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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14389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引人注目的农业评比会开幕的日子果真来到了!开幕式那天早上,所有居民都站在自家门口,议论着评比会的各项准备工作。

镇公所大门的三角楣上装饰着常春藤;草坪上支起了一个大帐篷,就预备在那里开宴会;广场中央正对教堂,还架了一门火炮,预备在省长驾到和宣布获奖农民名单的时候鸣放。布希的国民自卫队(荣镇没有)也被调来壮大消防队的声势。消防队队长是比内。这天,他戴的假领子比平时戴得更高,制服腰间束得紧紧的,上身挺得笔直,纹丝不动,好像全身的活力都灌注到了两条腿上,它们按节奏抬起,齐刷刷地迈着大步。税务员和自卫队队长有意竞争,各自指挥自己的队伍进行操练,以显示自己的能力。就见佩红肩章和穿黑胸甲的队伍交替着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没完没了。如此壮观的场面,还前所未有。许多市民事先就将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各家各户半开的窗口,都悬挂着三色旗。家家酒店客满。晴空下,上浆的帽子、金十字架和花披肩,五颜六色,散布各处,映着明媚的阳光,熠熠生辉,雪一般耀眼,使深色的礼服和蓝色的工袋,也显得不那么单调了。四乡的农妇,唯恐裙子溅上泥点,便撩起来,用别针别在腰间,下马后又都放下来。她们的丈夫则恰恰相反,都爱惜帽子,在上面包一块手绢,并用牙齿咬住手绢的一个角。

人们陆陆续续地从镇子两头涌进大街。也有许多人从小巷、夹道和住宅涌向大街。不时能听见门环响,那是戴线手套的妇女拉上身后的门,准备去看看热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棵高高的紫杉挂满了彩灯,当间搭起了个台子。官方人士就将在那上面就座。此外,镇公所大门口的四根柱子上,也绑了四根竿子,每根竿子挑着一面浅绿色小布幡,上面书写着金字。第一面写的是:“促进商业”;第二面写的是:“促进农业”;第三面写的是:“促进工业”;第四面则是:“促进艺术”。

这欢乐的场面令大家笑逐颜开,却似乎让女店主勒方苏瓦太太愁眉不展。她站在厨房前台阶上,独自嘟囔着:

“真愚蠢!搭那样的帆布棚子,真是蠢透了!让省长到那里面去吃饭,像个跑江湖的,能吃得舒服吗?真是瞎胡闹,还说是为地方增光呢!还跑去新堡请来一个蹩脚厨师,真是犯不上!再说,这都是为了谁?为了几个放牛的,还有几个叫花子!”

这时,药剂师从客店门前经过。他穿着黑燕尾服,米黄色的长裤,海狸皮鞋,尤其与平时不同的是,他还戴了一顶礼帽——一顶矮筒礼帽。

“你好哇!”他打招呼说,“请原谅,我正忙着哩!”

胖寡妇就问他去哪儿,他答道: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我平时总钻在配药室里不出门,就像好好先生[即法国著名寓言作家拉·封丹。他曾描写一只老鼠钻进一块干酪里,与世隔绝,长得又肥又胖。]笔下钻在干酪里的老鼠那样。”

“什么干酪?”客栈老板娘反问道。

“啊,没什么,没什么!”奥默答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勒方苏瓦太太,我平常不怎么出门,但是今天情况特殊,所以我要……”

“哦!你也要去那里吗?”勒方苏瓦太太轻蔑地说道。

“是啊,我正要去那里。”药剂师愕然地答道,“我不是咨询委员会成员吗?”

勒方苏瓦大妈打量他一会儿,笑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不过,种庄稼跟你有什么相干?你也在行吗?”

“我当然在行啦,因为我是药剂师,也就是化学家!而化学,勒方苏瓦太太,就是研究自然界一切物体分子的相互作用的。农业当然也属于它所研究的范畴之内!实际上,肥料的构成,液体的发酵,煤气的分解,疫气的作用,这一切不都是地地道道的化学问题嘛,不然还是什么?”

女店家并没搭腔,药剂师就接着说:

“你以为要成为农学家,就一定要亲自种地,亲自喂鸡鸭不可吗?其实,更重要的是要了解有关各种物质的成分?地质的构成,大气的作用,土壤、矿石和水的品质,各种物体的密度及微观作用,等等。还必须透彻地了解所有卫生标准,以便指导和评论房屋的布局、牲口的管理以及雇工的伙食。还必须精通植物学哩,勒方苏瓦太太,这才会辨认各种植物,明白吗?懂得哪些对身体有益,哪些于身体有害,哪些产量低,哪些有营养,是否应该在这里拔了移栽到别的地方,是应该推广,还是应该毁掉。总而言之,应该通过各种小册子和报纸,跟上科学的发展步伐,随时掌握足够的资料,并指出改良的办法……”

女店主眼睛死死地盯住法兰西咖啡馆门口。

药剂师还继续说着:

“但愿我们的农民都是化学家,或者至少可以更多地按科学办事!为此,我最近写了一本小册子,是一篇长达72页的论文,题目就是:《论苹果酒及其酿造与效用,附有关这个问题的新见解》。我将这篇论文寄给了卢昂农学会,因而荣幸地被接纳为该会农学部果学分部的成员。嗯,若是我的作品公开发表……”

药剂师看出勒方苏瓦太太似乎心事重重,这才住口。

“瞧瞧那些人!”勒方苏瓦太太说,“真让人莫名其妙!竟然上那种饭馆!”

她说罢就耸耸肩,撑得胸前的毛衣都现出了针眼。她的竞争对手的餐馆里不时飘出歌声,她双手朝那餐馆猛力一挥又说道:

“实际上兔子尾巴长不了,再过一星期就完蛋!”

奥默惊愕地后退了一步。

勒方苏瓦太太则跨下三级台阶,附到他耳边说:

“怎么,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吗?那家店这星期就要被扣押啦。是勒乐逼的,几张期票就把它坑垮啦。”

“居然有这等横祸!”药剂师嚷道。他十分善于辞令,碰到任何场面,话都能说得恰如其分。

随后,女店家开始向他详细讲述事情的经过。这一切她都是听纪尧曼先生的男仆泰奥多尔讲的。她憎恨泰里耶,对勒乐也很不满,认为他就是个骗子、马屁精。

“啊!瞧,”勒方苏瓦太太说,“他正在菜市场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哩。包法利夫人戴了一顶绿帽子,竟然由布朗热先生搀着她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奥默说,“我得赶紧去向她致意。她或许很希望在场子里面的过道边找个座位。”

勒方苏瓦太太大声叫住他,要继续跟他介绍。他却不愿再听,赶紧离开了她,一路上左边点点头,右边招招手,不停地向熟人打招呼,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脚步也迈得特别快,黑礼服的燕尾被风鼓起来,宽宽的在身后飘荡。

罗多尔夫远远看到他,就快步朝他走来,但包法利夫人却气喘吁吁跟不上,他这才放慢了脚步,满面笑容地大声对药剂师说道:

“我是想避开那个胖子,你知道,老板。”

爱玛则用胳膊肘捅一下罗多尔夫。

“她这是什么意思呢?”罗多尔夫心里猜度。

他一边走,一边用眼角打量着爱玛。

从侧面看去,爱玛显得十分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的脸沐浴着阳光,侧面的轮廓格外分明;头上戴顶椭圆形的帽子,浅色的飘带好似芦苇叶子;睫毛长长的弯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前方,但好像略略受到颧骨的压迫,这是因为细腻的皮肤下,血液在轻轻搏动;两个鼻孔之间的中隔呈现粉红色;头向一侧微偏,两唇之间露出洁白、晶莹的齿尖。

“她是在嘲笑我吗?”罗多尔夫想道。

其实,爱玛那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他注意,勒乐先生在他们身边,好像有意加入他们的交谈,不时得插上一句话:

“今天这天气可真是好极了!人人都从家里出来啦!现在刮的是东风。”

不论包法利夫人还是罗多尔夫,都没怎么答理他,而他呢,只要看见他们动一动,便连忙走拢来,手碰一碰帽子,问道:“什么?”

到了马掌铺前面,罗多尔夫不再继续沿大路走向栅栏门,却拉着包法利夫人忽然拐进一条小道,一边喊道:

“晚安,勒乐先生!尽管玩你的去吧!”

“瞧你就这样把人家给打发掉!”爱玛笑着说道。

“为什么要让别人插进来呢,既然今天我有幸能和你……”

爱玛的脸红了。

罗多尔夫没有将话说完,转而开始谈论天气还有在草地上散步的乐趣。草地上长出了一些雏菊。

“瞧这些美丽的雏菊,”罗多尔夫说,“足够供本地落入情网的女子去求神问卜的啦。”

之后,他又加上一句:

“我去摘几朵来,你觉得怎么样?”

“莫非你也落入了情网?”爱玛轻咳一声,问道。

“啊!啊!那有谁知道?”罗多尔夫答道。

草地上渐渐地挤满了人。妇女们都撑着大伞,提着篮子,抱着孩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经常不得不绕过一队长长的乡下女人和女佣人。她们大都穿着蓝色长袜、平底鞋,戴着银戒指;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往往可以闻到一股牛奶气味。她们手拉着手溜达着,从那排山杨树到举行宴会的帐篷,到处都能看见她们。

评审的时刻到了,农民们便一个接一个走进那个类似赛马场的地方。那地方是用一根长绳拴在桩子上专门圈出来的。

里面还圈着牲口,全都是头冲着绳子,臀部高低错落,参差不齐地排成一行。猪睡得迷迷糊糊,将嘴拱进土里;牛犊哞哞,羊羔咩咩;母牛屈腿匍匐在草地上,慢悠悠地反刍着胃里的草料,还不停地眨着沉重的眼皮,因为牛蝇一直在头上嗡嗡乱飞。车夫们则光着膀子,拽住公马的络绳,而公马却竭力挣脱,冲着旁边的母马不停地嘶鸣。母马倒十分安静,伸长披着马鬃的脖子一动不动;马驹要么躺在它们的影子里,要么凑到它们的肚皮下来吃奶。在这高低起伏的牲口群里,只见波涛般雪白的马鬃随风翻动,或是这里那里的露出尖尖的犄角及走动的人头。在场子旁边约100米远的地方,有一头大黑公牛,嘴上套着铁丝笼头,像铜牛般一动不动,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拽住牛绳,牵着它。

在两排牲口之间,有几位先生挪动着沉重的步子,逐头逐头进行检查,每检查完一头便低声讨论一番。其中一位先生看上去比其他人地位要高,一边走,一边在一个小本子里记着些什么。此人正是评审团主席德洛泽莱先生,邦维尔人。他认出了罗多尔夫,就赶忙走过来,和蔼可亲地笑着对他说道:

“怎么,布朗热先生,你就这样扔下我们走啦?”

罗多尔夫说他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是等主席一离开,他便对爱玛说:

“说实话,我才不回去呢,跟他在一起还不如和你在一起。”

罗多尔夫尽管嘲笑评比会,但为了通行无阻,他还是掏出自己蓝色的请柬给警察查看,甚至遇到出色的展品,也会停下来观看。但是,包法利夫人却一概不感兴趣,他注意到了这一点,就开始挖苦荣镇的太太们的穿着打扮,之后又为自己不修边幅表示歉意。他的穿着颇不协调,既俗气,又考究。常人凭习惯,以为这显示出生活的荒唐、感情的纷乱、艺术的束缚和对社会习俗的某种蔑视。因而,他的穿着令一部分人很是着迷,而令另一部分人则十分反感。这天他穿的是一件细麻布衬衫,袖口打褶,被风一吹,在灰布坎肩敞开的地方便鼓起来;宽条纹的长裤,在脚踝处显露出一双南京布靴子,上面还贴了几块漆皮,擦得锃亮,连草都照得见。他穿着靴子在马粪上踩来踩去的,将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头上歪戴着一个草帽。

“再说,”他继续说道,“一个人住在乡下……”

“就什么都别想指望啦。”

“你说对了!”罗多尔夫附和道,“想一想吧,那些老实巴交的人,连燕尾服的款式都没有一个说出个所以然!”

于是,他们又谈起乡下的庸俗,人生活在这里简直要给憋死,幻想都要破灭。

“所以,”罗多尔夫说道,“我感到十分郁闷。”

“你?”爱玛吃惊地说,“我还以为你很过的快活呢!”

“啊!表面是这样,因为在别人面前,我总是装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但是,有多少回,我在月色下见到墓地,就不由得问自己,我是不是像那些人一样长眠于九泉会更好一些……”

“噢!那么你的朋友们呢?”爱玛说道,“你就不留恋他们吗?”

“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朋友?我有朋友吗?有谁会关心我?”

罗多尔夫说到这最后一句时,甚是唏嘘起来。

此时,一个人扛着高高的一摞椅子从后面走过来,他俩就不得不分开一下。那人扛的椅子实在太多,从旁边看去,除了一双木鞋的鞋尖,就只看到他的两条胳膊伸得开开的,露出一双手来。他就是掘坟人赖斯迪布都瓦,正将教堂里的椅子扛出来让大家坐。凡是有利可图的事,他这个人总会动脑筋的,所以想到这个办法,趁评比会召开之机来捞点外快。他的打算果真奏效,几乎忙得应付不过来,因为乡下人觉得很热,都争抢着椅子坐。那些椅子的垫草散发出香火的气味,宽大的靠背还沾有蜡油,他们抢到手后,都怀着某种虔敬之情坐在上面。

包法利夫人接着又挽起罗多尔夫的胳膊。

罗多尔夫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

“是的!我错过的机会太多了,至今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唉!假如我的生活有一个目标,如果我收获了感情,如果我遇到了一个人……啊!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克服千难万险,冲破一切阻碍!”

“可是就我看来,”爱玛说道,“你并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啊。”

“噢!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

“因为,无论怎样……”爱玛又说,“你很自由。”

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

“你也很富有。”

“不要取笑我啦。”罗多尔夫说道。

爱玛赌咒她不是在取笑。这时,忽然一声炮响,人们立即乱哄哄往镇子里拥去。

但后来发现炮放错了,省长大人并没有到。评委们甚是尴尬,不知道该立即开会还是该继续等待。

后来,广场尽头终于出现了一辆带活动篷的四轮出租马车,由两匹瘦马在前面拉着,戴白帽子的车夫用力挥动鞭子,不停地抽打。这时,比内忙喊口令:“扛枪!”自卫队长也跟着喊了一声,队员们就都向支在一块的枪跑去。大家争先恐后,有几个连假领都忘记戴了。但省长的马车似乎料到了大家会措手不及,两匹并驾的驽马拉着链子,摇摇晃晃的,小步紧跑,到了镇公所前面,正遇到国民自卫队和消防队敲着鼓,列队欢迎。

“原地踏步!”比内大声喊道。

“立定!”自卫队长也喊道,“向右看齐!”

接下来是行举枪礼。枪箍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好像一把铜壶从楼梯上滚下来似的。行礼完毕,枪也全部放下。

于是,就看见从车上下来一位先生,短燕尾服上绣着银花,秃顶,仅在后脑勺长有一绺头发,脸色苍白,人看上去却极和善,一双眼睛很大,厚厚的眼皮眯缝起来,细细打量着群众,同时还扬起尖尖的鼻子,瘪瘪的嘴唇浮现出浅浅的微笑。他通过绶带认出了镇长,就上前告诉镇长,省长大人因故没有来,他自己是省府的参事,谨向诸位表示歉意。镇长图瓦什一味客套,参事表示很不敢当。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几乎前额碰到了前额,四周围着评审团成员、乡议会议员、乡绅以及国民自卫队和群众。参事先生将黑色三角帽抱在胸前,向大家频频施礼。图瓦什腰弯得就像一张弓,满脸堆笑,结结巴巴,字斟句酌,一方面保证自己永远效忠于王室,另一方面保证永远珍惜荣镇所获得的荣誉。

客店伙计伊波力特,赶过来从车夫手里接过了马缰绳,瘸着一条畸形的腿,将两匹马牵到金狮客店的门廊下,许多农民挤到那里想看看省长坐的车子。一会儿,鼓声大作,礼炮齐鸣,先生们一个就接一个登台,在向图瓦什夫人借来的红绒软椅里逐次就座。

这些先生们一个个长的模样都差不多:皮肉松弛的脸,被太阳晒得有点黄中透黑,与甜苹果酒的颜色相似;硬挺挺的宽衣领里,露出蓬茸茸的胡子;硬领则由白色领带箍住,前面都匀称地结着领花;个个都穿着镶边的丝绒坎肩,怀表均有一根长长的丝带,末梢都坠一个肉红玉髓图章;人人都将一双手放在两条大腿上,让双腿分开现出裤裆;呢料的裤子都没有褪色,光闪闪的,比厚厚的皮靴还要亮。

先生们的后面坐的是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坐在门廊下的柱子之间。普通群众就全在对面,有站着的,也有坐在椅子上的。赖斯迪布都瓦将草地上的椅子全搬了过来,还在继续在教堂里寻找,一直忙个不停。因为他做这个生意,会场的通道都被堵塞了,谁想登上主席台,都要费很大劲才能挤到小梯子的脚下。

“我觉得,”勒乐先生对正准备就座的药剂师说道,“应该竖两根威尼斯式竿子,弄点新式东西挂上去,既庄严又富丽,那才好看哩!”

“那当然。”奥默回答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镇长一手包办的。这可怜的图瓦什可没有什么审美观点,甚至能说,他这个人半点艺术细胞都没有。”

这时,罗多尔夫带着包法利夫人上到镇公所二楼,进了会议室。一看里面没有人,他便说在这里可以更自由自在地欣赏整个会议的场面。他从国王半身像下的椭圆形会议桌旁边,搬过3张圆凳,放在一个窗口,两个人就紧挨着坐下。

主席台上有点骚乱,经过长时间的低声商量,参事先生终于站起来。直到此时,大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略万,群众正一个挨一个传开来。他拿起几页讲稿核对了一下,凑近眼睛,看真切了,这才开口说道:

“诸位先生:

请允许我在谈到今天这次盛会的目的之前,首先向最高当局、政府和国王表示崇高的敬意。我相信,先生们,诸位都有这种感情。我们的圣上,我们所拥戴的国君,对凡是与繁荣有关的事情,无论公私大小,一律关心备至。他坚定而明智地指引着我们的航船,不畏艰险,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勇往直前;他就像重视战争一样重视和平,同样也重视工业、商业、农业和艺术。”

“我应该再后退一点儿坐。”罗多尔夫说道。

“为什么?”爱玛问道。

但此时参事的嗓门提得异乎寻常高,只听见他说道:

“先生们,国民暴动、血染公众广场的时代,业主、商人甚至工人夜晚在平静的睡梦中突然被警钟惊醒、人人胆战心惊的时代,异说横行、肆无忌惮煽动颠覆社稷的时代,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下面的人能看见我。”罗多尔夫答道,“这样一来,我就得费半个月口舌,去东赔情西解释,并且,以我这样的坏名声……”

“哎!你成心是自己骂自己。”爱玛说道。

“不,不。实不相瞒,我的名声真的坏透顶啦。”

省府参事继续着他的演说:

“先生们,撇开以往那些黑暗的景象,放眼我们美丽祖国的现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呢?处处商业兴旺,艺术繁荣;新的交通线四通八达,犹如在国家的身体里增添了许多新的血管,交往联系大大增进;我们各大工业中心都重新恢复了活力;宗教信仰更加巩固,给所有心灵以慰藉;我们的港口泊满了船只。我们重又恢复了信心,总之整个法兰西充满了蓬勃生机!”

“再说,”罗多尔夫又补充道,“按世俗之见,人们对我的看法或许不无道理。”

“此话怎讲?”爱玛问道。

“怎么!”罗多尔夫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有些心灵在时时受着折磨?他们此时需要幻想,彼时却又需要行动,抑或需要最纯洁的爱情、极度疯狂的欢乐。这样一来,就不可避免地会干出种种怪诞、荒唐的事情。”

听了这番话,爱玛就抬眼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位游历过许多奇异国度的旅行家。打量了一阵,她就说道:

“就是这种消遣,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却得不到啊!”

“可悲的消遣,因为从中找不到幸福。”

“可是,幸福难道真能找得到吗?”爱玛问道。

“找得到。有一天它一定会降临的。”罗多尔夫答道。

省府参事继续说道:

这些你们想必都明白。你们,乡村的农民和工人,你们,文明事业和平的开拓者,你们,维护进步和道德的信徒,我相信你们都明白,政治上的风暴比自然界的风暴更加可怕……

“有一天它一定会降临的。”罗多尔夫重复道,“有一天,当你已经万念俱灰时,幸福会忽然降临。于是,天地豁然开朗,好像有一个声音在高喊:‘幸福就在这里!’你感到需要向这个人倾诉衷曲,需要将一切托付给他,需要为他牺牲一切!这种事不可言传,只能意会。两个人就像曾梦里相逢(罗多尔夫注视着爱玛)。他终于到来了,这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宝贝,终于出现在你面前了。他闪闪发光,熠熠生辉。但是,你还有疑心,不敢轻易相信;你感到眼花缭乱,好像刚从黑暗里走进光明。”

罗多尔夫说到最后一句话,就打了一个手势,接着又抬起一只手蒙住脸,就好像真的头昏眼花了似的,之后又将那只手放下,让它落在了爱玛的手上。爱玛赶忙抽回自己的手。

省府参事仍在照本宣读着讲稿:

“诸位先生,有谁对此感到诧异吗?只有那些闭目不看现实的人,那些死抱旧时代的偏见不放的人(我这样说并不怕得罪谁),才不承认农村的民众是有头脑的。而事实上,在哪里能找到像农村的民众那样多的爱国心,那样多对公众事业的献身精神呢?一句话,哪里能找到那么多智慧?我这里所讲的智慧,先生们,并非表面的智慧,也不是无所用心的头脑的点缀,我说的是那种深刻而稳健的智慧。这种智慧所致力追求的,首先是实际的目标,增加个人福祉,改善公众境况,支援国家建设。这种智慧是尊重法制和积极履行义务的结果……”

“哼!又来了,”罗多尔夫说,“开口闭口总离不开这些义务!这两个字我早听腻了。真是一群穿法兰绒坎肩的老朽,一群离不开脚炉和念珠的道学先生。他们片刻不停地在我们耳朵边絮叨:‘义务!义务!’哼,真见鬼!什么是义务?义务就是感受一切崇高的事物,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不是去接受社会的种种清规戒律还有它强加于我们的屈辱。”

“可是……可是……”包法利夫人想反驳他。

“哎,不!为什么要口口声声地攻击爱情呢?它难道不是这世间唯一美好的东西,不是英雄主义、热情、诗歌、音乐、艺术,总之一切东西的源泉吗?”

“不过,”爱玛又说道,“总还是应该稍稍遵从社会舆论,服从社会道德吧。”

“啊!道德实际上有两个,”罗多尔夫说道,“一个是低级、庸俗之道,朝三暮四,吵吵嚷嚷,在下面胡闹,流俗不堪,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群蠢家伙一样;另一个是万古长存之道,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一如我们周围的景物还有我们头顶上光辉灿烂的蓝天。”

台上,略万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又继续说道:

“先生们,农业的重要作用,还用得着我在这里向诸位阐述吗?我们的日常之需都是谁供应的?我们的衣食都是谁提供的?难道不是农民吗?是农民,先生们,用他们勤劳的双手播种,让乡村肥沃的土地长出小麦,小麦经精巧的机器磨成粉,即成了我们所称的面粉,运到城市,随即被送进面包坊,制成食品,不分贫富供应给所有居民。难道不也是农民,喂养了这许许多多牛羊,让我们有衣服穿?试问,没有农民,我们哪来的衣服可穿,哪来的饭可吃?先生们,这方面的例子,用得着费脑筋去搜寻吗?就拿我们家禽棚里那小小的、可爱的鸡鸭来说吧,谁不经常会想到它们的重要性呢?它们不仅为我们提供松软温暖的枕头,还为我们提供鲜美的肉食及蛋品。通过精耕细作的土地,就像慷慨的慈母,向儿女们供应各种各样的产品,这样的产品是举不胜举的。这里是葡萄,那里是苹果,再那边是油菜,还有奶酪,以及亚麻。先生们,千万不要忽视了亚麻!近年来,亚麻发展十分可观,我特别提请诸位注意……”

参事其实没有必要提请大家特别注意,因为与会群众个个张大着嘴,好像要把他说的话全吞食掉似的。坐在他旁边的图瓦什也睁大眼睛听着;德洛泽莱先生则不时会微微合上眼睛;更远一点,药剂师在两腿间夹着儿子拿破仑,将手拱在耳朵边,生怕漏掉一个字。其他评委也都慢条斯理地点着头,纷纷表示赞同。

台下,消防队员们正拄着上刺刀的枪歇息着;比内胳膊肘向外,刀尖朝上,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他也许在听,但肯定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他的头盔压得太低了,前檐甚至罩到了鼻子上。他的副手,即图瓦什先生的小儿子,头盔压得更低,因为他戴的头盔实在太大,在头上晃晃荡荡,连衬在里面的花绸帕子都露出了一角。他在头盔底下甜甜地、稚气地微笑着,一张小脸显得十分苍白,虽然淌着汗珠子,表情却是高兴的,但又困又乏。

整个广场直至居民住宅前面都挤满了人。所有窗口都趴满人,门口也都站满了人。朱斯坦站在药店前面发愣地四下张望。尽管全场鸦雀无声,隔那么远略万的声音还是听不清楚,传到耳朵里就只有忽然的一句半句,并且往往被人群中这里那里挪动椅子的声音打断。还有,后面还会冷不防传来长长的一声牛哞,或者羊在街角处的咩咩叫声。放牛的和放羊的把牲口赶到了会场边上,牛羊时不时会叫几声,同时伸出长长的舌头,卷去沾在鼻子上的树叶子。

罗多尔夫贴近爱玛,急速地悄声说道:

“对世人的居心叵测你难道不反感吗?有哪一种感情不受到世人的谴责呢?最高尚的本能、最纯洁的同情,也逃不出迫害和诽谤;两颗可怜的心灵好不容易遇到了一起,世人却会千方百计阻挠他们的结合。然而这两颗心灵偏想试一试,他们拍动翅膀,相互呼唤。啊!迟早有什么关系,半年,十年,他们终归要结合在一起,要相爱,因为这是命里注定的,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罗多尔夫双臂交叉着放在膝头,抬起脸,凑近了爱玛,两眼直勾勾看着她。爱玛发现他黑色的瞳仁四周,放射出一道道细细的金光;她甚至能闻到他那锃亮的头发上生发油的香味。于是,她就感到浑身酥软,不禁又想起在沃比萨尔陪同她跳舞的那位子爵。子爵的胡须就像罗多尔夫的头发一样,散发着香子兰和柠檬的清香。她不自觉地眯缝起双眼,尽情地领略那香味。可是,就在她身子向椅背上一靠时,她远远地瞥见,天边尽头,那辆旧驿车“燕子”正缓缓地驶下崂岭,后面扬起一串长长的尘土。莱昂曾经就经常乘坐那辆黄色的驿车,来到她身边,后来却从那条路走了,永远都不回来了!她好像看见莱昂在她所坐的窗口对面,随后一切又变得模糊了,眼前只掠过一团团云雾。她又仿佛还置身于吊灯的照耀下,在子爵的臂弯里,随着华尔兹舞曲不停旋转;莱昂离得也不远,马上就要到达她身边……然而,她感觉到罗多尔夫的头一直在贴近着她。这种怡人的感觉与过去的欲望掺和在一起,仿佛狂风刮起的沙粒,在弥漫于她心灵间的幽香中盘旋。她好几次尽力翕动鼻子,闻着缠绕在柱子上的常春藤的清香。她摘掉手套,擦擦双手,用手绢在脸旁轻轻扇风,感觉到太阳穴在快速跳动,同时也听见下面人群中发出嗡嗡声,也能听见参事念讲稿的声音。

参事又说:

“诸位应该继续努力,坚持不懈,既不能墨守成规,也不要凭鲁莽的经验主义而轻率行事!尤其应该致力于大力改良土壤,积好肥料,发展良种马、牛、羊和猪。但愿这次评比会可以成为大家的和平竞赛场;但愿评比中的获胜者能向失败者伸出友爱的手,一起争取更好的成绩!可敬的臣民们,卑微的仆人们,你们辛勤的劳动,以前从没受到任何政府的尊重,现在请来尽情接受对你们默默无闻的品德的奖赏吧。请你们相信,从今往后,政府会时时关注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努力满足你们的正当要求,并尽可能减轻你们沉重的负担的!”

略万先生返回到座位上。德洛泽莱先生站起来,开始了另一篇演说。他的演说也许并不像参事的演说那样词句华美,但自有其独到特点,有一种讲求实际的风格,也就是说见解比较专业,意见也比较高明,对政府的颂扬相对较少,更多的是在谈宗教和农业,将二者的关系阐述得十分清楚,并且阐明了它们一向是如何促进文明的。

罗多尔夫和包法利夫人继续谈论着做梦、预感及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等问题。

演说者追溯到人类社会的摇篮时期,向大家描绘着人类栖息在深山老林里,以橡树子为生的蛮荒岁月。到后来,人类才不披兽皮,改穿布帛,并学会了翻耕土地,种植葡萄。这种进步到底好不好呢?这种发现是否弊多于益呢?德洛泽莱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罗多尔夫则从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渐渐谈到了亲姻关系。

主席列举出事例:辛辛纳图斯[辛辛纳图斯(公元前519—?),罗马政治家,据传他被罗马城居民推举为独裁官,去援救被埃魁人围困于阿尔基多斯山上由一位执政官率领的军队。他接到此项任务时,还在自己的小农庄上耕作。]亲自掌犁耕地,戴克里先②{②戴克里先,罗马皇帝(284—305年在位),在位时极力振兴农业,老年退归乡野,过田园生活,后有人促请他重新执政,他回答说种白菜更有乐趣}独自栽种白菜,中国皇帝以播种标志新春的开始。

而这时,年轻的罗多尔夫就向少妇解释说,人与人之间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是前世就已经注定了的。

“所以,就拿你和我来讲吧,”他说,“为什么我们会相识呢?到底是什么机缘促成的?说到底,这是因为我们俩特定的秉性促使我们走到一起来了,就好像两条河流,经过漫长的行程,最后终于汇集到一起。”

罗多尔夫说着便握住了爱玛的手,爱玛也并不抽回去。

“全面精耕细作奖。”主席大声喊道。

“比如说,刚才我去你家时……”

“现授予坎康普瓦的比泽先生!”

“我当时知道能有机会陪伴你吗?”

“70法郎!”

“有多少次我想离开,但最后还是跟着你,留了下来。”

“肥料奖。”

“今天下午我终于留在你身边了,明天、以后,一辈子我都需要留在你身边!”

“授予阿尔盖的卡龙先生!还有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从与自己相处过的人身上,还从来没有发现谁能像你这样有魅力。”

“奖给吉伏里·圣马丁的班先生!”

“所以我会永远将你记在心上。”

“美利奴羊[产于西班牙的细毛绵羊。]奖……”

“可是你也许会忘记我,我会像一个影子一样消失。”

“奖给圣母院的贝洛先生……”

“啊!不会的。我将会在你的思想和生活中占据一定的位置,是不是?”

“良种猪奖,共两名:授予莱厄里赛和库朗堡先生,每人各60法郎!”

罗多尔夫紧紧捏住爱玛的手,觉得它热乎乎的,还在瑟瑟发抖,就像一只被捉住却还想飞走的斑鸠。爱玛呢,不知是想将手抽回,还是为了对他那样的紧捏不放表示响应,她的手指竭力动了动。

此时,罗多尔夫激动地说:

“啊!谢谢!你没有推开我,你真是太好了!我知道我是属于你的!快让我看看你,端详着你吧!”

窗户里刮进一阵风,吹皱了台布。楼下广场上,农妇们的帽子也在风中摆动,宛如白色蝴蝶在扇动翅膀。

“还有施用豆饼。”主席继续说。

他加快语速念道:

“施用佛兰德肥料,种麻、排水、长期租赁、及家庭服务等项。”

罗多尔夫不再说话了。两个人只是相互注视着,烈火般的欲望让他们发干的嘴唇直哆嗦;他们的手指软绵绵的,不用力捏就紧紧粘在一起。

“萨斯托·拉·盖里埃的卡特琳·尼凯丝·伊丽莎白·勒鲁在一家庄园整整服务了54年,现授予银质奖章一枚——价值25法郎!”

“卡特琳·勒鲁在哪里?”参事先生大声问道。

卡特琳一直不肯上前领奖,只听到一些人低声催她:

“上去呀!”

“我不要去。”

“往左边直走!”

“不要害怕!”

“唉!瞧她有多蠢!”

“卡特琳·勒鲁到底来没来?”图瓦什又大声地问道。

这才见到一位矮小的老妇人,畏畏缩缩走向主席台。她枯瘦的身体好像在破旧的衣服里缩成了一团,脚上穿着一双木底皮面的大套鞋,腰间围一条宽大的蓝色旧围裙,头戴一顶未镶滚边的小风帽,那张老脸皱巴巴的,甚至比一个风干的斑皮苹果还皱得厉害,红色短上衣的袖口处,伸出一双长手,关节处疙里疙瘩。那双手因为长年接触谷仓的灰尘、洗濯的碱水和羊毛的油脂,使得皮肤又粗又硬,而且布满裂痕,虽然常常用清水冲洗,但看上去总脏兮兮的,并且由于长年劳动,总是半张开着,好像它们本身就是一个不起眼的证据,证明着它们的主人所经受的千辛万苦。她的张脸表情呆板,就像一个苦修的道姑;目光暗淡而冷漠,没有半点忧伤抑或多愁善感的流露。她经年累月只与牲口打交道,结果变得像牲口一样沉默寡言,安安静静。这是她头一次看见自己周围这么多人。会场里的旗帜、鼓声,台上身着黑礼服的先生们,还有省府参事的荣誉勋位勋章,这一切都让她心里很害怕,以致连步子都挪不动,不知道该向前走,还是向后退,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催促,评委们为什么对她微笑。这位给人当了半辈子仆役的老太婆,就这么呆呆站在那些喜气洋洋的老爷们面前。

“请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尼凯丝·伊丽莎白·勒鲁!”参事先生友善地说道。他从主席手里接过获奖人员的名单。

他又看了一遍名单,然后看看老妇人,以慈父一般的声音重复道:

“过来吧,请你过来!”

“你聋了吗?”图瓦什从座位上暴跳起来问道。

他就开始对着老妇人的耳朵吼道:

“当了54年仆役!授予银质奖章一枚1 25法郎。这是奖给你的。”

老太太拿到奖章,细细端详了一阵,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随即便走开了。大家听到她一边走一边咕哝道:

“我将它送给我们那里的本堂神甫,请他给我做弥撒。”

“信教都信得入了迷!”药剂师侧过身对公证人说道。

会议结束了,群众散去。演说稿都念过了,人人都回到原来的地位。一切照旧:主子依旧粗暴地对待仆人;仆人依旧去鞭打牲口。那些得了奖的牲口,头上还挂着绿枝花环,最终还是无动于衷地返回牲口棚。

人群散去之时,国民自卫队就上到镇公所二楼,每人在刺刀上扎一串点心;队上的鼓手们拎着一筐酒。包法利夫人挽着罗多尔夫的胳膊,让他送回家。他们在包法利家门口分手,罗多尔夫便独自去草场上溜达,等待着酒宴开始。

整个宴会拖拖拉拉,吵吵闹闹,招待十分不周到。席间坐得很拥挤,连胳膊肘都活动不了。充当凳子的窄木板实在不堪重负,差点被压断了。大家一味地吃,拼命要把自己的一份塞完,吃得额头上直冒汗。餐桌的上方挂着几盏马灯,还浮动着一片白蒙蒙的热气,看去很像秋日早晨笼罩河上的雾气。

罗多尔夫背靠着帐篷,一心只想着爱玛,什么也没听到。在他身后,仆人们将脏盘子摞在草地上。邻桌的人边吃边说着话,他却始终不答不理。不断有人为他斟酒,嘈杂声越来越大,他脑子里却是一片悄无声息。他在回想爱玛对自己说过的话,想她那嘴唇的模样。这样,爱玛的脸出现在一个个帽徽上,就像映射在魔镜里似的,光彩照人;爱玛那件打褶的袍子,也顺墙壁垂落下来。放眼未来,充满甜蜜爱情的日子无止尽地展现在他面前。

夜晚观赏烟火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爱玛,但爱玛和她丈夫及奥默夫妇在一起。药剂师担心腾空而起的烟火会发生什么危险,不时的离开身边那几个人,去关照比内几句。

花炮事先都送到图瓦什那里,由他保管。他过分小心,全都藏在地窖里,结果使火药受潮,大多都点不着。尤其重要的一套,燃放开来应该显出两条首尾相衔的龙,但是根本点不着。只是不时地升起一个万花筒,可怜巴巴地悬在半空中。人群都张着嘴,不时发出一片欢呼,其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那是有人趁着黑暗挠了她们的腰。爱玛则一声不响,只是轻轻地靠在夏尔肩头,仰望着漆黑的夜空中光彩夺目的烟火。罗多尔夫则借花火的光亮,远远打量着她。

花火渐渐熄灭,夜空中现出星星。天上掉下了几个雨点,爱玛将披肩挽在没戴帽子的头上。

此时,省府参事的马车也驶出客店。车夫喝醉了酒,忽然睡意上来,就迷糊过去了。远远望去,只能见他的身体伸在车篷外面,随着车身的颠簸,在两盏马灯之间不停地左摇右晃。

“确实有必要严厉惩罚酗酒!”药剂师说道,“我希望镇公所门白处专门挂出一块牌子,每星期将酗酒者的姓名公之于众。再说,这类统计资料就像年鉴一样,需要的时候一定会派上用场……对不住。”

他又跑到消防队长比内身边去了。

比内正想回家,去摆弄他的那张旋床。

“你或许应该派手下一个队员去,要不你自己去……”奥默对他说道。

“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比内答道,“什么事也不会出的!”

“大家尽管放心好啦。”药剂师返回朋友们身边说道,“比内先生肯定地告诉我,已经采取了措施。决不会有火花落下来。水龙里装满了水。咱们快回去睡觉吧。”

“说实话,我真想睡觉啦。”奥默太太却连打几个大呵欠说道,“不过没关系,今天这节日过得很开心。”

罗多尔夫则含情脉脉地低声附和道:

“啊!是呀,过得真开心!”

大家互相道过晚安,便转身离去。

两天后,《卢昂灯塔报》登出一篇有关这次农业评比会的长文章,是奥默先生在评比会后的第二天满怀着激情撰写的。

他这样写道:

为什么有那么多彩灯、鲜花和花环?那像大海般波涛汹涌的人流,在田野上射下炎热的阳光,正朝什么地方赶去?

接着,他又谈到农民的境况。诚然,政府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但还不够!“加油啊!”他大声疾呼,“千百项改革已经刻不容缓,让我们一起努力完成!”随后,他还描述了省府参事驾到的情形,既写到了“我们雄赳赳的民兵”,又写到了“我们十分活泼的乡村妇女”,而且也没忘记写“已经秃头的老年人,他们就像古代的族长赶来参加会议,其中还有几位曾参加过我们不朽的军队,现在一听到雄壮的鼓声,心还咚咚直跳呢。”他将自己列在评审委员会最前面几个委员之中,甚至不惜加了一条注,提示说,药剂师奥默先生为农业协会寄过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在写到颁奖的情形时,他便以抒情的笔调描写诸位获奖者的喜悦:

父亲吻抱着儿子,哥哥吻抱着弟弟,丈夫吻抱着妻子。许多人自豪地将小小的奖章拿给别人看;不要说回到家里,回到贤惠的妻子身旁,大多是一边哭,一边将奖章挂在茅屋暗淡的墙上。

6点钟左右,在里耶吉亚先生的草坪上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参加评比会的主要人物齐聚一堂,宴会自始至终都洋溢着亲切友好的气氛。在席间,大家频频举杯祝酒:略万先生提议大家为国王干杯;图瓦什先生提议要为省长干杯;德洛泽莱先生也提议为农业干杯;奥默先生则提议为农业的两姊妹——工业与艺术干杯;勒普里谢先生提议为至今各方面的改善干杯。天黑之后,绚丽夺目的烟火忽然间照亮了夜空。那真可以说是实实在在的万花筒,地地道道的歌剧布景,简直令人以为,我们这个小地方,迁移到了《天方夜谭》的梦境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其间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来搅乱这次以家庭为单位参加的盛会。

文章最后又补充一句:

唯一引人注意的是教士却没有来参加。教士们对于进步可能另有看法。那就悉听尊便,罗耀拉[罗耀拉(1491—1556),天主教耶稣会创始人。]的信徒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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