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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如皋知县穆同诓迎贵客
书名: 审判日 作者: 王霄夫 本章字数: 9910 更新时间: 2024-12-09 09:30:20
董小宛很快就在秦淮河出了名,而且名气不在陈圆圆、柳如是和李香君之下。
她在曲意卖笑之时,依然保持清高的脾气,绝不任人摆布,因此生计并不容易。之后回到苏州,家中母亲长期生病,债主纷纷上门催债,董小宛只好重操旧业,将自己卖到半塘的妓院,但抱定不卖身的初衷,只限于卖笑、陪酒、陪客人出游。
她受客人之邀,游太湖、登黄山、泛舟西湖,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就在董小宛离开秦淮河不久,一位公子慕名到秦淮河去寻访她,此人就是当时与侯方域齐名的冒辟疆。天启年间,阉党魏忠贤阴谋弄权,惑乱朝纲,年少有才之士冒辟疆联合一批热血青年结社金陵,伸张正义,无奈终因势弱力薄,不但未成气候,还惨遭阉党摧折,冒辟疆虽免于难,但前途深受影响。
乡试发榜,冒辟疆又一如既往地名落孙山,然后又一如既往地到苏州打听董小宛的下落,得知她已在半塘待客,便又兴致勃勃地专程拜访,但都不凑巧,董小宛一如既往陪客人邀游去了。之后又接连去了好几次,都无缘见到董小宛,直到准备离开苏州的前夕,再到半塘,终于与她相见。初冬之夜,董小宛酒宴归来,见来了位翩翩公子,想挣扎着起身,无奈酒力未散,脚步摇晃。冒辟疆在她身边坐下,欣赏着她的醉态。
冒辟疆自我介绍后,董小宛看着他,称赞了几句,原来是冒公子。
遗憾的是,这时冒辟疆已出游日久,囊中羞涩,不得不先离开苏州,回家乡如皋去了,但心里对董小宛的眷恋从此难舍。这年冬天,在柳如是的斡旋下,由钱谦益出面给董小宛赎身,从半塘雇船送到如皋。次年春,冒董结成伉俪。美好的家庭生活刚过了一年,天下大乱,李自成攻占北京,清兵入关南下,肆虐无忌,董小宛与冒辟疆崇尚气节,誓死不肯降清,冒家险遭荼毒,幸亏逃避得快,才得以保住了全家的性命,然而家产却丢失殆尽。
锦衣肉食、琴棋书画的日子从此结束了。
洪承畴到了如皋才知道董小宛已于三年前离世,但他不知道的是,因为这次如皋之行,以致后人传言,董小宛当年未死,而是被他洪承畴计取,送入皇宫,以博取皇帝的欢心,岂不知董小宛死时二十八岁,顺治才十四岁。
苏州城内平地起风波的时候,船队过了长江,洪承畴本来可以溯江而上,回到武汉,但想想自己奉旨而来,负有圣命,提出在瓜州渡停留一两天,观察一下长江水面上是否太平,两岸及岛屿上是否还有匪患。这一想,洪承畴又耽搁了回武昌的行程。
到了第三天,船队开始北行,到了扬州又停了几个晚上,不想快到高邮时,因河道拥挤,加上天黑,遇上了堵塞。不等天亮,洪承畴披衣出舱,看了看绵延的船只,对多哈发起牢骚,说本官早就预言,这么大一支船队,怎么能轻易通过狭窄的运河水道,一个船队,环环相连,稍有阻滞就前进不得。当年曹操兵败赤壁,就是中了诸葛亮的连环计,把船只联结,结果一把火就给烧了整个船队,幸好现在水匪都已招抚,不然真是危险啊。
多哈说已经连夜组织当地官民疏通了,估计很快就能够通行。洪承畴却仍然激动,说他们连夜疏通有什么用,都靠不住,本官早传令沿岸将官,凡挡道的过往船只,一律拖到河汊,搁浅沉没的,一律炸毁,不还是堵住了?又指着前面的曹尔玉乘坐的官船,开始埋怨起来,说本官的意见把船队一分为三,化整为零,依次而行,曹尔玉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出事了。
多哈连忙说洪大人英明果断,曹大人会同意按照洪大人的办法行事的。
洪承畴说江南水路纵横,河网密布,要格外小心才是。古人云,南人善水,北人善骑,各有所长,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多哈继续安抚洪承畴,说皇上钦命洪大人招抚江南,就是看到了洪大人的长处和才干。
洪承畴眨了眨眼睛,可能觉得自己刚才激动得有点失态,马上平静下来,说真正英明的是皇上呀。
一直到天黑,河道还没有疏通,船队堵在狭窄的水道上,进不得退不得,最后叉港湾,在靠近如皋县城的地方停了下来。夜雾迷茫,曹尔玉命船上灯笼都点起来,戈什哈警惕地守卫在船的边上。船舱内,火婴甚觉无聊,也没有睡意,于是披着衣服呆呆地看着舱外的水影。一会儿她觉得有些冷,找出李渔送给她的戏装披上,随手就甩了一个水袖,突然水中发出声音,白晃晃的小鱼不断地跃出水面。火婴心一动,不禁轻轻地哼唱了几句:
弦有离思竹有情,欢歌亦作断肠鸣。当时坐听潜鱼跃,此夜愁看宿鸟惊……
接着念白:此乃湖上笠翁李渔句也。
火婴突然停止,脱下戏装,躺了下来。
一会儿船舱外面戈什哈开始吃夜宵,嚼食物的声音传到耳朵里,火婴觉得肚子饿,重新起来,想走出船舱,又想起什么,回头找出赤五娘送给自己的包裹,刚要伸手进去,这时曹尔玉在外面喊,说火婴怎么还没有睡?
火婴说他们啃东西的声音打雷似的响,把我吵醒了,怎么没有我吃的,我也饿了。外面戈什哈一听,嚼嘴声马上停下来。
曹尔玉说刚才前面的漕运官送来一些特产,爹爹怕你睡了,所以没有叫你,刚才听到你唱曲子,知道你还没睡,还有两只鸡腿是留给你的。
火婴提不起劲儿,说要吃,还不如回扬州城好好地吃一顿。
曹尔玉说半夜三更的,扬州已经远了,又是人生地不熟的,不好上岸。
火婴又不高兴,说不让我上岸,那我不要什么鸡腿,我自己有好东西吃。说着又要找包裹里的东西,但马上改变主意,伸出手,将鸡腿一把接过来,随手就大啃起来。吃完鸡腿,火婴瞌睡不止,迷糊中拿起戏装盖住身体睡了过去。
第二天,运河上的船队堵成一团,新调来的一帮水师正在疏导过往船只,但依然没有很快通畅的迹象。火婴等得不耐烦,对曹尔玉说,爹爹我在船上闷了几天几夜了,要么上岸,要不就回苏州。
曹尔玉指了指河道,说已经在疏导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开船了。如果今晚还走不了,就下船,住到岸上去。
眼看天色又到下午,北行的水道还没有完全通畅,不想南下的河道突然有船相撞,其中一条运粮船沉了下去,河道再次堵塞。这时高邮知县吴化如得知消息从陆路赶过来,邀请洪承畴和曹尔玉去前面的高邮县城做客。
正犹豫着,如皋知县穆同带了几辆装潢一新的车马赶到,想接他们去如皋县城小住一两天。
本来洪承畴对高邮的老鸭炖芦笋印象颇深,加上可以在高邮湖等船队,倾向去高邮。但在两位知县各不相让之际,吴化如有意无意搬出平西王吴三桂,说吴三桂祖籍在高邮,父亲吴襄做官才迁往辽城,因此平西王算是我们高邮人。
洪承畴一听到吴三桂的名字,神经刹那间被触动。按前明官制,自己堂堂柱国、蓟辽总督绝没有特意路过一个总兵官故居的道理。自从进入大清,从功业而言,在皇帝心目中,一个藩王并不在他这个一品当朝、太子少师之上,即便自己不计较这些,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世人感觉到自己与吴三桂有什么密切的关系。这一想,洪承畴板下脸,拒绝了吴化如的邀请。见洪承畴回绝了吴化如,穆同不禁欢天喜地,连忙请洪承畴上马车。因为有御旨,曹尔玉急着去苏州,洪承畴却先答应了,说曹大人,这是天意,要留你到如皋做一次贵客。
火婴见洪承畴要去如皋,偏不想跟他同路,就说去高邮。
洪承畴不理会火婴,只问曹尔玉的意见。
火婴较上劲,说就去高邮,不去如皋。
洪承畴看了看火婴,说你不去高邮,也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到时候土谢图亲王问我们要人怎么办。
火婴说任我去哪里,就是掉进河里淹死了,也由我自己,谁叫你多管闲事。
洪承畴没有发作,笑笑,说我不管闲事,你父亲管。
火婴哼了一声,跳回船上,说我就是不愿意跟你一块儿,我回船上去。
曹尔玉犹豫,说此去如皋至少要半天路程,水师正在打捞沉船,很快就会疏通了。穆同连连向曹尔玉作揖,说请大人放心,沉船不拖走,船队一时还是走不了。洪大人都去了,曹大人怎么能不去呢?洪承畴一听,说穆知县你真是木桶,你父母没有给你起错名字,你应该说曹大人不去,洪大人怎么会去呢?曹大人不去,本官自然不会去。
穆同急了,叫身后的一个姓李的县衙典吏一起来拉曹尔玉。
年轻的李典吏果然挽住曹尔玉的手,说河鲜酒菜都准备好了,不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本来坚持不去如皋的火婴一听李典吏说话,怔了怔,觉得口音跟李渔十分相像,走出船舱,问他怎么抓住我爹爹的手不放,又听说他姓李,问他是哪里人。
李典吏一边继续挽住曹尔玉的手不肯放,一边说自己是如皋本地人。火婴又问了别的话,愣了半天,确定与李渔口音相同,于是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李渔李笠翁的人。李典吏一脸茫然,摇摇头,显然对李渔的名字有些陌生。
穆同却乐了,说火婴问对人了,这个李渔就是他叔叔。
李典吏也马上反应过来,说知道知道,以前叔叔在这里的名字叫李仙侣,是他父亲李茂的弟弟,生在如皋,长在如皋,李渔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爷爷李如松,是开药店的,李渔二十五岁才回金华府兰溪县老家考功名,听父亲说他现在写传奇、写文章闻名江南,赚了很多钱。不过现在药店由他父亲李茂继承,生意也一直很好。
火婴兴致大振,跳下船,也顾不得刚才与洪承畴的争吵,一定要曹尔玉带她到如皋县城去逛街。
洪承畴一旁听了自称是李渔侄子的李典吏的话,情绪一阵阵低落下来。自己还真不知道,李渔居然还是如皋人,奇怪的是,上次路过兰溪,也是李渔的老家,因为多住了一晚上,就惹了一肚子的烦恼,至今难以释怀,今天到了如皋,又跟李渔沾了边,说不定又会遇上什么不痛快,又添出了一段新愁。还有现在已经知道李渔出生于此,自己还要在此落足吃饭,世人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慕名前来,以为自己对李渔也充满着好感和仰慕,岂不是白白给他做了一次宣扬。洪承畴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去如皋了,哪里都不去,回到船上去。
火婴差点拍手,说你不去好啊,我们自己去。
穆同当然不知道洪承畴为何改变主意,呆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火婴却说穿了原因,悄悄告诉李典吏,说洪承畴不喜欢你叔叔,所以他不肯去。
李典吏一听,吓得脸色都变了,不敢再说话。场面正尴尬着,火婴急着要去如皋县城,说不管洪承畴了,催穆同快走。但曹尔玉不让她去,如皋还有些路,会耽搁时间。洪承畴上了船就不肯露面,穆同只好怏怏离开,火婴与曹尔玉生着气,一定要去如皋县城。
对峙了一会儿,后来拗不过火婴,加上船上到底乏味,大家还是去了如皋,曹尔玉和多哈把洪承畴也拉了去。洪承畴本来死活不肯去,但穆同说了句,可惜冒家班请来了一个扬州昆旦,二十岁的美少年,见不到洪大人要伤心了。
洪承畴一听,立即一边骂穆同胡说八道,一边马上又答应去了。
火婴奇怪,问曹尔玉为什么洪承畴突然改变了主意,曹尔玉连忙向她摇头,说你不懂,不要说话。
原来穆同说到冒家班,让洪承畴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秦淮八艳中的董小宛。崇祯末年,钱谦益出面保媒,董小宛嫁到如皋,成为冒家公子冒辟疆的小妾,不久清兵入关南下,冒家不肯降清,四处亡命,虽然保住全家性命,然而家产尽没,沦为穷困,但董小宛并没有弃冒家而去,甘心在如皋过贫贱生活。昔日名花,不知有否凋零。洪承畴怀着一片好奇,当然应允去如皋看看。
到了如皋,已是天黑,众人就直接去了望海楼吃晚饭。洪承畴问清窗外所见就是冒家水绘园,探头细细观看,发现一片萧条不堪,于是问起冒家近况,说既然要看冒家班,为何不见冒家有人来?穆同这才解释,冒家如今家道中落,财力不继,加上冒辟疆大半时都住在影梅庵,陪伴董小宛,无心把旗号再次举起来,县衙与乡绅公议出钱,才恢复了冒家班。
洪承畴这才知道董小宛已经不在人世了,不免一阵惆怅,精神差了许多,随后又是一阵愠怒,大老远地来一趟如皋,穆同分明把自己诓来,正要发作,穆同已经以冒家班名义送上了特地准备的夜场,洪承畴才重新振作起来。
扬州请来的那个昆旦,唱了一折《惊梦》,洪承畴其实酒量不大,也不嗜酒,听完戏,却不过瘾,举杯连敬了唱杜丽娘的昆旦三杯酒,学着他唱了一曲。昆旦鼓掌,说洪承畴虽经风霜,依然面相清朗,声音雄厚,令人倾心。两人一来一往,纠缠不停。
火婴心中犯腻,问洪承畴,怎么你喜欢他呀,他是个男的。
洪承畴借着酒,说年轻美丽的事物谁不喜欢,俊男和俏女,凡是入眼称心的,我就感到舒坦动情。
火婴恍然大悟,说难怪你跟苏州那个唱红娘的王紫稼也暗地里手牵手的,不小心被我看见过一次。洪承畴脸色沉了沉,但没有再搭理火婴,继续和昆旦一唱一和。
火婴还想说什么,曹尔玉把她拉到外面,说有的事你不懂,也不要看。火婴仍然惊讶,说洪承畴在别人面前那样子,正儿八经的,碰到好看的小男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回去告诉皇上和太后。曹尔玉说你回京城见了太后和皇上不要胡说八道,各人各好,怪不得他。
等洪承畴尽了兴,给了昆旦一大笔赏银,已经是半夜。此时火婴已经顶不住困,打起瞌睡,李典吏答应第二天陪火婴逛如皋的早市,顺便到他家的药铺去看看。
火婴还是没机会探访到什么李渔旧时的生活足迹,顺治的一道紧急御旨把后面的行程都打乱了。
天还没有亮,驿馆外面洪承畴和多哈说话的声音把火婴吵醒。多哈又敲开曹尔玉的门,说刚刚黄马褂快马传来皇上御旨,有重要事情商量。曹尔玉过了一会儿就来敲火婴的门,催促火婴快起床,马上就离开如皋,自己要赶回苏州,让她先回北京。
火婴光听到了回苏州三个字,不禁大喜,连忙穿好衣服,打开门,说太好了,我要跟爹爹回苏州。
一行人准备早饭都不吃,就要离开如皋。李典吏跟穆同前来送行,却发现洪承畴不见了。
洪承畴天不亮就起床,一个人悄悄绕着水绘园走了一圈,又打听到影梅庵在城南,加快脚步找了过去。因为天气好,影梅庵看过去显得很近,连门口的匾额都看得清大概,但走起来却还是有一段路。庵门已经打开,有一个人出来,约四十岁年纪,看神态似是读书人,洪承畴怀疑此人正是冒家公子,连忙低着头闪到一棵树前面。那人往洪承畴看了看,也没有打招呼,往城里走了。
后面一个老尼姑出来,洪承畴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老尼姑问他是不是来找冒公子的,洪承畴嗯了一声。
老尼姑指着进了城门的那个人,说冒公子刚进城去,怎么你和他刚好错过了。
洪承畴独自进到庵里,转了一圈,在庵堂后面找到了董小宛墓地,静静看着墓碑,不敢相信穴里人真的是董小宛,伫立良久,也没有多作停留,匆匆离开。
洪承畴回来时,也没有说去了哪里,只管自己坐下来吃了早饭,直到吃完饭,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有火婴嘟囔着说了洪承畴几句,说早知道要等他,她就去水绘园边上的李家药铺去看看了。等大家起身离开,火婴又对李典吏表示了十分的歉意,说下次来如皋她一定去李家的药铺看看,还问他有什么东西带给他叔叔的,她又要回苏州继续学戏,会见到李渔。李典吏说只有一个口信带给李渔,他父亲也就是李渔的兄长李茂身体越来越不好,希望叔叔回如皋来看看,以叙兄弟之情,再一个是药铺这些年的红利不少了,也找个机会分一分。
火婴替李渔答应下来,说一定让他早点回来,把戏班也带来,唱戏给这里的人听。洪承畴旁边冷笑,对李典吏说你叔叔这么多年光写书赚了不少钱,不稀罕药铺的这点红利。曹尔玉插上话来,药铺的红利算下来也不少了,一定比卖书唱戏挣得多。洪承畴摇摇头并不认可,说他一本书就抵得过多少家药铺了。
曹尔玉说那不至于,什么书能赚这么多钱?
火婴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他又要说《金瓶梅》了。
洪承畴得意,对曹尔玉说你女儿聪明,让她一猜就着。
穆同吃惊,表示怀疑,说洪大人,《金瓶梅》怎么真是李渔所著?
李典吏急道,听说我叔叔从小就能写诗作文,他能写得出的。
洪承畴一听李典吏的话,大笑,说你们听听,他侄儿都证明了,《金瓶梅》就是李渔写的,有空给赵则鸣做个证人。又对穆同说,你最好把这件事好好向如皋百姓士子宣扬宣扬,兴许还是如皋的骄傲呢。
火婴跺了跺脚,对李典吏说,你真笨啊,他这是在讥讽你叔叔,你还真敢上当。
回来的路上,火婴不想理洪承畴, 一个人骑马走在前面,一心想着回苏州后告诉李渔。直到快上船时,曹尔玉拦下了火婴,要她马上回北京,不能再回苏州,苏州城现在乱得很。
火婴差点哭了起来,泄了半天的气,但很快又觉得不安,问苏州城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曹尔玉也不多话,只是说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城里面那六个结义兄弟在府衙闹事,把皇上都惊动了。
火婴心里一紧,不禁警觉,说戏班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吧?
曹尔玉打哈哈,说当然不关戏班的什么事,戏班还能有什么事,你就安心回去吧,等过了高邮,水路就顺畅了,用不了几天,就到了京城,可以见到太后、皇上,难道你不想他们?
火婴嘟了嘟嘴,说当然想了,可是他们催得也太急了,我还没有在江南玩够呢。要知道这样,我就在如皋玩几天了。
曹尔玉说以后爹爹常在江南了,下次你尽管来。又催火婴上船,说往北的水路已经慢慢通了,不如回北京的船先走。
火婴眼泪落下来,心有不甘,说爹爹就是怕我回到苏州。
曹尔玉看到火婴这个样子,心里不忍,但也不想再迁就,说这一船队东西,还有你,皇上催着要呢,耽误不起了。
火婴还是不肯上船,说真不想一个人回去,路上这样堵,回到京城都什么时候了。
之后父女两人扛了半天。曹尔玉说苏州你反正是不能回了,爹爹让多些人护送你从陆路走,这样就快了。
火婴又说不想骑马。
曹尔玉说那你坐轿子。
火婴说也不想坐轿子。
曹尔玉说难道你想走回京城。
火婴说也不走路。
曹尔玉说那你怎么回去。
火婴索性耍赖,说我就坐船。
曹尔玉认真了,说好女儿,苏州城出事了,你就赶紧自己回去,别再给爹爹添乱了。
火婴不免又紧张起来,说爹爹你告诉我,苏州城出什么事了?
曹尔玉不再理会火婴,吩咐几个戈什哈把火婴送回船舱,等船队能走了他就马上赶回苏州。
火婴真生了气,只管自己回到船上去,等回到船上,又坐立不安,想着苏州城到底出什么事了,问戈什哈,一个个都摇头不知。
后来多哈过来,火婴拉住他,问苏州城出什么事了。多哈不假思索就告诉了她,有人因为虎丘戏场踩死人一案,聚众闹事,包围苏州府衙了。
火婴还要细问,多哈什么也不说了,火婴只好一个人回船舱里待着,气鼓鼓地望着舱外。岸上,众人齐心合力把沉船拖出水面,大家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但牵引沉船的绳索突然断裂,刚刚浮出水面的沉船失去控制,撞上打捞船,顿时打捞船被撞破一个大洞,船舱进水。水师们奋力抢救,但打捞船开始大量进水,慢慢地沉下去。
洪承畴恼怒,但又无奈,对水师指挥说这里你多费点心,我们还有急事要马上回苏州,说着就上了马。曹尔玉从戈什哈手中牵过马,犹豫了一下,想和火婴告别一声,但狠了狠心,一挥马鞭,跟上洪承畴一行,走了。
船舱中的火婴闷着头看起李渔送她的戏本,背了一出,因为一天没有吃饭,觉得肚子空,想吃东西,又不想出舱,开始寻找舱内的食物,猛然看到赤五娘送的包裹,连忙把包裹解开,一条白布飘落下来。火婴专心找吃的,取出一些苏州麻饼之类的点心,没有注意到落在地上的那条白布。火婴吃饱后,兴致提高了一点,穿起戏装,要准备唱戏,又恨舱内狭窄,踢了踢脚,一脚刚好踩在布条上,低头看到了几个血字,不禁愣住,弯下腰捡起来,读布条上的字:火婴,李渔身陷大牢,不能相送,珍重,珍重。
火婴又读了一遍,接着闻了闻布条上的字,仍然还有血腥味,惊醒似的穿着戏装奔出船舱,喊叫着,试图叫住曹尔玉。
火婴要离船上岸,被戈什哈拦住。火婴回到舱内,又细看着布条,不禁埋怨自己错怪了李渔,错怪了戏班的人,李渔没能来送她,原来是遇到了这么大的事。让她感动的是,他在牢里还想着用血写字的办法解释为什么没有来送她,他正是汉人所说的君子啊。火婴想着,心潮起伏,坐立不安,只想着怎么尽快回到苏州,见到李渔,见到戏班。
到天黑时,火婴让人叫了酒菜,还穿起戏装给他们唱戏。火婴身穿戏服,端着酒杯唱着:
……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良夜省膳茶,清风明月知无价。
火婴一边唱戏,一边倒酒,很快就把跟随的戈什哈灌醉,然后自己也假装喝醉,身体摇晃,戏步踉跄,倒下就睡了。
到了半夜,火婴把自己打扮成那个昆旦模样,连戏装也没有脱,偷偷开了舱门,跳下船,在黑暗中沿着运河往南走,双腿泥泞,走走停停,走了一天,到天快黑时,前面出现一个码头,船上、岸边都聚集了很多人。火婴听到唱戏的声音,循声找过去,只见简陋的船台上,有个戏班正在唱戏。旁边正是赛武大,火婴觉得眼熟,就走过去,摸摸身上又没有钱,厚着脸皮说能不能给我吃一点,以后我还给你钱。
赛武大头也不抬,说没有钱就不要想吃东西。话还没有说完,火婴就认出赛武大,说怎么是你呀,你不是虎丘戏场门口卖烧饼的吗?
尽管火婴一身泥垢,而且穿着戏装,因为在苏州时她买过几次烧饼,赛武大觉得有些眼熟,但不敢断定她是哪个戏班的,就给了她一个烧饼,惊诧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差点误以为是紫稼先生到了。
火婴也奇怪在这里遇到赛武大,他的出现,说明这里离苏州不远了。但赛武大的一番话马上让她感到沮丧。赛武大告诉她,这里搭上船虽然可以直接到达苏州,但这里离苏州还远,要再走一天一夜,而且苏州城现在很乱,戏场没有戏演,生意不好做,他这是准备回扬州老家了。
火婴吃完半个烧饼,问赛武大借点船费,等她回到苏州,一定加倍还给他。赛武大为难,说戏班都是跑码头吃百家饭,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
这时在一旁一个面相尖瘦的中年男子盯着火婴身上的戏装,凑上前来,介绍自己是戏班的头,江北一带都叫他戏霸天,说我们就是要去苏州的,你把身上的戏装换给我,过几天戏班去苏州,带你一块儿走。
火婴捂紧戏装,说不行,别的什么都能给你,这戏装可不能给你。
戏霸天失望,说你身上只有这套戏装还值点钱,抵得上你一路的费用,你不肯给,那只好算了。
火婴看了看戏台,说要不我给你们唱戏,你带我回苏州。
戏霸天眼睛一亮,来了兴趣,说你会唱戏,难怪你穿着戏装,你是从戏班逃出来的?问她原来是哪个戏班的。
赛武大也作了证明,说火婴是李渔戏班的。火婴抓住时机,大言不惭,说自己是李渔戏班的台柱子,看看这戏装,就是李渔师父送给她的。听到李渔的名字,戏霸天肃然起敬,说原来是李笠翁的徒儿,李渔戏班,久闻大名,一看这戏装就知道非同一般。那你为何逃出来呀?
火婴否认自己是逃出来的,随即又编了编,说她叫李乡君,代李师父去了趟如皋县,看望他生病的哥哥,回程时迷路了,正要回苏州去找师父。
戏霸天相信了火婴的话,把刚下了场的其他人招呼过来,向他们介绍火婴。火婴主动表示自己可以教他们几出李渔戏班的戏,并列举了《风筝误》《奈何天》《凰求凤》等几部戏的名称。说到后面,火婴绘声绘色地提到了《比目鱼》,说这本新戏刚刚推出,就轰动了整个苏州城,就虎丘最大的那个戏场,人挤人,花多少银子都看不到,这本新戏就是自己唱红的。
戏霸天崇敬之中又提出了几个疑问,第一个疑问说他们知道李渔戏班有两个年少的女弟子婺姬和杭姬,但没有听说李乡君也是李渔的弟子。第二个疑问既然她叫李乡君,为什么说话口音是京城腔调,而且起了个女人名字。火婴很快做出解释,说其实自己和李渔是合伙关系,是出于尊重才称李渔为师父,和他并不是师徒关系,婺、杭二姬还是孩子,她们才是李渔收下的弟子,因此她们也算是我的弟子,我身体不舒服了,累了,才轮得上她们唱我的角色。那个秦淮秣陵教坊的李香君,和我不过同名同姓罢了。至于京城腔调,因为自己曾经在北京唱过几年戏,经常见达官贵人,甚至连皇上和太后都要见,所以就学会了京腔京调,一回到苏州,我就马上说苏州话了,就像那个王紫稼也是一会儿一口京腔一会儿一口苏腔。因为是唱昆旦的,起个女人的名字,也是为了更加方便自然。
戏霸天见火婴表情坚定,说话流利,不敢再有在质疑,搬过一条凳子,又递上一杯茶,央请火婴给他们说说《比目鱼》。
火婴坐下,呷了一口茶,答应教唱一段《比目鱼》,但条件是先教最精彩的一出,等送她回苏州后,再教他们全本,说着就唱了起来:
伤风化,乱纲常,萱亲逼嫁富家郎。若把身名辱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
戏班旦角模样平平,悟性一般,跟着火婴唱了一段。火婴摇头,要她再重新唱。戏班旦角又唱了几遍。
火婴又扮生角:
你们不消喧嚷,刘藐姑不是别人,是我谭楚玉的妻子……
火婴念白:
今日之死不是误伤,是他有心死节。这样急水之中,料想打捞不着,她既做了烈妇,我不得不做义夫了。我那妻啊,你慢些走,等我一等。
然后又唱道:
维风化,救纲常,害人都是这富家郎。守节捐躯都为我,也拼一命丧长江。
火婴脑子中不断出现李渔的镜头:李渔在芦花岛上教她唱戏,自己在戏中推李渔,另一边则是李乡君推他;李渔在布帘内为她描眉,涂口红,她站起来,在李渔脸颊上留下一个吻印;自己在看戏,看到李渔跳入水中,奔过去,也跳到水中。最后想起落下的白布条和上面写着的血字,心中突然喊叫我要回苏州,越快越好。火婴停了下来,一会儿仿佛从梦中醒过来,回到了现实,说我先教你唱这一出,等到了苏州再慢慢教。
戏霸天忽然改变了主意,把火婴扣下,说等她教完了一本戏,就送她回苏州。
火婴很快把全本的《比目鱼》教完,以后的几天里,戏霸天骗她说往苏州走,但其实没有往南,而且一直都没有过长江,而是沿着江岸往东北角走,离长江越来越远。因为每天都能够看到水面,火婴以为戏霸天没有食言,正往苏州赶。戏班有了新戏,每天日夜不停演戏,戏霸天不仅不放火婴走,而且准备将她留在戏班。
这天到了靠近南通州的一个集镇上,墙上挂出了苏州名旦李乡君首演李笠翁新剧《比目鱼》的戏牌。火婴起初不肯上台,戏霸天答应今晚这一场唱完了,就叫人送她回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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