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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引 言
书名: 十日谈 作者: 薛勇 本章字数: 10839 更新时间: 2025-08-11 19:04:04
《十日谈》的第一天由此开始。作者先交代了书中的几个男女会聚一起的缘由。接着,在潘皮内娅的领导下,大家都讲了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故事。
美丽的女郎们,我向来认为你们生来就富有同情心。我知道,此书的开端会使你们感到过分压抑,因为它教人们回忆起不久前那场骇人的瘟疫,会叫那些曾经耳闻目睹的人们至今心有余悸。但是我不想让你们觉得此书只会使你们欷歔不已、热泪盈眶,就此吓得没有勇气继续往下读了。其实这个凄凉的开端就好比一座挡在旅行者前面的巉险荒凉的大山,挡着一片景色宜人的平原,翻山越岭虽然很劳累,但在劳累的过程中却能得到加倍的快乐。就像高兴过头会带来苦恼一样,这本书开端的痛苦也会变成快乐。经过暂时的凄凉(我说是暂时的,因为它只有几页),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片甜美与欢快,这是我方才就预告过的,以免你们因我没有预先交代而没有耐心看下去。说实在的,如果有另外一条捷径抵达你们要去的地方,我是不想带你们走这条曲折小道的,只是如果不追溯一下背景,我就无法交代清楚这些你们将要读到的事件是怎么产生的,因此我迫不得已写下这么一个开端。
基督降生以后过了一千三百四十八年,在意大利最美丽的一个城市,繁华的佛罗伦萨,竟然发生了一场致命的瘟疫。不知道这场瘟疫是由于天体星辰的影响,还是威严的天主不满人类作恶多端而降罪于人世。这场瘟疫几年前发生在东方地区,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而且还不停地以燎原之势向西方蔓延。人们采取了很多预防措施:城里下令清楚城市的污秽垃圾,禁止病人进城,并且发布了许多引导市民保持健康的忠告。善男信女们不停地向上帝祷告,他们经常组织宗教游行或其他宗教活动来祈求天主,但一切全都徒劳无益。终于到了那年初春,可怕而奇特的病症开始显露出来,情况马上严重起来。这场瘟疫和东方不一样。在东方,病人鼻孔出血就必死无疑。在这儿,则另有一种征兆:得病的男女,刚开始是在腹股沟或者胳肢窝下出现一些肿块,它们有大有小,有的像苹果,有的像鸡蛋,人们把它们称为“加伏乔利”。不知什么时候,致命的肿块便会由这两个部分开始,快速地蔓延到人体各个部分。接着,症状还会出现病变,病人的臂部、腿部和别的部位会连续出现黑色或者紫色斑点,有时大而分散,有时又细又密。这些斑点与初期的肿块一样,都是死亡的预兆,每一个不幸得病的人都得死。如果患了这种病,不管怎么请医服药都没有用。也许这就是不治之症,也许是医生们学识浅薄,查不出病因,也就不知道应当怎样对症下药。要知道,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虽然毫无医学知识,却也都行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侥幸治愈的人的确是少之又少,大多数病人在我们提到过的征兆出现后三天以内就没命了,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发烧或者别的症状就死去了。这种瘟疫来势凶猛,健康的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触,就会马上被传染,那仿佛干柴或汽油靠近烈火会立即燃烧一样。更严重的是,别说走近病人或同他们交谈会感染上致命的病症,就算接触到病人穿过的衣服、或者用过的东西,都会立即染上疫病。这件事情说来实在是难以置信,如果不是我本人也曾经亲眼看到过,无论是从多么可靠的人那儿听来的,我都无法相信居然有这种事,更不用说把它形成文字了。这场瘟疫的传染性实在不同寻常,不仅在人和人之间传播,甚至除了人类之外的动物碰了病人或是死者的什么东西以后,也会马上染病丧命。就像我方才所说,我曾经亲眼看到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当一个倒霉的人病死以后,他的破烂衣服被扔到了大路上。两头猪正好碰到,就习惯地用鼻子拱那些东西,然后又用嘴咬起,乱嚼乱挥一阵。不久,它们就如同吃了毒药一般,不停地打起滚来,然后倒在那堆破衣服上死了。
这些骇人的事情,使健康的人们充满了恐怖和各种奇怪的念头,他们甚至采用了一个相当残忍的措施——凡是病人以及他们用过的东西,全都离得远远的,认为这么一来就可以保住自己的生命。有的人认为生活清心寡欲,避免一切过分的行为,就能躲过这场瘟疫。所以,他们三五结伴生活在一起,躲在家里和没有病人的地方,与世隔绝。他们有节制地享用着美味佳肴,喝着最好的葡萄酒,凡事适可而止。他们只字不谈外界的事情,对那些疾病与死亡的消息不闻不问,只是借音乐与其他力所能及的娱乐来消磨时光。另一些人的想法则恰巧相反,他们以为,对付疫病的灵丹妙药就是纵情欢乐、尽量满足自己的欲望,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只是一笑了之。他们果然说到做到,夜以继日地尽情畅饮,从这家酒馆转到那家酒馆,甚至还闯入其他人家中,肆意妄为。这也是很容易的事,因为人们都以为自己过了今天保不住明天,自己的财产都置之不顾,因此许多私宅都成了公共财产,外人可以随便闯进去,似乎那是他们自己的家。他们无所顾忌,为所欲为,连病人见了他们也退避三舍。
浩劫当前,我们城市里所有的法律和规则好像都失去了效力,或者说不复存在了。因为与一般人一样,神父与执法官们也都是死的死,病的病,即使活着的也都闭门不出,无法行使职权。因此人们肆无忌惮,爱怎么干就怎么干。除此之外,还有好多人采取折中的生活方式,既不像第一种人那样与世隔绝,也不像第二种人那样胡作非为、大吃大喝,而是根据自己的需求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们不是自我幽禁,而是外出走走,手中拿着鲜花或者芳草,时不时地闻闻这些芳香的东西,他们以为这样的香气醒脑提神,能够除去那些充斥在空气中的尸体、病人与药物的恶臭。还有一些人竟然抱着一种更加残酷的观点,他们认为除去离开病区,再也没有什么药物能够抵抗瘟疫。或许,这的确是一种比较保险的方法。不过有这种想法的人都只顾自己,其余的一切一概不管。他们抛下城市、家宅、农场、亲人与财产,逃到其他的地方去,起码也得逃到佛罗伦萨的郊外,似乎认为天主对人类的惩罚只能降临到城墙之内的人身上,如果走出城门,瘟疫就永远不会影响到他们了。他们甚至认为所有待在城里的人都在劫难逃。
人们各持己见,并没有全都死去,也不是个个都能躲过此劫。实际上,许多得病的人在各地接二连三地倒下。他们健康时是善于养生的榜样,生病之后却遭到人们的遗弃,无人照顾,孤苦伶仃地奄奄待毙。事实上,城里的人们都相互躲避,四邻八舍互不照应,甚至亲戚之间也不相往来。这场瘟疫使得人心惶惶,以至于兄弟、姐妹、叔侄甚至夫妻都互不照顾。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父母居然不想照顾他们的儿女,似乎他们不是自己亲生的一样。因此,许多得病的男女都无人照顾,他们只能求助于好心的朋友(但这种朋友是极少数的),或者雇佣贪心的佣人。那些佣人不过是贪图极高的工资,并不知道怎样服侍病人。然而这种佣人也不容易找到,找来的大都是一些笨手笨脚的人,从未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完全干不了什么事,只能按病人的要求拿些东西或给病人料理后事。即便是挣大钱的差事,他们也得不偿失,误了性命。因此病人得不到街坊亲友与父母的照顾,而佣人又非常难找,于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做法在城里出现了:假如一个女人得了病,不管她以前多么漂亮、尊贵,她都会毫无顾忌地雇用一个男仆,不管他年老年少,只要病情需要,她都会毫不在乎地将身体的任何部位都裸露出来,就像他是一个女佣。在瘟疫中活下来的女人们再也不像过去那么贞洁的原因或许与此有关吧。就这样,无数病人都在瘟疫中死了,假如他们能够得到很好的调养,有的人是可以得救的。然而,瘟疫来势凶猛,病人又缺乏护理,城内白天黑夜都会有大批大批的人丧命。这件事情听上去都叫人目瞪口呆,更别说亲眼看到了!因此,那些幸存的人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种和过去完全不同的习俗。
根据旧俗(如今仍然可以看到),谁家如果有丧事,亲属与邻居家的女眷都得聚集在死者家中,和死者的女眷一起吊唁死者。与此同时,亲属与男性邻居还有别的市民应该聚集在死者门口,随后神父来到,他们的级别根据死者的身份而定。棺材被死者的朋友抬着,逶迤前往他临死前指定的教堂,在烛光与挽歌声中下葬。因为瘟疫越来越猖獗,这种习俗也渐渐地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规矩。病人临终时不仅没有女人们围着啜泣,就连断气的一刹那都没有任何人在场,能够赢得亲人的真心悲痛与辛酸泪水的人少之又少。恰恰相反,那些活着的亲友们多数都在其他的地方及时行乐,互相戏谑。连女人们都学会了那种风气,为了自身健康,她们不惜违背自己善良的本性。送葬的邻居至多只有十几个,抬棺材的并非什么同辈中有声望的人,而是一些低三下四、自称为“拜契尼”的掘墓人。那些人完全是为了挣钱,他们匆忙把棺材抬到路程最近的教堂,而不是送到死者临死以前指定的教堂。他们后面跟着五六个教士,极少有人拿蜡烛,有的时候连一支蜡烛都没有。这些教士们也不费工夫郑重其事地举行安葬仪式,只要看到空着的墓穴,就胡乱地叫掘墓人将尸体扔进去。下层阶级以及许多中层阶级受的罪就更大了。他们由于贫穷,或者贪图侥幸,大多守在家里。可是天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病倒,因为无人看护,只有死路一条。白天黑夜都有大批的人死在路上,还有许多人病死在家里,直到他们的尸体腐烂变臭才被邻居发现。
就这样,城市里尸体纵横。对于死去的人,市民会遵守这么一种风气:他们或者叫来脚夫,或者自己动手,将尸体抬出去,搁在门口。他们这么做,并非出于恻隐之心,而是考虑腐烂的死尸会对他们自己有害。次日早上,路上行人会看到很多尸体,他们运来棺材把尸体放进去,棺材不够就把尸体搁在木板上。一口棺材中也不只一具死尸,有时装着两三具尸体,夫妻、父子。两三个兄弟的尸体装在一个棺材的情况很普遍。人们经常看到两个神父各拿一个十字架给某个死者送葬时,途中会有一群脚夫扛着三四具尸体加入行列。也总会有神父前去为一个人举行葬礼,事实上那儿却有七八个人等着入葬,有的时候还不止这些。无人为死者流泪、点燃蜡烛或者出席给他送葬了。当时死人的事极普遍,就像如今死了一只羊,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平常连有识之士在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时,都难以学会忍耐;现在大难临头,即使是最没有教养的人,也知道必须逆来顺受,对这场灾难毫不在乎。每天,甚至每小时,都有数不清的尸首运往教堂,致使墓地再也容纳不下他们了,更无法按照老规矩,让所有的死者都有一个单独的墓穴。当教堂的坟地都葬满灵柩时,人们不得不在墓地附近挖出一些又长又宽的深坑,把后来的成百具尸体像堆积船舱里的货物一样叠床架屋般堆放起来,中间只盖着很薄的一层泥土,直到整个坑都装满了,然后用泥土封起来。
那时我们城市的状况惨不忍睹,一言难尽,我只想补充一句,四处横行的瘟疫根本没有放过近郊和乡村,那儿的惨状也同城市相差无几,只是灾情不是那么声势浩大罢了。在分散的小村子里,在荒僻的田野中,贫苦的农夫和他们的家属缺医少药,也无人照顾,不分昼夜地有人像牲口般随时都会死在路上、田间或者家里。所以,同城里的人们一样,他们也丢下一切,只顾寻欢作乐,放下土地和产业,自暴自弃。自知死期已到,农民们都完全不顾以前的劳动成果,不愿意从事劳动和畜牧,只顾把现有的东西吃光。这么一来,牛、驴子、绵羊、山羊、猪和鸡,甚至对人类最忠诚的狗都被赶出家园,在无人收割庄稼的田间到处乱跑。许多牲畜和家禽似乎有灵性,白天在田间寻觅吃饱以后,到了晚上虽然没有家人来驱赶,却自己返回住处。我们暂且不提乡村说说城里吧。上天残酷,人类的狠心也无以复加,由于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加上健康的人对疾病抱着恐怖心理,病人一来缺少救治,二来没有人照顾,从三月至七月,佛罗伦萨城里据说有十万人以上丧了命。可是在发生这场可怕的瘟疫之前,没有人想到城里居然住着这么多人。唉,多少巍峨的宫殿,豪华的宅邸,高大的房屋,曾是达官贵妇共济一堂的地方,如今却十室九空,连佣人都死光了!多少显赫的姓氏、巨大的家产、著名的产业都遗留下来,却没有法定继承人!多少漂亮的男子、如花似玉的姑娘、活泼的小伙子,甚至连加兰诺、希波克拉底以及埃斯库拉庇乌斯 (更别说普通的医生了)也会说他们身子挺结实,但是,就算这些人也抵抗不住瘟疫,他们早上还在和亲朋好友一块儿吃早饭,晚上就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和他们的祖先共进晚餐了!
没完没了地讲这悲惨的事,我自己都厌烦了,因此我就不说那些可以省略的部分了,但有一件事要说:那时我们的佛罗伦萨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在一个星期二的早上(我是从一个可靠的人那儿听来的),在冷冷清清的圣玛利亚新教堂 ,有七个年轻的女子前来望弥撒。她们都身穿黑色丧服,相互之间很熟悉,要么有亲戚关系,要么是街坊邻居。年纪最大的一位不过二十八岁,最小的才十八岁。她们仪态优雅,出身名门,美貌绝伦,知书达理,活泼而不轻浮。我原本可以告诉大家她们的真实姓名,不过出于一定的原因,我这儿就不说了。这是因为,我将记载的是她们讲的或者她们听说的故事,我不想让她们以后为此感到羞愧。现在的社会风气又逐渐严肃起来,不像那时那样放荡了,因为我们已经谈到的原因,当时不要说像她们那样年轻的姑娘,就算年纪更大一些的妇女也免不了沾染上这种风气。何况,我也不想让那些总爱评头论足、对于一切美好纯洁的品德一味挑剔的人抓住机会,免得他们褒贬这些小姐的品行。但是为了使你们在阅读时,能清楚究竟是谁在讲故事,我就只好根据她们各人的性格,为每个人另外取了一个名字。年龄最大的那个,我们管她叫潘皮内娅,第二个叫菲亚梅塔,第三个叫菲罗美娜,第四个叫艾米丽娅,第五个叫洛里塔,第六个叫妮菲莱,最后一个叫艾莉莎 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她们那天并没有约定,只是凑巧都到了教堂。七个人围成一圈,一起祈祷了一番,欷歔不已,就谈论起当前的各种情况。片刻之后,大家都不说话了,只听听见潘皮内娅开口说道:
“亲爱的女士们,你们肯定也跟我一样听过这么一句话,一个人胸怀坦荡地做事是不会招人责备的。保存和维护自己的生命本是大家的天赐权利,有时甚至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命,即使导致别人的死亡也不算犯法。假如维护公共利益的法律还能容忍这种行为,那么我们或者别的女人,竭力采取措施来保全我们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呢?想起我们今天早晨的行为和前一段时间的情形,我们都知道,人人都在为自己的性命而提心吊胆。这一点不足为奇,令我惊讶的是,作为女人,我们都有一些本能的判断力,而大家却都没有替自己想想办法来逃避这些威胁。在我看来,我们待在这儿,顶多只是观看又运来了多少等着埋葬的尸体,或者聆听那些越来越少的修士们在规定的时间内唱圣歌,或者身穿丧服向每一个来这儿的人表明我们遭遇了多大的不幸。我们走出教堂,或者看见随处都在搬运尸体或病人;或者看到那些以前被流放的犯人,现在再也不将法律看在眼里,返回城里肆无忌惮地乱跑。因为他们知道,那班执行法令的人非死即病。再不然,就是看到那班下九流,吸干我们的血,窃自欣喜。他们自称为‘拜契尼’,当起了掘墓人,飞扬跋扈,到处横行,嘴里还唱着不三不四的小调,来嘲笑我们的灾难。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我们听见的都只是‘某人死了’、‘某人只剩一口气了’。如果一个人死去以后还有人为他感到悲痛的话,那么我们听见的只是一片号啕声了。我不知道你们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回到家里时,除了一个侍女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了,这使我毛骨悚然。在家中,不管我进入哪个房间,也不管我坐在什么地方,总感到死者的幽灵出现在我面前,那不是我所熟悉的面孔,而是令我心惊肉跳的恐怖形象。因此,无论是在教堂,还是在外面,或者在家里,我总感到不自在。特别是当我看见那些与我们一样有体力或者有办法的人们,全都不待在城里了,留在这里没走的只有我们几个。即使还有什么人待在这儿,按照我自己所看到的和听到的,那也不过是些不明是非的人,他们再也不顾羞耻,无论是独自一人,还是三五成群,经常夜以继日地尽情吃喝玩乐。并且,这不单单是一些世俗的人们,甚至连隐居在修道院中的修女们也都破除了戒律和清规,去追求肉体的快感,还以为这种别人公然能做的事,她们同样能做。所以,为了在这场灾难中保住生命,人们都变得淫乱堕落了。
假如真是这样,那我们还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们还指望些什么?还梦想些什么?我们为什么不像别的市民一样尽快替我们的健康设想呢?莫非我们低人一等?还是我们以为自己的生命力比别人强,不必担心灾祸会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错了,我们是在欺骗自己,假如我们这样想,那我们真是糊涂透顶。只要想想有多少年轻男女在这场无情的瘟疫中丧了命,我们就会对眼前的情况一清二楚了。由于疏懒或犹豫,我们没有找到躲避的方法。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赞成我的想法,不过照我看来,我们应当像许多已经逃跑或正在逃跑的人一样,尽早离开这个地方,同时也逃避那些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的放荡生活。我们所有的人在乡间都有几处别墅,我们应当一块儿搬到那儿去,过着清静的日子,可以在不超越理性的范围内,随兴宴饮欢娱。在那儿,我们可以听鸟儿鸣啭,可以看青山绿野,田里的庄稼像波浪一样起伏,还有各种各样树木。我们还可以看到辽阔的苍穹,虽然上天对我们如此残忍,但并没有拒绝在我们眼前展现它永恒的壮丽,看着它,怎么也比看着这个萧条的空城要舒服得多。再说,乡间的空气也清新得多。在这个季节,那里生活所需要的东西非常丰富;而烦恼却比城里少。尽管与城里一样,乡下的农民也在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不过终归是地广人稀,也就不像城里那样惨不忍睹了。再从另一方面考虑,假如我没有说错的话,我们根本没有抛弃什么人;相反,平心而论,倒是我们被人抛弃了,因为我们的亲人死的死,逃的逃,抛下我们受苦受难,似乎我们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一样。所以,按我的主意去做,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指责,相反,不这样做才会给我们带来忧伤、麻烦,甚至死亡。所以,假如你们赞成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带着佣人和必需品到我们的别墅里去。我们也可以换一换环境,今天住在这里,明天又去那里,在时间许可的情况下尽情娱乐。我们就这么生活下去(只要不早早地死掉),直到上天对这场灾难做出安排。你们必须记着,比起大部分住在城里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的女人们,我们正大光明地离开城里,完全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听完潘皮内娅的这番议论,女郎们都表示赞成,并且还迫不及待地谈论起实施的详细办法,似乎一站起身就出发一样。此时,十分谨慎的菲罗美娜说道:
“女郎们,潘皮内娅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但我们也不能随心所欲,说走就走。要记住,我们都是女人,年纪也不小了,即使一个少女也应该知道,假如几个女人聚在一起而没有男人参加,她们是成不了大事的。我们生来变化无常、太任性、爱多心、又懦弱。所以,我担心假如没有其他的人来领导,我们这班人不久就会散伙,那样大家脸上都不光彩。我们还是应当从长计议,然后动身吧。”
这时艾莉莎也开口了:
“男人确实是女人的首领,没有他们领导,我们干任何事情都很难善始善终。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找到男人呢?我们都清楚,我们的男性亲属多半已经死了,活着的也都各自结伴,各奔东西,下落不明。如果请陌生男人来参加吧,又不妥当。我们为了躲避生命中的灾难而离开,就得想个妥善的办法,这样在寻求快乐与安宁时,也不会招来什么烦恼和流言。”
就在几位女士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时,三个年轻人进入教堂,其中最小的一个也有二十五岁了。虽然处在这个可怕的年头,亲人去世了,好友也都死了,自己的生命也是朝不保夕,但是这些都不能使他们的爱情熄灭,甚至有丝毫的冷却。他们一个叫潘菲洛,一个叫菲洛斯特拉托,还有一个叫狄奥内奥 。三人都风流潇洒,文质彬彬。在这个灾难不断的日子里,他们都想有机会与自己的情人见一面,这就是他们极大的安慰了。凑巧的是,他们三人的情人都在这七位小姐中间,而剩下那四位小姐也和他们有亲戚关系。他们刚刚走进教堂,就相互看到了,于是潘皮内娅莞尔一笑:
“看,我们的运气多好,这三位年轻人既谨慎又懂事,只要我们愿意接纳他们,他们肯定愿意充当我们的向导与助手。”
妮菲尔正好是三个年轻人之一的情人,听完这话,她满脸通红,说道:
“天哪,潘皮内娅,你讲话也该多想一想啊!我知道他们三个都是出色的年轻人,也相信比这更重大的任务他们也能担当得起。以他们的谨慎和懂事,不要说请他们陪伴我们,就算请他们去陪伴比我们更美貌、更高贵的小姐,也是十分合适的。不过我们都知道,他们如今正爱着我们当中的几个人,我担心的是,如果由他们陪伴我们,就算他们和我们都是清白无辜的,诽谤和指摘依旧不肯饶过我们。”
此时,菲罗美娜插嘴说:
“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自己无愧于心,不用在乎人家怎么说,天主和真理会保护我们的名誉。因此,如果他们愿意参加的话,那么就像潘皮内娅所说,这是命运女神派他们来成全我们的决定的。”
听完她的话,别的女郎都没有反对意见,一致赞成过去招呼那三个年轻人,把自己的计划讲给他们听,并且探问他们是否肯和她们一起同行。潘皮内娅也不再多讲什么,站起身朝三个年轻人那儿走去,她与其中的一个是亲戚。那三个年轻人正站在那儿看着她们,潘皮内娅笑容可掬地向他们行了个礼,向他们说明了她们的决定,并以全体姐妹的名义请他们以兄弟般纯真的感情加入到她们的队伍中来。起初年轻人认为她是在和他们开玩笑,但是看到她说得这样恳切,就愉快地答应同行。为了不耽误时日,他们当时在教堂中就谈妥了必要的准备工作。所有必需的物品都已经准备就绪,打算前往的那座别墅也已经打发人提前去通知了。第二天,也就是礼拜三,天刚破晓,女郎们带了各自的几名侍女,三个年轻人分别带着一个随从,出城上路了。走了不满两英里,便来到了预定逗留的场所。
那地点在一个小山上,与纵横的大路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四周都是灌木和各种植物,山上草木青翠,景色宜人。山顶有一座宅院,宅内有一个宽敞优美的庭院,还有有露天的走廊、布置雅致的客厅与卧室,墙上装饰着色彩明快的图画。房子外面是赏心悦目的草坪和花园,还有清澈的泉水。宅内有一个藏满各种美酒的地窖,不过这些对于端庄娴静的女郎们并不合适,只能留给那些善于喝酒的人去品尝了。令他们高兴的是,整座房屋已经打扫干净,房间里的被褥配备齐全,每个屋子里都摆着各种时令的鲜花和灯芯草。
他们刚刚坐定,年轻人中,人品极好、非常乐观的狄奥内奥就开口道:
“女郎们,并不是我们的远见,应当说是靠着你们的巧思,才把我们引到这儿来。我不知道你们想要怎样排除忧虑,但我方才与你们一起出城时,已把我所有的愁思丢在城内了。所以,在不损害你们的端庄的限度之内,我请求你们同我一块儿行乐歌唱吧。否则,请你们还是放我返回那愁云惨雾的城里,重新在悲伤中生活好了。”
潘皮内娅也早就把自己的愁苦抛到了九霄云外,所以,她快乐地回答说:
“狄奥内奥,你说得没错。让我们尽情欢乐吧,正是苦难使我们逃出了城里。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是我出的主意让这么多好朋友聚在一起,也期望我们的欢乐能够维持长久,所以我觉得我们最好推选出一位首领,大家都得对他尊敬服从,由他筹划消遣的办法,使我们过得更快乐。为了让所有的人都体味到当首领的责任和光荣,也为了避免相互间会生出妒忌之心,我认为每天轮流让一个人来担当这份责任和荣耀。第一个首领由大家来推选,然后,到了晚祷时,再由这天的首领选出他或者她的继任人,在位期间,当选人必须决定这天生活的场所和方法。”
潘皮内娅的一番话让大家听了非常快乐,他们异口同声地推选她当第一天的女王。菲罗美娜轻快地奔到一棵月桂树下,折下几根枝条,编了一顶漂亮的桂冠,戴到潘皮内娅头上,因为她总是听别人说,月桂树叶编成的花环会给人带来尊敬和光荣。在他们相聚一起的日子,这顶桂冠就是统治与权利的象征。
潘皮内娅当了女王,吩咐大家安静下来,接着把三个年轻的仆人和四个侍女唤过来,开口说道:
“既然你们推举我为第一天的女王,那我就先树立一个榜样,大家在以后的任期内一定能做得更好。我立下一些规矩,希望我们能有条有理、心情舒畅地过下去,想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我首先指派狄奥内奥的男仆帕尔梅诺当我的总管,负责全体的饮食和日常起居。潘菲洛的男仆西里斯科负责掌管财务,并且必须听从帕尔梅诺的指挥。因此他们的男仆都有事务了。菲洛斯特拉托的男仆廷达罗除了照应主人的生活以外,还得在其余两位先生的房里侍候。我的女仆米西亚和菲罗美娜的女仆莉奇斯卡专门担任厨房里的工作,并且按照帕尔梅诺安排的食谱,悉心烹调菜肴。洛里塔的女仆基梅拉和菲罗美娜的女仆斯特拉蒂莉娅在小姐们的房里侍候,并且把我们的起居场所收拾干净。最后,我还要在此嘱咐大家一句,假如你们想得到我们的好感,那么不管你们到哪儿去,从哪儿回来,不管你们在外边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只准把愉快的消息带回来。”
潘皮内娅干脆利落地布置了一番,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吩咐完毕,她笑着起身说:
“这儿有很多花园、草地,景色宜人,大家可以信步转悠,不过到了响起晨祷钟时,请大家返回这里,趁天气凉快时吃早餐。”
得到女王的许可,这几个快活的青年就陪着美丽的女郎缓步走进花园,一路说说笑笑,一边编着各种鲜艳的花冠,一边意味深长地唱着歌儿。到了女王所规定的时间,他们返回宅院,看到帕尔梅诺已经十分出色地执行完他的新任务。他们走进一楼的餐室,发现桌上已经摆好雪白的台布,杯子闪烁着银光,处处点缀着金雀花。大伙儿按照女王的命令洗了手,根据总管安排的位置坐下。精致的菜肴和香甜的美酒端了上来,三个男仆在旁边伺候大家用餐。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妥帖,大家都十分满意,于是便开怀畅饮,谈笑风生。这些年轻的男女都会跳舞,有的还善于弹琴、唱歌。杯盘撤去以后,女王叫人取来乐器,在她的命令下,狄奥内奥抱着一个琵琶,菲亚梅塔塔拿起一只六弦琴,两人开始合奏一支轻柔的曲子。女王吩咐男仆去吃饭,她和两位青年以及五位女郎开始一起跳舞。舞蹈完毕,他们又唱起轻快的歌曲。就这样,大家兴致勃勃,一直玩到女王觉得应该午休的时候,这才宣布停止活动。女王吩咐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青年和女郎的屋子是隔开的,大家的卧室床上铺盖整齐,并且像餐室一样摆满了鲜花。于是大伙儿各自解衣上床休息。
午后祈祷的钟声敲响不久,女王首先起身,让人把其余的女郎和三个年轻人都叫起来,说白天睡得太多对健康不利。然后,他们走到一处草坪,那儿绿草如茵,周围树木荫翳,清风徐来,没有阳光照射。女王吩咐大家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然后说道:
“大家都看到了,太阳还很高,暑气熏蒸,除去橄榄树上的蝉鸣之外,几乎万籁俱寂。这时候无论到什么地方去玩都是愚蠢的。这儿凉快舒适。你们瞧,还有棋盘与骨牌,你们可以随便消遣。但我觉得,在一天当中最闷热的时候我们还是不下棋为好,因为下棋总会有输有赢,输家难免感到沮丧,赢家与观众也不会感到快乐的。我觉得还是讲故事,只要一个人讲,剩下的人都能够得到消遣。太阳下山、热气消退之前我们每个人都有时间讲完一个故事,然后我们想去哪儿玩都行。假如你们赞成我的建议,大家就照办。假如你们不赞成,那大家就任意活动好了,到晚祷时再集合。”
女郎和小伙子们一致赞成讲故事的提议。
“既然你们都赞成,”女王说,“那么这开头的第一天,我不限题材,大家各自讲一个自己喜欢的故事吧。”
女王转头看向坐在她右面的潘菲洛,客气地请他带头讲一个故事。她的话刚刚说完,潘菲洛就马上讲了起来,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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