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无解之题姵璃 著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姵璃 著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二十章 无解之题
书名: 妾心如孽:全2册 作者: 姵璃 著 本章字数: 9762 更新时间: 2024-02-22 14:23:18

与说书人交谈过后,鸾夙也没了兴致吃饭,便与岑江匆匆返回慕王府。一路之上,岑江并未询问她与说书人交谈的内容,鸾夙也没有过多在意,二人算是相安无事。

聂沛涵成婚之日定在了六月初六。鸾夙想了半晌才忆起,这是去年她在闻香苑挂牌的日子,聂沛涵选在此日成婚,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掐指算算,如今已是五月下旬,聂沛涵成婚在即,慕王府自然忙成了一锅粥。这一日鸾夙照旧在院中侍弄花草,裙裾沾惹了层层泥尘,便回别院换件衣裙。不想刚走到半路,天上忽降大雨,鸾夙只得冒雨跑回院中,低眉一看素青衣裙已成了灰色,不由得狼狈地笑了笑。

再抬首时,已瞧见院门口站着个人。墨黑衣衫,负手而立,正在廊下无言相候。不知是月余未见的缘故,还是这雨水朦胧所致,鸾夙只觉聂沛涵今日的气质格外出众。

两人隔着雨帘相望了半晌,到底是聂沛涵先回过神来,从廊下一路护着鸾夙回了屋内。鸾夙再看自己的泥泞狼狈,失笑道:“容我先去换件衣裳。”

聂沛涵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去吧,我等你。”只这一句,已让彼此强行克制的疏离消失于无形。

未几,鸾夙换了件素白衣裙出来,头发也湿漉漉地披散着,额前尚能看到水汽。聂沛涵望着眼前素面朝天的明媚娇颜,觉得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唯恐自己一伸手触及便会将她打碎。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了五十个日日夜夜,都不来看她一眼。

“殿下今日怎么得了闲?”还是鸾夙先开了口。

聂沛涵听着窗外雨声,答非所问:“想起有段日子没过来了,今日得闲来瞧瞧你。”

鸾夙也不在意:“让您久等了,我今日在院子里照料新种的花草呢!”

“我原以为你是一时兴起,才摆弄那些花花草草,不想你倒坚持下来了。”聂沛涵勾起一抹笑意。

鸾夙便撇了撇嘴:“还不是为了您大婚,我闲来无事帮帮忙。”

由她口中说出“大婚”二字,令聂沛涵心中一顿。再看她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他忽然就演不下去了。

“鸾夙。”他唤她的名字,“前次见你,我索要贺礼,你不给。我的问题你也答得不好,今日再给你个机会。”

“您的问题我一概答不上来。”鸾夙先行推拒了。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他语气笃定,咄咄相逼。

“您心思深沉,我怎会知道?”她低眉垂眸,有意回避。

“屈方离开烟岚城那日,你去了何处?”聂沛涵不管不顾,终究直白地问出了口。

岑江果然还是告诉他了!

“我去了味津楼。”鸾夙面上一副坦荡神色。她并不怕聂沛涵知道,故地重游也没什么,左右她在烟岚城内,只识得那一个去处。

“见着那说书人了?”聂沛涵再问。

“见着了。”鸾夙点头。

“我记得从前问你,是否还记得他赠的十四个字,你说不记得了。”聂沛涵刻意停顿片刻,“你那日去味津楼,有没有再问问他?”

鸾夙偏头似在回想,须臾,认真地道:“问了,他也不记得了。”

聂沛涵轻笑:“你骗我。”

鸾夙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睁大双眸道:“我为何要骗你?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他真的不记得了。”

“可你分明记得。”聂沛涵看着她的一双明眸。

鸾夙眨了眨眼,执意否认:“咦?殿下这话真有意思,我为何要假装忘记?”

“你怕分不清孰新孰旧。”

鸾夙霎时无言以对。聂沛涵终于还是知道了一切!可这有什么用呢?现在再来追究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鸾夙只好将目光瞥向窗外,假作不解地问:“殿下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聂沛涵哂笑一声,捏着鸾夙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有没有人说过,你演技太差!”

只这一句,已令鸾夙鼻尖酸涩。她被迫与聂沛涵直视,余光却瞥见厅内绑缚的红绸,那是管家为了聂沛涵大婚而专程置备的,特意吩咐府内上下务必悬挂,不能有半分死角。从前鸾夙认为那红是温暖的红,带着她对江卿华的祝福与愧疚。然而此刻她却觉得那绸缎如此猩红刺目,令她不忍去看,又不得不看。

她抬手拍掉聂沛涵钳制在她下颌的手,冷冰冰道:“我与您素来玩闹惯了,虽说不大忌讳男女之防,但也不想让芸妹妹误会。您还是注意些为好。”

“你知道她不是误会。”聂沛涵忽然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左手置在案上紧握成拳,“你那日为何要去味津楼?你若不去……我几乎要这么认了。”

“我去我的,与殿下无关。”鸾夙再次垂眸,态度依然冰冷。

“无关吗?事到如今你还敢说无关?”聂沛涵倏然从座上起身,脱口质问,“若是与我无关,那在你心里谁是新,谁是旧?你又为谁左右为难,不敢决断?”

鸾夙仍旧不看他,也不回答,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之中,渺远空洞。

“你早就知道了,至少在味津楼看见那三个字,你就知道了。但你一直在逃避,你假装不知道。”聂沛涵语气急躁,一改往日沉稳之风,“我问过你的,我用透骨钉威胁你,你不肯说。还有冯飞的事,你也躲着。屈方离开的前一日,我又去问过你……”

聂沛涵此刻已是双目通红,可究竟是恼火还是懊丧,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狠狠地盯着鸾夙,将郁结在心中的一切都发泄出来:“鸾夙,我们不该是这样的,哪怕你对我透露过一丁点儿心思,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你太狠了!”

“我有苦衷。”鸾夙只说出这四个字来。她知道,她的辩解是如此无力,别说聂沛涵不信,她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

聂沛涵的确不信。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说出自己的心事:“在秋风渡的时候,我还在想,幸好事情在我掌控之中……可到了烟岚城后,我去京州复命,路上我便觉得不妙……想必你不知道,那时管家每日呈信禀报府里的情况,都会特意说起你的饮食起居。”

话到此处,聂沛涵颇为苦楚地一笑:“你看,连我府上的管家都看出来了,还有丁益飞……甚至是凌芸。唯有你不知道,或者是你不想面对。”

“我有苦衷。”鸾夙依旧是这四个字。但这一次,她显然已经语带哽咽、强忍泪意了。

聂沛涵抬手想要为她拭泪,却被她躲过去了。于是他垂目看向自己右手虎口处的伤疤,自嘲地续道:“真正失控是在郇明再次掳走你之后。我救你,你不领情就罢了;你瞒着我郇明的事,那日我拿透骨钉不过是想吓吓你,可你却以为我真的会下手……”

聂沛涵几乎要将桌案的一角捏碎:“你那日说出来的话……你说我不尊重你,秘密你只会告诉臣暄……最令我失望的是你说‘若有来世,避君三舍’。当时我就告诫自己该醒了,所以我毫不犹疑地扎了自己……”

“可我是臣暄的女人。”鸾夙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无声地哭了出来。

聂沛涵再次哂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她:“这不是问题……你知道的,这从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不想让我知道。”

“咔嚓”一声巨响传来,聂沛涵终是硬生生捏碎了案几的一角:“你若早些让我知道,我也不会答应臣暄,更不会去向父皇请婚……如今走到这一步,父皇的旨意已下,一切都没有退路了!”

“你真的不该再去味津楼。你应该想到,东方误既然说我‘贵不可言’,又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岂能容他在外?他早已成了我的门客,专在外头替我办事。你们说过的话,他都会一一向我回禀。”

聂沛涵说完这番话,屋内的气氛一时凝滞起来。半晌,他才又逐渐恢复了冷静,深深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我会欣赏温柔贤淑的闺秀……原来竟是我不知你,你不信我。”

我不知你,你不信我。

“不是的。”鸾夙张了张口,有那样一瞬间,她几乎要将身世如实相告!可是“涵哥哥”三个字终究卡在喉中,没能说出口。她想起了小江儿,那个女孩子已代她受了许多苦,她不能再剥夺她余生的幸福。

鸾夙的泪水从眼底纷涌而出,顺着长睫毛划过面颊。种种委屈种种苦衷种种解释,唯有化作一句话,还是那一句她强行用来说服自己的话:“我是臣暄的女人。”

“但你哭了。”聂沛涵已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隔着桌案轻轻抚上她眼角的残泪,“你若心属臣暄,又为何要哭?”

听闻此言,鸾夙的眼泪落得更凶。她想要抬手拭泪,眼泪却越擦越多,唯有再次垂下眸来,任由泪珠滑落裙裾,一如那日聂沛涵右手虎口落下的鲜血,一滴一滴,浸入心扉。

“我与殿下身份悬殊……凌芸才是您的良配,鸾夙不是。”她这一句,不是指江卿华,而是指“凌芸”。凌芸是大家闺秀,能配得上南熙慕王。可鸾夙出身青楼,实在难以相配。

事到如今,这卑贱身份后所隐藏的真相,她已无法再说出口了。

“既然天意让我知晓……你该给我一个机会。”聂沛涵只死死握住她的右手,不容她再回避。他的指腹摩挲着她掌中新生的肌肤,如此细腻柔滑,轻易便碾碎了他努力垒砌的一道心墙。

鸾夙试图抽回自己的右手:“那你的婚事呢?还有你与世子的盟约?你已答应了他,难道要反悔不成?”

聂沛涵的手劲没有丝毫放松,依旧牢牢握住她:“婚事是退不了了,父皇已下了旨,况且丁益飞是我的老师……但我有分寸。”

他坚定地看向她:“至于臣暄,我有我的法子……一切后果我一力承担。”

窗外的雨渐渐变小,最终化作朦胧雨丝。鸾夙与聂沛涵站在檐下并肩而立,一人墨黑服色,一人素白衣裙,倒也相得益彰。

聂沛涵伸手接着檐下的雨水,任由它从指缝徐徐滑落:“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就像这雨,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把握不住。”

他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轻抚她微湿的柔软发丝:“我虽然总喜欢拿话噎你,但其实私下里寡言得很。今日说了这么多,但愿你都能明白。”

鸾夙双手抵在他怀中,轻轻点头:“我明白。”

聂沛涵用力地紧了紧怀抱,又不得已松开了手:“我得走了。”

“我去拿伞。”鸾夙欲转身进屋。

“不必。”聂沛涵制止了她,径自迈入迷蒙细雨之中,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看她,“你就信我一次。”

“好。”她朝他报以微笑,目送他消失在一片细雨之中。

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飘入,鸾夙觉得颊上又湿润了。她也抬手任由雨丝轻抚掌心,再看着它们从她指缝间缓缓滑落。

是谁曾经说过的,廊下细雨不过是一曲悲欢离合。而她的这一曲,早已黯然唱尽。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六月初四。

“后日芸妹妹便要嫁过来了,我有些体己话想要与她说说,殿下可否准我去一趟将军府?”鸾夙拨弄着聂沛涵案上的笔墨,淡淡请道。

聂沛涵放下手中的军报,眸光之中微有踌躇:“你若有话对她说,等她入了慕王府也不迟。”

“不一样的。”鸾夙笑着摇了摇头,“她若嫁作人妇,有些话便无甚趣味了,待字闺中听着才好。”

聂沛涵眉头微蹙:“嫁作人妇?你是故意气我吗?”他对“人妇”二字很介意。

“岂敢。”鸾夙连忙服软,“让我去吧,我与芸妹妹许久未见了。日后……日后她若知道了真相,只怕怨我还来不及,我二人也没剩几日姐妹情深的好时候了。”

聂沛涵见她语中满是恳求之意,心下一软,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好无奈地道:“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去吧,让岑江护送你去。”

鸾夙故作羞赧地一笑,敛去了眸中的落寞哀伤。

“对了。”聂沛涵又突然想起一事,欲言又止地提醒她,“丁将军……对你有些成见……你小心点儿。”

鸾夙还是头一次见他说话这么不爽快,不禁再笑:“嗯,我明白。”

“啪啪啪!”三声轻响传来,江卿华起身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年轻女子身段窈窕、娉婷绰约,正是浅笑嫣然的鸾夙。

“小姐!”江卿华大感惊喜,忙拉着她进了屋子。

“怎么还改不了口?芸妹妹?”鸾夙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边笑边迈步进了门。

“是芸儿失言……姐姐怎么来了?”自聂沛涵下聘之后,江卿华日日足不出户,虽说待嫁闺中满心欢喜,却也着实闷得发慌了。

“你与慕王成婚在即,我便央了他来瞧瞧你。”六月的烟岚城暑气正浓,鸾夙抬手轻拭额上薄汗,衣袖一遮,便掩去了面上的愧疚神色。

江卿华心中欢喜,面上也掺着几分羞红:“姐姐有话对我说?”

“嗯。”鸾夙颔首微笑,“后日便是你出嫁的好日子,咱们姐妹也得说说闺中体己话。”

她边说边在屋内坐定,又将自己腰间的半枚玉佩取出,郑重塞入江卿华手中:“小江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从今往后,你就是这枚玉佩真正的主人了。”

若是江卿华心思细腻一些,便能察觉到鸾夙话中的不舍之意,可即将嫁与聂沛涵的喜悦让她太过高兴,她并未发现鸾夙有任何异样之处。

她将鸾夙的半枚玉佩握在手中,又取下自己颈中戴着的半枚,缓缓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图案:“小姐可会怨我?这一切本该是你的。”江卿华面上浮起一丝愧色。

“岂会?有因便有果,我自有我心中所求。若说怨愤,是我亏欠你才对。”鸾夙紧紧握住江卿华的手,叮嘱道,“你要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你足踝上的图案,绝不能说出去。”

江卿华闻言面露迷茫神色。当初小小年纪的她被唤去相爷书房里,不明所以地被绘下了足踝上这幅图案。图案看似一座云雾缭绕的深山,可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她并不明白,只知道要保守秘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与别人听。

“姐姐,我足踝上的图案到底是什么?”江卿华问道。这个疑问埋藏在她心里长达九年,今日她再也憋不住了。

鸾夙微有沉吟,决定不再给这个命途坎坷的女孩增添任何心理负担,于是便笑道:“这图案是什么并不打紧,你只需记得,此事连慕王也不能说。你若说了,他便不会真心待你了。”

但凡牵扯到聂沛涵,江卿华皆会一一妥协。这样的爱情虽然卑微,可在鸾夙眼中,也未尝不是一种聪明的圆满。她如愿看到江卿华似懂非懂地点头:“我记下了,日后殿下若问起来……我便说……便说是儿时玩闹绘下的。”

小江儿看似迟钝,其实心中很能分得清轻重。鸾夙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终于放下了,遂再问她:“丁将军可在府上?我有些私事要与他说说。”

江卿华犹疑了片刻,终还是如实回道:“叔叔在书房,我带小姐去见他。”

鸾夙跟着江卿华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便到了将军府的书房外。江卿华先进去与丁益飞说了些什么,才示意鸾夙进屋,她自己则退了出去。

鸾夙款款步入书房,刚行过礼,耳中便听丁益飞问道:“殿下与芸儿成婚在即,姑娘怎好来我府上?”

鸾夙知他对自己向来不喜,只因自己阻碍了江卿华的好姻缘。这本也无可厚非,反之恰好说明他待“凌芸”极好,至少是愿意给她寻个好归宿的。

其实鸾夙此来将军府,探望江卿华只是个幌子,欲见丁益飞一面才是真。她平日没有机会与堂堂“飞将军”单独碰面,这才不得已假借江卿华之手。她猜测只要是“凌芸”通传,丁益飞不应抹了侄女的面子。

果不其然,丁益飞勉强应下了见面之事。鸾夙知道他会不耐烦,便没有多费唇舌,开门见山地说道:“鸾夙此来拜见丁将军,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丁益飞皮笑肉不笑,“姑娘与殿下交情匪浅,何必来老夫这里吃闭门羹。”

鸾夙闻言,只低低垂眸道明来意:“鸾夙冒昧,请丁将军瞒着殿下,助我离开南熙。”

“离开南熙?”丁益飞目中立时浮起讶然之色,不由得审视起鸾夙,见她语气不似玩笑,才回道,“姑娘是殿下的贵客,老夫不敢做这个主。”

“我知道将军定有法子。”鸾夙诚恳地看向丁益飞,“将军必然清楚,我这一走,对慕王、对芸妹妹、对您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姑娘竟然舍得走?”丁益飞仍旧不能相信,“殿下乃是堂堂亲王,面如冠玉、经天纬地,日后难保不会是一国之君。他对姑娘你另眼相看,你觉得自己走得了吗?”

“走得了。”鸾夙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要的从不是皇家恩宠、名利富贵,自然走得了。”

听闻此言,丁益飞才拂去了目中的轻蔑之意,再次看向鸾夙:“老夫听闻镇国王世子在北熙所向披靡,已取下了原氏半壁江山。看来他不仅战场得意,情场亦不失意。”

丁益飞捋着胡须沉沉笑道:“镇国王世子果真好福气。”

鸾夙低眉轻笑,也不多做解释。

“其实一走了之并非万全之策。还是姑娘以为你这一走,殿下便会断了心思?”丁益飞仍在试探。

“或许他一时断不了心思,但他会明白我的意思。”鸾夙淡淡作答,“以慕王殿下的骄傲,他不会强人所难。”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聂沛涵脾性如何,丁益飞再清楚不过。他开始谨慎斟酌,半晌又缓缓再问:“你为何笃定老夫会帮你?难道你就不怕老夫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这个问题鸾夙也曾问过自己。大约因为丁益飞是父亲的师弟,她便满是信任。但个中情由她又不能对丁益飞讲明,便只好说了几句场面话:“丁将军义薄云天,必不会和我一介女流计较。”

“你错了。”丁益飞负手反驳,“老夫曾对殿下说过一句话——‘必要之时,必要之事,必要之手段,君子亦可偶尔为之’。老夫一生效忠慕王殿下,若有何人何事阻挡了殿下的大业,老夫绝不会心慈手软。”

丁益飞在书房之中踱了两步,直白地拒道:“鸾夙姑娘请回吧!老夫今日即便允了你这个请求,也是将你送上死路。”

鸾夙既然来了,便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心里也怕,却仍旧紧咬下唇,不肯离去:“我是一定要走的,将军若是对我狠下杀手,有朝一日必会追悔莫及。”

“哦?是吗?”丁益飞冷笑起来,“老夫乃是殿下的老师、芸儿的师叔,即便此刻你死在我府上,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猖狂之极,竟让鸾夙觉出了几分自恃功高之意。然而只是一瞬,鸾夙已恢复了如常神色,将准备好的一番腹稿徐徐道出:“将军可知我的真实身份?”

“老夫查过,并无所获。”

“人生际遇充满未知,有时也不得不教人感叹造化弄人。”鸾夙深吸一口气,朝着丁益飞笑道,“我本姓江,闺名卿华。家父江良,乃是从前凌相府上的管家。”

饶是丁益飞见惯世事变幻,也未料到鸾夙竟是这等身份。他面上再难掩饰惊讶之色,感叹道:“原来如此……芸儿竟是连我也不肯说……”

“是我让她别说的。”鸾夙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在青楼之中浸淫多年,已经怕了,不想再惹上是非。”

鸾夙说得诚恳真挚,丁益飞也很信服。至此,他目中终于流露出几分和蔼的怜悯,改口允下鸾夙的请求:“后日殿下大婚,慕王府来往人杂,别院守卫亦会减弱。当日有一支镖队从北熙护送贺礼前来,老夫会派人接应,届时你便跟随镖队一道出城吧!”

鸾夙心中是无波无澜的死寂,深深向丁益飞俯首道谢:“鸾夙拜谢将军大恩……”

一晃又是两日已过,从辰时起慕王府的鞭炮声便不绝于耳。府内下人忙碌进出,人来人往说笑道贺……无不昭示着聂沛涵大婚即在今日。

皇家婚娶,皆在黄昏行礼,取“皇”“婚”之意。因聂沛涵只是迎娶侧妃,礼仪倒也并不隆重,统盛帝没有亲自驾临,只派了几位皇子与朝中重臣前来观礼。

不过这一切皆与鸾夙毫无关系。

她一早收拾了随身包袱藏在塌下,照旧在府内四处穿梭,帮忙搭手。她兀自忙碌了一晌午,差些误了吃饭的时辰,待用过午饭已是未时将至。

许是因为心中藏着事,鸾夙只觉今日热得异常,便执着团扇在廊下徐徐扇风。原是在等丁益飞的心腹前来接应她,岂料接头之人没等到,却把大婚的正主儿等了来。

鸾夙瞧见聂沛涵的打扮有些诧异,指着他一身绣金的墨黑朝服问道:“殿下怎么还没换吉服?”

“不过是娶侧妃而已,谁说一定要穿吉服?”聂沛涵有些微醺,应是午间与人饮了酒。

鸾夙见他语气冷淡,毫无喜色,不禁摇头轻叹:“您这是何必呢,芸妹妹毕竟是丁将军的侄女,丁将军又是您的老师……您明知这样怠慢会惹你二人嫌隙。”

聂沛涵只是一笑:“我有分寸。”言罢,他兀自走到案前坐定,又对鸾夙道,“累了,陪我坐一会儿。”

鸾夙依言落座。

聂沛涵便看着她,似有所想,半晌,忽然再道:“其实你在闻香苑挂牌之时,我曾去一观。”

“原来那日东厢里坐着的人是你!”鸾夙一直记得自己挂牌之日,闻香苑二楼南厢坐着臣暄,西厢坐着周建岭,唯有东厢门扉紧掩,明明有人,却没有露面。

“当日我的确是在东厢。”聂沛涵认下了这桩旧事,伸手抚过鸾夙掌心几不可见的细密伤痕,笑道:“那日你一曲《长相忆》弹得悱恻哀婉,我听了也赞叹不已。如今既不能再抚琴,大约也是上天见你觅得良人,从此不必再飘零自伤。”

觅得良人……他指的是他自己吗?鸾夙垂眸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怕面上会流露出离别之意。她这副模样看在聂沛涵眼中,却是另一番误解——他以为她在自伤出身风尘。

聂沛涵遂反手握住她的柔荑,将掌心的温热之意徐徐传递:“花魁也好,闺秀也罢,我喜欢你,无关身份过往。”

不可否认,鸾夙听闻此言是有些动容的,毕竟眼前这卓绝男子贵为亲王,肯怜取她这艳名远播的风尘女子,任谁看来都应是极大的恩赐。

可鸾夙只要一想起自己在闻香苑的那段时光,她便不能不想起臣暄。那忍辱负重的白衣男子危机四伏,却懂得收敛锋芒、步步为营。他看似放浪不羁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君子之心,对她没有半分逾矩之举。

鸾夙知道,从表面上来看,是她帮助臣暄逃出了黎都。可深思一步,其实是臣暄改写了她的一生。否则此时她还不知身在哪位权贵的榻上以色事人,只为求一个复仇的机会。

如今想想她是多么幸运,第一个摘下她牌子的男人是臣暄。从那之后她的牌子便再也没有挂出去过,而是被臣暄收入怀中,免去了她每一夜的待价而沽。

臣暄才是她的恩人!没有他,她早已心如死灰、放荡认命,一点朱唇万人尝,又如何能守着冰清玉洁之躯?旁的暂且不论,只为这一段经历,她自问便不能对臣暄轻易释怀。身子没有给他,心却未必把握得住。

可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情爱、几分感激、几分依赖、几分钦佩,她如今也很迷惑,尚不能分得清明。

“我与世子的事……殿下当真毫不介意?”鸾夙知晓聂沛涵以为她并非完璧之身。

“怪只怪我来得晚了。”聂沛涵只说了这几个字,却让鸾夙几欲落泪。她能感到聂沛涵的灼灼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可她不敢与他对视,她唯恐再看一眼,今日便逃不掉了。

其实,她选择离开无关真心假意,也无关孰新孰旧。但若必须辜负一人,她唯有选择聂沛涵。

她不愿再失去她的姐妹,亦不愿做那红颜祸水。无论是破坏小江儿的终身幸福,还是引起臣暄与聂沛涵敌对,这些都非她所愿。

鸾夙相信,终有一日聂沛涵会理解她今日的决定。无论于公于私,为人为己,她都不能再留在南熙。小江儿代她受过,臣暄的如山承诺,还有肩负的血海深仇和龙脉秘密,无一不是她最最沉重的负担。

她从未给予过,便也受不起这情;她从未付出过,便只得避开这意。趁着彼此还未沉沦深陷,先挥刀斩断了这份情丝,她才能慢慢理清头绪。

鸾夙贪婪地汲取着聂沛涵掌中的温热,耳中再听他叹问:“怨我吗?今日之事……”

鸾夙这才从思绪之中回过神来,缓缓摇头:“圣旨难违,况且下旨之人是你的父皇……其实能看到芸妹妹有个好归宿,我也是高兴的。”

“可我终将负了她。”聂沛涵语中浮起一丝愧疚。

鸾夙听了这句话,竟分不清心中是喜是悲。鸾夙与凌芸,凌芸与鸾夙,二者本为一人,不过是因为命运的捉弄,才会迫不得已一分为二。作为鸾夙,她懂得聂沛涵的心意,可作为凌芸,她尚且不知。

既然要走,就走得明明白白吧!若不给自己一个迎头痛击,鸾夙只怕自己还会留恋于此。于是,她抬首看向聂沛涵,眸光中是无比的郑重:“我尚且还有一问,请殿下如实相告。”

“你说,我不会骗你。”聂沛涵唇畔勾笑,语气诚挚。

鸾夙的目光细微谨慎,流连在他雌雄莫辨的绝世俊颜之上,缓缓问道:“殿下对凌芸,可曾有过一丝情意?”她问的不是江卿华,也不是她自己,而仅仅是这个名字。

听此一问,聂沛涵眉峰微蹙,沉吟片刻才如实答道:“我曾受过凌相大恩,与芸儿年幼相识。她小小年纪家破人亡,其中有一半原因是为我所累……若说对她决然无情,我做不到。”

聂沛涵斟酌着该如何措辞,最终坦白地下了定论:“我对芸儿,有怜惜,有愧疚,有责任,有图谋……但没有情爱。”

有怜惜,有愧疚,有责任,有图谋……但没有情爱。

这句话在鸾夙脑中久久回响,直教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慢慢抽回覆在聂沛涵掌下的柔荑,而随之抽回的,还有她的半颗真心。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南熙慕王爱的从不是凌芸,他要的只是龙脉。他说,他对凌芸有种种情分,却独缺一剂情爱。

可鸾夙就是凌芸,凌芸也是鸾夙。

他对假凌芸有情,便是对真凌芸的背弃;他对假凌芸无情,才更教真凌芸寒心。这本是一个无解之题,永远不会有人能给出满意的答案。

鸾夙终是笑了,但这笑容背后究竟有多苦涩,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抬首看着明媚的天色,希望高照的艳阳能将她眼底的热泪都逼回去:“吉时要到了,殿下快去吧。”

聂沛涵面上闪过一丝不安:“你看着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

鸾夙摇头否认:“大约是暑气太重,忙了一个晌午,我有些乏了。”

聂沛涵毫不掩饰关切之意:“你先回屋歇着。外头人多嘈杂,待礼成之后我再来看你。”

“好。”鸾夙一口应下,将聂沛涵送至了别院门口。她抵着日晒绽出一个最倾城的笑容,只盼他能记取自己最深刻的美丽。

目送聂沛涵在盛夏日光中意气风发地离去,她转身回屋取过笔墨纸砚。原本想要无言离去的心思,终是忍不过这入骨的别殇。儿时的短暂相逢,如今的阴差阳错,皆在这一纸离别之中明明灭灭,散于无形。

一滴泪珠落在摊开的宣纸上,鸾夙眸中氤氲着沧海横波,提笔写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3

一笔方停,香墨未干,门外又响起了新的动静。鸾夙知晓是丁益飞派的接头之人到了。她抬袖轻拭面上泪痕,取过包袱朝门外走去。

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重逢。她所能做的,唯有在这场重逢的盛宴之中觥筹交错,饮醉来客,最后清醒转身,微笑别离。

这一次,没有臣暄,没有聂沛涵,过往前尘一笔勾销。从前岁月里的深情与美好、苦难与斑驳,皆因这镜花水月的情事,破碎了她的胆怯,充盈了她的勇气。

此后前路漫漫,纵然踽踽独行,她已无所畏惧。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