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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5226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第二天对于爱玛来说,简直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日子。一切都好像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外部弥漫着一片迷雾,痛苦则沉入了心灵的深处,不时发出低沉的呼啸,就像寒冬的风吹过一片废墟。这是对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魂牵梦萦、大功告成后感到的心力交瘁,习以为常的行动突然被打断,或者经久不息的震荡忽然中止带来的痛苦。

就像那年从沃比萨回来,合舞的形象还在头脑里旋转一样,她只觉得闷闷不乐,灰心失望,甚至有些麻木不仁。

莱昂又出现在眼前了,更高大,更漂亮,更温存,也更模糊;他虽然走了,但好像并没有离开她,他还在这里,房屋的墙壁好像把他的影子留了下来。她的眼睛根本舍不得离开他走过的地毯,他坐过的空椅子。河水一直在流淌,后浪慢慢推动着前浪,顺着滑溜的河堤流过去。他们一起在这里散过多少次步,多少回一起听着水波潺潺地流过长满了青苔的石子。他们享受过多么美好的阳光!多么美好的下午,仅仅两个人,在花园深处的树荫下!他不戴帽子,端坐在一张木条长凳上,高声朗诵;草原上的清风吹得一页一页的书哗哗作响,棚架上的旱金莲也簌簌摆动……啊,他走了,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让幸福有可能实现的唯一希望!幸福出现的时候,她怎么没紧紧抓住!幸福就要消逝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双膝跪下,双手拉住不放?她诅咒自己为什么不敢去爱莱昂;她多么渴望能吻莱昂的嘴唇。她甚至想跑去追他,直到扑进他的怀抱,对他说:“是我呀,我是你的了!”可是爱玛一想到重重的困难,心里先就起了一片混乱,而她的欲望也因为后悔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从这时起,对莱昂的回忆仿佛就成了她忧郁的中心;回忆在忧郁中闪闪发光,就像漂泊的游子在俄罗斯大草原的雪地里留下的一堆火。她赶快朝这堆火跑去,蹲在火旁,轻巧地拨动快要熄灭的火堆,四处寻找能够把火烧旺的柴草;结果最遥远的回忆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感觉到的和想象到的,本已烟消云散了的对肉欲的渴望,就像风中的枯枝一样摇摇欲坠的如意算盘,还没有开花结果的道德观,已经彻底落空了的希望,以及家庭里的鸡毛蒜皮,她都集拢起来了,又捡起来,加到火堆里去,以使她的忧郁变得暖和一点。

然而火焰却越烧越低了,可能是燃料不够,或者是堆积太多。情人不在眼前,爱情也随之渐渐熄灭,习惯的压力太大,几乎压得她出不了气;火光映红过她灰色的天空,现在又笼罩在阴影中,而且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她的头脑昏昏沉沉的,误以为讨厌丈夫就是在思念情人,怨恨的创伤就是柔情的重温。可是狂风一直在吹,热情已经燃成灰烬,加之没有人来援助,没有阳光照耀。她感觉四面八方一片黑暗,自己完全失落在彻骨的寒冷中。

于是,爱玛又重新经历了在道斯特的那种恶劣的日子,并且她认为自己现在比那时还要不幸得多,因为她尝够了烦愁的滋味,而且确定这烦愁没有尽头。

一个女人强迫自己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大概不会再一味地异想天开了。爱玛买来了一条哥特式跪凳,每个月花14法郎买柠檬来洗指甲,又往卢昂写信订购了一件蓝色开司米的袍子,还在勒乐店里挑选了一条最漂亮的披肩。平时,她将这条披肩往腰间室内便袍上一缠,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关着窗户,手里拿本书,躺在长沙发上独自看。

她经常改变发型,不是按中国式样,梳成松松的发卷或结成辫子,就是像男子那样,靠一侧梳出一条头路,让头发向下弯卷。

她想学意大利语,就买了几本词典、一本语法还有一叠白纸。她试着读历史和哲学方面的一些正经书。夜晚,夏尔有时被惊醒,还以为是有人来找他看病。

“我就去。”他咕哝道。

后来却发现,原来是爱玛擦火柴点灯弄出的声音。不过,爱玛读书也和刺绣一样,拿起一件,开个头,很快又放下,又换成另一件来做:她的五斗柜里堆满了不少开了头又扔下的活儿。

赶上怪脾气发作时,别人两句话一激,她就会干出极荒唐的事。有一天,她在丈夫面前逞强,说她能喝完大半杯烧酒,夏尔一时糊涂,硬说不相信,结果她就端起大半杯烧酒一饮而尽。

爱玛举止轻浮(这是荣镇的太太们对她的评价),却并不见得快活,嘴角总是闭得紧紧的,使得脸上也现出了皱纹,就像老姑娘和失意的野心家那样。她面无血色,脸像纸一样苍白,鼻子上的皮肤朝鼻孔抽缩,一双眼睛看人时一点神色也没有。她看到鬓角有三根灰白头发,便大谈自己已经老了。

她常常头晕,有一天甚至喀出一口血,把夏尔急得坐立不安。

“哎,得啦!”她说道,“这算得了什么啊?”

夏尔就躲进诊室,坐在办公桌前的扶手椅里,双肘支着桌面,对着头颅标本,呜呜哭起来。

他给母亲写了封信,将她请来。母子俩商量爱玛的问题,谈了好长时间。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一切治疗她都拒绝,到底该怎么办?

“你知道你媳妇究竟需要什么吗?”包法利老太太对儿子说,“需要强迫她干活儿,干体力活儿!如果她也像许多人一样得挣钱糊口,什么气郁头晕,就都没有啦!这都是她整天无所事事,满脑子胡思乱想造成的。”

“可是,她也挺忙的啊。”夏尔说。

“哼!挺忙的!,她都忙什么啦?看小说,看邪书,看反对宗教的书。书里净是引用伏尔泰的话来嘲笑教士。这一切危害很深,我可怜的孩子。不信教的人,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于是,他们决定不让爱玛再看小说。这一点实行起来却也不容易,老太太就主动承担下来,准备经过卢昂时,亲自去租书处,声明爱玛将停止订阅图书。假如书店还是继续干毒害人的勾当,难道就不能去警察局告他们吗?

婆媳俩的告别冷冰冰的。虽然她们在一起待了三个礼拜,但彼此之间没说几句话,除了餐桌上和就寝前的问讯及客套话。

包法利老太太离开那天正是星期三,荣镇逢集。

一大早,广场上就挤满了各种大车,全都车头着地,车辕朝天,一辆挨着一辆,从教堂到客店,沿着店铺摆了长长的一溜。另一边则是一个接一个的帆布棚子,卖着棉布、毯子、毛袜以及马笼头和一捆捆蓝色缎带;带子头迎风飘摆。地上则摆着粗笨的金属器皿,旁边是一堆堆鸡蛋以及一筐筐干酪,里面露出黏糊糊的麦秸;割麦机旁边,摆着好多扁扁的鸡笼子,一只只母鸡从里面伸出脖子,咯咯直叫。人也全挤在一堆,谁都不肯挪动地方,有时几乎要把药店的门面挤倒。每到星期三,药店里总是人头攒动,大家不断往里挤,其中有买药的,但更多还是看病的。奥默先生在四乡很有名气,他那把握十足的样子更使乡下人信服,在他们心目中,他比所有医生都更高明。

爱玛倚窗而立(她经常倚窗而立:在外省,窗户的作用不啻相当于戏院和散步的场所),观看着熙来攘往的乡巴佬,正看得有趣,突然瞥见一位穿绿绒大衣的绅士,戴着一双黄手套,裹着厚厚的护腿,正向医生家走来,后面跟着一个农民,低着头,一幅满腹心事的模样。

“我可以见医生先生吗?”绅士向正在门口与费丽丝闲聊的朱斯坦询问道。

他将朱斯坦当成了医生家的男仆,随即又补充一句:

“请转告他,拉于谢特的罗多尔夫·布朗热先生求见。”

来人在姓名之前特意强调了地名,并非是想炫耀他是庄园主,而是想让人家一听就知道他是谁。

拉于谢特是距荣镇不远的一座庄园,其中的古堡和两个农庄都是新近买下来的。农场的地都自己耕种,但也没让农活过分捆住手脚。他是单身汉,据说每年的收入起码会有1.5万里弗尔[法国古代的记账货币单位,一里弗尔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

夏尔来到客厅。布朗热先生先向他介绍自己的仆人,说他想放放血,因为他浑身上下痒得很厉害。

“放放血我就能清爽啦!”无论别人怎样劝阻,这个仆人总这样回答。

包法利就吩咐拿来一卷绷带和一个脸盆,请朱斯坦将脸盆端住,对那个已经脸色发白的乡下人说:

“不要害怕,朋友。”

“不,我不怕,”那人说道,“请动手吧。”

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伸出了粗壮的胳膊。

柳叶刀一拉,血便涌了出来,甚至溅到镜子上。

“盆端近点!”夏尔叫道。

“瞧!”农民说道,“真像一眼小小的泉水在流哩!我的血多红啊!这是好现象,不是吗?”

“有时候,”医生说,“开始什么感觉也没有,但过了一会儿就会晕倒,尤其是像你这样身体壮实的人。”

乡下人听了这话,就松开了在手里转动的柳叶刀匣子,肩头猛地搐动几下,碰得椅子背吱嘎作响,帽子也掉了。

“我就料到会是这样嘛!”包法利说着便用手指按住血管。

朱斯坦手里的脸盆开始晃动起来:他的膝盖发抖,脸色苍白。

“太太!太太!”夏尔叫道。

爱玛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

“拿醋来!”夏尔又叫道,“啊!天哪,同时两个人!”

慌乱之中,他竟连纱布也包不好了。

“没有什么。”布朗热先生镇静地说道,同时也把朱斯坦抱起来。

他让朱斯坦背着靠墙坐在桌子上。

包法利夫人则着手帮朱斯坦解领带,衬衣的饰带打了个死结,她用轻巧的手指在小伙子的脖子里解了几分钟才解开,随后往细麻布手绢上洒了些醋,一边轻轻地拍湿他的太阳穴,一边小心翼翼地吹。

赶大车的农民慢慢清醒过来了,但朱斯坦仍然不省人事,白色巩膜之下的瞳孔模糊不清,好像蓝色的花浸泡在牛奶之中。

“应该将这个藏起来不让他看见。”夏尔说道。

包法利夫人便端起脸盆放到桌子底下。她一弯腰,身上的连衣裙(是一件夏天穿的连衣裙,黄色,有四道镶褶,腰身较长,下摆宽)便撒开在周围的石板地面上,她弯着腰,身子有点失去平衡,双臂一伸,本来绷得紧紧的连衣裙,就随着上身的曲线,在有些地方凹了下去。她去拿来一壶水,又放几块糖在里面。这时,药剂师过来了。是刚才接连两个人晕倒时,女佣人去找来的。看到自己的学徒已睁开了眼睛,他就嘘了口气,绕着朱斯坦转来转去,上下打量。

“废物!”他骂道,“真是一个小废物,十足的废物!放点血也能算多了不得的大事!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你们瞧呀,一只多么可爱的小松鼠,一点也不怕头晕,爬到高高的树梢上去摘核桃哩。啊!是的,说呀,吹嘘呀!多好的一块材料,将来还要开药店哩!遇到严重情况,你还可能被传到法庭上去,启迪法官们的良心呢!到那时,你就得保持冷静,善于说理,表现得像个男子汉大丈夫,要不然的话,只能被别人当成低能儿!”

朱斯坦一声不吭。

药剂师则继续说道:

“谁叫你来的?你总是来打扰先生和太太!再说,星期三我根本离不开你,现在店里来了二十几个人。现在倒好,还要为了你,把一切都撂下跑过来。好啦,给我回去,快跑!等着我回来,照看好药瓶。”

朱斯坦穿上衣服,走了之后,大家又议论了几句有关晕倒的情况。包法利夫人却从来没有晕倒过。

“女人不晕倒可真是不寻常!”布朗热先生说道,“要说神经脆弱的人,真是不少。有一回决斗,我亲眼看见一个证人听见枪推上子弹的声音时就晕倒了。”

“我吗,”药剂师说,“看见别人流血,倒还没有什么,但一想到是自己在流血,想得多了点,就往往会觉得头晕。”

这时,布朗热先生已打发走了他的雇工,并叫他安下心来,既然他的愿望已经达成。

“他的愿望倒是让我有机会结识你。”

布朗热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在注视着爱玛。

随后,他在桌子角上放3法郎,漫不经心地欠了欠身子,便走了。

不一会儿,他便到了河对岸(这是他返回拉于谢特的必经之路),爱玛目送他在草原的白杨树下走着,步子逐渐放慢,就像在想着什么心事。

“她非常可爱!”布朗热自言自语道,“这位医生太太真是可爱,雪白的牙齿,乌黑的眼睛,娇小的脚,身材甚至赶得上巴黎女子。乖乖,从什么地方冒出了这样一个标志的女子?那个笨小子从哪儿把她搞来的?”

罗多尔夫·布朗热先生现年34岁,性情粗暴,但也聪明机敏,结交了许多女人,堪称风月场中的老手。他觉得爱玛长得漂亮,便禁不住想她,同时也想她的丈夫。

“我觉得他真是笨蛋一个。她看来已经对他感到厌倦。瞧他那指甲脏兮兮的,胡子拉碴,准是三天没刮了。他整天在外头东奔西跑治病,而她就只能待在家里补袜子。那该有多无聊!一定盼望着住到城里去,天天晚上能跳波尔卡舞!这个娇小的女子真可怜!她准是眼巴巴渴望爱情,就像案板上的鱼儿渴望着水一样!三句调情的话,她定会深深爱上你,我敢肯定!一定温柔!迷人!……是的,不过事后要如何甩掉呢?”

向往中的快乐遇到了障碍,他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情妇,两下比较起来。他的情妇是他供养的一个卢昂女戏子。一想到记忆中她那副模样,他就感到腻味。

“啊!包法利夫人可比她漂亮多了,”他想道,“尤其是娇嫩得多。维尔吉妮显然已经开始发胖啦。她那么令人生厌,玩也玩得没味儿,并且吃长臂虾吃成了瘾!”

田野里望不到人,罗多尔夫只听到杂草拂拭皮鞋发出的有节奏的沙沙声,以及躲藏在远处荞麦地里蟋蟀的鸣叫。他眼前又浮现出爱玛的倩影,仍是刚才见到的装束,但他将她脱得精光。

“我要将她搞到手!”他喊了起来,一手杖将面前的土块敲了个粉碎。

他立即盘算着如何耍手腕。

他问自己:

“在什么地方会面?怎么要她来?她还得不断管孩子、女仆、邻居、丈夫,各种各样的头痛事。去它的吧!”他说,“太费时间了!”

可是他又重新想起:“只是她的眼睛,就像钻子一样钻进了你的心里。还有梦一般的脸色!……我就喜爱这样迷离恍惚的女人!……”

到了阿格伊山坡得高头,他的决心已经下定。

“只等找机会了。有啦!偶尔去看看他们吧,送些野味,送些鸡鸭;需要的话,我也去放血;成了朋友,就能请他们到家里来……啊!不必了!”他心中马上又起了一个主意,“不是快开展览会了吗?她会来的,我一定会见到她的。一开了头,只要大胆,这不就很容易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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