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福楼拜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福楼拜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2
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4405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爱玛第一个下车,接着是费丽丝,勒合先生,还有一个奶妈,而夏尔却是不叫不醒的,天刚一黑,他就在车角落里睡着了。

奥默上前作了自我介绍,他向夫人表示敬意,对医生说了些客套话,说他觉得非常高兴能为他们效劳,而且用亲热的口气说,他自作主张要陪他们用晚餐,再者,他的妻子也不在家。

包法利夫人一进厨房,便走到壁炉前。她用两个手指头捏住膝盖上的袍子,将它往上一提,露出了脚踝骨,再将一只穿着黑靴子的脚,伸在转动的烤羊腿上面,烤火取暖。火光照亮了她的全身,一道强光甚至穿透了她的衣料,穿透了她白净皮肤的小汗毛孔,穿透了她时时眨动的眼睛。风从半开半关的门吹了进来,将一大片红颜色吹到她身上。

在壁炉的另外一边,一个头发金黄的青年人正在不声不响地瞧着她。

莱昂·杜普伊先生是第二个在金狮客店包饭的客人。他现在在公证人吉约曼那里做文职,常常感到在荣镇住得很无聊,经常很晚才来吃饭,希望能在客店里碰到一个旅客,可以陪他天南海北地聊上一阵子。有一段时间,工作很快做完了,他又无事可做,就只能准时来吃饭,吃饭时,他自始至终一直和比内在一起。所以,当老板娘提议让他给新来的客人做陪客时,他便非常高兴地同意了。勒方苏瓦太太想要讲究一下,便在饭厅里摆了四副刀叉。

大家到餐厅来用餐时,奥默怕被冻感冒了,便请大家允许他戴着希腊式小帽用餐。之后,他转过头跟邻座的爱玛说:

“夫人,您一定感觉有点累了吧?坐在燕子号班车上,实在颠得太厉害了。”

“的确是,不过我一向喜欢动不喜欢静,我喜欢来外面见识见识。”

“老是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实习生也叹了一口气说,“真能把人闷死!”

夏尔附和着说:

“您要是干我这一行,就总得骑马到处奔波……”

莱昂则接着包法利夫人的话说:“我认为,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思的了。”

他又加了一句说:“如果有能力这样做的话。”

药剂师也说话了:“在我们这个地方当医生,应该不算很辛苦,因为大路都比较平坦,马车行得畅通无阻,并且就一般来说,农村生活相当富足,支付的诊费也相对比较优厚。在疾病方面,除了肠炎、支气管炎、胆管感染等常见的病症之外,这里通常在收获季节,才偶尔会有人患疟疾。但是总体上来说,情况并不算严重,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最多只是经常有人生冷脓肿,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乡下人的卫生条件实在是太差了。啊!日后您可能还会发现,在这需要抵制乡下人的许多偏见,包法利先生,你用科学做出的种种努力,会遭到很多人的强烈反对啊!那些陈规陋俗是那么不容易克服!因为迷信的人们宁愿相信什么祈祷、圣骨、神甫,也不会按照常理来找医生或药剂师。不过说实话,这里气候还算比较适宜,就是我们本乡还有几个老人活到九十岁左右呢。我仔细观察过寒暑表,冬天最冷时气温也就降到摄氏四度,夏天一般在二十五度左右,最多三十度,折合成列氏表,那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度,或者折合成英国的华氏表,也不过只有五十四度,不会再高到哪儿去了[摄氏三十度,相当于列氏表二十三度,相当于英国算法华氏表里的八十七度。]!——而且实际上,因为我们北边有阿格伊森林挡住了北风,西面又有圣让山能挡住西风。然而,河水蒸发而形成的水汽,和草原上大批牲畜呼出的气体,也就是氮气、氢气和氧气,对不起,确切地说应该只有氮气和氢气,形成的一股热气,这股热气还吸收了土地上腐烂的植物的气味,又混合了各种挥发物,打比方说,就像将一捆东西捆成捆,有时可能会同空气中散布的电流产生化合作用,时间一长,就像在热带一样,有可能会产生对健康有害的疫气。——这种热气,因为从它来的地方,确切地说,从它可能来的那边,也就是说,从南方来的时候,可能会遇上东南风,就会变得稍稍温和,而只要东南风吹过塞纳河,就会变得很凉爽了,有时偶尔吹到这里,你还会误以为是从俄罗斯吹来的凉风呢!”

包法利夫人接着和莱昂说:

“这附近应该有可以散步的地方吧?”

“唉,少得可怜,”他回答道,“这里有一个叫‘牧场’的地方,位于山上最高处,在森林旁边。礼拜日,我偶尔会带一本书过去,一个人在那看落日。”

爱玛则兴奋地说:

“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也莫过于落日,尤其是在海边。”

“啊!我也很喜欢大海。”莱昂先生说。

包法利夫人接着说道:“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上邀游,你难道不觉得精神更自由舒畅吗?哪怕只是看到大海一眼,灵魂也会得到净化,内心也会强烈得向往无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高山的风景也是如此奇妙的,”莱昂接着说,“我有一个表哥,去年到瑞士去旅行,回来后他对我说,那里有极富诗意的湖泊,令人赞叹的瀑布,宏伟壮观的冰川。那里瑰丽多姿的风景简直是普通的人难以想象的。高大挺拔的青松,在湍急飞奔的溪流中巍然屹立;奇巧的小木屋,建在悬崖绝壁上;而云雾就在你脚下散去,溪流幽谷尽收眼底。你在这些风景面前会心旷神怡,感谢上天造化之奥妙!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杰出的音乐家,往往为了激发自己的灵感,总是要对着壮观的景色弹琴了。”

“您是音乐家吗?”爱玛好奇地问道。

“不是,不过我非常爱好音乐。”他答道。

“啊!包法利夫人,千万别相信他的话。”奥默先生身子还俯在盘子上,就插话说,“他这样说纯粹是出于谦逊——怎么,我的朋友!那次你在房间里,一个人唱‘守护天使’[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首歌曲。]真是动听极了。我在实验室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听起来就像一位专业演员在唱歌。”

莱昂的确是住在药剂师家三楼朝向广场的一间房子内。他听到房东如此恭维他,脸都羞红了,而他的房东却已经转过头去,向医生挨个解说荣镇的知名人士去了,还讲述了一些逸闻趣事,而且提供一些人物背景:没有人知道公证人的财产到底有多少,还有总是喜欢摆架子的“杜瓦施那家人”。

爱玛继续问莱昂:“您都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

“啊!诸如德国音乐,还有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音乐。”

“意大利歌剧,您看过吗?”

“还没有。不过明年我就会去巴黎将法律专业读完,到那时就有机会去看歌剧了。”

药剂师接着说:“刚才我对您先生在谈论的那个亚诺达,他扔下房子远走高飞了,今后您就会知道,因为他的瞎摆阔气,却为您留下了荣镇最讲究的一座房子。对医生来说,住在这个房子里也再方便不过了。小门和一条小路相通,进进出出都不会有人看见。另外,对于生活来说,一切都十分方便。洗衣房、厨房还带配膳室、起居室、水果储藏室等等,真是应有尽有。亚诺达这个浪荡的阔少,什么都满不在乎!他在花园尽头的水池边上,搭了一个专为夏天喝啤酒而用的花棚,若是夫人爱好园艺的话,不妨……”

“我太太对此一向都不喜欢,”夏尔打断他的话说。“人家劝她应该多活动活动,但她就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里看书。”

莱昂便接过去说,“我也喜欢这样,夜晚坐在温暖的炉火旁,手里捧着一本书,风轻轻吹打着玻璃窗,任烛光在风中摇曳!……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情趣的?”

“可不是吗?”爱玛睁着又黑又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回应道。

他继续说:“什么也不用想,不知不觉地时间就过去了,虽然你只是静静地坐着,但却可以到书中所描绘的地方神游,您的想象和小说浑然难分,不是耐心琢磨细节,就是随着离奇的情节跌宕起伏,您的思想和书中人物冥冥之中相通,好像他们的衣服里面那颗跳动不已的心正是您的一样。”

“说得好!说得真好!”爱玛回答说。

“您是否也遇到过这种情况,”莱昂接着说,“有时候看书,感觉书里所写的和您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书中人物,正在淋漓尽致地演绎着您本人最细腻的感情。”

“这种体会我确也有过。”她回答道。

他又说:“所以,我最喜欢的是诗人。我觉得诗词要比散文更短小精悍,更能令人潸然泪下。”

“可是,诗读久了也会让人觉得腻味,”爱玛反驳说,“现在,我最喜欢的是那些一气呵成、读来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最讨厌故事中的有些人物庸俗不堪,感情苍白贫乏,和平日见到的人毫无差别。”

实习生接着说:“的确如此,这样的作品没有什么感染力,我觉得,这样它就没能达到艺术的真正目的。人生长恨水长流,假如我们能在高尚的性格、纯真的感情、幸福的境界上寄托我们的思想,那就可以慰藉我们的心灵!就拿我来说吧,住在这穷乡僻壤,远离复杂的大千世界,唯一的消遣也就是读书。荣镇的生活真是太单调了!”

爱玛接着说:“这里和托特差不多,所以,我以前一直从书店租书看。”

药剂师听到最后这一句话,就说:“如果夫人愿意,我那里倒是有一架的好书,全都是名家的著作,例如伏尔泰,卢梭,德利尔,华特·司各特,《专栏回声》等等。另外,我还订了各种期刊,其中《卢昂灯塔》这种期刊,每天都送,因为我是比舍、福吉、新堡地区和荣镇一带的通讯员。我十分愿意为您效劳。”

他们的晚餐足足吃了有两个半小时,穿着一双粗布鞋的阿特米斯,这个侍女,一直在石板地上拖拖拉拉地走着,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端上了这一个盘子,好长时间后才端上另一个盘子,而且总是丢三落四,什么也不懂,开了台球房的门就老是忘记关上,门闩的尖头直撞得墙咔嗒咔嗒乱响。

莱昂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将脚踩在包法利夫人椅手的横档上。她打着一条蓝缎的小领带,管状褶裥的细麻布衣领被它兜得紧紧的,就像绉领一样笔挺。她的头只要上下一动,她那下半边面孔,就会在领口处轻盈优雅地进进出出。就这样,在夏尔和药剂师自顾得谈天的时候,共同的爱好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他们虽然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但是,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可以使他们产生共鸣的一些兴趣爱好,例如巴黎的戏剧演出,小说的名字,新式的八人舞,她所住过的托特,他们现在住的荣镇,以及他们还没有亲自见过的世界。他们谈得很是投机,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不谈,一直谈到晚餐结束才停下。

在喝咖啡的时候,费丽丝就先去布置新居的房间了,四个客人没过多久也逐个退席了。勒方苏瓦太太已经靠着即将熄灭的炉火睡着了,马夫手里还提着一盏油灯,在一旁候着,负责将包法利夫妇送到新居。他的红头发上还沾着一些碎麦草,走路时左腿一瘸一拐的。等到他用另一只手将神甫先生的雨伞拿好,大家就出发了。

全镇一片沉寂,人们都已经睡熟了。灯光下,菜场的柱子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地面看上去全是灰色的,就像夏天晚上一样。

不过,医生的住宅离客店大约只有五十步远,所以,大家没走多久就互道晚安,各自回去休息了。

爱玛一进门廊,就感觉到了石灰渗出的冷气,就像湿布一样,落在她的肩上。墙是新粉刷的,木楼梯嘎吱嘎吱地响。一楼的房间还没有挂窗帘,一道淡淡的白光从窗口照了进来。隐隐约约地能看见树梢,还有远处在雾中半隐半显的牧场,沿河道的草地在月光下冒出白色的水汽。房间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五斗柜的抽屉,瓶子,帐杆,镀金的床栏,堆在椅子上的褥垫,以及搁在地板上的面盆,那两个搬家的人,随随便便就将家具放下了。

她这是第四次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睡觉。头一次是进修道院的那天,第二次是到托特的那一晚,第三次是到沃比萨,而这回是第四次了;每一次似乎都在她的生活中开始了一个新阶段。她不相信:在不同的地方,事物会出现相同的面目;既然过去的生活不如人意,接下来等待消磨的时光,自然会更好了。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