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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7754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第二天,她刚起床,就看到实习生在广场上。她穿的是还是梳妆衣,他抬起头来,向她打招呼,她赶紧点点头,便把窗子关上。
莱昂足足等了一整天,等下午六点钟来到;但是,当他走进客店时,只见到比内先生一个人在餐桌就座。
前一天的晚餐,对他说来,是一件大事;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与一位女士一连谈过两个小时。怎么能用这样美妙的语言,将这么多从没讲清楚的事情,对她讲得一清二楚呢?他一向胆小,十分保守,一半因为由于腼腆,一半出于害怕出丑。在荣镇,大家都觉得他“规规矩矩”。他聆听成年人发表意见,好像并不热衷政治,这对年轻人来讲,是很难得的。并且他多才多艺,会画水彩画,能读高音乐谱,晚餐后一般不打牌,就专心读文学作品。奥默先生看重他有学识;奥默太太也喜欢他为人随和,因为他经常在小花园里陪伴那些小奥默。这些脏兮兮的小家伙,没有教养,也有点迟钝,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照料他们的人,除了一个女佣人之外,还有一个药房的小伙计朱斯坦,他也是奥默先生的远亲,药房收留了他,好像是做好事,其实是将他当作用人。
药剂师表现得是—个再好不过的好邻居。他告诉包法利夫人关于商店的所有情况,特意将他熟悉的苹果酒贩子找来,亲自为她尝酒,而且亲眼看着酒桶在地窖里摆好,他还指点她如何怎样才能买到价廉物美的黄油,而且替她和勒斯蒂布杜瓦打交道,这个教堂管事,除了照料教堂和料理丧葬之外,还随着主顾的心意,按钟点或按年头照管着荣镇的主要花园。
并不单单是关心别人,才使药剂师这么亲切地去巴结包法利的,关怀之下他有自己的打算。
十一年风月十九日[这是法兰西共和历纪年,相当于公元1803年3月10日。]颁布的法令第一款规定:凡非持有执照者,一律不得行医。当时奥默违犯了这条法令,结果,有人私下将他举报了,他被传唤到卢昂,在王室检察官先生的私人办公室里接受了训诫。检察官站着训话,身上穿着长袍,肩头披白鼬皮饰带,头上戴着直筒高帽。当时是早晨,接下去就要开庭。走廊里响着法警沉重的靴子声,远远地好像还能听见大铁锁碰上的声音。药剂师耳朵嗡嗡直响,只感觉自己要中风摔倒;眼前依稀见到的景象都是自己进了地牢,全家哭哭啼啼,药房被变卖抵押,药瓶摔得满地狼藉;他只好跑进一家咖啡馆,喝了一杯加苏打水的朗姆酒以安安神。
渐渐地,当面受训的印象变得淡薄了,他便故态复萌,又在药房内室替人看些小毛小病。不过镇长对他心存芥蒂,同行对他也颇有妒意,他只好处处小心提防;对包法利先生礼数如此周到,为的也是笼络住他,让他以后即使看出什么破绽,也不至于声张出去。所以,奥默每天早上会将他的《日报》送去,下午也常常会抽空离开药房,去这位官方认可的同行府上去聊会儿天。
夏尔正在犯愁:没有病人来诊所。他一坐就是大半天,不言不语,要不就去诊室里打个盹儿,要不就瞧着妻子做针线活儿。为了解闷,他还把家里的粗活自己包揽了下来,甚至还用漆匠先前剩下的涂料,将顶楼给刷了一遍。但是家里的开销却让他忧心忡忡。托斯特的装修,夫人的衣装,以及这次搬家,都花费很大,两年的工夫不仅将嫁妆花得一干二净,还贴上了三千埃居。另外,从托斯特搬到荣镇,一路上的损失也很惨重,好些家具碰坏的碰坏,遗失的遗失,这还没把那座神甫石膏像算上哩,马车有一下颠得太厉害,石膏像被猛摔出去,粉身碎骨地躺在了坎康普瓦的大路上!
另外,还有桩操心事儿也难排遣他心中的愁绪,那就是妻子的怀孕。随着产期的临近,他对她疼爱倍加。另一种血肉的联系正在形成,他好像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一种更为复杂的结合。每当他远远望见她慵困地走来走去,腰肢在没穿紧身褡的髋部上面款款扭动,每当她与他面对面,让他将她看个够,或者当她倦怠无力地坐在扶手椅里的时候,他就感到心中洋溢着幸福;他站起身来,抱住她吻她,摩挲她的脸,轻声叫她小妈妈,恨不得搂着她跳舞,还又是笑又是哭的,尽说一些他想得起来的各种充满温情的俏皮话。一想到就快有孩子了,他就觉得兴奋不已:现在他什么都不缺了。他尝到了人生的全部滋味,并且可以从容自地在人生的餐桌上支起双肘。
爱玛开始感到惊愕万分,随即就巴不得早点分娩,想知道做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可是,她想要先买吊床摇篮、粉红绸幔还有绣花童帽,却都因为手头拮据没能如愿,她一气之下,索性甩手不管,添置衣物的事就全交给一个乡下女工去做,她既不去挑选,也懒得出主意。因此,最初唤起母爱的那份乐趣,她并没有尝到,而且她对孩子的感情,也许从这一开始就受到了几分影响。
可是,夏尔每次在餐桌上都要提起小宝宝,所以不久之后她也常常想起孩子,竟有些放不下了。
她想要个儿子,一个体格健壮、棕色头发的男孩;她想叫他乔治。她这么一心想有个男孩,图的是有朝一日能为以往的各种无奈出一口气。一个男人,至少可以是自由自在的;他能体验各种激情,周游整个世界,冲破各种艰难险阻,去品尝远在天涯海角的幸福之果。而一个女人却难免处处受到束缚。她既委顿又驯顺,她往往身不由己,体力既弱,法律上也处于从属地位。她的意志,就如她的女帽上用细绳系住的面纱,随风颤悠晃动;时时会有某种欲望去掀动它,又时时会有某种礼俗会牵住它。
一个星期天,大约六点钟光景,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她顺利分娩了。
“是个女儿!”夏尔说道。
她马上转过脸,昏厥过去。
才一会儿,奥默太太便跑来吻她了,金狮客栈的勒方苏瓦大妈也及时赶到了。药房老板为人十分谨慎,只是隔着半开的房门即兴说了几句祝词。他想看看孩子,看的时候直夸孩子长得好。
她在月子里便老惦念着要给女儿取名字。她先是逐一考虑着所有带意大利词尾的名字,例如克拉拉、路易莎、阿曼达、阿塔拉;她一时觉得加尔斯温特[原是西班牙公主,567年与纳斯特里亚国王希尔佩里克结婚,成为法兰克王国所属的这个小王国的王后。其姐为奥斯特扭西亚王后,在加尔斯温特被希尔佩里克的情妇暗杀后,奥斯特拉西亚和纳斯特里亚这两个小王国间进行了长速40年之久的战争。]这名字很不错,一时又更喜欢伊瑟[中世纪传说故事中爱尔兰王之女,康沃尔王马克之妻,特利斯当的情人。根据这一故事演绎而成的《特利斯当与伊瑟》,是欧洲骑士文学中一部家喻户晓的作品。]和莱奥卡蒂。夏尔想让孩子用他母亲的名字,爱玛坚决不同意。他们翻遍了历书[西方历书上通常都印有圣徒的名字。],又征求了好些人的意见。
“那天我和莱昂先生说起这事,”药房老板说,“他很奇怪你们干嘛不选玛德莱娜,这名字眼下特时兴。”
但是包法利老太太竭力反对这个女罪人的名字[玛德莱娜是个圣经人物(一译抹大拉,亦称抹大拉的马利亚)。她是个罪人,曾用眼泪洗耶稣的脚,又用自己的头发擦干,再抹上香膏(《新约·路加福音》第7章,也是耶鲜复活的见证《新约·约翰福音》第20章)。包括提香在内的许多画家都曾以她的故事为题材进行创作。]。至于奥默先生本人,他对每个能让人联想起一位显赫人物、一桩重大事件、一种崇高理念的名字,都显得情有独钟,他的四个孩子就是按这个模式来分别取教名的。因而拿破仑代表了光荣,富兰克林代表了自由,伊尔玛也许是对浪漫情调的一种解释,而阿塔莉[法田剧作家拉辛的五幕诗剧《阿塔莉》(1691)中的女主人公。该剧取材于《圣经》,带有浓厚的宿命论色彩。]则是向法国戏剧的不朽杰作表示的敬意。也因为,他的哲学信念并不妨碍他对艺术的颂扬;思想家的气质,在他身上并没能压抑感情的冲动;他善于区别对待,分清想象与狂热的界限。例如对某部悲剧,他会痛斥它的思想观念,但很欣赏它的文体风格;他会谴责整个剧本的立意,但对剧情的细节又赞不绝口,在厌恶剧中人物的同时,也会为他们的对话叫好。读到精彩的段落,他更是会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但是,一旦想到那些教权主义者从中为自己的生意捞得了好处,他又会黯然神伤,他常常陷于这种矛盾的感情旋涡之中,一时只希望亲手为拉辛戴上大师的冠冕,一时又恨不得与他舌战个一刻钟。
临末了,爱玛想到在沃比萨尔城堡那会儿,曾经听到侯爵夫人叫一位小姐贝尔特,于是这个名字就算选定了。而由于鲁俄老爹来不了,便请了奥默先生当教父。他送来的礼物都是店铺的现货:六盒枣汁止咳剂、一大瓶可可淀粉、三小盒蛋白松糕,此外,还有从一个柜子里找出来的六根棒头糖。施洗礼的那天,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本堂神甫也过来了;席间气氛十分活跃。临到饮餐后酒的时候,奥默先生便唱起了一一《好人的天主》[贝朗瑞作于1817年的一首歌谣。],莱昂先生则唱了一首威尼斯船歌,包法利老太太是孩子的教母,她也唱了一首帝国时代的浪漫小曲;临末了包法利老先生硬是要人将孩子抱下楼来,端起一杯香槟酒便往孩子头上浇,说是要给孩子洗礼。对第一件圣事[圣事一称“圣札”,是基督教的重要礼仪。天主教认为圣事有七件,即洗礼、坚振、告解、圣餐、终傅、神品和婚配。新教一般仅承认洗礼和圣餐为圣事。]的这般嘲弄,几乎把布尼齐亚神甫给惹火了;包法利老爹却从《众神之战》[法国诗人德·帕尔尼(1753—1814)的长诗,描写奥林帕斯诸神与圣父圣子圣灵交战的情景。字里行间颇多嘲讽调侃词。]里引用一句诗回敬了他;本堂神甫便要退席;太太们就执意挽留;奥默先生也出面打圆场,神甫总算又重新入座,一言不发地拿起托碟里才喝了一半的咖啡杯。
包法利老先生在荣镇又住了一个月,每天早晨都会戴着军便帽到广场去吸烟,这顶嵌银饰带的橄榄帽在镇上着实出了一番风头。他喝烧酒也很上瘾,不时叫家里的女仆去金狮客店去买酒,赊账记在儿子名下;他爱往绸巾上洒香水,结果将媳妇备着的科隆香水用得一干二净。
包法利夫人倒并不讨厌有他陪在身边。这位老爹当年可是走南闯北颇见过世面的:他给她讲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讲他当军官的年代,讲他曾相好过的情妇,讲他参加过的盛宴;再者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有时在楼梯上或在花园里,甚至会揽住她的腰肢大声嚷嚷着:
“爱玛,你可要当心哪!”
于是包法利大妈就为儿子的幸福担起心来了,她生怕时间一久,自己的老伴会影响到年轻的儿媳,将她的心思往歪道上引,所以就催着要回家。说不定她还有更深一层的隐忧呢。她老伴堪称是一个肆无忌惮的男人。
爱玛的女儿被寄养在一个细木工匠家里,由木匠老婆喂奶抚养。有一天,爱玛突然急不可耐地想见到孩子,所以来不及翻一下历书,看看圣母六周[指圣诞节到圣最取洁瞻札日(2月2日)之间的六个星期。按习俗,产妇产后要在家静养六个星期,然后进教堂行安产感谢礼。]是否已经期满,她就上路向罗莱家走去。罗莱家位于山坡脚下那个村子的尽头,恰好在大路和草原的中间。
这会儿是正午时分,家家户户都将护窗板放了下来,天空一片湛蓝,板瓦屋顶在烈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就像人字墙的屋脊在闪光似的。不时吹来一阵闷沉沉的风。爱玛觉得浑身乏力,慢慢走不动了;地上的砾石硌得脚隐隐作痛;她拿不定主意,是就这么返回家里去呢,还是找个地方先歇歇脚呢。
就在这时候,只见莱昂先生挟着一沓卷宗,从近处的一扇门里走出来。他走过来脱帽向她致意,随即就退到勒侯的店铺跟前,静静地站在灰色挑篷的阴影里。
包法利夫人说她是要去看孩子,但走得有些累了。
“要是……”莱昂说了一半,却没敢说下去。
“您要去什么地方办事吗?”爱玛问道。
听了书记员的回答之后,她便请他陪自己一起走。当天晚上,这桩新闻几乎传遍了荣镇,镇长太太迪瓦施夫人当着女仆的面,声称包法利夫人实在有失检点。
要去奶妈家,就像要去公墓一样,出街之后,得向左转弯,沿着矮屋和院子中间的一条小路向前走,小路两旁都栽着女贞树。女贞树开着花,那些婆婆纳、犬蔷薇、荨麻和探出荆棘丛来的树莓,也都开着花。从树篱的罅隙望过去,只见破陋的院子里有头公猪正在拱着厩肥,或是几头系在树上的母牛正用犄角蹭着树皮。他俩肩并肩地款款而行,她甚至倚身挽住他的胳膊,他便放慢脚步合上她的步子;他俩跟前有群苍蝇不停地飞来飞去,在热烘烘的半空中嗡嗡嘤嘤地叫个不停。
他俩见到了那座遮蔽在老胡桃树树荫下的房子。它矮矮的,盖着褐色的瓦片,顶楼的天窗外面,顺窗檐还挂着一串洋葱。一捆捆细树枝倚在荆棘树篱上,中间围着一畦生菜、几株薰衣草,还有攀藤的豌豆开着花;泼在草皮上的脏水四处流淌,四周晾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及线袜,还有一件红色的印花布女上衣,一大幅粗布被单也摊晒在树篱上。听到木栅门的响声,那奶妈便迎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嗍奶的婴儿。她的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羸弱的男孩,脸上长满瘰疬的硬块,这孩子是卢昂的一个针织品商寄养在这里的,做爹娘的忙于做生意,就将他撂在了乡下。
“快请进,”她说,“您的小宝宝正在里面睡觉呢。”
整个屋子就只有楼下这么一间卧室,里面靠墙处放着一张大床,没挂床幔,窗跟前放着和面缸,窗玻璃已经碎了,用蓝色的纸剪了个向日葵粘在上面。门后的旮旯里,鞋钉发亮的半筒靴被排在洗衣板下,挨着一只装满油的瓶子,瓶颈里插着一根羽毛;积满灰尘的壁炉架上有本《马蒂厄历书》[ 1636年在比利时列日初版的一本很流行的历书。后于十九世纪中叶停版。],撂在火石、蜡烛头和火绒中间。最后,这屋子里最不实用的东西,恐怕就是那张正在吹号的传闻女神[指希腊神话中的俄萨,据说这位有翼的女神是吹着号角传播消息的。]的画像,想必这是从哪张化妆品广告上剪下来的,被六枚鞋钉钉在了墙上。
地上放着一个藤条摇篮,爱玛的孩子就睡在里面。她将孩子连襁褓一块儿抱了起来,摇摆身子轻轻地哼着歌儿。
莱昂就在屋里踱着步,看着这样一位穿南京棉布[南京棉布(nankin)指一种原产于中圆南京的布料,通常是米黄色的。]的漂亮夫人待在这样寒碜的小屋里,他似乎觉着很不对劲儿。包法利夫人脸红了,他就转过脸去,心想刚才自己的目光也许有些失礼了。不一会儿,孩子吐奶吐在了她的细布皱领上,她就把孩子放回摇篮。奶妈赶紧过来为她擦拭,连连说着不会留下渍斑的。
“她老是吐在我身上,”她说着,“洗都来不及洗!所以还请您费心去和那个杂货店老伴卡米说一声,叫他给我留着点儿肥皂,我要用就去拿,您看行吗?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来麻烦您,您也能落个清静不是。”
“行,行!”爱玛说着,“再见了,罗莱大妈!”
说罢她在门槛上擦了擦脚,便走出屋去。
那婆娘一直将她送到院子尽头,边走边说自己每天晚上得起来有多辛苦。
“有时候我实在累得不行,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睡着了。这不,您好歹就赏我一小磅磨好的咖啡吧,这也就够我一个月的了,我会每天早上兑上奶喝的。”
包法利夫人耐着性子听完她的道谢,扭头便走;可她还没在那条小路走上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木鞋的响声,所以回过头去,又是这个奶妈。
“什么事啊?”
这婆娘将她拉到一旁的榆树下面,冲着她说起自己的丈夫的事情来,他干的是手艺活儿,可一年到头六法郎船长还……
“有话就快说。”爱玛说。
“唉!”奶妈一句一叹气地接着往下说,“我就怕他看着我独自一个儿喝咖啡,会心里不痛快啊;您知道的,这些爷们……”
“您有不就行了吗?”爱玛说,“我会给您的!……真是烦人!”
“咳!我好心的太太哟,就因为他受过伤之后,胸口总是抽紧似的疼得要命。他还说了,喝点苹果酒可能会好受些。”
“您有话就直说吧,罗莱大妈!”
“嗯,”这位行了个屈膝礼就接着往下说,“要是您不嫌我太……”她又行了个礼,说道 “您肯开恩的话,”目光中满是央求的神情,“再给一瓶烧酒吧,”她终于说出了口,“我会拿点烧酒为您的小宝宝擦脚,让那双小脚嫩得跟舌头似的。”
打发走奶妈之后,爱玛重又挽起莱昂先生的胳膊。她急匆匆地走了一小会儿,随即又放慢脚步,目光向四下里望去,不经意地落在了年轻人肩头长礼服的黑绒领子上。他的栗色头发披散在领子上,平整服帖,梳理得很好。她还发现到他的指甲比荣镇一般人都留得长。保养指甲是书记员的一大嗜好,为此他特地在文具盒里预备着一把修指甲的小刀。
他俩沿着河岸走回荣镇。一到夏季,陡峭的河岸就变宽阔了,能看见花园围墙的脚跟,沿墙有石阶通至水边。河水无声无息地流过,乍看上去却湍急而清凉;纤长的水草顺流偃伏,宛如随手丢在河里的绿发,平摊在清澈的水面上。灯心草的尖端或睡莲的叶片上,不时会有细脚伶仃的虫子爬过或者小憩。一缕缕阳光穿过水波泛起的气泡,蓝莹莹的小气泡一路躜赶一路破碎。才修过枝的老柳树在水中映出了灰蒙蒙的倒影;放眼望去,原野显得格外空旷。此时,正是农庄里吃饭时分,少妇和她的同伴只听到自己走在小路上的脚步声,彼此交谈的说话声,还有爱玛裙袍有节奏的窸窣声。
墙顶嵌着碎瓶片的花园围墙,此时热得像暖房的玻璃窗。桂竹香从墙缝里钻将出来,包法利夫人打着伞经过,经阳伞轻轻一碰,枯萎的小花便像黄色的粉末那样散落开来;间或有几枝忍冬或铁线莲探出墙外,钩住伞边,一时竟把绸伞拽了过去。
他俩谈起了一个西班牙舞蹈团,它不久将要在卢昂剧院演出。
“您要去吗?”她问。
“但愿能去。”他回答说。
难道就没有别的话题好说了吗?可他俩明明在用眼睛说着更要紧的话;就在两人竭力要找些琐事做话题的同时,他俩都感到有一种甜蜜的忧郁在沁人心田;它就像心灵的倾诉,深沉而持续,在它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那么多余。他俩对这一新鲜而美妙的体验感到十分惊讶,但并不想向对方诉说这种感受,也不想去细细探究它的由来。未来的幸福,宛如热带的河岸,向着广阔的前方传送充满乡土气息的湿热,拂去一阵香气馥郁的和风,让人如痴如醉地沉浸其中,根本顾不上为望不见远处的地平线而感到担心。
有一处路面被牲口踩得陷了下去;水洼里稀稀拉拉撂着几块长了绿苔的石头,必需踩着石块才能过去。她走两步,就得稍停一停,瞧瞧下面该向哪儿踩——这时候,她一边张开手臂,随着脚下的石块摇摇晃晃,身子向前倾斜,眼神游移不定,一边还高声笑着,恐怕掉进水洼里去。
到了自家花园跟前时,包法利夫人轻轻推开小栅栏门,快步跑上台阶,瞬间就进屋不见了。
莱昂则回到事务所。头儿不在;他瞟了一眼卷宗,之后削了一枝羽毛笔,最后又拿起帽子出门而去。
他来到阿盖依山的坡顶,在那片通向森林的牧场上,手捂着脸躺在松树下,从指缝间向天空望去。
“真烦人!”他字眼自语道,“真烦人哟!”
他觉得自己真是够可怜的,生活在这样个小镇上,有奥默这么个朋友,又有吉约曼先生这么一个东家。这位吉约曼先生总是架金丝边眼镜,留红髯须,戴白领带,满脑子想的只是事务所的业务,对那些细腻的情感问题真可谓一窍不通,但他装出的那副不苟言笑的英国派头,当初却着实让书记员倾倒过。至于药剂师的老婆,她倒堪称诺曼底的贤妻良母,温顺得如绵羊,疼爱孩子,孝敬公婆,与亲戚乡邻相处的十分和睦友爱,人家遭遇不幸她就会伤心落泪,丈夫的事却从来不会多加过问,并且讨厌穿紧身胸褡——不过她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慢腾腾的,说的话让人听了就觉得腻味,相貌既平庸,见识又浅陋,所以虽然说她三十,他二十,两人的卧室门正对着门,他又整天都要和她说话,但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她竟然也会是人家的妻子,竟然除了裙子还有别的东西也能表示她的性别。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呢?比内,几个商人,两三个小酒馆老板,本堂神甫,最后还有镇长杜瓦施先生及他的两个儿子,他们有钱,粗鲁,迟钝,自己种地,一家人总是大吃大喝,却很信教,真让人受不了。
这些面孔构成的背景,衬托得爱玛的形象更加孤单,也更加遥远;因为他觉得在她和他之间,就像隔着模模糊糊的深渊。
最初,他同药剂师到她家去过几次。夏尔对接待他好像并不特别感到兴趣;莱昂既怕自己冒昧,又想寻求明知不可能的亲近,因而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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