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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隐身在历史罅隙里的平定军保卫战
书名: 青年战神岳飞 作者: 北溟客 本章字数: 5065 更新时间: 2024-09-06 14:55:30
尽管岳飞的侦察任务完成得漂亮,但宋军第二次入援太原的战斗仍因为分兵太多,缺乏有效统一指挥,再次以失败告终。此次军事行动的总负责人李纲因此被召还朝廷,很快便被罢职外放,就此离开了靖康朝廷,再也未能回到曾被自己成功保卫过的东京开封。
而在河东地区,未能熄灭的战火还在继续蔓延。九月三日,坚守了将近十个月的太原城最终陷落,守将王禀及全城大部分军民壮烈殉国。随后,金西路军在短暂休整之后,挟战胜之威,开始进一步攻略太原周边州县以及整个河东路。
太原陷落的消息,应该是第二天就传到了近在咫尺的平定军。但对此时的岳飞来说,他可能还顾不上为太原军民哀悼,就再一次陷入了对朝廷的失望和愤怒中。
大概在九月十日到十三日之间,宋廷派到粘罕军前议和的两名朝廷使节——李若水和王履,在出使途中路过了平定军,并在城中稍事休整。岳飞作为受主将信任的骨干军官,很可能参与了接待、保护朝廷使节的任务,或者即使没有做这些事情,也不难从上峰和接待人员口中,探听到这两位使节此行的使命:将之前议定的“割让三镇给金国”,改为“向金国缴纳额度以三镇每年所纳租赋总数为准的赎金”,以换得三镇仍属宋朝。
——当前局势下,这样的变动看似对大宋更有利一些,实际仍然是割肉饲虎,还很容易因为变动无常而激怒金军,可谓软硬皆误。更令人绝望的是,到了这个节骨眼,朝廷依然反复无常、朝令夕改,这甚至比埋头一味执行错误政策更可怕。还有,河东军民惨烈的牺牲,在这般反复犹豫和叛卖中,又算什么呢?
但无论这个朝廷值不值得,抗争还是要继续。因为金军在所过之处大肆烧杀劫掠、毁坏房舍田地,不推行任何建设性统治措施的情况下,保卫国土、家园和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朝廷和官家,抑或忠孝节义之类的纲常名目,而是生存的基本需要,因此绝不是朝廷一纸割地或者赔款的诏令就可以熄灭的。为此,河东、河北两路很多州县的守城将士和百姓,譬如几个月后的绛州(今山西省新绛县)军民,甚至杀掉了朝廷派来传达割地命令的使者,当众焚毁了往日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诏书,哪怕内外受敌,被自家朝廷辜负,也要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而这也是岳飞此时为自己选择的命运。虽然奋战坚守的最终结果,也不过是又一个太原府;虽然想到远在家乡的老母妻儿,尤其是出生以来还没见过父亲一面的幼子岳雷,一向豪气干云的岳飞也不禁心内抽痛,但“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50]的关头,又有河东各州县军民的榜样近在眼前,岳飞不认为自己有任何例外和逃避的权利,而只感到后死者的责无旁贷。
所以目送李若水、王履出城继续向太原府进发时,岳飞的目光大概是冷冽而决绝的。其实,抛开对朝廷举措的愤懑,他对这两名使节本人的品格和才能倒是评价不低,并不认为他们是心甘情愿为朝中误国奸臣卖命的爪牙。但他们的使命是错误的,也是注定无法成功的。不过,等这两位回程时,自己站立的这座小小军城,大概已经毁灭在战火之中,无法再充当他们途中休整的驿站了。
当然,即使目光再长远,岳飞也决然不会想到,仅仅半年后,李若水就为保护钦宗皇帝而为国捐躯,成了大宋朝的著名义士、忠臣楷模。而李若水的二哥李若虚则会在八年后,成为自己最得力的高级幕僚之一和生死不渝的忘年交,屡屡在重大命运关头助自己一臂之力。甚至李若水的四弟李若朴,也将会在自己生命的终点,尽一分虽然未能起到实效,却足够赤诚和勇决的心力。
就像李若水也不会知道,曾从自己眼前经过,或者并未谋面、仅仅是在时空上一度产生了交集的这名青年军官,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将和自己的兄弟们发生诸多纠葛,留下一连串可歌可泣、足以抵御时间磨洗的故事,而不会像他以为的那样,八成是要壮烈战死在即将到来的平定军保卫战中,成为河东路诸多无名殉国军民中的一员。
九月二十一日,金军果然围困了平定军。如前所述,平定军地势险要,但城池不大,人口稀少,广锐军一军的兵员数量也不多。即便还有厢军也就是地方部队和临时招募的义军民兵,全城的有效战斗力量也很难超过三千。至于救太原时驻扎在这里的王渊部,早在夏秋间就已撤走,不可能为平定军提供助力。
但历史记载的复杂性和有趣之处,也在这里出现了:在《金史》卷一百二十《石家奴传》中,为石家奴作传的元朝史官,或者说其实就是蒲察石家奴本人的回忆中,可不认为平定军人少,相反却说平定军有“敌兵数万”。
——三千和几万,这两个数字实在差得太大了,原因在哪儿呢?
对看南宋初年史料汇编集《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会编》)和《金史》,答案并不难找。据《会编》卷五十六《靖康中帙三十一》靖康元年粘罕陷平定军条记载:“粘罕既陷太原府、汾、晋诸州,……乃攻平定军,欲据井陉往攻之,丧士三千人;又与斡离不兵合攻之,亦丧万人而拔之。”而《金史》的《石家奴传》也记载:“宗翰(粘罕)闻宗望(斡离不)军已围汴,遣石家奴计事,抵平定军遇敌兵数万,败之。遂见宗望。已还报,宗翰闻其平定之战,甚嘉之。”
也就是说,这个兵员只有不到三千人的小城,却令粘罕部久攻不下,最终还劳动了二太子斡离不派东路军一部穿过井陉道前来助阵,才得以搞定。而金军在此战中的伤亡,居然达到一万三千人之多。——当然,《会编》这里记载的金军伤亡人数可能有夸大;但从《金史》记载平定军守军人数为“数万”来看,金军在此战中的伤亡应当确实不小,所以才会将宋军的兵力夸大到实际人数的十倍还多。何况,东、西路金军统帅会合于平定军,并在平定军议定要二次围攻东京城,是宋、金双方史料都承认的。仅此一点,也可证明平定军保卫战是何等壮烈了。
而经过寿阳—榆次途中的遭遇战后,战斗力和指挥水平已经被战友完全认可,也更受季团练赏识的岳飞,无疑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了重大作用。他可能曾在某个寒气逼人的夜晚,与精心挑选出的宋军精锐一起缒下城墙,对金军大营发起过夜袭;也可能统率比榆次一战的百人队更多的骑兵,人衔枚、马裹蹄,沿着平定军四周曲折陡峭的山路,迂回到金军侧后方,上演过马踏连营的好戏。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应该是城墙上的神箭手、定海针和救火队员,率领麾下士兵顶在金军攻击最猛烈的地段,同时还要随时支援其他出现险情的防御节点,却始终箭无虚发,指挥若定,毫无懈怠和萎靡颓丧之态,一次次让身边并肩战斗的同袍重新燃起斗志,甚至必胜的信念。
但战斗中内心态度最悲观的,或许也是岳飞。少时读兵书史书记住的那些战例足以使他明了:真正决定守城战成败的,往往不是攻防双方的能力,而是战场之外其他更高维的战场上,敌我双方的态势。
哪一方对战局有更好的理解和更精准的把握,如何看待这一处城池疆土的得失;哪一方能更快获得支援,或者发现另外一处能够缓解此间局势的攻击点;甚至哪一方的决策者战斗意志更坚决,内部更团结,协作精神更强。
——譬如前代安史之乱中张巡、许远领导的睢阳保卫战,最终睢阳失陷、守城将士殉国,并不是张巡和麾下将士们不够英勇,而是当时睢阳周边的唐朝军队互相观望,逗留不进。而唐军之所以如此不积极,又是因为之前被迫宣布退位的唐玄宗和新登基不久的唐肃宗父子不和,战略意图也有冲突,因此河南地区的唐军甚至不知该听从哪位的命令……
眼下大宋的局势,比唐安史之乱时期,没有更好,只有更差。一个到这时连是战是和、北方三镇是否要放弃都在反复犹疑的朝廷,一个连太原城都救不了的大宋,是不可能挽救平定军这个小小军城的。
时局果然没有给出任何惊喜。十月六日,与平定军一山之隔的真定府被金东路军攻克。金东路军统帅斡离不随即挥师西向,与粘罕部下蒲察石家奴部会合,继续猛攻平定军。大概在十月十五日,凭着三千不到的战斗力扛了金军重兵半个多月的平定军,终于在金东、金西路大军的合围猛攻下陷落。
按照金军当时的作战惯例,不肯投降并且造成了金军万人左右伤亡数字的平定军,无疑与太原等城市一样,在陷落后又遭遇了屠杀和洗劫。而且由于人口本就不多,这个小军城可能就没几个活口逃出生天,所以《会编》中仅记载了平定军保卫战的开始时间和最终杀敌数,却对战斗细节和平定军军民在城陷后的遭遇缺乏记载,甚至连平定军最终被攻克的时间都记错了:《会编》将粘罕部攻克平定军系于九月二十一日后、十月之前。但《金史》卷三的《太宗本纪》和《宋史》卷二十三的《钦宗本纪》,都将平定军被攻陷的时间明确系于十月十日金军攻克汾州之后。再配合前述《金史》对平定军宋军人数的夸张和《会编》中记载的金军伤亡数字,显然《金史》和《宋史》中的记载更接近这场攻防战的惨烈过程。
战斗如此英勇,战绩如此辉煌,记载却仅有模糊错谬的寥寥几笔。这在《会编》记载的诸多地方州县抗敌事迹中,几乎是仅有的一例,也足以从侧面证明平定军军民死难之惨和给金军造成的阴影之大了。
斡离不和闻讯赶到平定军的粘罕,以及两人麾下的其他金国贵酋高官,如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金国开国元勋之一完颜希尹等,便是这样踏着满地女真儿郎的尸骸与北宋军民的鲜血,进入了这座小小山城,随即召开了一次规模较大的火线军事会议,商讨下一步进攻宋朝的计划。会上,粘罕与金国重臣、同时也是自己得力部下的完颜希尹发生了分歧:完颜希尹主张先取两河诸州县,后取东京,而粘罕则力主先取东京。争论到激烈处时,这位金国名将“怫然而起,以手去貂帽掷之于地”,对着满座女真英豪激情发言:“东京,中国之根本。我谓不得东京,两河虽得而莫守;苟得东京,两河不取而自下。昨东京军不能得者,以我不在彼也。今若我行,得之必矣!”随即又“舒右手作取物之状,曰:‘我今若取东京,如运臂取物,回手得之矣!’”[51]
颇具心机与涵养的金国二太子斡离不,没有计较粘罕这番话明显贬低了自己年初的战绩和指挥水平,反而微笑着点头称善。而北宋的命运,也就在此刻被决定了。
然而当大金名将们意气风发地上马出城,将残破的平定军和尸山血海抛在身后,继续下一步征程时,他们绝不会想到,这场金军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取得胜利的战斗,给他们造成的伤害还远不止此。包括他们在战后进行的屠杀和追袭,也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在这场战争中表现神勇的岳飞,在城破之后的最后一轮厮杀中,带着几名战友成功突出了重围。以后的宋金战争中,他会成为金军最大的噩梦,让此时还是二太子斡离不跟班的完颜兀术头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而在平定军的经历,正是这位年轻的名将坚持与金军为敌、奋勇战斗不死不休的动力源泉之一。
不过可能所谓的人品守恒定律确实存在,即使岳飞也不能幸免,在突围时爆发了一次,就得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在突围之后返回故乡的途中,岳飞为了躲避此时遍布河东路山野的金军,带着战友们趁夜色渡河,结果把“告身”[52]弄丢了。丢了这个证件,就成了军队中的“黑户”,没法证明自己的职务、身份和部队隶属关系。至于平定军保卫战中立下的功勋,以及更早之前在寿阳—榆次武装侦察战斗中的奇功,就更无从证明,也没法凭此取得奖赏、晋升有品级的军职了。两年的含辛茹苦砥砺磨炼,半年多的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就这样在寒冬十月湍急的河水中打了水漂,没有给岳飞留下任何符合世俗功利标准的财富和荣誉。
然而不管是当时血战突围的青年军官,还是十一年后统领十万雄师的当世名将,抑或生命最后一年中已经敝屣荣华、浮云生死的慷慨义士,岳飞应该从未计较过是否有人了解和铭记他在这场战斗中的功绩。就像他完全不在意这张被弄丢了的军官证,也顾不上惋惜自己又一次清零的军旅进阶之路——受命赴粘罕军前议和的朝廷使节李若水,在半个多月之后,曾在恳请朝廷发兵救援两河的上书中,详细描述过河东路在金军蹂躏之下的惨状:“官舍民庐悉皆焚毁,瓶罂牖户之类无一全者。……(金军)胁令拜降男女老幼,例被陵铄,日甚一日,尫残穷苦,状若幽阴间人。”然而,即使被残害若此,河东的百姓们却依然保留着对宋朝的忠诚,当见到朝廷派来金军军前议和的使节时,“知来议和,口虽不言,意实赴愬,往往以手加额,吁嗟哽塞,至于流涕”;还有一些更为勇敢的百姓,干脆“各集散亡兵卒,立寨栅以自卫,持弓刀以捍贼,……在邑之民,无逡巡向贼之意;处山之众,有激昂死难之心,可谓不负朝廷矣”[53]。
李若水看到的这些,岳飞在战争初期驻扎平定军期间,在赴榆次武装侦察的途中,在抄小路辗转归乡的漫漫长路上,看得更多、更久,而且比匆匆往返的李若水更有切肤之痛。所以,如果说他三年前的第一次从军,在猝然结束之际可能还消沉过一阵,徘徊过数日;那么这一次,他的心中大概只剩下为平定军的同袍,也为两河百姓报仇雪耻的怒火在燃烧了[54]。
[1] 同一年份后文不再标注。
[2] 同一年份后文不再标注。
[3] 同一年份后文不再标注。
[4] 同一年份后文不再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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