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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新欢旧爱
书名: 妾心如孽:全2册 作者: 姵璃 著 本章字数: 13576 更新时间: 2024-02-22 14:23:18
慕王殿下钦鉴:
黎都一别,迄今五个月,暄感念殿下援手之恩,未及面晤致谢,每每思来辗转反侧。今闻殿下再施援手,救爱姬于危难之中,暄感激涕零,唯亲往拜会,兹定于二月初九亥时三刻登门造访。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书不尽意,余后面叙。
诸荷优通,再表谢忱!
臣暄拜上
聂沛涵手执书信冷笑不止,他不知自己何时与臣暄竟已熟稔至此。这种口气的书信,若是落入其他皇子手中,已足够给他惹出一场是非,添油加醋判他个通敌之罪!
还有,信中的“爱姬”二字,真是刺目!聂沛涵看着那句“兹定于二月初九亥时三刻登门造访”,伸手就着烛火将书信烧尽。很好,二月初九前来拜访,二月初八才将书信送到,可见臣暄已秘密地到了烟岚城。
房州是他聂沛涵的封邑,他向来自诩管辖有序、井井有条,不想敌国如此重要的人物入了首府烟岚,他却毫不知情。由此可见,若非对方有备而来,便是他身为城主防守不利。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这已是臣暄的变相示威。
聂沛涵深深反思,知晓是自己近日精力分耽、有所松懈,才会让臣暄有机可乘。而自己为何松懈?为谁松懈?他自问也一清二楚。
“一个男人若是为色所迷,就会毁掉前途,失去一切……”
丁益飞昨日说过的话忽然在耳畔响起,像是慑人的警钟,又像是灼腹的烈酒,给了他一个深刻的刺激,一记响亮的耳光。
臣暄来得太是时候,令他恍然发觉自己已身在悬崖边缘,即将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他该感谢臣暄,这封书信及时拉了他一把。
聂沛涵站在屋前望着深沉的天色,面无表情地开口相问:“几时了?”
“回殿下,亥时了。”
聂沛涵转首看向回话之人。此人名唤岑江,二十四岁,是他从前在军中的暗卫之一,处事谨慎、沉默寡言、极为自律。自冯飞出了那档子事之后,他便将岑江调来接替了冯飞之职。人今日刚到,便不假歇息径自入岗。
“丁将军必然已告诉你冯飞为何被调走了。”聂沛涵道。
岑江低头默认。
“如此也好,不必本王再多费唇舌。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这句话他是说给岑江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属下明白。”岑江语气沉稳冷毅。
聂沛涵的目光又转而移向鸾夙的窗户,远远望见她屋内灭了烛火。既然臣暄是入夜秘访,他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遂命道:“给她屋里点一支安神香。”
岑江领命而去。
亥时二刻起,聂沛涵亲自在府院相候,身旁除却丁益飞与岑江之外,无人作陪。这是他的封邑、他的府邸,只这二人相陪,他认为已经足够。
亥时三刻,府前响起马匹嘶鸣之声。来者准时,也算是对主人的一种尊重。聂沛涵行至府门外,只见三匹骏马先后踏着夜色疾驰而来,当先之人一袭月白锦衣,缓带轻裘,正是近半年未见的北熙镇国王世子——臣暄。
臣暄面上并无仆仆风尘,相反,半年的光景令他增添了几分成熟气魄,这是岁月雕琢的赠礼,令他更显清俊从容、意气风发。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对聂沛涵拱手笑道:“小王深夜造访,唐突慕王,万望恕罪。”
聂沛涵淡淡回礼:“世子披星前来,本王未及出城远迎,有所怠慢,才是罪过。”言罢,他已做出“请”的手势,对臣暄让了一让。
两人并没有过多寒暄这半年里各自的变化,一路无言踏入慕王府,绕过庭院进了迎客厅。待众人落了座,上了茶,臣暄才又笑道:“实不相瞒,小王此次前来是有两件事欲与慕王相商,明日一早便要赶回北熙,不能久留。”
聂沛涵见他开门见山,也不多做礼让,道:“世子但说无妨。”
臣暄心里有所顾忌,左右看了看,又笑:“兹事体大,还望慕王屏退左右。”
聂沛涵挑了挑眉,也不看丁益飞的忧虑面色,毫不犹豫地挥退众人,再向臣暄道:“世子请讲。”
“一件私事,一件公事,慕王想先听哪一件?”
“公事为先。”聂沛涵不假思索。
臣暄遂淡淡地抿了口茶:“承蒙慕王援手,自离开黎都之后,我父子二人整军北上,半年以来势如破竹,已将北熙半壁江山纳入手中。”
聂沛涵噙笑回贺:“恭喜世子,想来镇国王大军问鼎黎都,指日可待。只盼世子勿忘你我当日之约。”
“时时牢记,不敢有片刻忘怀。”臣暄再笑,“说到此处,我还得感谢您代为照看爱姬。”
屋内没了下人,他们彼此也不再客套,已开始用“你我”相称。不知情者定会以为这是交情笃深,其实,不过是你进我退的把戏、交易而已。
此时但见臣暄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手劲一起,瞬间飞入聂沛涵掌中,袖风还带灭了一盏烛火:“此乃谢礼,请慕王笑纳。”
聂沛涵也不避忌,大方地接过锦盒。这盒子是上好的檀香木所制,雕工精美,盒盖上一只火麒麟吞烟吐雾,煞是威风。尤其那一双眼珠嵌着两颗红宝石,在烛光下更显得火眼金睛,熠熠生彩。聂沛涵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工艺”,这才谨慎地打开盒盖,只向内看了一眼,便又蹙了眉。
他尚未开口问话,臣暄已自行解释道:“南熙大皇子的左耳,权且给慕王下酒吧。”
饶是聂沛涵见惯风雨,此刻看到同父异母兄长的耳朵被人割下,也不由得心中一紧,问道:“他人在何处?”
“令兄失了船上货物,在北熙滞留数日,不巧为我所擒。问清前因后果之后,我才知他曾冒犯慕王,遂僭越将他押在了秋风渡口。”
臣暄寥寥数语,说得避重就轻,然而其中内情却让聂沛涵颇为吃惊。细算时日,秋风渡的事已过去四个月有余,聂沛鸿不但没有淹死,这期间竟还一直都在臣暄手中,且听意思也遭受了一番折磨。
难怪他此次上京复命没瞧见聂沛鸿,还以为对方刻意避而不见,彼时又恰好得知鸾夙被郇明掳走,他便未及多想,匆匆离开京州追踪郇明而去。不想原来是臣暄悄无声息地擒了聂沛鸿,这等手段竟能瞒过南熙皇室诸人,真是不可小觑。
聂沛涵在心中暗暗揣度,不知臣暄这番示好举动究竟意欲何为,便问道:“世子可知你擒了我大哥的后果?倘若此事传入我父皇耳中,只怕对镇国王大业有弊无利。”
臣暄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既然擒了,自有把握平息此事。如今只要慕王你一句话,是杀是放,全凭做主。”
全凭做主?聂沛涵暗道臣暄伪善。自己若说放了聂沛鸿,聂沛鸿定会将这笔账记在自己头上,来日新仇旧恨一并计算;可自己若说杀了聂沛鸿,那便是弑兄之罪。
臣暄摆明是要将他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之中。
聂沛涵斟酌半晌都没有答话,沉默良久又听臣暄说道:“既然慕王心中两难,那便由我代劳了吧,明日遣人将另一只耳朵也送至府上。”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已决断了南熙一个皇子的生死。聂沛涵抬目审视臣暄,自问已无隐瞒的必要:“我与世子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要什么,世子理应知晓。”
臣暄笑容不改:“投桃报李,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慕王乃人中龙凤,登顶南熙大位指日可待,不过前路漫漫,你得有足够耐心。”
聂沛涵也笑了:“还是镇国王行动神速,照此情形看来,不出两年,原氏就要灭了。”
“只要慕王不在这两年之内带兵北上,灭原之事必成。”臣暄终于道出此行目的。
这是王者之间的心斗与智斗,谁都不愿落了下风。聂沛涵轻靠椅背,以静制动:“我区区一个皇子,岂能左右我父皇之意?”
臣暄也不着急,缓缓笑答:“这世上若连慕王都不能掌控统盛帝的心意,只怕也无人能做到了。”他说着已揽袖而起,风度翩翩再道,“事成之后,我定然重谢。”
“重谢?”聂沛涵假作来了兴致,“不会是女人吧?”
臣暄闻言眸光一紧,转而又是一笑:“以时势看来,我父子成事必在慕王之前。若灭原大事可成,我自当助慕王一臂之力。”
礼尚往来。臣暄举事时,聂沛涵按兵不动,免去其后顾之忧;当聂沛涵成事时,臣暄自当倾力襄助。如此一想,这桩买卖的确双赢,谁都不会吃亏。
聂沛涵思虑片刻,颇有些心动,但语气仍旧模棱两可:“口说无凭,我如何能信你?”
“一个聂沛鸿难道还不够表明我父子的诚意?”臣暄反问。
聂沛涵不得不再次沉默。臣暄说得没错,臣家父子不惜得罪南熙大皇子,已足见诚意。如今朝内老大聂沛鸿、老四聂沛瀛各有拥戴者,处处与自己针锋相对,倘若此次聂沛鸿身死出局,自己便能专心对付老四一党,压力着实减去不少。
聂沛涵再看臣暄,见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心中忽然有种不祥之感——若是他们两人最终都能达成所愿,各自揽过一国大权,那以后……
以后两国若能和睦相处,自然最好不过;可若是争端频起,有朝一日他们之间难免再见输赢。
臣暄见聂沛涵表情深沉,已猜到他心中顾虑,便先行表态:“我父子并非好大贪功、野心勃勃之人,守得一隅已能满足。若是慕王放心不下,这桩事就当我没有提过。”
没有提过?聂沛涵怎么可能当作没有提过?事实上臣暄的条件很诱人。反观他自己所担忧之事,尚且太远、太缥缈,若是不能达成眼前所愿,又何谈以后?况且若当真到了那一天,能与臣暄这样的人一争高下,也未尝不是一件畅快之事。
聂沛涵笃定臣暄心中亦做此想,便对他回以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世子今日来得正好。英雄所见略同,由此可见一斑。”
“我与慕王向来‘志趣相投、眼光相仿’。”臣暄笑得隐晦。
“是啊!咱们眼光相仿。”聂沛涵神色不变,“看来世子要说第二件事了……”
迎客厅内的烛火影绰摇曳,映在当世翻云覆雨的两位青年权贵眼中。那惺惺相惜的王者之交背后,到底还是藏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聘婷身影,躲不开,避不过,必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臣暄敛去风发笑容,率先说道:“我姗姗来迟,并非不怜香惜玉,只是战事吃紧无暇他顾。这数月里慕王代为照料鸾夙,实在令我不胜感激。”
终于从臣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聂沛涵也霎时变得冷峻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子无暇惜花,我只好代劳。”
“代劳?”臣暄淡淡地问道,“慕王要扣人?”
“扣了如何?不扣又如何?”聂沛涵目光凌厉,却面带笑意。
臣暄瞧了他半晌,忽然又问:“你可知鸾夙的身世?”
“自然知道。”聂沛涵眸光微变,脱口而出。
臣暄却笑了:“看来你尚且不知。”
“她人在慕王府中,说与不说只是早晚之事。”聂沛涵仍旧态度强硬。
臣暄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面色逐渐严肃起来:“传闻南熙慕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今日才知传闻不可尽信。”
“传闻镇国王世子风流倜傥,俯拾拈花,不想也是个专情之人。”聂沛涵最后用了一个“也”字,他自己尚未发现,却让臣暄听得眉头一蹙。
聂沛涵见臣暄不再说话,便越发笑得志在必得:“一不小心让世子绿云罩顶,的确非我所愿。只是情爱滋味尝过才知,我过往多年实在无趣之极。”
听闻此言,臣暄面色又是一沉,但瞬间恢复如常,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哦?不知我调教得如何?”
“不可谓不销魂。”聂沛涵面露回味神色。
臣暄见状哂笑一声,语带戏谑地嘲讽道:“原来在慕王眼中,‘可望而不可即’便是销魂真谛。”
聂沛涵被他戳穿,倒也不觉得尴尬,只试探着询问:“我若不放人呢?”
“我并不是来请慕王放人的,相反,是请你再照料鸾夙一段时日。”臣暄坦白道明意图,“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我必来烟岚城接她。”
“世子肯忍痛割爱?”聂沛涵不解其意。
臣暄浮起无奈之色:“如今北熙局势紧张,已在攻坚阶段,我前途未卜、生死不知,实在难以分神照顾她。相反慕王虽在筹谋之中,但三五年内房州应是固若金汤,鸾夙安置在此,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聂沛涵知道,臣暄这是实话实说了。但他没有应下这一要求,只问道:“世子当真不怕绿云罩顶?”
“只要慕王不怕功亏一篑。”
“倘若我出尔反尔、带兵北上又如何?”
“只要当时兵权还在你手里。”臣暄并不怕他威胁,坦荡荡道,“以我对慕王的了解,你更看重江山而不是美人。”
“你说得没错。”聂沛涵的脸色终于再次沉了下来,打量臣暄半晌,又问,“那世子呢?是选美人还是江山?”
“看心情吧。”
臣暄答得四两拨千斤,却令聂沛涵再次想起那一封被火舌舔尽的书信。对方身为北熙镇国王世子,不动声色秘入烟岚,而自己耽于情爱,丝毫不察……若长此以往发展下去,只怕多年筹谋皆会功亏一篑。
聂沛涵在心中暗自分析,臣暄一直是个风流人物,过得恣意随性,演技又好,无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若是自己强要了鸾夙,难保他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失去臣暄这个盟友尚不可怕,怕就怕臣暄倒戈相向,为了鸾夙而与自己为敌,届时才是一场大祸!
江山、美人,自古难全。其实早在接获臣暄的书信之时,他心中已有了定夺。只不过还存有一丝侥幸之意,如今想想,倒是自己的贪欲了。
如此一分析,聂沛涵终是下定了决心。他再次看向臣暄,语气伪装得淡然而平静:“好,就以两年为期。两年之后,世子若没有赴约前来,鸾夙是去是留,便由不得你了。”
他此言甫毕,臣暄已浮起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慕王是在鞭策我早成大事吗?世事苦短,相思苦长,我定不负慕王好意,两年之内,江山、美人一并抱归!”
“啪”的一声脆响在空中转瞬即逝,南北两位逐鹿英雄已击掌为盟,就此定下了乱世盟约,也定下了情之归属。
臣暄此行心事已了,见时辰还早,又提出了新的要求:“我想见见她。”
“她歇下了。”
“我趁夜前来,就是想要避开她,生怕自己忍不住将她带走。”臣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法子让她丝毫不觉……我只看她一眼。”
这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吗?聂沛涵发现臣暄所想之事自己早已安排妥当,一支安神香,想来鸾夙此刻定在安睡之中。于是他没再说话,将臣暄引到了鸾夙屋前。
臣暄这才发现鸾夙的屋子是在何处,四顾看了看,语气微酸地讽刺:“慕王将她安置在内院之中,还真是照料仔细。”
聂沛涵生生受下这句讽刺,没有反驳,只站在屋前对臣暄抬手示意。后者便兀自推门而入,绕过屏风走到榻前,顺手将案头的安神香掐灭。
榻上的女子呼吸均匀,应是睡得极好,只有那微微蹙起的蛾眉泄露了几分心事。她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仅着中衣的玲珑身段几乎让臣暄无法自持。五个月没看见她了,臣暄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当得知掳走鸾夙的人是聂沛涵时,他其实并不太担心。他心中清楚,聂沛涵不会轻易伤害鸾夙,即使鸾夙遇上什么危险,只要亮明身份,聂沛涵也会看在儿时情谊上,保她性命无忧。
反观他自己,当时刚从黎都逃出来,绝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轻举妄动。否则不仅他的父王不会同意,他的部下、他的追随者也会因此失望。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知道鸾夙必定安然无恙。
只是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想,鸾夙与聂沛涵在一起,性命能保安然无恙,但她的心呢?
若非战场上的厮杀分去了他的心神,他恐怕早已冲动地跑来南熙了。这样的担忧一直持续到三个月前,探子报来消息,说是聂沛涵身边有一名叫作“凌芸”的女子,却不是鸾夙。
此凌芸非彼凌芸。大约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真正放下心来。以他对鸾夙的了解,假凌芸定会成为一个严重的阻碍,鸾夙不会再对聂沛涵提起真实身份了。
带着如此微妙的情绪,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镇国王大军所到之处,民心所向,战无不胜,甚至有几处城池不战而降。而他,也唯有从那些俯首称臣者之中,找到一些相思的快慰。
直到某天父王忽然问起母亲传下的玉佩,他才将鸾夙的事情如实相告,包括鸾夙的身世。可出乎意料的是,父王居然劝他趁机来南熙造访聂沛涵,顺便恭贺云氏家主承袭爵位。
因此他今日才会夜入烟岚城。旧恩、新盟、美人、江山,一并定夺。
臣暄适时地抽回思绪,伸手想要触碰榻上鸾夙的脸颊,然而即将触及之时,他又强迫自己收了手。他忽然想起从前曾对鸾夙说过的“人生如戏”之语,只不过当时未曾料想,他自己先入了戏。
入戏太深,出戏太难。只好放纵自己一面沉沦,一面保持清醒。
臣暄的左手死死掐在掌心之中,那隐约的疼痛能提醒他免于情爱的诱惑。他将一方锦盒轻轻放至鸾夙枕边,最后又看了一眼他思慕中的睡颜,才缓缓退出门外。
聂沛涵仍在屋外相候,见臣暄出来得这样快,不禁面露一丝异样,但又很快掩饰过去,笑道:“世子还当真舍得。”
臣暄敛去似水柔情,恢复了那一份坚毅清俊:“有舍才有得。今日之舍,乃是为了明日之得。”
聂沛涵沉默一瞬,决定中断关于鸾夙的一切话题:“世子何时出城?本王派人护送一程吧。”
“不必劳烦慕王大驾。”臣暄婉拒,“我尚有些琐事需要处理,明日自行离开即可。”
聂沛涵也不强求,颔首道:“那先祝世子一路顺风。”
臣暄也没再多做客套,唤来侍从就此告辞。聂沛涵一路将他送至府邸门外,看着三匹骏马次第消失在视野之内,才无言地转身回府。
这一夜看似寻常,仿佛只是一场旧友小聚。而唯有身在其中之人,才知道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割舍了什么。
强大的人,须有强大的欲念,以及克制欲念的强大……
翌日清晨。
鸾夙醒来之时,只觉头脑昏昏沉沉。甫一起身,便瞧见一个黑影站在她屋内,背对床榻,面向窗外,萧萧条条负手而立。鸾夙瞬间认出那个背影是谁,低眉再看自己仅着中衣,不由得薄斥:“慕王大清早不声不响地进来,可要吓死人的!”
“大清早?”聂沛涵并不转身,“如今辰时都快过了。”
“我竟睡了这么久?”鸾夙有些吃惊,再抚了抚自己额头,“我要起身更衣了,劳烦您回避一下。”
聂沛涵仍旧站着不动,看向窗外淡淡道:“你床头有样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鸾夙才发现枕畔有个小小的锦盒,盒内躺着一支玉簪,通体透白,光泽温润,周身没有一丝瑕疵。鸾夙不禁执起玉簪细细端详,簪子是支好簪,只是这玉质颇为眼熟……
一般的玉石,皆以翠色为主,偶有润白者,其内也有丝丝碧纹。而这支玉簪,素白欲滴,毫无碧纹,如此玉质鸾夙平生只见过一次——便是在郑城时,臣暄所赠的那枚家传玉佩。
倘若她没猜错,这支玉簪,与臣暄的玉佩应是同一块玉石打磨而成,是一套玉器。想到此处,鸾夙心中一喜,连忙出口相问:“这玉簪打哪儿来的?”
聂沛涵终于转身看她,面无表情地回道:“我买的。”
鸾夙沉默了。她知道聂沛涵在骗她,便强自压抑心中的滋味,忍不住再问:“可是世子来了?”
“单凭一支玉簪,你如何得知是他?”
鸾夙并未答话。
聂沛涵到底没有骗她:“臣暄是来过,但已经走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鸾夙讶异抬首,“他为何不见我一面?”
聂沛涵看着她手中的玉簪,缓缓作答:“昨夜,你已经歇下了。”
鸾夙的惺忪睡眼霎时划过失望之色,声音也低了几分:“哦。”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聂沛涵不忍看她如此,便解释道:“臣暄路过烟岚城办事,来去匆忙,并未久留。”
“连与我说句话都不得空吗?”鸾夙垂眸,毫不掩饰语中低落之意。
她这句话让聂沛涵心中微微抽痛,斟酌片刻还是说了实话:“他如今战事吃紧无暇顾及你,昨夜特地托付我再照看你一段时日。”
“托你照看我一段时日?”鸾夙蹙眉问道,“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十年?八年?”
“至多两年。”聂沛涵如实回道,“两年之后,他来接你。”
两年,再加上已经过去的半年,便是两年半光景。鸾夙想起当初臣暄与她约定的是三年时间,如今他既然提前了半年,可见一切都很顺利。
如此想着,鸾夙也安了心,须臾又哂笑出声:“这是何必呢?我有手有脚,不会连累他。如今倒像个货物一样,被你们掷来掷去。”
聂沛涵闻言有些不悦:“你这话赌气得很。若是原歧掳走了你,如今你还能说出这番风凉话吗?”
鸾夙细细品着聂沛涵的这句话,半晌才嚼出些滋味来,不禁有些疑惑:“您是在替世子说话?”
聂沛涵心头一凝,并未回答,转身出了屋子。
自那日之后,鸾夙再也没见过聂沛涵。这慕王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可鸾夙觉得聂沛涵好似在刻意回避她。须知他们两人是住在同一个内院的,却一直没再碰过面。如此算算,也有一个多月了。
鸾夙不傻,自冯飞之事过后,她已察觉出聂沛涵的态度有些改变,他甚至想单方面将一些暧昧的事情明朗化。可这样的态度聂沛涵只维持了短短两日,自从她收到那支玉簪之后,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
甚至比从前还不如!从前他们常常彼此讽刺、彼此刻薄,如今却是连面都见不上了。
扫去这些淡淡愁绪,鸾夙又取出那枚透骨钉。时隔一月有余,其上沾染的血迹已变得深黑,幽幽附在这钉身之上,无端透着一股诡异的暗光。鸾夙在心中长叹一声,又将臣暄所赠的玉佩一并取出,两枚物件并排放在案上。
透骨钉冷硬刺骨,令人不寒而栗;玉佩触手生温,令人心中静谧。两者明明都是死物,所带给她的感觉却如此不同,截然相反。
正如两枚物件的主人。
鸾夙盯着案上的东西,渐渐失了神,可脑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自己又说不出来。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耳中忽听房门“吱呀”一声传来,她便下意识地伸出左手,迅速将案上的透骨钉藏入袖中,正待再收起玉佩时,来人已迈步入内。
鸾夙一只手还停在半空之中,抬也不是,放也不是,终于起身行礼:“见过殿下。”
来人正是月余未见的聂沛涵。他自进屋起,便一眼瞧见鸾夙的玉手尴尬地伸在半空之中,于是他目光顺势下落,最终落定在案几的玉佩之上。他兀自走近案前,与鸾夙对面而坐,缓缓开口:“你何时与我这样客气了。”
话虽如此说,他自己的态度倒是疏离至极。
鸾夙只作不知,再次坐定,正欲伸手将玉佩收起,聂沛涵已快她一步,执起玉佩放至眼前打量。半晌,方低笑一声:“难怪你看了那支玉簪,便笃定来人是臣暄。”
鸾夙垂眸不语。
聂沛涵又将玉佩放回案上,缓缓推至她面前:“你这是在睹物思人?”
鸾夙也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况且袖中还藏着另一枚物件。她索性不再作声。
聂沛涵见她一直沉默,又轻笑道:“你放心吧,他顺遂得很,虽是定了两年之约,但应该不会让你等他两年。”
鸾夙仍不接话,半晌,才迟迟伸出右手,将那枚玉佩收入袖中。
聂沛涵一直看着她的玉手,再问:“手伤都好了?”
鸾夙点头:“都治了快半年了,合该好了。”她不敢去问聂沛涵虎口处的伤势,只得再起了一个话题,询问他的来意,“您是专程来瞧我的手伤吗?”
这问题简直糟糕至极,聂沛涵笑了笑:“好端端的一句话,为何从你口中说出来,就这么讽刺?”
鸾夙一怔,随即大呼冤枉:“真是抹黑人呢!我不过随口一问,又怎么讽刺了?”
聂沛涵低头再笑,笑到一半又忽然顿住,逐渐收敛了去。他抬首再看鸾夙,肃然说道:“这一个多月里……我出去了一趟,昨日才回来。”
鸾夙了然:“难怪最近一直没看见您。我还想着这院子不大,怎么就这么不巧呢!”
聂沛涵对这一句恍若未闻,继续道:“我去了一趟京州,请旨纳芸儿为侧妃……父皇准了。”
请旨纳妃……鸾夙朱唇微张,突如其来的诧异到底是憋在了嗓子里,掩面笑道:“恭喜殿下。芸妹妹知道吗?”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鸾夙忽然想起了臣暄说过的“人生如戏”。世间千般曲本、万般角色,她虽不能样样信手拈来,可眼前这个场景,她还是能应付自如的。
聂沛涵瞧着她微启的朱唇,微抬的衣袖,蓦地想起了那句广为流传的“绛唇珠袖两寂寞”。这一个多月里他时常在想,臣暄的确是了解鸾夙的,至少比他更了解。
那日臣暄走后,他心中原是稍有不甘,然而当鸾夙执起玉簪询问臣暄的行踪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不是输给臣暄比他先到,也不是输给鸾夙心有所属,而是输给对手太过了解女人。一支玉簪,不费吹灰之力便勾起了鸾夙的记忆,这样的手段他想不到。
臣暄的初衷,是要让鸾夙主动记起远在北熙的镇国王世子。而鸾夙也的确这样做了,还是当着他的面。
一支玉簪,轻易灭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微光。他聂沛涵原本从不认输,可于情爱这一局,他却不得不输,且还输得彻彻底底。
他索性不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了。既然“凌芸”早晚要娶,龙脉早晚要找,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请旨赐婚,再恰当不过。
聂沛涵自问是个行动派,他既决定了这么做,便当机立断去了一趟京州。他不敢再考虑下去,唯恐日日对着慕王府里这一张娇颜,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会被自己再次推翻。
聂沛涵感到自己的右手虎口忽然传来刺痛之感,这样的感觉他时常会有,所幸如今已疼得不太厉害了,他还忍得住。
“三日后我会去将军府提亲。”他对着鸾夙勾起一抹魅笑。
鸾夙听了这话鼻尖一酸,却也由衷地为江卿华感到欢喜:“您如今未立正妃,纳了这位侧妃入府,自当是主事之人。”她故意拊掌而笑,边笑边道,“哎呀!从今往后我可要享福了!芸妹妹体贴细致,定不会让我住得如此别扭。”
“我让你住得别扭了?”聂沛涵蹙眉。
鸾夙大笑起来:“可不是吗!我住在您的院子里,无端坏了名声,这难道不是让我别扭?”
“是我考虑不周……”聂沛涵心里一空,道,“我这就让管家另给你找个周全的地方。”
“如此甚好。”鸾夙故作莞尔。
这一个话题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气氛有些令人窒息,片刻后,聂沛涵才又问道:“那颗透骨钉还在不在?”
鸾夙一愣:“我丢掉了。”
聂沛涵哂笑出声,抚着虎口伤处笑道:“丢掉最好,留着也瘆人。”
既然对方主动提了出来,自己若是一意回避,反倒显得别扭了。鸾夙只得关切问道:“您的手伤如何了?”
“还好。”聂沛涵一语双关,“表面疮口已经结痂,内里是好不透了。”
他忽然捏住鸾夙的右手,强迫她按在自己的伤口之上,那微凉的触感令他无比留恋:“鸾夙,这个疤你得记着。”
鸾夙再次感到鼻尖酸涩,想要抽回右手,但又忍不住去抚摸那微微凸起的硬痂。时间好像回到了聂沛涵受伤那日,他也曾强迫她去触摸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
人在冲动时往往急于表达,可过后十有八九都要后悔。正如聂沛涵和她,如今都已学会了欲说还休。鸾夙唯有默默地叹气:“那天……一定很疼的。”
“心里疼,故不觉发肤之疼。”聂沛涵笑得爽利。
鸾夙垂了眸,同时收手:“芸妹妹温柔贤淑,定能抚慰殿下心中的创痛。”
“你说得没错,芸儿再合适不过。”聂沛涵站起身来,敛去笑意,干干脆脆地出门离去。
鸾夙突然之间想哭又想笑。如此也好,他先她一步做出抉择,她便只需坦然接受,再也不必自寻烦恼了。
她看着聂沛涵清冷的背影,在心里默默与他道别:再见,涵哥哥。
三日后,也是聂沛涵去将军府提亲的那一日,鸾夙从内院中搬了出来,再次如愿住进了她初来时的那处别院。搬迁之事由管家一手安排,守卫也由岑江逐一挑选,无论是陈设布置还是丫鬟值守,无不百里挑一。鸾夙再看如今的慕王府别院,别说是郇明,只怕连一只鸟儿也难以再飞进来。
转眼又是一个月逝去,慕王府上下皆为迎娶侧妃的事而忙碌不已,随着日子临近,府内愈见喜庆氛围,处处张灯结彩。慕王封邑房州同庆,首府烟岚更是热闹。
鸾夙闲来无事也会帮忙搭把手,与丫鬟们一同侍弄新植的花草,或是做些简单的剪纸、刺绣。如今她双手虽不比从前灵活,但到底也恢复了八成,她怕自己再闲下去,这双手会就此废了。
遵照南熙嫁娶的规矩,媒聘之后新娘子便要足不出户,遑论是与男方见面。如此一来,江卿华也没办法再来慕王府。这原本已让鸾夙的生活乏味至极,谁想就在此时,一直给她治伤的名医屈方也要告辞而去,任聂沛涵如何劝说,都不愿留下吃一杯喜酒。
屈方离开烟岚城的头一日,聂沛涵才将此事告知于她。这猝不及防的离愁别绪忽然涌来,已足够在她如今脆弱的心神上再添一道惆怅。
自聂沛涵说了成婚之事后,他们便再没见过面,迄今算来又是整整一个月。鸾夙原以为彼此再见会有些尴尬,岂知聂沛涵却淡然得很,与她好似旧友相会。
“一月没见,诸事可好?”他站在院中,笑着问候。
对方既然粉饰太平,装作往事如风,她自然也乐意奉陪,假作一切从未发生。鸾夙笑着叹道:“我一切都好,只是不大喜欢离别。”
“七情六欲深浓之人,皆不喜离别。”聂沛涵笑道,“我听闻你整日在府内侍弄花草,怎么,我成婚在即,你没有贺礼?”
鸾夙立刻绷起脸:“您既然张口了,那我也不客气了。我被烧掉的积蓄您先赔给我,我才有银两送您贺礼。”
“毫无诚意。”聂沛涵淡淡地评价。
“那怎样才算有诚意?”鸾夙摊开双手,无奈地道,“诗词歌赋我荒废许久,琴棋书画也使不上手劲。除此之外,我如今身无长物,殿下还是饶了我吧。”
聂沛涵料到她会这么说,便道:“我有一个疑问,思来想去没有答案。若是找不出个结果,只怕成婚也没心思。今日便来问一问你,你若答得好,贺礼可免。”
鸾夙不住点头:“如此甚好。”
聂沛涵便微微敛去笑意,换上肃然之色:“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臣暄的心思你也知道……虽说我二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可难保有朝一日不会针锋相对、一争高下……”
他侧首看着她:“若当真到了那一日,你当如何自处?”
这一问,问的是江山,也问的是她。
鸾夙不知聂沛涵此话何意。方才他们明明都伪装得很好,他为何要将彼此都打回原形?鸾夙低眉想了想,有心回避:“殿下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一青楼女子,才疏学浅,答不出来。”
聂沛涵面色不变:“不过是个问题罢了,只管答,但说无妨。”
鸾夙眨了眨清眸,刻意将问题引到江山之争:“您二位都是盖世英雄,若当真去争这大好江山,那我只好找个隐蔽的窝躲起来,任你们打得落花流水也不出来。”
“你倒撇得干干净净。”聂沛涵似笑非笑,“这答案不对,贺礼还是得送,或者你再想想。”他说着已兀自起身,匆匆再道,“明日屈方出城,我政事繁忙抽不开身,岑江会代我相送。你也去送送吧,好歹他治了你半年。”
“我自然要送。”鸾夙点头。
聂沛涵未再多言,负手离开了别院。
大约是受聂沛涵这番话所累,鸾夙这一月里刻意压制的某些情绪,此刻又一一跳了出来,直教她彻夜辗转反侧。这样的感觉她并不陌生,从前在闻香苑时,她也曾有过一次,便是臣暄刻意亲近拂疏的那几日。
鸾夙自嘲地想,原来自己竟如此水性杨花,前后不过大半年光景,便能先后为两个男人伤怀至此。难道是在青楼里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将那种朝秦暮楚的恶习学了来?
如此一想,鸾夙大感郁闷,待翌日清晨送走了屈方,更觉心中烦扰无处抒发,便对一并前来相送的岑江道:“岑侍卫先回府吧,我想在城里走走。”
岑江向来不苟言笑,只对聂沛涵一人唯命是从。鸾夙此话一出,毫不意外听到他的否定:“还请姑娘回府。”他回得生硬至极,没有半分委婉。
鸾夙憋了一晚的恼火终于寻到去处,“噌”地蹿了上来,对他冷笑道:“我可不是在请岑侍卫示下,只是礼节上知会一声罢了。”
岑江仍旧坚持己见:“请姑娘回府。”
鸾夙秀眉微蹙:“我并非慕王府中人,与岑侍卫也无隶属关系,恕难从命。”言罢,她转身朝城内行去。
有冯飞前车之鉴,岑江也不敢多言,更不敢出手强迫,只得打马相随一路护送。
鸾夙也不理他,憋着烦躁之意快步行走,待瞧见城内处处悬挂的大红绸缎,她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味津楼。她回首瞧见岑江仍跟在身后,便皮笑肉不笑道:“我上楼吃饭,岑侍卫可要跟着?”
岑江把马匹缰绳交给店小二,以行动回答了这句问话。
倒胃口!鸾夙在心中暗道,径直上了楼。
许是沾了聂沛涵即将大婚的喜气,味津楼好似也比从前更热闹了。台上依旧是那个说书人讲得天花乱坠,只不过这一次他口中的段子已非北熙镇国王世子,也无关风花雪月。鸾夙兀自在大厅里寻了个位置就座,刚喝下两口水,不巧台上的段子却说完了。
说书人照旧到每桌跟前一一讨赏,鸾夙眼看他走到自己这一桌,便摆摆手道:“我没钱。”
说书人作了个长揖:“无妨,又见着姑娘已是小人的福气。”
鸾夙挑眉:“你还认得我?”
“姑娘生得闭月羞花,小人纵是个半瞎,也记得清清楚楚。”说书人笑答。
鸾夙也笑了:“你果然是凭嘴吃饭的。”
这话说得不大尊重,说书人也不生气,又对鸾夙笑道:“小人前后见了姑娘两次,都瞧着姑娘不大痛快,可是心中有事不得开解?”
鸾夙看着他,忽然想起他前次在案上写下的字句。无论是最开始写的两个字,还是那句“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不得不说,这说书人算的卦,多少还是有些准头的。
于是,鸾夙侧首看向站在一旁的岑江,问道:“岑侍卫带钱了吗?借我一锭银子吧。”言罢,又对说书人道,“劳烦先生再为我卜上一卦。”
岂知说书人却摆了摆手:“算卦讲求一个缘分,小人与姑娘有缘,可分文不收。况且上次那一份赏赐已经足够了。”
说书人的这句话,剔去了鸾夙先前对他产生的恶感,她语中便带了几分另眼相看:“敢问先生贵姓?”
“月落西山,朝霞满天。”说书人卖起了关子。
“原来是东方先生。”鸾夙笑问,“先生如何知晓我不得开解?”
“小人所赠那十四个字,已露真意。”东方又看了看岑江,直言道,“卜卦一事,唯有局中之人能听,您是局外之人,还是回避得好。”
岑江看了鸾夙一眼,便无言行至楼梯处,远远望着他们这一桌。
东方见岑江走远,才道:“姑娘心中烦扰之事,无非是个两男抉择。”
“世间烦扰之事,大多起于‘两难’,先生这话未免有敷衍之嫌。”鸾夙欲试探他道行深浅。
“姑娘会错意了,此‘两男’非彼‘两难’。”东方照旧蘸了杯中茶水,在案上缓缓写下一个“男”字,解释道,“是‘两男’,而非‘两难’。姑娘之郁结,皆因两男而起。”
鸾夙见字大为诧异。心中之事被人轻易道破,且还如此直白犀利,竟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东方好似知道鸾夙所想,又低声劝道:“姑娘不必觉得难堪,以姑娘的才貌,只两男之难,已是难得。若长此以往,只怕会演变成多男之难,那时才是真的很难!”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拗口,可鸾夙还是听懂了,垂眸自嘲道:“先生说得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也想断,只是不知如何决断。”
“此事外人不能置喙,唯有姑娘自行抉择。”
“先生不能指个明路吗?”
东方摆出一副“不可说”的神色:“世人抉择,无非新欢与旧爱。有人喜新,有人念旧。姑娘之难便在于,二者早已分不清楚。”
鸾夙接不上话了。没错,她的确分不清孰新孰旧,若说臣暄是旧,她分明与聂沛涵自小相识;若说聂沛涵是旧,她又对臣暄动情在前……如今难就难在,她已迷失其中,不知本心。
鸾夙想着想着,越发郁郁寡欢。东方见她如此,便犹豫了片刻,再道:“也罢,今日既然说开了,小人便再透露一句。其实姑娘无论择了谁,都会是一段美满姻缘,不会辜负终身。只是……”
“只是什么?”鸾夙不禁追问。
“没什么,只是最终归宿截然不同罢了。”
“截然不同?”鸾夙想起了臣暄与聂沛涵的身份,以及他二人如今所筹谋之事。为何自己的归宿会截然不同?那便证明是他二人的下场截然不同!
这世间最最不同的下场是什么?不是富贵与贫穷,也不是尊崇与卑贱,而是……
想到此处,鸾夙心中大惊,连忙再问:“何为‘截然不同’?难道一生一死?”
“姑娘心思过重了,小人并非此意,只是劝您宽心罢了。”东方耐心解释,“小人方才已说过,无论您如何选择,都会是一段美满姻缘。既然如此,您又何必执着?放下即自在,选择即自在。”
东方开始说一些深涩难懂的话:“其实自古以来,时势皆在选择中曲折前行,小到柴米油盐,大到朝代兴替,桩桩件件都是世人做出的抉择。若无选择,便无世事。姑娘可明白?”
“先生说得容易,可知做起来很难?”鸾夙唯有苦笑,“就像与人对弈,手执一子,只怕落定之后再来反悔。选择是容易,难的是选择过后无悔无憾。”
“无悔无憾?”东方将这番话思量片刻,摇头笑叹,“小人行走江湖多年,靠的就是一张嘴,这次却被姑娘说得毫无反口之力,真是要甘拜下风了。”
“姑娘舌灿莲花,小人佩服。”他再对鸾夙作了个长揖,笑道,“言多必失,要遭天谴。小人言尽于此,但愿能帮到姑娘。”
鸾夙情知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起身相送:“多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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