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患难真情姵璃 著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姵璃 著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三章 患难真情
书名: 妾心如孽:全2册 作者: 姵璃 著 本章字数: 15015 更新时间: 2024-02-22 14:23:18
鸾夙是被药味熏醒的。她平素甚少得病,故而最怕闻见古怪药味。那一股子刺鼻之气扑面而来,终是令她蛾眉一蹙,悠悠转醒。
脑中依旧昏昏沉沉,鸾夙费力地睁开双眸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此刻身在一间客栈,正躺在榻上。而且,喉头和脑后有隐隐痛感,唇上好似也有刺痛,嗓子更是喑哑得说不出话来。
“醒了?”聂沛涵的魅惑容颜适时地映入眼帘,他语气平淡无波,手中还端着个药碗,道,“既然醒了,起来喝药吧。”
鸾夙浑身酸软无力,想要翻个身都十分困难,试了两次,才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而聂沛涵一直冷眼旁观,毫无反应。
鸾夙也不敢让堂堂慕王帮忙,何况她自己还很心虚。可是,她坐起身子之后却发现自己仅着中衣,这下子心虚之意瞬间没了,只剩赧然和羞愤,双手抱臂瞪着聂沛涵。
聂沛涵见状冷笑:“你从前洗澡我都没兴趣看,如今穿着衣服还怕什么?”他边说边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喝吧。”
再次闻见那刺鼻的药味,鸾夙下意识地拒绝喝药。聂沛涵见她不识抬举,面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颇不耐烦:“难道要我喂你?”
鸾夙忙伸手接过药碗,捏着鼻子喝了几口。
聂沛涵这才面色稍霁,又道:“忘了告诉你,这是毒药。”
“咳咳……”鸾夙立刻被呛住了,咳嗽几声才停下来,哑着嗓子道,“这不是毒药。你若要杀我,何必救我?”她仰首看着聂沛涵,蛾眉淡如远山,眸子里却有深浓的笃定,整个人别有一副娇弱神采。
与此同时,聂沛涵也在看着她,只觉得这女子难以捉摸。若说她笨,有时分明聪慧得很;若说她精明,从前却连怡红阁后院都走不出去,假扮男人也是破绽百出。
四目交投,一个笃定,一个探究。片刻,还是聂沛涵先移开目光,面无表情道:“如今你可知道,不是谁都会怜香惜玉、优待俘虏了?”他这一句,算是默认了药中没有下毒。
鸾夙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一口气将余下的药喝完。她将空碗递回给聂沛涵,不知为何,竟觉得鼻尖酸涩。
常言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聂沛涵年少时曾被人掳走过,已知个中滋味难受,又为何再来俘虏别人?那个曾经沉默温厚的少年去哪儿了?鸾夙很想张口问问,却又不得不保持沉默。
聂沛涵倒没发现她的异样,接过空碗随手放在案头上,又道:“能让我亲自照拂病榻的,除我母妃之外,你可是头一个。”言罢,又不知从何处取过一个小小膏盒,叹道,“好人做到底,你伸直脖子过来上药。”
鸾夙摸了摸自己缠着白纱的脖颈,有些犹豫:“还是……我自己来吧。”
聂沛涵没给她反抗的机会,直接将她脖子上的纱布解开,又从盒中剜出一指药膏,作势便朝她颈上涂去。
鸾夙不自觉地向后一躲,令聂沛涵的指头点了个空。他有些恼了,开口讽刺道:“你就对臣暄这么忠贞?碰一下都不行?”
鸾夙知道他误会了,又畏惧于他的气势,只得将身子微倾,诚惶诚恐地“享受”被南熙慕王亲自上药的福分。她只觉得颈上微凉,一根修长的手指在其上来回游走,力度轻柔,指腹隐带粗糙之感。
这种感觉很微妙,鸾夙忍不住偷偷去看聂沛涵,见他仍旧在为自己抹药,虽面无表情,但幽潭深眸中却透出半点仔细。
见此情景,鸾夙终于抑制不住,眼泪蓦然汹涌而出。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哭什么,也许是劫后余生惊魂未定,也许是故人相逢不得相认,又或者是为了自己那微薄的、顷刻破灭的憧憬。
她曾经幻想过许多结局,或与聂沛涵永无重逢之日,或与他对面相逢不相识,或与他相认之际无语凝噎……却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彼此咫尺之遥,犹隔天涯。
人心,真真是世上最难测的东西……鸾夙越想越是止不住落泪,那些泪水顺着她的双颊蜿蜒而下,颗颗掉落在某人的手背之上,微凉,又炽热。
聂沛涵抹药的手指就此一顿,对鸾夙突然落泪感到很困惑:“你哭什么?”
鸾夙并不回话,只放声哭自己的,哭了半晌,觉得嗓子好似也清亮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喑哑。她扯过被角擦了擦满面的泪痕,才抽噎着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聂沛涵平静地看着她,淡然回道:“我不喜欢被人威胁,并不是非救你不可。”
鸾夙仍旧啜泣不止,扯着湿润的被角不愿放手,对这个答案,也不知是满意还是失望。
聂沛涵原本储了满腔的恼恨与鄙夷,此刻见她这副模样,反而发泄不出来,唯有摇头叹笑:“你连怡红阁后院都会迷路,还妄想破解闹静园的奇门遁甲?蠢不蠢?”
“是,我很蠢。”鸾夙一反常态没有驳斥,将这评价认了下来。她方才大哭一场,倒也冷静了不少,仔细想想还是应该找机会离开,便问道,“您劫持我这个蠢女人也没用,放我一马成吗?”
“不成。”聂沛涵立刻拒绝。
鸾夙抚过自己隐痛的后脑:“明明说好保我毫发无伤,如今头发都快被人扯完了。”
“怪谁?”聂沛涵语带嘲弄。
鸾夙低头,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她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生怕聂沛涵追究自己逃跑之事,便岔开话头,再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
“这么久?”鸾夙很惊讶。
“你在闹静园究竟看到了什么?竟惹得郇明对你发难?”聂沛涵终于问了出来。
鸾夙垂眸摇头:“没什么。”
聂沛涵也不勉强:“郇明如今不在闹静园,他逃了。”
“逃了?那……”鸾夙原本想问那些坟茔怎么办,又恍然发现自己失言,便立即住了口。她想,聂沛涵定会派人回闹静园查看,凌府坟茔之事大约也瞒不过他,但至少不能让他从自己口中听说此事。
幸而聂沛涵也没再追问下去,只道:“郇明那座园子颇有蹊跷,亏他舍得扔下。可惜我今次来北熙是以贺寿为名,行程紧凑,实在无暇细究,唯有日后再说了。”
鸾夙揉了揉哭肿的双眼,抚着颈上的伤口没再接话。
聂沛涵也没了再给她上药的兴致,便从怀中取出一卷绷带扔给她,道:“把伤口缠好,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上路。”说着,他已起身吹熄了案上的蜡烛,出了房门。
屋内漆黑如墨,窗外夜色深沉,可这一次,鸾夙毫无睡意……
翌日清晨。
鸾夙顶着憔悴的面色上了马车,聂沛涵瞥了一眼,道:“怎么越来越难看了?”自然是越来越难看的!想她鸾夙是黎都花魁,从前在闻香苑里好吃好喝将养着,胭脂水粉伺候着,绫罗绸缎穿戴着,粗使丫鬟侍奉着。再看如今,却是食欲不振将养着,素面朝天伺候着,寻常布衣穿戴着,跟在慕王身边提心吊胆着……
这样的日子,又怎会越变越好看?不得不说,若要比起怜香惜玉的本事,聂沛涵当真差了臣暄太远太远。
但这番话她自己腹诽也就算了,自然不敢让聂沛涵听到,于是便垂眸自嘲:“受制于人,难免失了颜色。”
“倒是我亏待你了。”聂沛涵冷峭地看她一眼,转而对外头驾车的冯飞命道,“启程吧,天黑之前务必赶到秋风渡。”
冯飞声如洪钟地回了一声“是”,便甩着鞭子赶起了马车。车内的两人也不再说话,各自闭目养神,相对无言。
马车辘辘而行,竟比前几日都驶得快了些。待到中午,三人草草用了饭,冯飞又买了两匹膘肥大马回来,将原先驾车的马匹换了下来。
新换的两匹马更为能跑,鸾夙再坐上马车,直感到快得心慌,但不颠簸,可见乃是良驹。如此又赶了三个时辰的路程,眼看着天色渐入黄昏,离秋风渡只剩十余里地,鸾夙终于忍不住赞道:“这马当真善跑。”
聂沛涵瞥了她一眼:“必须要善跑。为着你的伤势已耽搁了两日,今日若到不了秋风渡,这事便难办了。”
话虽如此说,但聂沛涵面上不见有任何焦虑之色,仍是不紧不慢的模样。鸾夙便撇了撇嘴:“有何难办?慕王殿下急着回南熙?”
“我大哥快到秋风渡了。”聂沛涵只答了这一句。
他的大哥?不就是聂沛鸿吗?鸾夙对南熙政事不大了解,只知统盛帝共有九名子嗣,而聂沛涵是其第七子,亦是册封亲王最早的一位皇子。但他的大哥聂沛鸿究竟是谁,与聂沛涵的关系如何,鸾夙却并未听说过。
聂沛涵究竟是想赶去秋风渡见他大哥一面,还是想避开他大哥呢?鸾夙暗自思索着。
“你想问什么便问吧。”聂沛涵知她所想,坦白道。
这是个人精吗?还是会读心术?鸾夙发觉自己越来越畏惧聂沛涵,便也不想过问他的私事,于是回道:“南熙皇家之事,我一北熙平民女子,还是不知道为好。”
聂沛涵又瞥了她一眼:“我只说让你问,但没说我一定会答。”
鸾夙早料到会是如此,便轻哼一声:“所以我还是识相一点,索性不问。”
“其实你想问什么,日后大可去问臣暄。我的事,他都知道。”聂沛涵淡淡说道。
这一句“日后大可去问臣暄”实在很有深意,至少证明聂沛涵的确愿意放她回北熙,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想到此处,鸾夙不禁心中一喜,语气也缓了几分,再问:“你的事都对世子说了?”
“他猜的。”
“他能猜得准?”
“八九不离十。”
听闻此言,鸾夙也不再多问,只觉聂沛涵说起臣暄的语气颇为暧昧。试想臣暄与他一南一北,又为何能猜得准他的私事?只怕还是他自己透露的吧!这番南北相隔的断袖之情可真是……啧啧……
鸾夙越想越觉得好笑,便暗暗下了决心,日后倘若再见臣暄,定要将聂沛涵的事问个清楚明白。聂沛涵为何会性情大变?为何是个断袖?他是何时看上臣暄的?他是否向臣暄表白过?
鸾夙正好奇着,马车却在此时急刹而停,且停得颇不稳当。她猝不及防往前踉跄几步,幸好被聂沛涵及时拽住一只胳膊,才没有栽了跟头摔下马车。
鸾夙稳下心神重新坐定,刚想问一问情况,便见聂沛涵已变了脸色,在她耳边低声嘱咐:“坐着别动。”随即,他已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一阵冷风顺着撩起的车帘猛然灌入,直让鸾夙感到寒气逼人。她这才终于醒悟过来,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衫领口。
风虽寒,风声更寒。
“七弟这一趟来北熙实在逍遥得很哪。”车外忽然响起一个颇为寒凉的声音,并着风声传到鸾夙耳中,那语气掺杂着三分危险,一声“七弟”唤得顺口却毫无情谊,应是聂沛涵方才所提及的大哥——聂沛鸿。
“大哥说笑了,我是奉父皇之命前来为北熙武威帝祝寿,何来逍遥一说?”但听聂沛涵在车外淡淡回道。
“哦?武威帝寿辰已过了十余日,七弟才走到秋风渡?”
“有事耽搁了几日。大哥怎会在此?”聂沛涵明知他大哥会来,此刻却佯作不知,那口气装得实在太像,鸾夙在车内听了,也不禁要感叹这份演技。
其实她很好奇聂沛涵的大哥究竟是何等人物,但她没有胆量出去一探。聂沛涵下车前说的那句“坐着别动”,她谨记在心。
鸾夙预感到这一场兄弟对峙必会精彩至极,连忙打起精神竖耳细听,恰好听到聂沛鸿冷淡地回话:“为兄也是奉命前来办事。”
“既然如此,我就不耽搁大哥正事了,望大哥早去早回,一路小心。”聂沛涵话虽如此,语中却并无关心之意,反而像是一种警告。
“多谢七弟记挂。”聂沛鸿也冷笑一声,兄弟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虚与委蛇了一番。
鸾夙在车内听着这番毫无温情的寒暄,已笃定两人必是敌对关系。她听得提心吊胆,生怕这兄弟二人一言不合再起了争执。
如今看来,聂沛涵着急赶到秋风渡,必是要避开与聂沛鸿正面交锋。亦或者说,是要避开聂沛鸿在异国他乡对他痛下毒手的可能……可惜自己好巧不巧受了伤,耽误了聂沛涵的行程,如今两人这是撞上了!
难道自己要命丧于此?鸾夙在心中哀叹一声。但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害怕,或者是她后知后觉尚未反应过来。
便在此时,只听聂沛鸿又忽然问道:“车内是谁?”
“一个女人。”聂沛涵回得干脆利落。
鸾夙隐隐听到两声哂笑,随之传来聂沛鸿的戏谑之语:“原来清心寡欲的七弟还会喜欢女人?这倒是让为兄颇感诧异啊!”
此言恰好证实了鸾夙长久以来的猜测,南熙慕王聂沛涵,他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鸾夙在心中暗暗下了定论,耳中又听聂沛涵回道:“大哥说笑了,不过聊以慰藉罢了。”
聊!以!慰!藉!聂沛涵居然说自己于他是“聊以慰藉”?很好,他与他大哥话语交锋,还不忘再贬低自己一番。鸾夙在车内咬牙切齿地想着。
“呵呵,七弟素来眼高于顶,又有‘南熙第一美男子’之称,父皇从前为你说过几户闺秀,总不见你点头,如今倒是自己找了一个。不知是何等美人能入七弟的法眼啊?不过想来这天下美人之中,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七弟容颜。”
这个聂沛鸿很会挑人痛处,想必也知晓聂沛涵最忌讳旁人提他美貌。难道毒舌的天赋是祖传的吗?鸾夙总算明白为何聂沛涵语不饶人了。既有这样的手足兄弟,能够时常相对锻炼语言艺术,又怎能不练就一副好口齿呢?
鸾夙只盼望聂沛鸿不要心血来潮,掀起车帘看看她。她也相信聂沛涵不会如此好相与,轻易便将她示于人前。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聂沛涵出乎意料地回了一句:“大哥可要瞧瞧姿容如何?”
鸾夙不禁心中一骇,但又立刻反应过来,聂沛涵此言应是反话。哪有大哥要瞧自己兄弟的女人的?这不是徒惹误会吗?
可事实证明鸾夙再次猜错了,南熙的皇子们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只听车外聂沛鸿一口应道:“为兄正有此意。”
鸾夙在车内听闻此言,险些咒骂出声,可大敌当前,她终是忍了下来。她心知此刻若想活命,唯有与聂沛涵精诚合作。如此一想,倒也稳下了心神,决定随机应变。
瑟瑟冷风再次灌入车内,聂沛涵已经单手撩起车帘,迎着车外的火光对鸾夙笑道:“夙夙下车吧!来给大皇子见礼。”
鸾夙也不管聂沛涵是否看得见,在车内狠狠剜了他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马车,故作娇羞地看向来人:
距他们的马车仅十步之遥,有一支不下二十人的骑行队伍,人人皆骑了高头大马,手中还各自举着火把。唯有当先一人手握缰绳,隐带戾气,应是这队伍的领头人。鸾夙粗略打量此人,见他身着灰色衣衫,年约四十岁上下,一双略显疲态的吊梢凤眼隐隐透着凶光,依稀与聂沛涵有三分相似。
这人定然就是南熙大皇子聂沛鸿了。由此可见,聂沛涵的一张魅惑容颜,应是传承自他的母亲,大约也只有那双凤眼是遗传自统盛帝。
再看眼前,都已说了这么久的话,聂沛鸿仍然骑在马上,连带下属也不下马给聂沛涵行礼,可见这兄弟二人嫌隙之深,竟连场面功夫都懒怠敷衍了。
鸾夙不禁更加提起精神,对着聂沛鸿福身行礼,千娇百媚地道:“夙夙见过……”
她不知聂沛鸿的封号是什么,也不敢随意出口相称。正寻思着要如何含糊过去,耳中已适时传来聂沛涵的笑语:“本王这位大哥,如今尚不是亲王,也无封号,夙夙便尊称一声‘大殿下’吧!”
这话说得当真犀利,鸾夙抬眸觑了聂沛鸿一眼,果见对方面色已变。然而聂沛涵已发了话,她又怎敢违逆?便娇滴滴道:“夙夙见过大殿下。”
“抬起头来。”聂沛鸿毫不客气地命道。
这分明是要借自己来羞辱聂沛涵了!鸾夙相信,不管自己是圆是方、是美是丑,聂沛鸿都会找借口品评一番。但明知如此,她还是应声起身,面上不动声色。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片刻后,才听聂沛鸿缓缓问道:“夙夙是你真名?”
鸾夙一愣,不知该如何回话。聂沛涵却实话实说:“她叫鸾夙。”
“鸾夙……”聂沛鸿在马上蹙眉,自言自语道,“这名字有些耳熟。”
“殿下身份尊崇,自不知那些烟花柳巷之事。”一个聂沛鸿的随从立刻插话进来,高声回禀,句句讽刺地笑道,“您有所不知,这鸾夙姑娘是北熙的头牌花魁,与咱们南熙的晗初齐名。她裙下之臣数不胜数,北熙臣暄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南晗初,北鸾夙’的鸾夙姑娘,呵呵,有趣!”聂沛鸿这才仔细打量起鸾夙,笑得十分下流,“果然是个美人!如今我们南熙的晗初姑娘香消玉殒,往后就是你独占鳌头了。”
他边说边将身子前倾,语作暧昧地续道:“要不你跟了本皇子吧?我那七弟面冷心也冷,怎会懂得心疼美人?”
他此话一出,身后的随从们皆轻笑出声,应是带了几分猥琐心思。然而鸾夙的心思却不在此,她此刻满心所想,都是聂沛鸿方才那句“晗初姑娘香消玉殒”……
晗初死了?!鸾夙不禁想起自己与臣暄、聂沛涵初遇之时,正是为了去怡红阁偷窥“南熙第一美人”晗初。谁想美人没见到,却惹了一身麻烦债!如今算算时间,这前后不过才八九个月,晗初竟然死了!
长久以来,鸾夙一直以晗初为目标,期许自己有朝一日能像她一般名动天下,换得王侯公卿的倾慕,为自己报得血海深仇。如今虽说换了另一条路走,可她心里到底是存了这个念头,想在有生之年见一见晗初,哪怕彼此已年老色衰。
不料,红颜迟暮尚没等到,先等到了红颜薄命!
“南晗初,北鸾夙”,从此竟绝迹于风月场了!那种神交已久的渴望被突兀地毁灭,鸾夙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再想起聂沛鸿如此出言侮辱自己,她更觉恼羞成怒。
一时之间,鸾夙竟将所有怨愤都归结在了聂沛鸿身上,仿佛是他害死了晗初,也毁了她心中的涵哥哥。这般一想,她的火气更是一个劲儿地往上蹿,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
聂沛鸿自然不知鸾夙心中所想,见她一时愕然一时发抖,又长久不接话,便再次调戏道:“怎么?鸾夙姑娘是怕了还是害羞?”
鸾夙张口便欲讽刺出声,可到底是顾及聂沛涵,便侧眸瞧了他一眼。后者此刻正双手背负身后,面上一副看戏的表情,似在鼓励她“勇往直前”。
鸾夙见状便如得了圣旨一般,立刻铆足底气,笑着回道:“大殿下身份尊崇,竟连我这风尘女子都能看在眼里,还真是毫无架子、荤素不忌、深入民间、体察民情啊!”
她一连评价了十六个字,聂沛鸿果然再次变了脸色,冷笑回道:“你还真是巧言令色,难怪迷惑了这么多男人,先跟了臣暄,又来跟我七弟。”
鸾夙见他以牙还牙,也不生气,再次笑靥如花地回道:“大殿下说的极是。那臣暄不过是区区镇国王世子,将来至多分封个异姓王;可慕王殿下年纪轻轻已是亲王,二人身份云泥之别,自是不能同日而语。”
说到此处,鸾夙故意含情脉脉地看了聂沛涵一眼,才继续道:“良禽择木而栖,我虽为风尘女子,却也分得清孰好孰劣。异姓王世子怎能比得上亲王?大殿下说是不是?”
她此言甫毕,已见聂沛鸿面上杀气腾腾,心中不禁颇为自得:让你说我人尽可夫!我偏偏戳你痛处,谁让你四十来岁还没有封王!
“夙夙无礼了。”就在聂沛鸿即将发作之时,聂沛涵突然抢先开口,对鸾夙出声斥责,“你区区一个风尘女子,怎敢对南熙大殿下语出无状?这不是让他丢身份吗?”他刻意将“丢身份”三个字咬得极重。
鸾夙会意,立刻请罪道:“慕王殿下息怒,是我失言,让大殿下丢身份了。”她亦将“丢身份”三个字咬得极重。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十分默契。聂沛鸿看在眼里,脸色已是越发深沉,对聂沛涵阴鸷回道:“如此不知尊卑的女子,合该管教管教。既然七弟不忍下手,那便由为兄代劳吧!”
“代劳”二字一出口,他已对身后做了个手势。但见二十余只火把在夜色中迅速分散,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将聂沛涵、鸾夙、冯飞三人连同马车一并包围起来。那火光随着马匹的嘶鸣在夜风中来回摇曳,好似一个个晕开的光圈。
面对这种情况,聂沛涵仍旧十分镇定:“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我教训教训便是了,哪用得着大哥出手?”
事已至此,聂沛鸿也撕破了最后的伪装,直白地说道:“七弟想不想与北熙第一美人做一对亡命鸳鸯?”
“不想。”聂沛涵勾起一抹魅笑。
“那可由不得你。”聂沛鸿说完这句,又转对鸾夙道,“美人且去黄泉路上等一等,我这七弟随后便去陪你。”
“我怕鬼,从不独走夜路。”鸾夙亦笑道,“除非大殿下先在前头探路,想必您的皇室贵气定能将路上恶鬼震慑一番。”
聂沛鸿却只是冷笑:“你和七弟一样,死到临头还不知天高地厚。”
“能与慕王殿下有几分相似,实乃鸾夙之幸。”鸾夙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款款行礼。
“看来你是真想找死!”聂沛鸿终是有些不耐烦,语气变得恶狠狠。
“这世上有谁会想找死呢?大殿下说笑了。”鸾夙口中虽如此说着,心中到底生出了几分惧意,忙往聂沛涵身后退去。
再看聂沛涵,仍是神色不变:“大哥可要想好了,这是北熙境内,倘若我罹难于此,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聂沛鸿面上杀意愈见浓重,“向南不远便是秋风渡,七弟与美人一道葬身鱼腹,又与为兄有何干系?咦?难道是与臣暄争风吃醋动了手吗?”
聂沛鸿说着已“哈哈”大笑起来,半点也沉不住气。此刻还没将人杀死,他已开始遥想胜利,且还乐在其中。这种情形通常分为两种:要么太有手段而自信,要么太过无知而自大。
鸾夙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聂沛鸿身为皇后嫡出的大皇子,却一直没被册封亲王了。比起聂沛涵,他实在差得太远了!
鸾夙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聂沛涵的后腰位置,低声在他耳边问道:“喂!你到底有什么计划啊?是在拖延时间等救兵吗?”
聂沛涵仿佛没听见似的,根本没有搭理她,而是对聂沛鸿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此次大哥是走水路来的?”
“正是。”聂沛鸿这才止住笑声,回道,“七弟放心,为兄行程之上并未安排秋风渡一站,此刻已有心腹拿着通关文牒代为兄走了旱路。七弟之事,为兄定会做得干干净净,毫无破绽。”他自问今夜的谋杀计划部署得十分周密,便也大意起来。
“大哥手段真是高明。”聂沛涵再次笑道,“倘若因此事引起两国纷争,届时只怕再无人能抵挡北熙镇国王的兵马。”
“那便不劳七弟费心了,你还是想想投胎哪户吧!”聂沛鸿不想再多费唇舌,抬起右手便欲发号施令,只等着将聂沛涵三人杀得干干净净。
此时就连冯飞都变了脸色,忙从腰间抽出冷刀,戒备地看向周围人马。
而聂沛涵依旧从容不迫,只是微微蹙了眉,叹道:“大哥今日犯了个错误。”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聂沛鸿以为他是在拖延时间,便露出不屑之笑。
聂沛涵见状再次叹了口气,缓缓摇头:“大哥还是如此刚愎自用,我的话半分也听不进去。”他转首看了一眼躲在身后的鸾夙,再道,“大哥今日最大的错误,便是骑了马!”
“错误”二字出口的同时,聂沛涵已抄过冯飞手中的大刀,借地使力,朝着不远处的聂沛鸿一跃而起,一刀劈在他坐骑之上。只听马匹一阵悲怆嘶鸣,两条前腿已被齐齐砍断,聂沛鸿也从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待到“骑了马”三个字出口落定,聂沛涵已反手持刀,刀背扣在聂沛鸿脖颈之上,一把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身法极快。聂沛鸿的一众手下此时尚举着火把,骑着高头大马,反应快者也不过驱马前行了几步,却因行动不便,失了先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个个呆立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还是鸾夙最先反应过来,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功夫!”
聂沛鸿亦是大为吃惊:“七弟,你好样的。”
聂沛涵将刀背在他颈上使劲一横,笑道:“我方才已经说过,大哥骑马是个错误。”
聂沛鸿狠狠一咬牙:“你若有胆便下手吧!看回去如何向父皇交代。”
“咦?方才是谁说的,向南不远便是秋风渡,大哥与死士们一道葬身鱼腹,又与我有何干系?再者,大哥的通关牒文上并无秋风渡一站,即便日后从水里捞出些手脚毛发,也是泡得面目全非,想必无人能猜到是南熙皇子。”
聂沛涵说得云淡风轻,聂沛鸿却骇然无比,唯恐他真的狠下杀手,忙道:“你若今日杀了我,自己也跑不掉。我这二十名死士定将你五马分尸!”
“黄泉路上有大哥作陪,可比美人相伴更为痛快。”聂沛涵回得淡定随意。
闻言,聂沛鸿终是嚣张不起来了,语带惧意地问道:“七弟,为兄与你做一笔交易如何?”
“哦?大哥说来听听。”
“你将刀收起来,为兄放你们安然离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聂沛涵露出魅惑一笑,表示同意,“那就劳烦大哥陪我走一遭了。等到了秋风渡,你我兄弟二人自然会相安无事。”
“如此甚好。”聂沛鸿轻咳一下,朝周围高声命令道,“本殿下要与七弟叙旧,你们都去渡口候命!”
这二十余名死士见主子被擒,只得领命称是,集体策马南行,纷纷朝秋风渡奔去。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地灰尘在空中飞扬,为这夜色涂了肮脏的一笔。
聂沛涵凤眼微眯看着远方,悠悠说道:“大哥的死士可真听话。倘若此时我不慎失手,也无人能发现了。”
聂沛鸿霎时身子一震:“你要反悔?”
“说笑而已,大哥何必当真?”聂沛涵边说边挟持他上了马车,又对鸾夙道,“你与冯飞在前头驾车。”
鸾夙巴不得如此,连忙点头:“好。”她说着便已坐到冯飞身边,两人一道拉紧缰绳,驾车往秋风渡而行。
路程不远,片刻即到,在此期间车内一直无人说话。待迎风到了秋风渡口,聂沛鸿的人马早已在岸前相候,这次他们聪明了许多,皆无一人再骑马了。
鸾夙与冯飞率先跳下马车,随即聂沛涵也挟持着聂沛鸿下车。四人一行往渡口走去,旁人皆让道而行,不敢阻拦。直至走到渡口边,聂沛涵才看了看江面,道:“江上船只不少,这其中有几艘船是大哥的?”
聂沛鸿不假思索:“五艘。”
“只有五艘?”聂沛涵持刀的手又紧了紧。
“十五艘!”聂沛鸿唯有恨恨地承认,“七弟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聂沛涵轻笑起来:“此次大哥奉命前来北熙,倘若好端端地走旱路,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多好!可你偏偏贪心得很,那便怪不得我了。”
聂沛涵知晓船上有一批物资,乃是打点北熙“内线”所用。是他这位大哥既想除掉兄弟,又想独占功劳,便让多数人走了旱路掩人耳目,自己则带着少数死士和物资走了水路。不过他既然敢冒险如此,就该料到最坏的下场。
聂沛涵轻轻将刀刃转了过来,打算逼问哪几艘船上装了物资。然而就在此时,却听鸾夙一声惊呼:“着火了!”
聂沛涵顺势看去,但见顷刻之间,岸上已有火光升起——是有人将火把丢在了他们的马车之上。那两匹膘肥大马此刻仍套在车上,应是感应到了马车燃起,纷纷不安地嘶鸣起来。不过片刻工夫,受惊的马匹已连着马车在岸上胡乱狂奔,最终竟冲着聂沛涵奔了而来。
聂沛涵立刻挪步躲闪,可他毕竟挟持着聂沛鸿,难免动作迟缓。眼看避之不及,马车即将冲到他面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鸾夙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小心!”
言罢,她已不顾蔓延的火势,一举冲至受惊狂奔的马匹跟前,将手中马鞭套在其中一匹马脖子上,死死勒着不松手。
马匹颈中突然受制,便顿足挣扎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这奔驰势头减速的刹那,聂沛涵已拖着聂沛鸿闪到一侧,冯飞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上前相助一臂之力。
聂沛涵反手将刀锋狠狠朝上,毫不留情地在聂沛鸿颈上割出一道血痕。他幽深凤眸怒意不止,对着冯飞高声喝道:“去救鸾夙!”
冯飞反应极快,立刻领命,可当他转向火光冲天的马车时,却见马匹正在苦苦挣脱脖子上的马鞭,而鸾夙则用双手死死拽着鞭子的另一头,身子已被惊慌失措的马匹拖到了地上。
“快放手!”冯飞一边奔向起火的马车,一边向鸾夙喝道。
鸾夙哪里顾得上回话。还是聂沛涵看出了端倪:“她一松手就会被马蹄踩死!”
只这说话的工夫,冯飞已飞奔至马车跟前,一脚狠狠踹在马腹之上,那力度之大竟让受惊的两匹马踉跄了一番。他看准时机一把揽过鸾夙腰身,恰好鸾夙也在此刻筋疲力尽,力竭松手,这才被冯飞救了回来。
此时马车的火势已在秋风之中迅速蔓延,两匹马挣脱缰绳未果,马尾也已经燃烧起来。聂沛涵唯恐再耽搁下去,会被这起火的马车再次冲撞,便立刻挟持聂沛鸿往渡口而去。冯飞抱着力竭的鸾夙尾随在后。
聂沛鸿一众手下也早已自顾不暇,生怕被受惊的马匹冲撞,连忙后退躲避。恰在此时,江面上猛地燃起熊熊烈火,与岸上起火的马车两相呼应,直将秋风渡的半边天都照得透亮。
“属下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不知何时,渡口已停了四艘大船,当先一艘船上走下一人,跪在甲板上请罪道,“江面上的船都结果了,属下做主全都烧了。”
“很好。”聂沛涵干净利落地回了两个字。言罢,他已走过甲板,挟着聂沛鸿上了最前头的一艘船。冯飞抱着鸾夙跟上。
待到几人都安全登了船,聂沛涵才站在船头,望着江面冷笑:“是生是死,且看大哥造化了。”他边说边收起佩刀,一脚将聂沛鸿踹入湍急的江水之中。
“哗啦”一声伴随着惊惧的告饶,聂沛鸿在水中一边扑腾,一边大呼“救命”。
但,无人理会。江面上的火势愈演愈烈,几艘船只已徐徐起航,渐渐地,都将聂沛鸿的呼喊置于身后,终至不闻。
唯有冯飞仍死死盯着岸上烧成一团的马车,恨声道:“不知是谁将火把丢到了车上!”
“是谁都不重要了。”聂沛涵看向冯飞的怀中,那个名叫鸾夙的女子此刻双手是血,正虚弱地喘息着。她的鬓发凌乱,她的裙裾蒙尘,就连姣好的面容上也满是灰土,是他从未见过的落魄,也是另一种炫目。
聂沛涵心头漫起一阵温柔的疼痛,目中却透出前所未有的狠戾。他缓缓抬臂做了个手势,看着岸上冷冽地命令道:“放箭。”
话音甫落,二十余位弓箭手已在船上迅速排开,朝岸上射出一排排火箭。火花在聂沛涵眼底次第明灭,就如同夜空散落的飞星,倾覆之间变幻莫测。
秋风渡口,秋风猎猎,那随风四散的冲天火光之中,分明传来阵阵凄厉的呻吟,经久不散。而聂沛涵犹自立在船头,迎风看着对岸越来越多的火人跳进江里,对方才请罪的管事问道:“老沙,船上可有伤药?”
名唤老沙的管事连忙回话:“有药,属下这便去取。”
聂沛涵不再多言,从冯飞怀中接过鸾夙,径直抱着走入舱内。他将鸾夙放在一间屋子的床榻上,轻柔地捏起她的手腕,见那双玉手被缰绳磨得鲜血淋漓,他脸色瞬间沉得可怕。
直到此时,鸾夙才感到掌心和膝盖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再瞧见聂沛涵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
“现在才想起来哭,未免太晚了。”聂沛涵语气微沉,抬手拭去她面上刚刚滑落的泪珠,又对老沙蹙眉问道,“伤药还没送来?”
“就来了,就来了。”老沙诚惶诚恐地回话。
仿佛是为了安抚聂沛涵的不耐烦,老沙刚回完话,便见一个小婢捧了一套女子衣衫,并着两个白玉瓷瓶送进了屋内。
老沙连忙又道:“船上简陋,只有兄弟们惯用的伤药,只好让夫人先将就着用。等明早船一靠岸,属下便去请大夫。”他边说边从小婢手中接过白玉瓷瓶,双手奉上。
“放下吧。”聂沛涵淡淡回了三个字,又转而吩咐冯飞,“你在门外守着,没有本王之命,谁都不许进来。”
冯飞也颇为关切鸾夙的伤势,立刻领命,将众人都赶了出去,又将屋门关上。
直至屋内只剩下两个人、两盏烛火,聂沛涵才取过白玉瓷瓶,将瓶中伤药倒在手上,又托起鸾夙一只手腕,仔细在她掌心涂抹。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伤药,闻着有一阵清香,可涂在伤处却蜇得很疼。鸾夙下意识地抽了抽手,却被聂沛涵抓住不放,对她道:“忍一忍。”言罢,又继续给她上药。
“我手疼。”鸾夙强忍泪水,只觉掌心的痛楚有如钻心,远比前两日被郇明所伤还要更重一些。
“难道你想双手残废?”聂沛涵只说了这一句,便继续埋首给鸾夙掌心上药,还扯下自己的衣袍一角,就着烛火将她的双手仔仔细细地包扎起来。处理完手伤之后,他又伸手去解鸾夙的腰带。
鸾夙骇得避了避身子,却不小心牵连到伤处,眼泪霎时又涌了出来。
聂沛涵不由得手上一顿:“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鸾夙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聂沛涵颇为无奈:“你的衣裳都磨破了,还要继续穿着?”
鸾夙抿唇,仍是一副抗拒神色。
聂沛涵简直拿她没办法:“你双手受伤,难道还能自己更衣上药?”
鸾夙咬了咬下唇,极其倔强地回道:“船上有丫鬟。”
“我以为……你在我面前已无须看重这些。”聂沛涵认真地道。话虽如此,可他还是尊重了鸾夙的意愿,起身走出屋外。他正欲对冯飞嘱咐此事,老沙已领着方才那个丫鬟跟了过来,丫鬟手中还端了一盆热水。
到底是女子体贴,知道先给鸾夙擦洗,的确要比自己照顾得更周到一些。聂沛涵在心底苦笑,想他堂堂南熙慕王,前后两次给鸾夙上药,却连番遭到嫌弃。
他只好对丫鬟冷冷地命令道:“仔细伺候。”
丫鬟惶恐地领命,冯飞便将屋门推开,让她进去照顾鸾夙。
老沙见聂沛涵神色不豫,便再次请罪道:“属下来迟,让夫人受伤了……不知殿下是否安好?”
“本王无恙。”聂沛涵回道,“不怪你,是老大来早了,此事也在本王预料之外。”
老沙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低声道:“多谢您赐下的美人,拂疏姑娘……甚是可口。”他是个粗人,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想来想去,只好说了“可口”二字。
聂沛涵听后倒没什么反应,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吩咐:“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老沙不敢再多说,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聂沛涵又看了看守在门外的冯飞,半晌,忽然问他:“你跟了我多少年?”
冯飞一愣,回忆片刻才道:“十四年了。”
“十四年……如此算来,我六岁便与你相识了。”聂沛涵语中隐带感慨,再问,“你说,要认识多久,才能让你奋不顾身去救一个陌生人?”
冯飞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属下不知。”
聂沛涵望着舱门沉默片刻:“她果真傻得很。在黎都救下素不相识的臣暄,如今又……”
聂沛涵没把话说完,转而又道:“我去船头走走,你守在这里,等丫鬟出来再找我。”言罢,他也不等冯飞答话,兀自踱步出了船舱。
北熙不似南熙疆域四季如春,这深秋季节已是冻得要命,何况此时还在江上。所幸聂沛涵十几岁便在军中锻炼,什么苦都吃过,亦曾在边陲经历过天寒地冻,故而并不觉得北熙寒冷辛苦。
然此时此刻,他却头一次感到有些寒凉,那一丝后怕之意拂过心中,令他险些失控。但,他不想深究其中原因。
若不是刻意拖延时间,想等待援兵来处置那批货物,其实他大可速战速决,某些人也就不会受伤。聂沛涵从袖中取出那只绣鞋式样的玉石挂坠,迎着月色端详起来。
犹记得二十日前,他以贺寿之名抵达黎都,与臣暄达成了互利协议。武威帝也如愿上了钩,派臣暄每日陪他在黎都城内闲逛,两人恰好借机共商大事。而这枚绣鞋挂坠,便是那时在一家颇负盛名的玉器店里买下的,他一眼看上,臣暄给的银子。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臣暄的调侃语气和暧昧笑意,可他看上这坠子,却是彻头彻尾存了不轨之心,想要以此来追踪鸾夙。他制了药水,将这坠子浸泡其中一天一夜,第二日再晾干之时,那香气和夜光粉便沾染在其上,留下了痕迹。而佩戴这挂坠的人,便也在他掌控之中了。
三日前在幽州郇明的府中,他瞧见这枚挂坠被鸾夙丢弃在台阶上时,心中是很恼火的。他怒她胆大包天,竟敢伺机逃跑;也怒她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原本打算好好教训鸾夙一番,但鸾夙当时已被郇明所伤,伤势虽然不重,却昏睡了两天一夜,因此他也没找到发作的机会。这一耽搁,便将坠子一直留到了现在。
聂沛涵将坠子高高执起,放在眼前再次打量。经过十余日的风吹日晒,这坠子的香气早已散去,但仍旧依稀可见夜光粉粒,在这寂寥的月色下似梦似幻,如同一个美妙斑斓的诱惑。
聂沛涵盯着坠子沉默许久,终是迎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狠狠掷了出去。只听“扑通”一声微弱轻响传来,那枚玉石坠子已立刻沉入江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江面上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涟漪,又迅速消散而去。
人世间有许多精致的诱惑,装裹得五光十色,用以蛊惑人心。便如这枚绣鞋模样的玉石挂坠,他一眼相中,却不是他掏的银子,便也注定不会属于他。那么,他唯有疏远抛弃,才能继续前行。
江面上烟波浩渺,月色及灯火错落有致地映射其上,宛如一桩桩往事浮光掠影。深秋时节冷风拂面,那些所欲所求便越发清晰起来,拨开纷繁堂皇的表象,聂沛涵顿觉人事倥偬,令他无从回首,也无从拒绝。
这一枚玉坠就此丢弃,便似一桩心事就此了却,他站在船头放眼远眺,苍茫夜色里水天相接,那才是他宏大的欲念,晦暗而又流光溢彩。终于,聂沛涵自觉已吹够了冷风,也清醒了头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返回舱内。
甫走至舱门处,恰好与冯飞相撞。冯飞连忙后退一步,俯首恭谨禀道:“鸾夙姑娘已收拾妥当了。”
“丫鬟呢?”聂沛涵边问边往舱内走。
“正候着回话。”
聂沛涵也不再多说,径直走至鸾夙的屋前,对那丫鬟问道:“她伤势如何?”
丫鬟行了一礼,如实回话:“夫人的手伤已被包扎过,奴婢看不出来。膝上与手肘上的伤要重一些,不过并未伤到筋骨。其他部位皆是磨破了皮,已擦了药,并无大碍。”
聂沛涵“嗯”了一声,推开房门道:“你下去吧。”
丫鬟称是,静静告退。
屋内的烛火适时传来“噼啪”一声脆响,聂沛涵在门前顿了顿,才迈步入内。此时鸾夙面上已清洗干净,也换了新的衣裙,她仍旧半倚在床头,被褥齐胸而盖,只有一双包扎严实的手露在外头。
聂沛涵兀自在榻前坐定,瞧着鸾夙轻微红肿的双眸,只觉天意弄人。前几日他才从郇明手中救下鸾夙,这一次却要换他问道:“为何救我?”
为何要救他?鸾夙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还是放不下从前那一段儿时情谊,或是感念他在幽州救了自己吧。鸾夙并不看聂沛涵,垂着长睫毛回道:“你从郇明手中救过我一命,咱们两清了。”
聂沛涵轻轻嗤笑:“你倒懂得知恩图报。”
“我不喜欢欠人情。”
“那臣暄呢?你为何救他?”
鸾夙仍旧垂着眸,睫毛微动。她不知聂沛涵口中所指,究竟是在怡红阁后院那一次相救,还是助臣暄逃出黎都?她沉吟片刻,决定避过这个话题,遂敷衍答道:“臣暄长得好看。”
“看人先看脸,难为你目光如炬。”聂沛涵再笑。
鸾夙终是抬起头来,看向他:“慕王殿下想说什么?”
聂沛涵微一蹙眉,反问道:“我记得你前几日一直称呼我‘公子’,为何如今改称‘殿下’?”
鸾夙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时竟有些局促起来。
聂沛涵盯着她颇为憔悴的容颜,忽而觉得彼此相距很远。他没再追问下去,只道:“你先忍忍,明日靠了岸给你找大夫。”
鸾夙“嗯”了一声:“左右死不了,我不会残废了吧?”
“谁敢将你治成残废,我会杀了他。”聂沛涵这次是笑着说的,语中颇有宽慰之意,“你放心,倘若在此治不好,我请南熙名医为你治伤。”
他这话出口,鸾夙却没回应,半晌方道:“我有个请求,还望慕王允准。”
“不准。”聂沛涵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鸾夙在心里重重叹息,有些话虽明知诉说无果,也疲于诉说,可她仍旧想为自己争取:“慕王殿下是成大事之人,而我区区风尘女子,毕生心愿便是脱籍从良、平淡度日。殿下与世子间的英雄争霸实在与我无关。还望殿下放过我吧!”
聂沛涵闻言,只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在我大哥面前那番口齿,也算伶俐……”
鸾夙一怔,不知他此话何意,却还是大着胆子将话题引了回来:“求殿下成全!”
聂沛涵到底是变了脸色:“你再说一遍?”
“求殿下成全!”鸾夙这次是铁了心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她直视着聂沛涵,双眸之中有一种别样神采,倔强坚定,令人心折。
聂沛涵没有与她对视,目光缓缓下落,最终落定在她双手之上。这双手,能抚琴,能作画,能题词,能下棋……无一不是青楼女子之最,只怕也是天下女子之翘楚。然而此刻这双手却被缠得严严实实,也不知痊愈之后是否灵活如旧……
聂沛涵思忖良久,方才江面上的冷风又骤然吹过他的心头,一瞬间,灵台清明。他终于敢再次直视鸾夙的双眸,沉声回道:“我答应你,半年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放你离开。”
“半年?这么久?”鸾夙半信半疑,“您为何不能眼下就放过我?”
是啊!为什么?聂沛涵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找了很多理由,多到足以自欺欺人,才慢慢回道:“如今臣暄举事在即,自顾不暇,北熙大乱一触即发。你权当是去南熙养伤,避了风头再回来。”
鸾夙有些踌躇,唯恐聂沛涵喜怒无常,再次变卦。
聂沛涵见她一直不回话,又道:“这次你救了我,我也不会再为难你。况且眼下放你回去,你若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我与臣暄的梁子就更大了。”
这个理由倒很令人信服,鸾夙微一沉吟,终于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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