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书屋

第九章：天下棋局
书名： 鬼面佛相：姚广孝 作者： 苏启文 本章字数： 2853 更新时间： 2024-06-18 10:16:14

皇后在八月离世，九月初下葬，眼看着九月一晃而过，十月也悄然流逝。深秋的应天府，空气中已经隐然有了几分肃杀之意。

宗泐以为，朱棣最近两月往来天界寺着实是频繁了些。虽说在旁人看来，当前身为朱棣府钦定主录僧的姚广孝，眼下仍在天界寺居住，朱棣来此与其讨论佛法也无可厚非，可宗泐知道，此事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姚广孝的佛家心性，宗泐也算略有所知，自修尚且说得过去，给一方藩王讲经则稍显不足，何况宗泐观朱棣的面向，也能看出朱棣绝非诚心向佛之人。

原本宗泐并不愿过问姚广孝与朱棣之间的密谈，可眼下俩人都常常在天界寺之内碰面，已经在明里暗里引起京师各方势力的侧目，朝廷的眼线已经不止一次徘徊在寺庙大门外，不分昼夜地守着朱棣的车驾，只记录朱棣何时来，待了多久，又在何时离去。宗泐意识到了，自己算是沾上了两块烫手山芋，皇家之间的权利斗争正如惊涛骇浪，有时一层浪花骤然而起，便足以将小小天界寺拍得粉碎，此种担忧一度令宗泐夜不能寐。

照常理，几位皇子该在皇后出殡仪式完成后陆续返回封地，朱棡倒是已经于月初动身，朱樉却迟迟没有动静，似乎正因关中之事与皇上争辩，而朱棣更是不紧不慢，只因为他的岳丈，当朝魏国公徐达尚在京师养病，正等休养好身体之后，随着朱棣一同北上，去探望多年未见的女儿。徐达的长女徐氏，早在洪武九年便被册封为燕王妃，跟随朱棣一同北上，至今已在北平府居住六年，因此徐达想要看望离家多年的女儿，也是人之常情。可细论起来，朱棣召见主录僧姚广孝也是常情，这种种常情交织在一起，不寻常之处便会隐隐显露。

徐达既要在京师养病，便一时半刻无法启程，宫中已有消息传出，称朱元璋有意留徐达与朱棣在京师过年，待度过上元佳节之后再北上，而在此期间，姚广孝仍在天界寺居住，这也意味着宗泐还要继续担惊受怕很长一阵。思前想后之下，宗泐决定明哲保身，借口闭关修行，干脆不再过问寺庙内的大小琐事。

消息传到朱棣与道衍耳边时，朱棣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暗自感叹道：“这个宗泐哟，未免太过谨小慎微了。”

姚广孝轻声叹道：“不然，宗泐师叔实则是京师之中，少有的头脑冷静之人，他看事情还是有远见的。”

这两月来，朱棣时常来天界寺与姚广孝坐而论道，彼此之间已是极为熟识，相处时便也自然许多，朱棣知道姚广孝早些年游遍江南之地，与儒释道三家皆有交涉，却不知姚广孝早已将三家之学融会贯通，对天下兴亡之规律，治国理政之良策，行军布阵之方略，皆是颇有见解，朱棣不知不觉便与其聊得入了迷，时常交谈到深夜方回返。

这两月之间，朱棣始终没有向姚广孝明说自己的野心，俩人之间却早已心照不宣，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这一日，姚广孝慢悠悠道：“道衍那日在宫中，曾见殿下颇受皇上猜忌，殿下眼中也多有不甘与失望之意，道衍斗胆猜测，殿下是想获得上的认可吧？”

对面的朱棣只是默默饮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也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

但是呢，姚广孝敏锐地注意到朱棣端茶的手在微微颤了一下，于是淡淡笑道：“殿下想必知晓唐朝太宗皇帝的故事，李世民起先并非储君人选，因屡立战功而威胁太子地位，进而受到李渊忌惮。李渊在唐军即将攻灭河北之敌窦建德的前夕，却临阵换帅，撤下了李世民，换上了李建成，便是为了防止一人独揽军功。可随后战事起了变化，李建成无力应对战局，李渊无可奈何，便只能再度启用李世民。”

朱棣冷冷问道：“你想表达什么呢？”

姚广孝说罢，抬眼看向面前的朱棣，继而道：“因此道衍以为，殿下若要叫皇上高看一眼，光立战功尚不足够，还需凡事比太子做得更为优越，让天下人无可指摘方可。”

朱棣眼皮微微一跳，心中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姚广孝的例子本身就颇含深意，需知唐朝旧事，比之今日如何？谁是李渊，谁是李建成，谁又是李世民？大逆不道之言已然涌到嘴边，这道衍和尚竟能在结尾话锋一转，煞有其事地说什么此例是为指明“如何让父皇对自己高看一眼”，倒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朱棣看着姚广孝起身为自己斟茶，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李世民能屡立战功，除开其本身为军阵天才之外，同样离不开身边的凌烟阁二十四臣的辅佐，可本王手里又有什么呢？北平府的军权实际都在朝廷手中，本王也只有在父皇有命之时，方能率军出战，所谓屡立战功，也不过是仰仗父皇的谋划罢了。”

姚广孝微微皱眉，听出了朱棣话中的真实含义：朱棣手中并无能人，燕地军权也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又该如何与朝廷抗衡呢？

姚广孝思索片刻，正色答道：“殿下既有立功之心，则可招揽四方有志之士。需知唐太宗麾下二十四功臣，也并非一朝一夕聚齐，殿下若有心培养，今日虽人才寥寥，他日却未必如此。”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向姚广孝，继而道：“道衍大师确是目光长远，既是招揽贤能，大师自然是首选。只是本王不知，大师又将自己比作凌烟阁二十四臣中的哪一位呢？”

姚广孝闻言，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以道衍之能，比那长孙无忌又如何？”

空气短暂的安静了片刻，深秋的寒风卷着枫叶拍打着窗台，如同急促的鼓声。

长孙无忌何许人也？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李世民麾下天策府最重要的幕僚，唐军无数场胜仗幕后的谋士，最重要的是，此人直接参与策划了玄武门之变，赌上身家性命助李世民登上帝位。今日姚广孝径直将朱棣比作李世民，又将自己比作长孙无忌，几乎是毫不掩饰地将狼子野心和盘托出。

朱棣有些失神，继而道：“道衍大师，果真只是僧人出身么？一个想要搅动天下不得安宁的大和尚？”

姚广孝没有正面回答朱棣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殿下，当真只想做一名藩王么？被皇上猜忌防备，受到长兄轻视冷落的落魄藩王？”

姚广孝最后这句话，似乎触动了朱棣心中某根敏感脆弱的弦，朱棣的眼中隐然有怒意一闪而过，如同山中野狼。姚广孝这才发现，原来朱棣的眉眼与气势与朱元璋竟是如此相似，仿佛生来就该是执掌天下的君王。

朱棣冷声怒斥道：“道衍大师如此口出狂言，难道是以为，本王不敢杀你么？”

姚广孝迎着朱棣的目光看过去，俩人之间竟形成了无形的对峙，以愤怒对平静，以利剑对深渊。

俩人最终谁也没有赢下这场对峙，因为姚广孝率先打破了沉默，淡然道：“道衍以为，殿下眼下还舍不得杀道衍，因为殿下还需道衍助殿下成事。”

朱棣眉毛一横，厉声追问道：“成什么事？”

姚广孝掷地有声地回答：“牵涉江山社稷、神州沉浮的大事！”

天边有低沉的雷声传来，如同战鼓低鸣，恰如俩人的初次见面，姚广孝与朱棣仍在紧盯着对方的双眼，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忽然消散了。

良久，朱棣忽地低笑两声，又将茶杯推向姚广孝，继而道：“道衍大师说的对。如此，本王便以不杀你为筹码，换取你对本王的绝对忠诚。”

姚广孝默默为朱棣斟茶，而后咧嘴一笑道：“道衍以为，殿下的确是开了一个好价码。”

朱棣轻晃着茶碗，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大师助本王成事，本王许诺留你一命。从今往后，无论本王的权力有多大，都有你道衍大师一份。但倘若日后大师背叛了本王，本王也自然会将筹码收回。”

朱棣的话随着雷声一同落下，久久回荡在天际。

姚广孝认真地点点头，沉声回道：“殿下既然决心，以通向至尊权力的道路为赌局，以这浩荡天下为棋局，那么道衍区区一命，又何足惜呢？不妨陪殿下走这一遭吧！”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