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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包法利夫人 作者: 福楼拜 本章字数: 3614 更新时间: 2025-08-11 14:39:58
客人们一大早就坐车来了:有一匹马拉的小篷车、两条板凳的双轮车、轻便的老式敞篷车、挂皮帘子的游览车,附近村子的年轻人,则一排一排站在大板车里,用手扶住两边的栏杆,以免马跑车颠,人会摔倒。还有人从十古里以外的戈德镇、诺曼镇、卡尼镇来。两家的亲戚全邀请了,闹翻了的朋友也忘了旧事,多年不见的熟人都发了请帖。
过不了多久,就会听见篱笆外鞭子的响声,接着,栅栏门被打开了:来的是一辆小篷车,车子一直跑到第一层台阶前,突然一下就停住了,乘们客从前后左右下车,下车后有的揉揉膝盖,有的伸伸胳膊。妇女们戴着无边软帽,穿着城里人常穿的长袍,露出金表的链子,披着两边对叠的短披肩,下摆都掖在腰带底下,或者是披着花哨的小围巾,用别针在背后别住,露出后颈窝。男孩子的穿着一律和他们的父亲一样,他们的新衣服似乎显得有点碍手碍脚。这一天,许多孩子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穿新靴子。在他们旁边,能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姑娘,穿着初领圣体时穿的白袍子,为了这趟做客才放下了滚边,不用说,不是他们的姐姐,就是他们的堂妹,大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样子却呆呆的,头发上抹了厚厚的玫瑰油,一句话也不说,总担心弄脏了手套。马夫人手不够,还来不及给马卸套,客人便挽起袖子,自己动手。他们依据不同的社会地位,有的穿全套礼服,有的穿长外衣,有的穿短外套,有的穿两用外套;礼服往往代表对一家的敬意,不是参加隆重的仪式,不会轻易从衣橱里拿出来;长外衣有随风飘扬的宽下摆,有圆筒领子,有口袋一样的衣袋;短外套多是粗呢料的,一般配上一顶加铜箍的鸭舌帽;两用外套一般很短,背后有两个靠得很近的纽扣,就像两只眼睛,下摆好像是木匠从一整块衣料上一斧子劈下来的。还有一些该坐末席的人,穿的是翻领的工作礼服,背后皱皱褶褶,腰身的下半部则系着一条手缝的腰带。
衬衣都像护胸甲一样鼓了起来!人人都理了发,以免头发遮住耳朵,胡子也剃得光光的;有几个人甚至在天还不亮就起床,刮胡子都看不清楚,就在鼻子底下划了几道斜斜的口子,或者在下巴上剃掉了三法郎金币那么大的一块皮,在路上一冻就发了炎,使这些笑逐颜开的面孔像大理石上加了一块块玫瑰红的斑纹。
镇公所离田庄约计半公里远,大家到教堂行礼来去都是步行。回来时,人们走在绿油油的麦田之间弯弯曲曲的小径上,恰似一条在田间此起彼伏的花披肩。行列起初还是整整齐齐的,没过多久便拉长了,三五成群地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聊。乡村提琴手走在最前面,提琴的卷轴上还扎上了鲜艳的彩带;新人们跟在后面,亲友则可以自由走动;小孩子们走在行列的最后,将荞麦秆子上的小花掐下来玩耍。因为爱玛的袍子太长了,下摆总是拖在地上,她就走走停停,不时把袍子往上提一提,接着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十分灵巧地将野草和蓟上的小刺除去。夏尔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等待着她。鲁俄老爹戴了一顶崭新的丝绸帽,黑燕尾服袖子上的毛边太长了,连手指都给盖住了。他挽着亲家母包法利夫人,而包法利老爹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群乡下人,很随意地穿了一件一排纽扣的军式大衣,用在小咖啡馆里常说的风流话,挑逗着一个金黄色头发的乡下姑娘,她只好礼貌地点点头,脸羞得红红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其他的贺客们要么谈论各自的事情,要么饶有兴致地在背后故意捣蛋。一路上,提琴手一直不停地拉着小提琴,大家却只能听见嘎吱嘎吱的琴声。提琴手一见大家落到后面了,就停下来喘口气,一点一点地把松香上在弓子上,小提琴又继续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似乎听起来比之前的琴声稍微悦耳了一点,然后又继续向前走,用琴柄的一高一低给自己打着拍子,一群小鸟也被嘎吱嘎吱的琴声惊得向远方飞去。
酒宴就摆在了车棚下面。端上来的菜有四大碟子牛肉里脊、六大碟子鸡肉、煨小牛肉、三只肥羊腿,中间是一只香喷喷的烤乳猪,周围还放着四根酸菜香肠。装满了烧酒的水晶瓶被摆在桌子的四角上,还有一瓶瓶的甜苹果酒,围着瓶塞泛起厚厚的酒沫。每个玻璃杯里的酒都斟得满满的。表层光溜溜的几大盘黄色奶油,上面还涂着新郎新娘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又用糖渍的小杏点缀在奶油的周围,只要桌子轻轻地一动,奶油就会跟着晃动起来。馅饼和杏仁糕是专门从伊夫托请糕点师来制作的,因为他是第一次在当地展示手艺,所以格外得用心卖力,亲自将一个塔形的大蛋糕捧了出来,围观的客人们都啧啧称赞,有的甚至惊喜得叫出声来。首先,底层是剪得方方正正的一块蓝硬纸板,剪成一座庙宇的形状,有门廊,有柱子,还有一座神像,神龛的周围撒满了用纸剪成的金色小星星;上面是一个大蛋糕,极为流行的萨瓦式样[蛋糕上有庄园的形状。],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碉堡,是用白芷、杏仁、葡萄干、橘瓣做成的;最后一层则像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有山有湖,还有用榛子壳做成的小船,一个小爱神正在荡秋千,秋千架是用巧克力做成的,两边的柱子上各放着一朵真玫瑰的漂亮花蕾。
大家一直吃到天黑。因为吃饭坐得太累了,客人们就到院子里散散步,也可以到仓库去玩游戏,看谁能把瓶塞上的钱砸下来,休息够了再返回来接着吃。到了快散席时,有的人已经进入了梦乡,甚至打起响亮的呼噜。不想一见咖啡端上来,大家又有了精神,有的唱歌,有的举重比比谁力气大,有的玩钻拇指游戏,有的把大车给扛了起来,有的开玩笑逗乐,有的甚至当众亲吻女人。客人们很晚才动身回家,拉车的马吃荞麦吃得鼻子、眼睛里都是,怎么也不让套车,一会儿踢一会儿跳,将皮带都给挣断了。主人一边骂着、一边吆喝着,有的人还笑得前俯后仰。整个夜晚,皎洁的月光似水银一般倾泻下来,在乡间的大路上,有几辆小货车发疯似的急驰,跳过水沟,蹦过石子堆,奔过陡坡,妇女们则提心吊胆地把身子探出车门紧紧抓着缰绳。
还有一些客人就留在贝尔托过夜,在厨房里接着喝酒消磨时间。孩子们却熬不住了,早在长凳下睡着了。
新娘子事先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免去了闹洞房的陋俗。可是,有一个鱼贩子亲戚,特意带了一对比目鱼作为贺礼,正要用嘴往钥匙眼里喷水,鲁俄老爹就赶忙把他给拦住了,一边抱歉一边向他解释:女婿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这样闹洞房不太合适。他虽勉强同意了,心里却一直埋怨鲁俄老爹太瞧不起他这个穷亲戚了,便十分无趣地走到角落里,和另外四五个客人喝酒,发牢骚。这几个人一连几次在席上吃到了坏肉,便抱怨主人不够意思,亏待了客人们,于是便私下嘀嘀咕咕,暗地咒他穷得精光。
包法利老太太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媳妇的梳妆打扮,及如何安排酒席,全都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她就早早得退席,回房睡觉去了。她的丈夫却没有和她一起退席,反而派人到圣·维克托买来雪茄,一直不停地吸到天亮,又喝了许多兑了柠檬酒的樱桃酒。——把这两种酒兑在一起喝,在座的乡下人还从未见过,因此简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夏尔从来不会谈笑风生,因而在酒席上就没有出色的表现。从上汤开始,客人们就按照一种不可缺少的程序,对他说了许多俏皮话,有同音字、相关语,还有客套恭维话和下流猥亵话,他也只是敷衍几句,手足无措地陪着笑脸。
第二天,令客人们感到惊讶的是,夏尔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新媳妇似的,而新娘子看上去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当她经过客人们身边时,他们就瞪大眼睛仔细得打量她,反而显得比她还要心情紧张。不过夏尔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毫无顾忌地亲热地喊她“我的太太”,逢人便问她在哪里,到处地找她,常常将她拉到院子里。大家离很远都能看见他俩待在一起,他搂住她的腰并肩走着,甚至把头贴到她的胸前,她胸前衣服上的花边都被他给蹭乱了。
结婚后两天,新婚夫妇就离开了,因为夏尔还要为人看病,不能待太久。鲁俄老爹套上他的小篷车,亲自送他们到瓦松镇。在这里他最后吻了一下女儿,之后,下了车回去了。他往回走了一百步左右,又站住目送着小篷车越走越远,看着车轮在尘土中转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婚礼,逝去的快乐时光,妻子的第一次怀孕:那一天,他从岳父家带她回家,那时他是多么快活呀!他骑着马,妻子就坐在他身后,马踩在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因为当时正是圣诞节前后,一场飞雪把田野变成了洁白的一片。她用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另一只胳膊挎着篮子;科特式样的帽子,又花边长帽带随风飘动,有时候能飘到她的嘴边。他一回头,就能望见她的小脸蛋冻得红红的,紧紧贴在他的肩膀上,在金灿灿的帽檐下安静地绽开笑颜。她还不时地将手指伸进他的怀里暖和一下。而这一切,都早已经随风而去了!如果他们的儿子还活着,现在也该三十多岁了!他情不自禁地又回头望去,但是路上却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他顿时感到无比凄凉,就仿佛一座空荡荡的房子,曾经全是温馨甜蜜的回忆,住在里面的人全部沉浸其间,现在却已是人去楼空,不得不品尝甜蜜过后的凄凉和悲伤了。他这么思索着,就很想去教堂边去转一转,去看看妻子的墓地,不过恐只怕又会愁上添愁,便径直地回家了。
夏尔夫妇在六点钟左右到了托特。好奇的邻居们纷纷趴在窗前看他们医生的新夫人。老女佣走过来向新太太施礼问安,道歉说晚饭还没有准备好,就请太太先熟悉熟悉她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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