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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3952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她有时候想,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莫过于所谓的蜜月期了。要尝尝甜蜜的滋味,自然应该去那些远近闻名的地方,去消磨新婚后无比美妙也无所事事的时光。人坐在马车里,在蓝绸子的车篷下,爬着陡峭的山路,那时车走得并不比人快,听着马车夫的歌声在山中回荡,和着山羊的铃声,瀑布的喧嚣,就像组成了一首交响曲。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两人在海滨呼吸着柠檬树的香味;等到天黑了,两个人又手挽着手,十指交叉,站在别墅的平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谈论着将来的打算。在她看来,似乎地球上只有某些地方才能产生幸福,就像只有在特定的土壤里才能生长的树木一样,换了地方,可能就不会开花结果了。她多么希望在瑞士山间别墅的阳台上凭栏远眺,或者把自己的忧郁关进苏格兰的村庄里!她多么希望丈夫身穿青绒燕尾服,脚踏软皮长筒靴,头戴尖顶帽,手戴长筒手套呵!为什么不行呢?

也许她会幻想有个人能让她倾诉所有这些心事。可是,这样一种无以名状的烦闷,却如云朵那般变幻,似风那般飘忽,又怎么说得清呢?她既不知从何说起,也没有机会、没有勇气开口。

然而,要是夏尔能有个心,猜度一下她的心思,要是他的目光,哪怕就只一次,能探向她的内心,她认为滔滔不绝的话儿就会从她心里决口而出,正如果树上熟透的果子,用手一碰便会纷纷往下掉。可是,他俩生活上越是亲近,内心距离越是疏远,无形间形成了一种隔阂。

夏尔的谈话就如人行道那样平板,人云亦云的见解好似过往的行人,连衣服也悉如原样,听的人既不会动情,亦不会发笑,更不会浮想联翩。他说自己以前住在卢昂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过兴致去看一场巴黎来的角儿的演出。他不会游泳,不会击剑,也不会用枪,有一次爱玛问他小说里碰到的一个骑马术语,他也什么说不上来。

可是,一个男人,难道不是应该样样事情都无所不知,样样技艺都无所不精,应该能让你领略激情的魅力、生活的真谛,教你洞晓世间的各种奥秘的吗?可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指望。他认为她很快乐;她恨他的也正是这种神满气足的麻木,这种无动于衷的迟钝,她甚至厌恶自己带给他的幸福。

她有时出去画速写,这时夏尔就爱陪在她身边,乐滋滋地看着她俯身在画夹上作画,时而眯起眼睛望着前方的景色,时而用指尖轻轻搓揉擦画的面包芯子。至于钢琴,她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得越快,他就越是赞叹不已。她就挺直身子敲击琴键,从高音区一口气弹到低音区。这架旧钢琴因为很久没有校音了,经她这么一弹,就发出重叠的颤音,窗子开着的时候,甚至能传到村子的那头,执达吏的书记员光着头、穿着便鞋从大路上走过,常常会掖着文件驻足聆听。

不过,爱玛也很会持家。她把诊治的账单寄给病人时,措辞十分婉转,让人不觉得那是在催账。星期天有邻居来吃饭,她总有办法弄出几道挺别致的菜肴,还会用葡萄树叶铺底把李子垒得高高的,或者将蜜饯罐倒扣装盘上席,她甚至还说过要买吃甜食时用的漱口盅。凡此种种,都为包法利赢得了不少人的敬重。

于是,夏尔更加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妻子感到自豪了。他将她的两小幅炭笔速写配上很宽的画框,用长长的绿线挂在客厅的墙上,逢人便得意地指给他们看。村里的人从教堂做完弥撒出来后,常能见到她穿着一双绒绣拖鞋站在自家的门口。

他平时回家很晚,常常要到十点钟,有时甚至要到半夜。他一到家就要吃东西,女佣那时已经睡了,于是就由爱玛来张罗。为了吃得舒坦些,他索性脱去外衣。他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他遇到了哪些人,去了哪些村子,开了哪些方子,一边乐滋滋地吃完剩下的洋葱牛肉和好几块干酪,大口大口得吃下一个苹果,喝光瓶里的葡萄酒,然后就上床,仰天躺下,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他习惯了戴棉布睡帽,扎的丝头巾老要往下滑,所以第二天一早起来,头发总是乱蓬蓬的,枕头在夜里脱了线脚,白花花的羽绒就钻出来,沾得满头都是。他总是穿一双硬靴子,跗部有两道很深的褶裥,斜刺里伸向躁骨,除此指外,整个鞋面又硬又挺,就像块木板。他还常说在乡下这已经够好了。

他母亲对这种节俭大为赞许,她还像以前一样,家里老头子闹得一凶,就跑到儿子家来看他。不过老太太对儿媳似乎有一种成见,总觉得她太过大手大脚的不会过日子,柴薪,食糖,蜡烛,全都用得像大户人家那么费,灶头里的麸炭,简直够烧二十五盘菜!她把小两口的衣柜重新理了一遍,肉铺老板来送肉时就关照媳妇看着点人家。爱玛听着她的说教,不想老太太越说越来劲,“媳妇”、 “妈妈”整天挂在她俩嘴上,说的时候嘴唇却有点哆嗦,话说得虽然委婉,话音却透着怒气在打战。

迪比克夫人那会儿,老太太还觉得自己占着上风;但现在,夏尔对爱玛的恩爱,在她眼里却是对她的母爱的辜负,是对她的尊严的亵渎。她闷不做声地看着儿子日子过得挺和美,就像破了产的人待在窗口,看着人家在自己的老屋里围坐着吃饭。她借着忆旧的由头提醒他,做母亲的为他受过多少累,做出过多少牺牲,跟爱玛的不关痛痒两相比较,他这样一头扑在妻子身上宠爱她,真可以说是本末倒置了。

夏尔无言以对,他很敬重母亲,但也深爱着妻子。他觉得一方说得在理,又觉得另一方的解释也无可非议。老太太走后,他怯生生地试着在他听母亲说过的意见里,拣了一两条最无关紧要的,按原话讲给妻子听,但爱玛一句话就驳得他无言以对,将他打发到病人那儿去了。

而她,则按照她认为行之有效的理论,幻想让自己真正得到爱情。月色皎洁的夜晚,她在花园里为他背诵还记得的那些激情洋溢的诗句,长吁短叹地为他吟唱忧郁缠绵的曲子;可是过后她只感到自己仍像以前一样平静,而夏尔既不显得热心,也不像受了感动。

如此敲击了一下心灵的火石,却没有迸发出一点火星,加之她又没法理解自己不曾身经的事情,正如无法相信不曾见过实在模样的任何东西,于是她自然而然得出结论即夏尔的热情委实稀松平常得很。对他来说,表露感情似乎成了一种例行公事,他吻她都是定时的。这也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就像一顿平淡乏味的正餐过后,再上一道事先就知道已预备好的甜点。

有个猎场看守人领了医生给他治好肺炎的情,送给夫人一只意大利小猎兔犬,她就经常带它出去散步,她去散步,还因为有时候她只想独自待一会儿,不想见到那总在眼前的花园和灰土簸扬的大路。

她一直信步走到巴纳镇的山毛榉树林,林边有一座废弃的小屋,墙角对着一片开阔的田野。野草间的界沟里,长着许多又高又尖的芦苇。

她先是环视一下四周,看看上次来过之后,可有什么改变。只见毛地黄和桂竹香依然如故,荨麻丛生,乱石匝地,成片的苔藓爬满有三扇窗板却从不开启的窗子,窗板已经烂了,犹自悬在锈迹斑斑的铁片上。她的思绪,先是漫无目的地随意飘荡,就如那条小狗,在田野里转圈,尖声吠叫,去扑黄色的蝴蝶,一路追逐着田鼠,一路咬着麦田边上的丽春花。随后爱玛的思绪渐渐收拢起来,她坐在草地上,用伞尖戳着泥土,一再追问着自己:

“天哪,我为什么要结婚呢?”

她心想,假若当初一切都换个样子,不知她会不会遇上另一个男人。她兀自想象着这不曾发生过的情形,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这个她并不认识的丈夫。反正,无论是谁,都不会是眼前这位的模样。他想必既英俊,又潇洒,气宇轩昂,风度翩翩,也许就如当年修道院同学嫁的那些男人吧。她们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城里有的是市声喧嚣的街道,人头攒动的剧场,灯火辉煌的舞会,她们定然心醉神迷,生活在欢乐中。而她的生活却冷冰冰的,就像天窗朝北的顶楼,百无聊赖得像无声无息的蜘蛛,独自在暗处织网,布满心灵的每个角落。她又回忆起学校颁奖那天,她上台去领取那顶小小花冠的情景。她梳着长辫子,穿着雪白的长裙和开口薄呢软鞋,模样是多么可人,等她回到座位上时,男宾们纷纷俯身过来向她祝贺;院子里停满了敞篷马车,大家从车窗探出头来与她道别,音乐教师挟着提琴盒经过她身边,也特地向她致意。如今这一切,是多么遥远!多么遥远啊!

她唤佳利[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中,女主人公艾斯梅拉达有头不离左右的山羊,就叫这个名字。]过来,把它抱在膝上,用手指抚摩它细长的脑门,对着它说:

“来吧,亲亲女主人,你这个无忧无虑的小东西。”

纤瘦的小狗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爱玛看着它忧郁的神态,不禁起了怜爱之心,将它比作自己,和它说着话儿,好像是在安慰一个满怀悲苦的人。

忽然狂风骤起,海风掠过科地区广袤的平原,把略含咸味的清新空气一直挟带到田野的远方。灯心草沙沙有声,偃伏在地面,山毛榉叶片簌簌作响,急速地抖动着,林间的树梢不停地晃来晃去,林涛的低吼声此起彼伏。爱玛裹紧了披巾,站起身来。

林间小路上,阳光透过掩映的枝叶,绿莹莹的,照射着脚下飒飒轻响的地衣;夕阳渐渐收起余晖,枝桠间的天空红澄澄的,成排栽种的大树,棵棵都那么相似,好似一排棕褐色的廊柱,在金灿灿的背景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爱玛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喊着佳利,从大道上匆匆返回托斯特,筋疲力竭地倒在扶手椅里,整个晚上一言不发。

但是,快到九月底的时候,她的生活中终于出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安德威烈侯爵邀请她去沃比萨。

波旁王朝复辟时期,这位侯爵做过国务秘书,现在又想恢复政治生涯。很久以来,就在准备竞选众议员,冬天,他将大量木柴送人;在县议会,他总是慷慨陈词,要求为本地区多修道路。在夏天大热的日子里,他嘴上长了疮,夏尔用柳叶刀尖一挑,竟奇迹般地使他化脓消肿了。派去托特送手术费的管家,当天晚上回来,说起他在医生的小花园里,见到了上等樱桃。沃比萨的樱桃一直长得不好,侯爵先生便向包法利讨了一些插条,他认为理应当面道谢,恰巧见到爱玛,发现她身材苗条,行起礼来也不像乡下女人,觉得假如邀请这一对年轻夫妇到侯爵府来,既不会有失体统,也不会惹出什么是非。

一个星期三下午三点钟,包法利先生和夫人就坐上他们的马车,动身到沃比萨去,车后面还捆了一只大箱子,挡板前面放了一个帽盒。此外,夏尔两腿中间还夹着一个大纸匣。

他们近天黑时分才到,园里已经开始点起了灯笼,为客人的马车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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