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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2739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冷天一开始,爱玛就不住在卧室里,而是搬到厅子里去了:厅子长长的,天花板却很低,壁炉上的镜子前面摆了一盆枝条密茂的珊瑚。她坐在窗前的扶手椅里,安静得看着村里人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

莱昂从公证人事务所走到金狮旅店去,每天得走两回。爱玛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每次听时身子向前倾;而那个年轻人却总是同样的装束,头也不回,径直从窗帘外溜过去了。但是到了黄昏时分,她就时常用左手支着下巴,将开了头的刺绣撇在膝盖上不管,突然看见这个影子溜过,就不由得震颤一下。随后她站起来,吩咐佣人摆好餐具。

奥默先生总是在晚餐时到他们家。他将希腊便帽拿在手里,悄悄地走进来,以免打扰他们。他总是重复同样的话:“晚上好,老伙伴!之后,他走到餐桌前,在这对夫妇之间的老位子上坐下。他向医生打听有多少人来此看过病,医生也同他商量应该收多少诊费。然后,他们就谈论报纸上的消息。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奥默差不多已经能将消息背诵如流了;他不仅可以和盘托出,而且能夹叙夹议,将记者的评论,国内外私人的大灾小祸等秘闻佚事都讲得历历在目,如数家珍。但是,没等话题谈得山穷水尽,他就马上话头一转,品评起眼前的菜肴来,有时,他甚至会探起身子,精心地为夫人挑选一块最嫩的肉,或者转过身去跟女佣人说,怎样操作才能烧好纯肉加蔬菜,如何调味才算讲究卫生;他谈到香料、味精、肉汁和明胶,谈得令人目迷五色,并且奥默头脑里的配方,比药房里的瓶子还多,他的拿手好戏是各式果酱、香醋和甜酒,他甚至还知道新发明的节约用热能的方法,以及保存乳酪、料理甜酒的各种技术。

到八点钟,朱斯坦来找他回去,因为药房要关门了。奥默先生发现他的学徒十分喜欢来医生家,尤其是遇到费丽丝也在的时候,所以他就用狡诈的眼光看他。

“这小子开始动坏脑筋了,”他说道,“嘿嘿,我琢磨着他是看上你们的女佣人喽!”

不过他有一个严重的缺点,这让奥默先生总会骂他的过错,那就是他老爱听人家谈话。比如在星期天,那几个孩子在扶手椅上睡着了,脊背直把宽松的白布椅套往下蹭,奥默太太唤朱斯坦带他们上楼去睡觉,他却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客厅。

药房老板家晚饭后举办这类聚会的时候,来的人并不多,他的嚼舌和他的政治见解,让各式各样的体面人先后都对他敬而远之了。书记员却是每次必到。他一听到门铃响,就快步来到包法利夫人面前,接过她的披肩,下雪天她在鞋子外面套双粗布条编的大拖鞋,他也会亲自接过去另外放开,放在药铺的桌子下面。

大家先一般打几盘三十一点[一种可由多人参加的纸牌游戏。最先以三张牌配成三十一点者为赢家。],然后奥默先生会与爱玛玩埃卡泰[一种纸牌游戏。两人执三十二张牌对玩,可以在入局前调牌,以垫牌为特色。];莱昂就站在她背后,给她出主意。他双手扶在她的椅背上,细细端详着她盘在脑后的发髻上的压发梳。她每次出牌时,胳膊往起一抬,右边的裙袍就会稍稍提起来。盘得高高的发髻,在后背上投下一片褐色的影子,越往下越模糊,渐渐融入阴影之中。鼓起的裙袍沿坐椅两侧垂下来,满是褶裥,一直拂到地面上。莱昂间或觉得自己的靴底踩住了裙袍,就赶紧挪开身子,好像是踩着谁的脚似的。

玩罢纸牌游戏,药剂师就与医生玩多米诺骨牌,爱玛换了个位子,双肘放在桌子上翻看《画刊》。这本时装杂志是她自己带来的。莱昂则坐在她旁边;两人一起看杂志上的画片,先看完的人就等在那儿。爱玛还不时邀请他为她念配画的诗句,莱昂就会拖长声调朗诵起来,碰到描写爱情的段落往往念得格外用心。不过玩骨牌的响声干扰了他;奥默先生十分精于此道,赢了夏尔个满双六[指一副多束诺骨牌共二十八张,每张上面刘着从零到六的一对点数。对局时,出双六(亦称天牌,即头尾都是六点)者可再出一张尾点为六的牌。先特手中的牌全部出完者为赢家。]。打满三百点之后,两人都到壁炉跟前,摊平身子坐下,不一会儿就都睡着了。等炉火烧成灰烬,渐渐熄灭了;茶壶也倒空了;莱昂还在继续朗诵,爱玛则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灯罩,轻纱制成的灯罩上画着坐篷车的丑角和手握平衡杆走钢丝的女演员。莱昂慢慢停了下来,示意爱玛另两位听众已经睡着了;于是两人就压低嗓门说起悄悄话来,这种交谈因为没旁人听见,所以对他们来讲似乎显得格外甜蜜。

就这样,他俩之间慢慢有了一种默契,并且时有互借书籍或歌谱的来往;包法利先生并没什么醋性,对此也就不以为怪了。

夏尔生日时,收到一个用于研究颅相学[由法圆人弗朗兹·约瑟夫·加尔(1758—1820)提倡的一种所谓“科学”,声称研究颅骨的隆突和人的官能之间的联系。]的很精致的颅骨模型,上面标着许多数字,密密麻麻地一直标到胸廓,并且涂成了蓝色。这是书记员的一片心意。他在别的地方也对医生频频地献殷勤,甚至为他跑腿儿到卢昂那么远去办事;有个小说家写了本书,一时间大家趋之若鹜,栽种仙人球成了一种时髦,莱昂就从城里为包法利夫人带回一盆,捧在手里坐着那辆燕子号,一路回来,好几个手指都被刺疼了。

她让人在窗前搭了个有栏杆的搁架,将盆栽放在上面。书记员也在窗口弄了个花架;两人凭窗伺弄花草的时候,恰好可以四目相对。

镇上的这么多窗口中,有一扇往往人影更为常见,因为,每个星期天从早到晚,外加每天下午,只要天气晴朗,就能瞧见比内先生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一座顶楼的窗口,只见他俯身在那台车床面前,车床单调的隆隆声传得老远,就连在金狮客店都听得见。

有天晚上,莱昂回来,发现屋里有条呢绒地毯,浅色底子上绣着一簇簇叶丛。他将奥默太太、奥默先生、朱斯坦、几个孩子和厨娘全都唤了来,他还将这事告诉了吉约曼先生。大家都想见识一下这条地毯——医生太太干嘛要对书记员出手如此大方?这事看上去有些邪门,大家认定,她一定是他的相好。

人家听他一个劲儿地说她如何风度好,如何有情趣,觉得他很乐意让人那么想,于是有一次比内丢了这么一句话给他:

“这关我什么事,我又不和她来往!”

他搜肠刮肚,想不出该用什么办法来向她表明心迹;既怕惹她不高兴,又因为自己的懦怯感到羞愧,总是拿不定主意,十分伤心气馁,却又情意难舍,竟不由得暗自落泪。后来,他终于横下一条心来;但写了信又马上撕掉,定了时间又不断拖宕。好几次他打算什么都不顾了,只管采取行动,可是一见到爱玛,那份决心顿时就化为乌有,这时如果夏尔正好进屋来,邀请他一起坐那辆轻便马车去看一个附近的病人,他就会马上答应,向夫人告退,往外就走。她的丈夫,不怎么说也是她的一样东西吗?

至于爱玛,她并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喜欢他。爱情对她来说,应该突然而至,光彩夺目,就像从天而降的暴风骤雨,横扫人生,震撼人心,如狂风扫落叶一般,把人的意志连根拔起,将心灵投入万丈深渊。她根本不知道,屋檐的排水沟如果堵塞的话,雨水会使屋顶上的平台变成一片汪洋的湖泊,她自认为这样待在屋内安然无事,不料墙上却已经有一条裂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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