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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7977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一天傍晚,爱玛呆坐在敞开的窗前,看着教堂执事赖斯迪布都瓦修剪黄杨枝,忽然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时间正是四月初,报春花已经开放;一阵暖洋洋的风抚过新翻土的花坛,花园也像女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以迎接夏天的良辰美景。从花棚的栅栏向外一看,就能看见蜿蜒曲折的河水在草原上漫游的行迹。暮霭穿过落了叶的杨树,使树的轮廓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好像在树枝上挂了一层朦胧的透明轻纱似的。远处有牲口在走动,但却听不见它们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它们的哞叫声。晚钟一直在响着,在空气中散发出哀而不怨的叹息。

听到悠长的叮当钟声,少妇的情思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她的青年时代,回想起当年的寄宿生活。她想起了圣坛上的大蜡烛台,那要比摆满了鲜花的花瓶和圣龛的小圆柱还要高得多。她真想和从前一样,和修女们打成一片,排成长长的一行,看着白面纱中夹杂着一顶顶黑色的硬风帽,大家全伏在跪凳上祈祷。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她一抬起头来,就能看见淡蓝色的香烟缭绕着圣母慈祥的面容。想到这里,她的心有所感触了;她觉得自己十分柔弱无力,无依无靠,好像一只小鸟身上的绒毛,在暴风雨中晕头转向;就这样,在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却已经走上了去教堂的路。她准备献身给宗教,无论哪种信仰都行,只要能让她把灵魂全部投进去,只要能让她忘却人间的烦恼。

她在广场上遇见勒斯帮布杜瓦回来;因为他为了充分利用一天的时间,甚至宁愿打断工作,重新再做,所以他只在他方便的时候敲晚祷钟。再者,早点敲钟还可以提醒孩子们去上教理课。

有些孩子已经到了,聚在公墓的石板上玩弹子。还有几个骑在矮墙上,两腿晃来晃去,木头套鞋踢着矮墙和新坟之间长得高高的荨麻。这块荨麻是这里唯一的一块绿地;其他地方就都是石板,上面还总是覆盖着一层浮尘,虽然教堂管事经常打扫。

穿布鞋的孩子们在墓地追逐打闹,就像这是专供他们玩耍的地方。当当的钟声也盖不住他们的喧嚷。从钟楼上垂下一根很粗的绳子,末端一直拖到地上。随着它摆动幅度的变小,钟声也渐渐变小。燕子呢喃着掠空而过,又迅速飞回檐瓦下黄色的窝巢。教堂里亮着一盏灯,那是一根灯芯点亮在一个玻璃罩子里,悬挂在半空。那灯光远远望去,好像上面颤悠悠飘着一个灰白色的点子。一道长长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大殿,却使两边的侧道和角落反倒显得更暗了。

“神甫在哪里?”包法利夫人轻声问一个男孩儿。那男孩正晃动着已有些松动的栅栏门玩。

“就快来啦。”男孩回答道。

果然,不久,本堂神甫住宅的门嘎吱响了一声,布尔尼贤先生就出现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逃进教堂。

“这帮调皮鬼,”神甫低声说着,“总是这样!”

他的脚碰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教理问答》课本,就弯腰捡起来。

“什么也不知道尊重!”

但是,他一见包法利夫人,便连忙说道:

“对不起,我还没有认出你。”

他将《教理问答》塞进口袋,停住脚步,圣器室沉甸甸的钥匙夹在他两个指头之间,一直不停地来回晃动着。

落日的余晖照亮他的整个面孔,也让他那件两肘处磨得发亮、下摆脱线的道袍微微泛出白色。在他宽阔的胸部,沿着那一排整齐的小纽扣,布满了油渍和烟草斑点,离领巾越远就越多;领巾上搭着脖子皱巴巴的红皮肤;皮肤上面还散布着黄色斑点,直到又粗又硬的灰白胡须,才消失不见。他刚吃过晚饭,呼呼地喘着气。

“你身体怎么样?”神甫补充问一句。

“不好,”爱玛回答道,“我感到很难受。”

“哦!我也感觉不舒服。”教士说,“这些天乍一热起来,人都感觉浑身软绵绵的,不是吗?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生来就是要受苦的,正如圣·保罗所说的。倒是包法利先生,他是怎么想的?”

“他!”爱玛鄙夷地说了一句。

“怎么!”好心的教士十分意外,就说道:“他没有开点什么药给你吃吃吗?”

“唉!”爱玛说,“我需要的并不是吃的药。”

神甫不时得往教堂里看几眼。孩子们在里面跪成一排,用肩膀你撞我,我撞你,撞来撞去,一个倒下,然后其他人也跟着全倒下。

“我想知道……”爱玛接着说道。

“请等一等,等一等。里布德,”神甫气冲冲地喊道,“看我不揪你的耳朵,捣蛋鬼!”

随后,他转向爱玛:

“这是木匠布德的儿子。父母有几个钱,对他格外娇纵。其实,只要肯学,他还是学得好的,因为,他很有天分。我有时为了打趣,就叫他里布德(去马洛姆经过的那座山就叫这个名字),我甚至还会叫他:蒙里布德。啊,啊!蒙里布德[法语里mon(我的)和mont(山)谐音,汉语均可音译为“蒙”。“蒙里布德”既可听为“我的里布德”,又可听为“里布德山”,一语双关。]!那天,我把这个名字说给主教大人听,主教大人哈哈大笑……他竟然不顾身份地笑了。嗯,包法利先生怎么样?”

爱玛好像没听见似的。神甫就继续说道:

“大概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吧?我和他无疑会是本教区最忙的两个人。不过,他是医治肉体的医生,”说到此处,神甫憨厚地笑了笑,“而我是医治心灵的医生!”

爱玛用哀求的眼光看着神甫。

“是啊……”她说,“你能减轻所有人的苦难。”

“咳!别提啦,包法利夫人。就在今天早上,我还不得不亲自去下迪俄维尔跑了一趟。那里有头母牛腹部肿胀,村里人坚持认为是中了邪。不知道怎么回事,全村每头母牛都……哦,对不起!龙格马尔,布德!你们两个鬼东西!到底有完没完?”,神甫一个箭步就冲进了教堂。

于是,孩子们又一窝蜂拥挤到大讲经台四周,爬上唱诗班的凳子,打开了弥撒经书。有几个人蹑手蹑脚的,眼看就要溜进忏悔室。但是,神甫冷不防地给了他们一顿巴掌,抓住他们的衣领子,一个个拎了起来,狠狠掼在唱诗台前的石板地上,叫他们双膝下跪,就像让他们在那里生根似的。

“好啦!”神甫重又回到爱玛身边,抖开一块宽大的印花布手帕,用牙齿咬住一个角,说:“庄稼人真是可怜!”

“可怜的何止他们。”爱玛接着说道。

“当然啰!比方说还有城里的工人。”

“我指的也不是工人……”

“对不住!在工人之中我认识一些家庭主妇,一些十分贤惠的妇女,我向你保证,她们可以说都是真正的女圣人,但她们却连面包都没有。”

“可是,有些女人,”爱玛说道(她说此话时嘴角抽动),“有些女人,神甫先生,她们虽然有面包,却没有……”

“冬天也没有火。”神甫接着说道。

“哎!没有火又有什么要紧?”

“怎么!有什么要紧?看来,所有温饱有保障的人……嗯,说到底……”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爱玛连连地哀叹着。

“你觉得不舒服吗?”神甫关心地走到爱玛面前,“莫不是消化不良吧?应该赶快回家去喝点茶,包法利夫人,它可以帮助你提提神,或者喝杯加粗红糖的凉水也可以。”

“为什么要喝那种东西?”

爱玛的神态好像刚从梦中醒来。

“因为我看你用手摸额头,还以为你头晕。”

说罢,神甫话锋又一转,问道: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问的是什么?我都记不起来啦。”

“我吗?没有……什么也没问……”爱玛连连否认掉了。

她环顾一下四周,目光渐渐落到穿道袍的老头儿身上。他们面对着面,就这么默默地对望着。

“那么,包法利夫人,”最终还是神甫打破了沉默,“请原谅,你知道,责任比什么都更重要,我得去管教这批淘气鬼了。初领圣体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我担心我们又会措手不及。所以从耶稣升天节开始,我就要他们每星期三准时来,多上一个小时课。这些可怜的孩子!务必尽早将他们引上我主指引的道路,正如我主通过他的圣子之口亲自教导我们的那样……多保重吧,夫人,请代我向你先生致意!”

神甫说完就向教堂走去,一到门口马上就做了个屈膝下跪的姿势。

爱玛看到他在两排长凳之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里走,头略微歪向一边,双手抄在背后,手掌向外微微张开,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爱玛就像安在一根轴上的木头人一样,一下子转过身子,向家里走去。但神甫粗大的嗓门和孩子们清脆的声音,仍不断传进她的耳朵:

“你是基督徒吗?”

“是的,我是基督徒。”

“那什么叫做基督徒?”

“就是经过洗礼……洗礼……洗礼的人。”

爱玛扶着栏杆走上楼梯,回到卧室,扑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从窗户里透进的灰白的光,颤悠悠的,并渐渐变暗。家具都待在原来的位置,好像变得更加呆板了,湮没在黑沉沉的大海般的黑暗之中。壁炉里的火熄灭了,座钟依旧嘀嗒走动。爱玛约略有些惊异:周围竟然这样宁静,而她自己的心里却烦乱不堪!这时,站在窗户与做针线活儿的桌子之间的小贝尔特,穿一双毛线织的小靴子,摇摇晃晃走到母亲面前,伸手想去抓她的围裙的带子。

“走开!”母亲说着,猛地用手推开她。

不一会儿,小姑娘又过来了,越发紧贴母亲的膝盖,将双臂放在上面,抬起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仰望着她,还有一丝清亮的哈喇子从小嘴里流出来,掉在绸围嘴上。

“走开!”爱玛生气地重复道。

小孩子被她的脸色吓得哭喊起来。

“哎!叫你走开嘛!”爱玛说着就用胳膊肘将女儿一搡。

贝尔特竟摔倒在五斗柜前,脸碰在铜拉手上,破了一道口子,并且流血了。包法利夫人这才慌忙跑过去将她扶起,伸手拉铃叫来女佣人,一用力把铃绳都拉断了,就声嘶力竭叫起来。她正要诅咒自己,夏尔跑进来了。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刚刚回来。

“你瞧,亲爱的,”爱玛以平静的声音对丈夫说道,“瞧这小东西在地上玩得摔伤了。”

夏尔就安慰她,说伤势并不严重,然后便去找药膏。

包法利夫人不肯下楼,说要一个人待在卧室里看护孩子。直到她看见孩子睡着了时,心头的担心才渐渐消失。她觉得自己真是又傻气,又善良,竟然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六神无主。贝尔特的确不再抽泣,呼吸也渐渐平匀了,身上的棉被随之微微起伏;眼角还停着两颗大泪珠,眼睑半闭,透过睫毛,可以看到深陷在眼眶里的浅白色眸子;贴在面颊上的药膏,把皮肤绷得紧紧的,使脸蛋有些歪斜。

“真奇怪,”爱玛想道,“这孩子为什么长得这么丑!”

夏尔夜里11点钟从药店回来了(晚餐后,他把用剩的药膏送回药店),发现妻子还站在摇篮边。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紧的。”他在妻子额头印一个轻吻,说道,“我可怜的娇娇,不要心急啦,不然你会病倒的!”

今晚他在药剂师家待了很长时间。他倒并没有显得心烦意乱,但奥默先生还是一个劲安慰他,让他不要垂头丧气。于是,他们就谈起了孩子们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及佣人们的粗心大意。这方面,奥默夫人似乎深有体会。她胸前还有一个火炭灼烫的痕迹,就是她小时候,厨娘不小心把一钵火炭打翻在她的围嘴上烫的。所以他们这对慈爱的父母,总是处处留心,刀子从不磨快,地板也从不打蜡,窗口都装有铁栏杆,壁炉前也安装了牢固的栏杆。奥默家的孩子们,别看全都无拘无束,但后面若没有人跟着,全不准挪动半步;稍有伤风感冒,父亲就会给他们灌药;直到4岁多,还让他们戴着一顶厚厚的防跌软垫帽,半点都不可怜他们。不过,说回来,这个怪主意是奥默太太出的;其实,她丈夫心里很发愁,担心那样紧紧箍着头,长久下去,会影响到大脑的正常发育。他甚至禁不住说出过这样的话:

“你难道想把他们培养成加勒比人[指拉丁美洲的印第安人。]或博托库多人[居住在巴西米纳斯吉拉斯州的南美印第安人。]吗?”

夏尔好几次想打断闲聊,以早点离开。

下楼梯时,他附到走在前面的见习生耳朵边,悄声说道:

“我有话要和你说。”

“难道他觉察出什么了吗?”莱昂暗自嘀咕开了,心怦怦乱跳,不觉得竟胡思乱想起来。

出了药店,带上门,夏尔就央求莱昂帮他去卢昂看一看,照一张讲究的达格雷相片大概要多少钱。他一直想要照一张穿黑礼服的照片,送给妻子,好给她感情上一个意外的欣喜,也表明他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丈夫。但在去照相之前,他想先做到心中有数。便求莱昂先生办这点事,大概也不至于使他为难,因为他差不多每星期都要进城。

莱昂常常进城干什么?奥默先生曾疑心是年轻人干荒唐事,和什么女人勾搭上了。事实上他错了,莱昂根本不寻花问柳。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心事重重。这一点,勒方苏瓦太太从他每餐所剩饭菜的多少,已经略微有所觉察。为了摸清原因,她还曾向税务员比内先生打听,但比内却没好气地回答说,他又不是“警察局雇的侦探”。

不过,比内先生也觉得这位同桌用餐的伙伴很古怪,因为莱昂经常往椅子上一仰,双臂一摊,没头没脑一直抱怨生活没意思。

“这是因为你不留意消遣。”税务员说。

“如何消遣?”

“我要是你,就先弄它一台旋床!”

“可是,我也不会旋呀。”见习生回答道。

“哦!这倒是!”比内表现出轻蔑而自得的神气,抚摩着下巴。

莱昂已经厌倦毫无结果的爱情。再说,生活每天都是老一套,千篇一律,既没有兴趣支持,也没有希望引导,他也感到难以忍受。他烦透了荣镇和荣镇人,一看到某些人和某些房屋,他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药剂师虽然可谓老好人一个,但在他眼里也变得完全不可忍受了。然而,换一个新环境的前景,虽然有诱惑力,但也令他有些畏惧。

这种畏惧很快就变成了焦躁。于是,巴黎开始远远地召唤着他,用化装舞会的鼓乐声和轻佻姑娘们的欢笑声。既然他迟早要去那里完成法科学业,为何不现在就去呢?有谁在阻拦他吗?结果,他就开始在思想上准备起来,预先想好到了那里都干些什么。他在想象中给自己安排了一套公寓。他要在那里过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在那里学习弹吉他!他将置办一件室内便袍、一顶巴斯克无边软帽、一双蓝绒拖鞋!甚至,他已经开始欣赏壁炉上交叉挂着的两把花剑,以及上面挂的死人头颅和吉他。

困难的是取得母亲的同意,虽然他这样做是非常明智的。就是他的东家也建议他到别的事务所看看,能否在那里求得更好的发展。他就采取折中办法,去卢昂寻找第二个见习生的位置,可惜没有找到。最后,他就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详详细细地说明他务必马上去巴黎的理由。之后母亲同意了。

然而他也并不急于动身。整整一个月,伊韦尔每天从荣镇到卢昂、从卢昂再到荣镇,帮他运送箱匣和包裹。他重新添置了衣服,又请人修理了三张软椅,还买了许多绸巾。总之,所预备的那些东西,足可以让他周游一趟世界,可行期却一周又一周推迟,直到收到母亲的第二封信。母亲催促他赶快动身,既然他希望能在放暑假之前顺利通过考试。

离别的时刻到了,奥默太太潸然泪下,朱斯坦泣不成声,奥默先生宣称是坚强的男子汉,才勉强掩饰住激动的心情。他要亲自帮朋友拿大衣,一直送到了公证人家门口。公证人就顺便让莱昂搭他的马车去卢昂。莱昂只有一点点时间去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他上到楼梯口时,感觉喘不过气来,只好停了停。当他跨进房门时,包法利夫人赶忙站起来。

“我又来啦!”莱昂这么说道。

“我就知道是你。”

爱玛咬住嘴唇,血直往上涌,从头发根一直到脖子,满脸绯红。但她仍然站在那里,肩头靠着护墙板。

“包法利先生不在家吗?”莱昂问道。

“不在家。”

爱玛紧接着又重复一次:

“他不在家。”

随后一阵沉默。两个人对视着。他们的思想,就像两个骚动不已的胸脯紧贴在一起,沉浸在一样的痛苦之中。

“我很想亲亲贝尔特。”莱昂说。

爱玛就下了几级楼梯,唤费丽丝。

莱昂向着周围深情地打量一眼,目光逐次停留在墙上、摆设架上、壁炉上,仿佛想要穿透一切,带走一切。

很快,爱玛回来了,随即女佣人领来了贝尔特。小姑娘手里正摆动着一根细绳子,绳子末端拴着一个头向下的风车。

莱昂在她的脖子上连亲了几下,说道:

“再见啦,可怜的孩子!再见,亲爱的小宝贝,再见啦!”

说罢他将孩子交给她母亲。

“带走吧。”爱玛转身对女佣人说。

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包法利夫人就背过脸去,贴在一块窗玻璃上;莱昂则手里拿着便帽,在大腿上轻轻拍着。

“要下雨了。”爱玛说。

“我有斗篷。”莱昂回应道。

“哦!”

爱玛转过身来,微微低着头,阳光映在额头上,就像照在一块大理石上,一直到弯弯的眉毛。谁也不清楚她在地平线上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心里想些什么。

“那么,再见吧。”莱昂叹了口气说道。

爱玛猛地抬起头来:

“好,再见……你走吧!”

两个人同时向对方走过去。莱昂伸出了一只手,爱玛犹豫一下:

“哦,英国式的!”她说着也把手伸过去,勉强笑了笑。

莱昂感觉到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觉得自己的全部生命活力都传给了那个汗涔涔的手掌。

握了一会儿,他就松开手,再次四目相对。随即,莱昂转身出了房门。

走到菜市场,他就停住脚步,躲到一根柱子后面,最后一次打量那座有四扇绿色百叶窗的白房子。他似乎还能看见一个人影在卧室的窗户后面;窗帘好像并没有人碰,却自动从挂钩上解了下来,斜斜的长褶缓缓移动,最后一下子就抖落开了,直挺挺地垂挂在那里,静静的好像一面墙壁。莱昂就拔腿跑起来。

他远远地瞥见东家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停在路上,旁边有一个系粗麻布围裙的人拽着马缰。奥默与纪尧曼先生正在闲谈,他们在等待着他。

“拥抱我一下吧。”药剂师眼里噙着泪花哽咽得说道,“这是你的大衣。我的好朋友,当心受凉!照顾好自己,多多保重啊!”

“好啦,莱昂,快上车吧!”公证人喊道。

奥默向挡泥板探着身子,用泪水哽住的嗓音,又凄凄切切说出四个字:

“一路顺风!”

“晚安!”纪尧曼先生回答道,“撒手,上路吧!”

车子开动了,奥默这才转身回家。

包法利夫人推开朝着花园的窗子,观察着天空风云。

西边卢昂的方向,乌云密布,好似黑浪汹涌,滚滚而来;后面,一道道阳光,越过云朵,如一枝枝金箭,高悬空中,而天空的其它部分,却看不到一丝云翳,像瓷器般白晃晃的。一阵狂风袭来,刮得棵棵白杨弯下腰,紧接着是一阵骤雨,哗哗啦啦地打在碧绿的叶子上。不多一会儿,雨霁日出,母鸡咯咯鸣叫,麻雀在水淋淋的灌木丛里拍打着翅膀,沙地上的积水带着粉红色的金合欢花,汩汩流淌。

“啊!他该走了好运啦!,”爱玛想着。

奥默先生一如既往,在6点半钟吃晚饭的时候来了。

“喂,”他一边坐下一边说着,“我们的年轻人今天下午总算是走了吧!”

“算是吧!”医生回答道。

说着他在椅子上转过了身子:

“府上怎么样?”

“没怎么样。只是我太太下午有点难过。你也知道,女人嘛,芝麻大一点小事也会搞得心神不宁,尤其我那一口子!不过,我们大可不必对此抱有反感,因为女人的神经组织,确实比我们的敏感得多。”

“可怜的莱昂!”夏尔说道,“他在巴黎该怎么生活啊?习惯得了吗?”

包法利夫人则叹了口气。

“担什么心!”药剂师咂舌道,“像高雅的聚餐呀!化装舞会呀!香槟酒呀!一切都如鱼得水,尽管放心吧!”

“我相信他不会胡来的。”包法利指出。

“我相信他也不会!”奥默先生赶忙附和道,“尽管他可能怕人家说假正经,不得不随波逐流。你不了解拉丁区那些浪荡公子和女戏子们所过的生活!再说,大学生在巴黎是相当被看好的,只要有一点点寻欢作乐的才情,上流社会就会乐于接纳他们。连圣·日耳曼区的贵妇人也有爱上大学生的。交上这样的桃花运,当然就不愁没有机会攀高枝结婚。”

“不过,”医生说,“我还是担心他在那里……”

“你说得对,”药剂师打断他说。“这是事情的阴暗面!那就不得不总是用手捏紧钱包。假如,你在公园里碰到了一个人,穿着讲究,甚至挂了勋章,你可能会以为他是个外交官;他走过来,与你闲谈,讨你好,请你吸烟,甚至帮你捡帽子。之后关系更密切了;他会带你上咖啡馆,请你去乡间别墅,等你半醉时,就让你结识各色人等。实际上,大部分时间只是想抢你的钱,或者拉你下水做坏事。”

“不错,”夏尔回答道,“但我更怕他们会生病,例如说,伤寒就总是拿外省学生开刀。”

爱玛开始发抖了。

“这是饮食失调的缘故,”药剂师紧接着说,“还有过分节省造成的紊乱。再说,巴黎的水,你是知道的!还有饭馆的菜,样样都要加香料,结果能吃得你发烧,再怎么说也比不上一锅牛肉汤。我呢,我总是喜欢实惠的菜,这也对健康更有益处!所以,我在卢昂念药剂学的时候,就一直住在寄宿学校里,和老师们一起吃。”

奥默先生继续就一般见解及个人爱好,侃侃而谈,直到朱斯坦来找他回去做蛋黄甜奶。

“喘息一会儿都不让!”他没好气地说道,“成天拴得我牢牢的,出来一分钟都不行!硬得像牛马一样干个没完没了,流血流汗!我还不如苦役犯!”

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问道:

“哦,对了,那个消息你知道了吗?”

“什么消息?”

“下塞纳地区的农业评比会,”奥默眉毛一扬,煞有介事地说道,“今年很可能会在荣镇开。至少,据说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报纸上还提到了呢。对我们县来说,这可是一件头等重要的大事!嗯,以后再聊吧。谢谢,看得见,朱斯坦正拎着盏灯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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