摸中,他竟恍惚生出了一种错觉。

一种她当真十分眷恋依赖着他的错觉。

她忽然叹了口气。

他看着她,那目光几乎是焦灼的。

“我知你也不好受。”她的话却是这样地莫名其妙,“你那日说,延英殿很难爬……我回来,便思量了许久。我想我若是你,我也不会顾念什么兄弟手足……不,便是现在的我,也没剩多少人伦之情。我虽然伤心,但我亦知不该怪你,那日,我是僭越了……”

她一定是病迷糊了。往常她岂会说这样的话?

她的手心按在他心口,他的心跳得又快又沉。她停了口,空气里的静默便逼得他难受,不自然地道:“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怎么僭越了?我们……”

“我们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清楚么?”她却截断了他的话,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心在这一刹那几近停跳。

窒息的感觉,在不见天日的深海之底,被压迫着五脏六腑,窒息的感觉。

我们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清楚么?

他几乎是仓皇地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她的身躯向后微仰,靠在了床栏上。她抬起尖细的下巴,黑暗里声音仍然带笑:“陈留王真是好手段,竟还夸婢子聪明。”

他哑声道:“你什么意思?”

“婢今日在想,这宫中究竟有几分污秽之气。”她漫不经心地道,“想来想去,想到了东平王殿下送与婢子的这个劳什子,喏,”说着,她赤足踢了踢被褥上的那只银香球,“真真是污秽不堪的东西。”

他的喉头只动了一下,就归于沉默了。

她亦静住,同样雪白的脸上看不出分毫情绪。许久,她转过了头去。

“我也不是没有自保的法子。”她淡淡道,“总之,不劳殿下挂记。只是殿下也知当下非常之时,还是少来——还是莫来的好。”

末句依稀含了关切,只是太过模糊了,他听不出来,也根本不想仔细去听。

他没有再看她,直接走下了床,裸身赤足,站在冰凉地面上,弯身将散乱的衣物一一拾起。

在他看不见她的地方,她终于回过头来,看似有若无的夜光照出少年修长而结实的躯体,他诚然很好看,且温柔,且雅致,且知情识趣,且年少风流……可是无人比她更了解他的危险。

他拾起了衣物,却没有穿上,只是打开衣匮就往里扔。

她眉头惊跳,一撑手坐直了身子,“你做什么?”

声音冷了,还无形中变得尖利。

终于看见她脸色变了,不再是那种淡漠无情的样子,他心中反而得意,笑笑道:“你不是嫌我把自己撇得太干净?我这便给你留些证据,往后若要告我,便尽情告去。”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他知道她还在猜测,在打量,在审度,他懒得去想,一迈步又踩上床来,一把将她抱住了。

少年冰凉的身躯冻得她一颤,他却更加抱紧了,声音响在她耳畔:“你太烫了。”

当人的手触及太烫的东西,往往都会下意识地缩回手去的。可他却没有。他只是用自己冰凉的体温环住了她,然后慢慢地,拥着她往床上倒去。

她仍是睁大了双眼,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好像端看他要玩什么花样。

他道:“你聪明,我也不废话。我欢喜你,因为你讨我欢喜。但我也防着你,因为你太讨我欢喜。我怕你哪天害了我,我自然要做些筹谋,你不也是一样?所以我们心眼是一样地黑,谁也别嫌谁。”

她没有做声。

昏昏沉沉的月色在被褥衣料间暧昧地摩挲,她清艳的面容上没有表情,只是嘴唇微微发了白。

不错……本该如此的,早该如此的。

这样赤裸裸的言语,剖开情情爱爱的皮,现出来的是寂寞里各取所需的考量。她仿佛花了好一阵子才消化掉他的话,最后,她掩了眼睫,舒出一口气。

他的话音一窒:“听明白了?”

她点点头,声音淡淡地,“听明白了。”

“那就睡吧。”他笑了,仿佛是满意了,自己在床上找了个地儿,习惯性伸出手臂给她枕着,自己便闭了眼。

她慢慢地凑过去,在他怀中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他的冰凉的身躯让她留恋,可是她却只能在黑夜里痛苦地睁着眼睛,思考着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五郎,五郎。

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殷染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这大约是第一次,她与段五同床共枕,却没有欢爱,而只是睡了一觉。

隐约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冷冷地问她:“他是谁?”

“他?”她迷糊应答,“他是五郎啊,段五郎……”

母亲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她闭了眼打算硬接,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梦见什么了?”一声轻轻的笑,清风朗月一般,将她自梦境中生生拽了出来。

她慢慢掀开眼,便对上那一张少年的脸。

六年了。

距离秘书省中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已近六年了。

六年,他的相貌更为出挑,俊朗的轮廓显了山露了水,一双桃花眼俊逸微挑,眼底还藏了几分女人都不能抗拒的稚气。他仿佛是越活越快活了。

可是她呢?

自母亲过世到而今,六年,她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是快活还是难过,是忧愁还是欢喜呢?

她不知道,她竟只觉得一片茫然。

他眨了眨眼,道:“怎的,看小王看傻了?”

她反应过来,却伸手撩开他的额发,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块极小的疤,虽看着快要消了,但戳在他朗阔的额头上,确是略嫌显眼。段云琅眨了眨眼,道:“这得问你的鸟儿。”

“它啄你了?”殷染明白过来,“真是一只好鹦鹉。”

“什么?”

“要不我把它炖汤吧。”殷染立刻改口。

堂屋那边一声扑腾,好像是那鹦鹉在房梁下胡乱地飞了起来。

殷染坐起身,才见外间天光大亮,照得一屋狼藉都无所遁形。再侧首,段云琅一件件穿戴整齐,昨夜将衣物丢进她衣匮里的玩笑话自然也就揭过不提了。

她慢慢地伸了个懒腰,他已经将素色的诃子放在她伸出的手上。看见那轻薄的衣衫,她的表情些微一僵。

“你怎么还不走。”她的声音轻细,“不怕被人瞧见?”

“你这里,我不怕。”他笑道,“宫里都忙着过年,谁来管你呢。”

她不再接话,背过身去更衣。他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肩背上,那里还留了经夜的痕。

他的声音便有些发颤了:“你的热都退了?”

“嗯。”她懒懒应了一声。其实身上还有些乏,但她不想说。她本没这个资格说,而且,他,也本没这个资格问。

“好姐姐,”他却又八爪鱼一般缠了上来:“你这是赶我?”

“嗯。”她根本不想与他多话。

他撇了撇嘴,“不好,今日我哪儿也不去。”

她沉默良久,转过身来,将他缠着自己的手臂硬是扒拉下来,她觉得如果要与他讲道理的话自己一定要看起来很严肃,所以她努力严肃了:“五郎,昨晚我不清醒,不知有桩事情,是否与你说过了。”

她极少唤他“五郎”,这一声唤,直让他三魂去了六魄,飘飘欲仙了,桃花眼笑得弯弯的,“你说说看。”

“有人,”她艰难地道,“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了。”

他的笑容一点点地消散掉。

“是谁?”他简短地发问。

奇异地,她在他的眼中找不到恐惧。

反而,是某种冷酷的感情,仿佛在镇静地思索着什么。

对着他这样的眼神,她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很苦,甚或还带了鲜血的腥。

她咬了咬唇,突然站起来,道:“这事我会处理。”

他盯着她,“你不信我?”

“这不重要……”她道,“我这边的红烟大约知道点影子,你那边的刘垂文可是一切都清楚……”

“这很重要。”他打断她的话,“你不信我。”

她烦躁地狠狠绑着衣带,“总归是我们不该,往后再不要见面了。”

“你这个胆小鬼。”他冷笑,“你怕什么?怕悠悠众口滔滔物议?怕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还是——你根本就是怕——怕你心里其实偏着我,怕承认你心里想的就是我?!”

很清晰的抽气声。

她仿佛被窒住了,愣愣地望过来时,眼中没有丝毫的神采。

他的冷笑仍然挂在脸上,却只似自嘲。

他突然利落地揽好了衣襟穿好了鞋,大喇喇地掀了帘帷往外便走。她骇得立刻伸手拖住了他,颤声:“你这样出去,不要命了?!”

他回过头,冷笑,反反复复仍是那句话:“你怕什么?”

她的面色很难看,“你真是胡闹。”

他终于不再笑了。

胡闹。

不知多久以前,她也说过他胡闹。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看待他,从来未改变过。在她眼里的自己,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仿佛一定要证明什么一般,他的声音里携了冰,却是不管不顾地,将理应保守的秘密说出了口:“那个人,是不是李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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