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疑是故人姵璃 著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姵璃 著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二章 疑是故人
书名: 妾心如孽:全2册 作者: 姵璃 著 本章字数: 11247 更新时间: 2024-02-22 14:23:18
翌日。
天刚蒙蒙亮,鸾夙便被一阵敲门声给唤醒,是冯飞催她启程。鸾夙在闻香苑过惯了夜生活,一时还不大习惯这么早起,她勉强打着哈欠收拾利落,又胡乱吃了几口早饭,被迫随聂沛涵一起上了马车。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思虑过重,鸾夙只觉此刻异常困倦,便神情恹恹地靠在马车壁上,一语不发。
聂沛涵见她这副模样,主动道:“路上还得两个时辰……”
他话只说了一半,但鸾夙已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暗示自己,可以打个盹儿呢!于是鸾夙也不客气,掩面打了个哈欠,笑道:“那公子恕我无礼了,我实在太困了!”
聂沛涵没有反应,率先闭目养神起来。
鸾夙便更加无所顾忌,将左臂枕在耳畔,支着窗棂睡了过去。马车颠颠簸簸,她却睡得昏天暗地,隐隐约约间,好似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人告诉她,这黑衣公子不是聂沛涵……
鸾夙被这个梦吓醒了,醒来发觉自己双颊微湿,竟然薄有泪痕。她下意识地抬手抹去残泪,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黑色披风,绣金蟠纹,男子式样。
鸾夙抬眸看向车内唯一的男子,恰好瞧见对方也睁开一双幽深凤目。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正打算继续装睡,岂料对方先开口道:“醒了?”
鸾夙只好“嗯”了一声,又捏了捏微酸的左臂,坐正身子。她将盖在身上的披风取下,默默叠好,一句道谢的话却卡在喉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反而是聂沛涵先提出来:“披风扔了吧。”很显然,他嫌弃这披风被别人用过。
鸾夙心中原本是有一丝感动,听了这话也立刻消失无踪。她有些赌气,竟真的掀开车帘,抬手将披风扔了出去。
自始至终,聂沛涵没有分毫反应。
鸾夙又顺势撩了撩秀发,以此掩饰自己的尴尬。方才她睡了半晌,发髻有些凌乱,便也不顾聂沛涵在场,自顾自地解开发髻,重新绾了一个简单的式样。
终于,聂沛涵又看了她一眼:“你这个发式不错。”
鸾夙干笑一声,反问:“这是要去哪儿?”
“幽州。”
这场对话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此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切又恢复了沉默。这般过了半个时辰,马车才终于停了下来——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幽州乃是北熙重镇,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而聂沛涵所到之处,则是幽州最为繁华的幽州府。鸾夙入眼只见一条条小道纵横交错,街边尽是酒楼与商铺,各式各样的物件琳琅满目,小贩的叫卖声一阵高过一阵。
最重要的是,百姓们都在街上优哉游哉地行走,或为了三五个铜板认真地与商贩讨价还价。鸾夙简直难以想象,在这南北时局暗藏波涛的重要时刻,北熙竟还有如此富庶闲适的地方,就像是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
眼前这番热闹景象,怕是驾车还没走路快。聂沛涵索性弃了马车,改为步行,径直往七拐八拐的胡同里走。鸾夙原就是个不认路的主儿,跟着他和冯飞早已走得晕头转向,三人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在一条颇为僻静的胡同口驻足。
聂沛涵侧首询问鸾夙:“走累了?”
“走晕了。”鸾夙如实回道。她从前在闻香苑练舞时要更为辛苦,相比之下,这区区大半个时辰的路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这些弯弯道道着实让她头晕眼花。
聂沛涵也没再多言,只抬首看着这曲径通幽的最尽头。鸾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这胡同不长,尽头是一处寻常人家,大门匾额上写着“闹静园”三个字,也不知是什么字体,甚为奇特。
“这地方还真是闹中取静,对得起这块匾额。”鸾夙询问聂沛涵,“这便是那位隐士的住处?”
“不错。”聂沛涵淡淡回道,“‘节气不折,幽州郇明’说的正是他。此人颇有些风骨,对天下之势亦有独到之解。”
“公子想将他收为己用?”鸾夙再问。
这一次聂沛涵倒未曾答话,只看着那“闹静园”三字匾额,嘱咐道:“进了园子一定谨言慎行,饭菜酒水皆不能用。”
“是。”冯飞率先领命,走上前去敲了敲大门。
须臾,一个四十来岁年纪、方额阔脸的仆从应声开了门,淡淡扫了门外一眼,问道:“诸位是?”
“南熙客商,久闻郇先生大名,途经此地特来拜会。”聂沛涵自报家门,“在下姓聂,这两位是家仆。”
那开门的仆从对聂沛涵审视一番,倒也没说什么,便将三人放行入内。三人跟着这仆从一路而行,只觉园中石盘小路错综复杂,好像是个阵法,又像是个迷宫,倘若不是有人领着,只怕会误入深处。
不知为何,鸾夙觉得这方额阔脸的仆从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转念又想,这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再者她出身青楼阅人无数,也许是从前见过相像之人也未可知。如此一想,她便没有再留心探究。
她跟在聂沛涵身后乖顺不言,暗自记下沿路风景,又拐了两三个岔路,才见仆从在一间屋前停下。鸾夙细细打量屋子周围,只见附近还有四条岔路,分别通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她正待不动声色地查探一番,此时却听仆从对聂沛涵请道:“我家主人就在里头,公子随我进去吧。”
“有劳。”聂沛涵客气地回道。
鸾夙无奈,只好与冯飞一道随聂沛涵进了屋。屋内是一个中年男子,下颌蓄须,藏青衣衫,文人打扮,端坐主位之上,应是这园子的主人无疑。
可鸾夙却觉得不大对劲,不禁在心中犯了嘀咕。眼前这人分明没有文人气质,也没有武人气质,倒像是个贩夫走卒。看似如此寻常的一个人,真的就是黑衣公子要找的人吗?莫非此人徒有虚名?还是人不可貌相?
她正寻思着,但见这园子的主人已起身相迎:“在下郇明,怠慢了几位贵客,还望恕罪。”
聂沛涵拱手一笑:“郇先生客气,是我等冒昧打扰了。”
郇明也不多言,只吩咐方才领他们进门的仆从上茶。不一会儿,仆从端了三个茶盏入内,一一奉上。郇明才又开口问道:“阁下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聂某有一事欲请教郇先生。”
郇明伸手相请:“阁下请讲。”
“敢问先生,‘阅人无数不如内观己身’,此句何解?”
郇明微一沉吟,回道:“这与在下一直推崇的‘一日三省吾身’颇有相同之处。”
聂沛涵颔首表示受教,又问:“那‘阅人无数不如阅人有术’,敢问先生,这句又作何解?”
这一次郇明已眉头微蹙:“阁下切莫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吧!”
聂沛涵闻言放声一笑,直白道:“你不是郇明。”他指着方才开门的仆从,“这位才是。”
郇明尚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见那方额阔脸的仆从已哈哈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对聂沛涵赞道:“阁下好眼力,我正是幽州郇明。”言罢,又指了指假冒之人,“这是我园中管家。”
假郇明见真郇明已承认了身份,忙从主位上起身,对聂沛涵恭谨道:“冒犯贵客了。”
而此时真郇明也已落座于主位之上,询问道:“阁下是如何识穿郇某身份的?”
聂沛涵的右手食指在座椅扶手上轻叩两下,才缓缓回话:“其一,郇先生开门之时,在下自报家门,先生假扮管家,却没有向主人禀报便放行来客,此举于礼不合。”
“其二,先生引我三人进这屋内时,也没向主人禀明,但主人已正襟坐于主位之上,可见早有准备。想来这以假乱真的法子,郇先生已经用过数遍了。”
“其三。”聂沛涵又看了一眼座侧的假郇明,再道,“世人皆知,郇明乃是武人出身,后又弃武从文。可这位假主人一看便不是武人,言行举止毫无根基,他假扮先生,也只能骗骗寻常没有眼色之人罢了。”
“如此说来,阁下是不寻常的有眼色之人了?”郇明笑问。
“不敢当。”聂沛涵谦虚笑道。
郇明没再说话,面露探究神色,半晌,又说道:“阁下也不是南熙客商。”
“哦?先生何以见得?”聂沛涵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这一次换了郇明轻叩座椅扶手,泰然笑道:“阁下自称姓聂,来自南熙,然世人皆知,聂氏乃南熙国姓。阁下生得气宇轩昂、风姿非凡,即便刻意着了寻常衣衫,也难掩龙章凤姿,自称客商也只能骗骗寻常没有眼色之人罢了。”他学着聂沛涵讲话,一副笃定的模样。
聂沛涵则笑而不语,似在等着他进一步分析。
郇明遂再道:“南熙统盛帝膝下共有九子,其中第七子号称‘罗刹战神,郎艳独绝’。倘若郇某猜得没错,您正是七皇子,慕王聂沛涵。”郇明口中那八个字,乃是流传于两国边陲的一道小评,所指正是每每在战场上戴着罗刹面具的骁勇人物,亦是南熙第一美男子——慕王聂沛涵。
对方话已至此,聂沛涵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了。其实他一直在故意透露线索给郇明,此刻见郇明“不负所望”认出了自己,便云淡风轻地笑道:“先生真是目光如炬。”
原来他真的是聂沛涵!鸾夙在旁听到这番对话,简直想要大哭一场。既有郇明证实了这黑衣公子的身份,那便是千真万确了!刹那间,她只觉有万千滋味在心中翻涌,欢喜、苦涩、委屈、冲动……
八年多了,这其间人事辗转、世事变迁,她忍辱负重寄身青楼,这满腔的辛酸竟没有一个宣泄的出口!经年的恨意盈满心头,逼迫她不断一路前行,再回首,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在黎都的城门外临风而立,手执玉佩予她以郑重承诺。
“芸儿不哭,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
多少次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她都是凭着这句话,凭着那半块玉佩,凭着与小江儿的姐妹承诺,才能强迫自己不去放弃。可越是忍耐,便越是厌世,有时竟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叶浮萍,虽漂泊无依,但至少自由自在。
鸾夙默默抚上腰间那只装有半枚玉佩的香囊,心里忽然便安稳了下来。她抬手轻拭眼中的泪花,暗自决定一旦离开此处,便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聂沛涵。她相信,即便聂沛涵不记得她,也绝不会忘记那枚亲手相赠的玉佩。
此时此刻,鸾夙完全沉浸在了与聂沛涵即将相认的激动之中,不知不觉已是神思游离。待她心情平复之时,耳中恰好听到郇明直入主题:“不知慕王千里迢迢光临寒舍,究竟有何指教?”
“郇明郇明,难道不是‘寻一明主’之意?本王诚心相邀先生去南熙助我一臂之力。”聂沛涵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直白相告。
听闻此言,郇明先是沉吟片刻,又低叹一声:“多谢慕王青眼相看。只可惜郇某是北熙人,与您家国不同,不相为谋。”
聂沛涵并不为这番拒绝而有所动摇,仍旧劝道:“本王一直以为,郇先生不应是迂腐狭隘之人,将眼界限制在南北之隔。”
郇明依然摇头:“慕王请回吧,郇某感佩您的器重。”
聂沛涵也不强人所难,只道:“无妨,本王前来,尚有一事想要请教先生。”
“慕王请讲。”
这一次,聂沛涵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看了看一直站在身边的鸾夙,道:“你去外头等我。这园中布置了奇门遁甲,切忌乱跑,以防迷路。”
眼下即便聂沛涵赶她走,她也不会走了。鸾夙点头,依言迈步出了屋子。关上房门的一瞬间,她还能听到郇明在屋里相问:“这位姑娘也不是您的侍婢吧?”
“小妾疏于管教,素来行止无礼,让先生见笑了……”
鸾夙在屋外听见这话,面上立刻一红。虽然她知道这只是聂沛涵的一句托词,却仍觉得羞赧,连忙像个贼似的远远躲开,生怕被人抓到自己听壁脚。
由于聂沛涵说过这园子容易迷路,鸾夙也不敢乱走,只好在屋子附近的岔路上随意转转。然而她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始终都在方圆三里以内。这让她不由得来了兴致,将屋前四条岔路都走了一遍,可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折回屋子附近,甚是奇妙。
鸾夙这才醒悟过来,此处乃是一个死圈,若没有内行人领路,寻常人是走不出去的。
若是换作往常,让鸾夙研究这样复杂的路径,她早就大呼头痛了,但此刻她却愿意耐着性子研究。大约是与聂沛涵相认在即,她连耐性都好了起来。
鸾夙决定从屋前再走一回,试着寻出一条通路。她自诩苦练舞技八年,步态轻盈无人能敌,纵是屋内之人耳力再佳,也听不出她的脚步声来。于是她轻抬脚步往屋前走去,力图不惊扰屋内的谈话,岂知刚一走近,便隐隐听到了郇明的低语:
“实不相瞒,龙脉地图由墨门弟子世代相传,郇某也是多方打听,才知晓这一代是传到了从前北熙的宰相凌恪手中。但他八年前惨遭武威帝灭门,这地图便也不知所终了。至于龙脉到底是什么,是圆是扁,是人是物,郇某也毫无头绪。”
“世人相传,得龙脉者得天下,足可见龙脉之重。本王有心一探,还望先生知无不言……”这是聂沛涵的声音。
墨门、龙脉、地图……屋内郇明与聂沛涵的一番对话,虽只寥寥数句,却勾起了鸾夙心中埋藏最深的那段记忆。她忽然觉得双脚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再也迈不动步子,唯有屏住呼吸,继续窥听下去。
“郇某所知已尽数相告于您,没有半分隐瞒。如今凌相去世多年,若要追查这一条线索也不是容易之事。再者当年凌相之死本就大有蹊跷,说他勾结南熙,只怕也是假托之辞,焉知不是武威帝知道了龙脉地图在他身上,据为己有之后再杀人灭口的?”郇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聂沛涵久久没有出声,不知是在斟酌什么。半晌,鸾夙才听他说了一句:“先生分析得颇有道理。”
郇明轻笑起来:“慕王既有心寻找龙脉,可见志不在小……”他一语道出聂沛涵的雄心壮志。
这一次,鸾夙没有听到聂沛涵的回话,屋内适时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应。
然而听到此处,鸾夙已觉得足够。她的心已随着聂沛涵的话语渐渐变得寒凉,方才想要与之相认的念头,瞬间打消。
聂沛涵,他果然没有忘记当年对他施以援手的凌府,可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报恩和念旧上了!原来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觊觎那传说中可得天下的大熙龙脉!即便不知龙脉是人是物,是方是圆,他也终究不能置身事外,眼看着别人有机会逐鹿这天下!
鸾夙无比庆幸自己无意中听到了这一番对话,更庆幸自己尚未将真实身份告知于聂沛涵。她早该想到的,他既然是皇子,是南熙慕王,又岂会甘居人下?
难怪彼此再重逢时,她竟没有认出聂沛涵,只因这个人早已被权势熏了心、蒙了眼,无论相貌气质还是言行心性,都已不再是当年沦落北熙避难的涵哥哥了!正如她也早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千金……
原来他们都变了,所以才认不出彼此。
黎都城外分别之景依旧历历在目,儿时的惜别之语也从不曾忘却,然而才八年,这一切温情怀念却沦为不堪回首的利用与闹剧,终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一场迷梦罢了!
如今一梦方醒,才发现过往并非酣然香甜,而是一柄残忍的利刃,瞬间将她割得遍体鳞伤。
世事多么可笑,命运多么捉弄,她的涵哥哥的确回来了,他们也再次相见了,但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鸾夙知道,倘若自己想要寻个依靠,大可将龙脉地图献上,虽说只有一半,但她相信足以换得自己余生无忧。
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正因为是聂沛涵,这份不甘才更加难以承受!鸾夙睁大双眸,强行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又忍了回去。她在心中告诫自己,如今这个涵哥哥,已不值得她再掉泪了。
相比聂沛涵的深沉心思,她更相信臣暄的坦白磊落。
鸾夙默默吸了吸鼻子,决定迅速离开。父亲生前的嘱托字字血泪,足踝上的图案藏有惊天的秘密,以聂沛涵如此精明之人,难保有朝一日不会看出端倪。万一他再瞧见了自己那半枚玉佩,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就更走不掉了!
如此一想,鸾夙更觉此处不宜久留。她忽然想起腰间还挂着聂沛涵相赠的玉石挂坠,如今既已知道这挂坠是用作追踪之物,便也不能再戴在身上了。
于是,鸾夙将腰间的挂坠狠狠拽下来,又轻轻放在台阶之上。倘若不是这挂坠大有蹊跷,她私心里还是有几分喜爱的。可如今再想想聂沛涵与自己相识后的所作所为,她只觉得是一场讽刺。
趁着聂沛涵还在与郇明相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即便这园子是个迷宫,她也要闯一闯。鸾夙逐渐冷静下来,耐心地环顾四周,最终决定顺着来时之路返回,在院子里碰碰运气。
她蹑手蹑脚地往正北方向的小路走去,不禁回想着来时路上之景。如此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却迎面瞧见一处幽僻之地,两侧的萧条树枝上都系满了白色棉帛,好似是在祭奠着谁。
鸾夙确信这一处自己来时并未经过,这也证明她还是走岔了路。但她终究年轻气盛,忍不住好奇之意,便大着胆子往系满白帛的幽深之处走去,想要看看是否能找到意外的出路。
然而走了半晌,越走越见荒芜阴森,鸾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半年前在怡红阁后院的那一幕。同样的诡异,同样的荒凉,也正是那一晚,她与聂沛涵重逢。这般一想,某人的魅惑面庞又浮现在了她眼前,那种担惊受怕、提心吊胆之意便更加浓重了。
鸾夙开始考虑是否要原路返回,可一路考虑着却还是往更深处走去。隐隐约约间,她仿佛闻到了香火的味道,视线所及之处,还有缥缈的烟雾缭绕。这神秘的景象让她更加好奇,不禁加快步伐埋头前行,终于,还是猛然停住了脚步。
抬眼望去,这条路已走到了尽头,而呈现在鸾夙面前的,是一片坟墓!不是一座两座,足有百余座!至此,方才那缭绕的烟雾,都有了很好的解释——全部都是香烛祭品所燃起的香火!
她竟然误闯到了坟堆中!
鸾夙立时打了个寒战。明明是深秋时节艳阳高照,青天白日、晴远舒朗,她却偏偏觉得毛骨悚然。她惊魂未定地朝这百余座坟墓扫了一眼,怀着敬畏之情喃喃道:“误闯此地,惊扰各位安息,还望恕罪。”
鸾夙边说边向诸位亡者鞠躬谢罪,再抬首时,余光不经意瞥见当头一座坟墓上刻着一个“凌”字。她不禁眼皮一跳,定睛细看那座坟墓,只见墓碑上写着“北熙一代贤相凌恪墓——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
只此一眼,鸾夙震惊至极!这墓碑分明是为她父亲所立!碑上虽只寥寥数字,却深沉隽永,但遗憾的是,没有镌刻立碑者的姓名。而且,武威帝原歧的父亲文宗帝只在位二十八年,根本没有三十年之久,这墓碑上却沿用了旧历,可见立碑之人是反对原歧的!
鸾夙连忙再看其他墓碑,管家江良、护院凌未……除却被充入妓籍的小江儿与自己之外,凌府满门竟然都在此处!不多不少,一百二十块墓碑!亦是凌府惨遭屠戮的一百二十条人命!
尤其,这些墓碑之前香火缭绕,碑身不染纤尘,鲜花素果无不新鲜……种种迹象表明,这是有人日日洒扫的结果!
面对此情此景,鸾夙再难抑制眼中的泪水,为了这阖府的亲者亡魂,也为了刻碑之人经年不忘的情义……
既然这园子的主人是幽州郇明,那是否意味着,这片墓碑是他所刻呢?他既能这样深切缅怀,那是否能表示,郇明与父亲是故交?或是有什么更深的关系?
难怪方才郇明会对聂沛涵说,父亲手中有龙脉地图。此事如此隐晦,就连她也是在最后一刻才得以知晓,再者当事人已亡故八年,倘若郇明不是与父亲十分亲密的故交,又如何能得知这般隐秘的事情?
她该感到欣慰才对,这世上终是有人还记得父亲。不似聂沛涵在原香寺中虚伪的缅怀之语,鸾夙宁愿相信,这名为郇明的幽州隐士,是真心实意在祭奠父亲。
她该告诉郇明实话吗?她能相信他吗?可自从经过坠娘奇货可居的收留、聂沛涵别有用心的接近之后,如今的她已是惊弓之鸟,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这世上会做戏的人实在太多,即便她对郇明信了八分,也不得不怀疑这是他筹谋已久的一个计策。正如他让园中仆从假扮他去接待访客,只此一点,已能证实郇明的心机颇为深沉。
不能怪她多疑,她已几乎一无所有,唯有用性命来守住足踝上的秘密。她已经输不起了!
世事苍茫,人心难测,鸾夙终是含泪在父亲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对着碑身哽咽道:“女儿不孝,八年来隐姓埋名、忍辱偷生,不曾为爹爹树碑鸣冤,更不曾在生忌死忌叩拜祭悼……徒留欢场八年,博得污淖之名,却尚无手段为我凌府报仇雪恨,还要倚得他人立碑,才能在爹爹墓前磕头请罪……”
鸾夙不敢放声大哭,唯恐惊动外人,只好轻轻拭去颊上蜿蜒的两道泪痕,语带抽噎地立下重誓:“爹爹放心,女儿纵是拼却性命,也定要贼人血债血偿,为我凌府一百二十条人命讨个公道!”
她的眼泪掉落在碑前的果盘之中,凝结成两颗晶莹泪珠,经久不散:“爹爹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女儿大仇得报,再让女儿早日找到小江儿和墨门传人。”
这番话说完,鸾夙又在地上深深叩了一个头,才沉沉地起了身。
秋日的烈阳高悬于顶,钻过树枝的缝隙直射下来,光影明灭之间,香火袅袅似梦似幻,更衬得这片坟茔肃穆寂静,犹如悲悯人世的神物。
鸾夙忽然觉得,自己能误打误撞走到这里,乃是冥冥天意。她不知自己究竟在碑前站了多久,才缓缓寻回清明神思。是啊!即便对此处万分不舍,当务之急,也应当先逃出聂沛涵的钳制再作打算。
鸾夙长叹一口气,定了定神欲朝原路返回。哪知刚一转身,便硬生生撞到一人身上。她大骇之下险些惊呼出声,对方却先开了口,语气颇为阴森低沉:“姑娘对着一群死人做什么?”
说话之人正是这园子的主人——幽州郇明。
鸾夙被他这句话惊出了汗,连忙支支吾吾地回道:“呃……郇先生,我只是四处转转,没想到误闯此地……实在对不住……”
鸾夙觉得自己说话很没底气,唯有盼着郇明能看在聂沛涵的面子上不予追究。她再偷偷看向郇明那张有些面熟的脸孔,见他正双眼微眯审视着自己,似在思索着什么。
他动了杀意!这是鸾夙的第一反应。她被那危险的目光瞧得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唯恐自己一语不慎会惹恼对方。
两人便如此僵持着,半晌,才见郇明恢复了正常语气,幽幽道:“方才慕王出门没瞧见你,看着可不大高兴。”
大约是因为郇明为凌府建墓立碑之事,鸾夙忽然对他生出了信任之感,觉得他应比聂沛涵厚道一些,于是忙道:“求先生庇护,我并非慕王姬妾,是被他掳到这儿的!”
郇明嘴角微抬:“哦?姑娘和慕王是什么关系,与郇某何干?”
鸾夙被这话问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道:“但求先生别将我交给慕王。”
郇明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前头是死路,你出不去的,还是随我走吧。”
这算是应允了吗?鸾夙心中窃喜,连忙道谢:“多谢郇先生。”
郇明没有回话,只转身领着鸾夙朝原路返回。鸾夙跟着他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才发现最后并不是回到方才那座屋子前,而是到了一处花圃。说来甚是奇怪,郇明走的这条路明明是她方才所走的那一条,为何终点却不一样了?
鸾夙正兀自思索着,但见郇明已幽幽站定,不紧不慢又开口问道:“方才你都瞧见了什么?”
鸾夙觉得若是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倒不如此刻大方地承认,让对方放松警惕。于是她便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回道:“不过是看见一些坟茔罢了。”
郇明见她佯装不知,又问:“那你方才为何下跪?”
“啊?我有吗?”鸾夙惊讶地反问。
郇明笑了:“你裙子上沾了泥土,恰在膝上位置。”
鸾夙连忙低头查看,果然瞧见自己裙子上污了一片。她心中一紧,便脱口解释道:“哦,先生误会了。我方才误入那个地方,吓了一跳……不小心摔倒了。”她自觉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郇明似是信了,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再问她:“你是南熙人?”
“是啊。否则怎会与慕王一道?”鸾夙心想,只要自己装作不知凌恪是谁,再假扮南熙人,如此应能逃过一劫。毕竟一个寻常的南熙女子,不会知晓北熙政事。
然而郇明十分精明,一语戳穿她的谎言:“你是北熙人。”
鸾夙连忙否认:“不,我为何要骗先生?”
“因为你想活命。”郇明一针见血。
鸾夙此刻已是紧张到了极点,生怕对方会杀她灭口,便继续演戏:“咦?先生这话倒是奇了,难道有人要杀我吗?”
郇明冷笑一声:“你在发抖。”
“自然是发抖的,我怕您把我交给慕王。”鸾夙做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恳切道,“求先生垂怜,我实在不愿回到慕王身边。”
“这话你说晚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在此时插了进来,说话之人,就在鸾夙身后。
鸾夙没有转身,已清楚感受到了属于聂沛涵独有的气息,危险、魅惑、深不可测……她在心底暗道“我命休矣”,这才磨磨蹭蹭地转过身去,尴尬笑道:“我不过是与郇先生说个笑话而已。”
“是吗?”聂沛涵面上并无笑意,手执一枚玉石坠子朝她走了过去。直将她惊得后退两步,他才作罢停步,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这笑话并不好笑,是本王请郇先生去找你的。”
鸾夙不敢抬眸去看聂沛涵,眼风扫过他手中捏着的玉石坠子,倒也下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便转身再对郇明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有要事相告。”
她决定谎称自己是小江儿,至少先骗得郇明保护她脱离聂沛涵的魔掌再说。鸾夙以为,只要不承认自己是凌芸,想来这世间也无人能猜到父亲会将龙脉地图一分为二,分别刺在她与小江儿的足踝之上。谁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区区管家之女呢?
其实鸾夙知道父亲凌恪的用意——这样既保证了龙脉地图的隐蔽,也是变相保护了她和小江儿的安全。
她心中这样想着,便欲隔过聂沛涵与郇明相谈。岂料就在此时,变故陡起!郇明猛然伸手锁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这一招实在太过突然,鸾夙避而不及,眨眼工夫便被郇明挟制了。她想要惊呼救命,可咽喉要害处被狠狠锁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遑论出声说话。
鸾夙异常难受,险些窒息,然而郇明仍觉不够,另一手又揪起了她的青丝,向后拽着,令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鸾夙顿觉头上阵阵生疼划过,喉头也被掐得难受,简直是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可偏偏郇明手上力道掌握得极好,不会令她呼吸顺畅,但也不会窒息而亡。她只能在郇明的掌控之下苟延残喘,渐渐开始五感不通。
隐隐约约间,鸾夙好像听到郇明在身后冷道:“你们二人一唱一和演得真好。不过郇某只是闲散人士,平日里闲云野鹤惯了,实在无法消受慕王抬爱,还望您高抬贵手,放过郇某。”
聂沛涵面上不动声色,不恼不笑,只把玩着手中的坠子,回道:“先生此话差矣。本王如今身在园中,爱妾性命又受制于您,应是您不放过本王才是,又何来本王高抬贵手之说?”
“慕王殿下别再装了。”郇明冷冷一笑,“难道不是您命她去我园中查探的?”
聂沛涵轻挑眉峰:“先生联想丰富。”
鸾夙耳中听着这两人一言一语,只觉自己已有些承受不住。她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咽喉与脑后也是撕裂般的疼痛,只怕再坚持片刻便会不省人事。
聂沛涵显然也注意到鸾夙的情况不妙,便又对郇明道:“也罢,先生既不愿出山相助,本王也不予勉强。这小妾您若喜欢,便送予您了。本王就此告辞。”
鸾夙闻言睁大双眼,暗道聂沛涵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岂知就在此时,一直没有现身的冯飞突然出现,手中还牵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绑着一个满面是血的男子。这男子面目已被鲜血模糊得分辨不清,但瞧他衣着打扮,应是方才假扮郇明的那位管家。
聂沛涵瞥了一眼冯飞带来的人,悠悠道:“本王爱妾既留与先生,先生应当礼尚往来才对。正巧本王府上缺一管事之人,这管家不错,本王就要走了。”
聂沛涵口中如此说着,鸾夙顿感郇明手上先是一紧,再是一松,直将她勒得生不如死。她听到郇明冷哼一声,恶狠狠道:“我这园子竟然困不住你!”
“自然困不住。”聂沛涵噙起一丝笑意,腔调随意地道,“本王戎马数年,两军交锋观遍天下计策,这雕虫小技又岂会放在眼里?郇先生不过略施奇门遁甲之术,但本王的老师却是墨门出身,于此道乃个中高手。”
“墨门弟子?!”郇明口中喃喃问道,“可是南熙‘飞将军’丁益飞?”
聂沛涵点头:“果然瞒不过先生。”
他此话一出,郇明再也没有出声。
鸾夙只觉自己的意识开始逐渐涣散,她勉强再看聂沛涵,见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抑或是盯着自己身后的郇明。鸾夙能想象到郇明此时在干什么,定是在斟酌考虑,或者同样在打量聂沛涵。
这两人的对峙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其间被冯飞所掳的管家因失血过多,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却自始至终没有呻吟一声,足可见其忠心耿耿。
聂沛涵俯首瞧着晕倒在地的管家,不由得笑道:“这人是个忠仆,受了重伤也不吱声,不像我那小妾心存反意……倘若本王将他带走,倒是先生损失过大。”
聂沛涵话到此处,才听郇明冷笑回道:“慕王真是好口才,好算计,也得了一位好老师。罢了!郇某看在‘飞将军’的面子上放你几人离去,还望慕王遵守诺言,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再不相扰于我。”
“如此甚好。”聂沛涵痛快地答应。
可郇明尚有后话:“放你几人离去可以,但我要留下这女子的舌头。”
“舌头”二字一出,鸾夙蓦然看见一道寒光在自己眼前迅速闪过,随即,一把冰冷的匕首已抵在她下颌处,欲朝她口中扎去。
见此情形,鸾夙恐惧至极,恨不能当场晕死过去。眼看那匕首即将扎到唇边,她本以为难逃此劫,直骇得闭上双眸。谁知与此同时,耳畔突然传来“叮当”一声脆响,她料想中割舌头的戏码并没有发生。
是一枚飞镖将郇明的匕首击成了两截。
鸾夙不由得睁开双眼,只见聂沛涵仍旧单手把玩着那枚被她丢弃的挂坠,另一只手恰好做出收回的姿势,面上还露出威胁的一笑:“先生可要当心了,本王既能折断先生的匕首,也能直取项上人头。”
他的笑意越发惑人心智:“一条舌头换一颗人头,这笔买卖不亏反赚。”
郇明身形一凛,显然被这句话威胁到了。
鸾夙看着聂沛涵胜券在握的魅笑,颈中渐渐感到不那么难受了。当郇明的手离开她的脖颈之时,她立刻咳嗽起来,大口呼吸不止,唯恐下一刻便会窒息而亡。
至此,郇明终于松开了对她的挟制,猛地将她推向聂沛涵,口中不忘感慨道:“单凭慕王今日使出的手段,南熙其他皇子已不是你的对手。”
“承先生吉言。”聂沛涵眼疾手快地接过鸾夙,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再笑道,“他日先生若改变主意,我慕王府大门永远为先生敞开。”
郇明只是拱手一叹:“慕王已无须郇某相助了。唯愿您记得今日一诺,他日能放郇某一条生路。”
聂沛涵眼见鸾夙意识昏沉,也不再多说,便告辞道:“后会有期。”言罢,迅速离开。冯飞也扔了绳子,尾随其后。
鸾夙方才力撑多时,又在聂沛涵怀中感到些颠簸之意,此刻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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