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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包法利夫人作者：福楼拜本章字数： 2094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新居是一所砖墙的房子，正面朝向街道，或者不如说在马路边上。门后面挂着一件小翻领的披风，一副马笼头，一顶黑皮帽，在门角落里，还有一副皮绑腿扔被在地上，上面沾的泥早已经干了。右边是大厅，也是餐厅兼起居室。鹅黄色的糊墙纸，高处发白的花叶饰边早已卷起来了，因为纸下面垫的帆布并未铺平，整张墙纸看上去都是颤巍巍的；绣了红边的白布帘子，交错地挂在窗子上；在壁炉上方狭窄的框架内，放着一座亮闪闪的钟，钟上有希腊名医的头像，两边有两个包银的蜡烛台，上面扣着椭圆形的罩子。过道左边就是夏尔的诊室，是一个六步来宽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和一张看病用的扶手椅。一部原封未动、六十册的《医学辞典》，几乎摆满了一个六层的松木书架，书的毛边尽管还没有裁开，但经过一次一次的转手出卖，书脊的装订都早已磨损了。看病的时候，能闻到隔壁熬黄油的香味；人在厨房里，同样能听见病人在诊室咳嗽，或者是讲病历的谈话。再往里走，正对着院子和马棚，那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大灶屋，现在用作柴房、库房、储藏室，里面塞满了废铁、空桶、不能再用的农具，还有很多积满了灰尘、不知道能派什么用场的东西。

花园不宽敞，呈长方形，两边各有一道土墙，靠墙栽了绿荫成行的杏树，尽头处有一道荆棘篱笆，再外面就是田野了。花园当中有一个青石板的日晷，座子是砖砌的；有四个对称的花坛，里面种了稀疏的野蔷薇，围着一方比野花更重要、更实用的菜地。紧靠花园里头，有一棵雪松，其下有一座神甫诵经的石膏像。

爱玛上楼去观看房间。第一间没有家具；第二间是两人的卧室，凹进去的部位挂着一顶红帷幔，地上放着一张桃花心木的大床；衣柜上摆着一只贝壳镶制的盒子；而在书桌上，靠窗放着一只长颈的玻璃瓶、一束用白缎带扎系的橙花。这是新娘花束，那位新娘的花束！爱玛凝望着这束花。夏尔发觉了，便拿去放在顶楼上，这时爱玛坐在扶手椅里(她带来的东西也都放在身边)，想到她装在纸板盒里的婚礼花束，神情恍惚地寻思着，万一哪天她死了，不知人家会把它怎么样。

开始几天，她忙于考虑重新布置宅子。她取下烛台的球形罩子，吩咐人贴上新墙纸，把楼梯油漆一新，花园里在日晷四周安上了几张凳子；甚至还琢磨着要修一座养鱼的喷水池。结果丈夫得知她爱乘车兜风，就买了辆二手的敞篷轻便马车，换上了新车灯和轧花革挡泥板，看上去就与英国式轻便马车差不多了。

他心满意足，无忧无虑。晨起相对而坐用餐，傍晚就去大路散步，看着她用手拢一下头发，瞥见她的草帽挂在长窗插销上，诸如此类的许多平凡事情，夏尔过去根本想象不到其中会有什么乐趣，如今却都让他觉得幸福无所不在。早晨并排着躺在枕头上，睡帽的花边半掩着她的脸，露出的脸颊被阳光映成了金黄色，他凝神望着上面细小的汗毛。挨得这么近看，发现她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尤其是在她刚醒来，一连眨上好几次眼睛的那会儿；她的眸子在暗处看是黑色的，在亮处看又是深蓝色的，而且好像有很多层次的色泽变化，越往里越浓越深，靠近表面则又浅又亮。他的目光消融在这对明眸的深处，在那儿见到自己的一个齐肩的缩影，头上包着薄绸的布帕，衬衣领口随意敞开着。他起身了。她也披着宽松的晨衣走到窗口，胳膊肘倚在窗台上的两盆天竺葵中间，目送着他出门。下面街上，夏尔踏着墙角石扣上马刺；她一边从窗口跟他说话，一边不时用嘴叼起一片花瓣或叶片，冉冉得向他吹去，它们飘舞翻飞，就像鸟儿般的在空中画出个圆弧，先沾在伫立门口的那匹白色驽马乱蓬蓬的鬃毛上，再飘落到地面上。夏尔跨上马背，给她一个飞吻；她就摆摆手，关上窗子，他这才肯动身。他策马时而行进在尘土飞扬的大路、时而在绿荫如盖的低地、时而又在麦穗齐膝的田埂，和煦的阳光照在肩头，清晨的空气沁入肺腑，心头还涌动着昨夜的欢情，精神上一片宁静，肉体上舒畅而满足；他一路细细品味着自己的幸福，就像有些人在饭后想起胃袋里的块菰，还会觉得其味无穷。

在这之前，他的生活中哪曾有过欢乐的时光？在学校高高的围墙内，形单影只，班上的同学都比他有钱、比他聪明，他们常常取笑他的口音，奚落他的衣着，他们的母亲到学校接待室来看望他们，手笼里总是带着点心，那时他哪里有过欢乐？后来学医那会儿，钱囊从没有鼓起的时候，即便有个娇小的女工肯陪他跳场四组舞，再当他的情妇，他也花费不起，那时他哪里有过欢乐？再往后就更不用提了，他跟那寡妇一起生活了十四个月，到了床上，她那双脚冷得就像冰块。可是如今，他有了这么一位心爱的漂亮女人做终身伴侣。宇宙之大，对他而言也大不过她那衬裙的丝裙边；他责备自己对她爱得不够多，时时刻刻都想见到她；他总是匆匆赶回家，上楼时心头怦怦直跳。爱玛在卧室里梳妆；他就踮着脚走上前去，在她后背上送她一个吻，惊得她叫出声来。

他情不自禁地经常想去抚摸她的梳子、戒指和披巾；有时，他把嘴唇贴上她的脸颊重重地吻她，或是用唇尖顺着她裸露的手臂，从指尖轻轻地吻到肩膀；她呢，则半嗔半笑地把他推开，就像推开一个缠住你不放的小孩子。

结婚以前，她认为自己懂得爱情；但现在却没有尝到爱情应该带来的幸福，于是她想，是不是自己搞错了？爱玛竭力想要知道：幸福、热情、陶醉，这些在书本中显得那么美丽的字眼，在生活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