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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秣陵坊名媛李乡君击鼓鸣冤
书名: 审判日 作者: 王霄夫 本章字数: 9996 更新时间: 2024-12-09 09:30:20

顺治十一年春,李乡君现身苏州。

虽然都在秣陵教坊接过客,但与杭州人不同,见多识广的苏州人没有把暂借李渔戏班栖身的李乡君,与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搞混。

但凡去虎丘戏场看过戏的苏州人,把李乡君看作是一个艺色一流的女伶,而李香君则是写诗吟曲、弹琴作画的名妓。

苏州人还知道得更详细,李香君于明天启四年,逢甲子生于苏州阊门枫桥吴宅,兄妹三人。香君八岁时,即随养母改吴姓为李,名李香,号香君。其父原是一位武官,因系东林党成员,被魏忠贤一党治罪后家道败落,漂泊异乡。后随同养母入主秦淮河畔媚香楼,诗书琴画歌舞样样精通,媚香楼成为文人雅士和正直忠耿之臣常来的地方,李香君因此也染上了一身正气,说话往往义正词严。

八十年之后因孔尚任《桃花扇》,遂闻名于世。

第一次见侯方域时,李香君刚满十六岁,在经历一段幸福而沉重、内在而张扬的爱情之后,侯方域变节南下,李香君留下一柄桃花扇恹恹地死去。

但这个李乡君,苏州人对她的以往知道得便不多,有时候拿她与李香君进行比较,想象她们的经历可能相似。

虎丘戏场踩踏案,李渔被抓扣,戏班面临空前危机,冯秀儿上吊自尽,李渔被告逼死人命,罪不容赦。

李乡君勇敢地走到了前台。

顺治初年,摄政王多尔衮挥师南下之时,就在江宁至苏杭一线建立了严密的情报干支系统,远在北京的朝廷在第一时间就会获得重要信息,以便尽快应对突发事件。

苏州秀才诉讼案及戏场踩踏事件发生没有几天,就有人密告京中。

顺治接报后一晚未睡,自亲政以来,他更加关注江南。一则江南是国家财源之地,必须确保安定,这次之所以让洪承畴出马招抚水匪,平定匪患,似乎是杀鸡用了牛刀,就是因为大清财赋通道,容不得一点闪失。二则天下人心就看江南,江南就看读书人,前明出身江南的高儒名士大都已经收服入清,但身处下层的读书人,既前朝无功名,又怯于再考入仕,焦虑之中,只得以怀恋大明为由,标榜忠节,哗众取宠,彰显存在。想着,顺治担心苏州由此生变,继而影响整个东南,于是次日一早,就亲拟了一道给李森先的密旨,命他妥善处置,尽快消弭事端,密旨八百里加急送往苏州。

密旨还在路上,苏州已经出了人命案。

虎丘戏场发生的踩踏案,按理应该由苏州府和吴县负责审理,巧的是当时吴县知县回湖广老家守制,但期满未归,原本前几天就要补授的苏州府空缺缪家正身体不适,当众晕倒,回老家养病去了。按例由户部驻浒墅关郎中马之骏代理府衙事务,马之骏因为送钱谦益夫妇去了常熟,没有回来,派人去催,马之骏听说是这样的难事,索性说自己感染了风寒,暂时不回来了。

李森先一心想着自己身负安定江南的皇命,也不推辞,承担起了审案的责任。

因为李森先是钦差,苏州府和吴县两级衙门的其他官员正好表现,不仅不躲清静,而且格外积极配合,公堂布置不敢丝毫马虎。衙门外观看审案的民众也都秩序井然,不像上次审《金瓶梅》案,也不敢随便起哄。

对审案熟门熟路的李森先在案前坐定,等李渔进来,一拍惊堂木,直接开始了审理。

李渔因为在牢中补了觉,精神没有差到哪里去,恭敬地向李森先行了礼,态度显得配合。李森先按照程序,指明了堂前冯秀才等人的原告身份,说明了案由,虎丘戏场被挤踩至伤、推倒落水者的五名家属现联名将他告下,接着把李渔数落了一通。李渔刚想申辩,李森先却不让他开口,数落李渔身为戏班班主,租用虎丘戏场唱戏,理应对看客安全负责。有道是人满为患,戏班为多得钱财,在客满的情况下还放人进场,致使秩序混乱,拥挤不堪,造成多人踩伤、落水。最后说本官现已查明,虽无死人或重伤者,但李渔身为戏班班主,难辞其咎。

李渔听着李森先的话,连连点头,没有反驳一句,并再次表明态度,自己身为班主,戏场出事,所有责任都在他一人身上,事故已经造成,看客受到惊吓、伤害,他愿意认罪受罚。

李森先因为在现场,知道事情的经过,心里清楚李渔该负多少责任,见李渔没有逞弄口才,借故狡辩,惊讶之余,不禁满意。于是左右看看,先肯定李渔的态度不错,然后问他吸吮落水女子,可是你故意为之?

李森先这种讯问法,使冯秀才大感不快,因此对李渔的审问,很快演变成了李森先和冯秀才之间的一场争辩。

堂下冯秀才看到李森先既没有对李渔动刑,又没有严厉斥骂,顿时不满,直呼李森先名讳,大声抗议,说公堂审案,没听说过还有征求人犯意见的。李渔当众吸吮落水良家女子,难道还是无意的?他一定是见我那妹子年轻貌美,淫心不能控制,才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李渔犯下此等大罪,至少也要杖刑三百,如不毙命,也得流放宁古塔。

李森先恼火冯秀才说话的口气,冲着他沉下脸,说是你判案还是本官判案?什么大罪要杖刑三百,李渔可是把你妹子救活了。

冯秀才不甘示弱,马上顶了一句,说哪有这样救人的。又转向栏外看热闹的民众,一番慷慨激昂:我妹乃良家妇女,自幼遵守三纲五常,贤良淑德,精通琴棋书画,艺压群芳,本可以跟紫稼先生这样的名人一唱一和,结为伉俪,却不想因为看戏招来横祸,被人挤入水中,差点梦断青春。如果就这样死了,自是天命,我会厚葬她,不料受尽李渔凌辱,被他当众用臭嘴尽情吸吮,胸脯屡屡挤压,她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上,紫稼先生如何还肯与她同床共枕?这与逼死一条人命有什么区别。

李森先本来坐着,一听到王紫稼的名字,站了起来,几次想打断,最后还是耐着性子听冯秀才把话说完。这时全场一片寂静,许久之后李森先重新坐下,声音低沉,说李渔救活人命是本官亲眼看到的,你说那人是你妹子,她人呢?快去把你妹子叫来,本官有话要问。冯秀才一时愣住,感到自己刚才话多说漏了嘴,让李森先抓住了缺口,支吾起来,说妹子痛不欲生,不愿见人。

李森先不听,拍了拍惊堂木,说府衙公堂审案,传她来就要来。冯秀才神情露出一丝慌张,说她不愿来,也不能强迫她,否则,她真的只能寻死了。

李森先不采纳冯秀才的理由,吩咐班头马上带着衙役去冯家,把冯秀才的妹妹带到大堂审案。

随后事情发生了突变。

班头衙役前面走,冯秀才也连忙跟了出去,不出一条街,就到了冯家门口。衙役推门进去,竟然看到冯秀儿身体在半空中悬着,已经上吊自尽。冯秀才急忙叫着冯秀儿的名字,号啕大哭起来。忙乱之中,沈秀才突然带着六兄弟冲进来,围住了衙役,喊叫着说李渔逼死人命,罪不容赦,要求严惩,沈秀才甚至提议将李渔处以宫刑。

这时娄吏目进来,指挥几个亲邻要卸下冯秀儿,班头急忙阻止,说死因没有查明,不能移动现场。娄吏目说人分明是上吊,还有什么现场不现场的,她这样吊着,像什么样子,鼓动众人把冯秀儿卸下,班头坚持不让。两边相持不下,冯秀才瞪了眼,指着班头,说她是我的妹子,为什么不能放下来,是李巡按传她,正好把她抬到府衙大堂去。班头依然强硬,命衙役把大家拦住,说非得等仵作验过尸身以后,人才可以放下来,这是朝廷法度,不得违反。

一会儿工夫,冯家前面的这条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在河对面,很少大白天开门的红春楼也开了门,赤五娘从里面奔出来,站在河边,询问对面的人,知道是李渔救活的冯秀儿在家中上吊自尽了,连忙拦下一条船,过了河。到了冯家门口,赤五娘拼命地往里挤,让衙役放她进去,说自己看一眼就走。衙役说赤五娘不怕死人,就让你进去。赤五娘随着人流拥到门口,看到眼前吊死者的脸在空中一晃一晃的,看清果然是冯秀儿,禁不住想往里挤去,看个究竟。

与此同时,在府衙的李森先也得到落水女子悬梁自尽的报告,大吃一惊,也不坐官轿,叫人带路往冯家这边走过来。衙役分开人群,让李森先挤进屋里,李森先见人还吊在梁上没有放下来,问明原因后,同意班头的做法,说仵作没有检验之前,谁也不许动尸体。

沈秀才和自称是亲邻的六兄弟围了上来,威胁李森先说如果不严惩李渔,就要抬尸游行,停尸府衙,看李森先怎么收场。冯秀才趁机和六兄弟卸下门板,要放下冯秀儿尸体。李森先厉声警告,说只要我人在苏州,就决不容许抬尸闹事这样的恶性事件发生。

冯秀才冲进里面,叫六兄弟搬来桌子,自己爬上去,要解开尸体。李森先再三喝住,要求等仵作来了再解下尸体。但冯、沈二位和六兄弟不听,要强行解尸,班头上前阻止,双方动起手来。

最后冯、沈二位和六兄弟倚仗着人多,又有亲邻街坊明里暗里帮衬,将尸体放下来。由于冯秀才手忙脚乱,上吊绳子一断开,尸体重重落在地上,溅起一片血污,但冯秀才没有任何难过的样子,而是急于把地上的冯秀儿拖上木板。

李森先看到冯秀才举动,突然产生怀疑,一把抓住冯秀才,问她既然是你妹妹,怎能如此粗暴对待?

冯秀才一怔,马上醒悟过来,说大家轻一点,轻一点。

这时赤五娘好不容易挤进屋里,终于看到了女尸的脸,一脸惊愕,随后又走近几步,低头细看女尸的脸,一边揉自己的眼睛,一边嘀咕说这不是被我赶出红春楼的秀儿吗?

赤五娘刚想大声说话,娄吏目一急,一步上前拖住她,说天下不该你管的事太多了,你别乱说话,给李大人添乱。冯秀才看到赤五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娄吏目打了一下冯秀才,低声说你怎么不哭啊。经娄吏目这么一提醒,冯秀才哭号起来。哭声中,沈秀才已经指挥六兄弟抬起门板拥到了外面。

赤五娘猛然挣开娄吏目的手,上去拉住李森先,说李钦差,我认得她。但人声嘈杂,李森先根本听不清赤五娘在说什么。赤五娘索性扯住李森先的袖口,不让他走。李森先不耐烦,说赤五娘,这时候你添什么乱,把赤五娘一推,走到外面。

抬着冯秀儿的门板慢慢向另一条街移去,后面跟从者越来越多,甚至堵塞了邻近的主要街道。众衙役急急忙忙跟在抬尸人群的后面,李森先奔出来,命令班头派人拦住队伍,绝不能让他们到府衙胡闹。

由于游行人多,衙役终没有能够拦住。不到一个时辰,府衙门口挤满了抬尸游行的人群,在沈秀才的鼓励下,人群抬着尸体,试图冲进府衙,但被衙役们奋力挡住。

到了中午,僵持仍在继续。

李乡君到府衙时,拙政园派出的家丁抬着饭龛过来,为抬尸人群供应酒菜。李乡君穿过人群,试图进入府衙,被衙役推搡,差点跌倒在地,只好又退了回去。沈秀才注意到李乡君,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冯秀才也围过来,看了看,说姑娘好面熟,一定是李渔戏班的人。沈秀才对冯秀才说,你妹妹死了,不如叫她赔你一个。六兄弟听到,趁机围住李乡君起哄,不让她离开。李乡君拼命想挤出人群,但六兄弟已经动手动脚。衙役们也敢怒不敢言,只愤愤地站在门口观望。李森先在门缝里看到,大骂六兄弟,真是无法无天了。

李乡君处于险境,充满愤怒,说请你们让开,这是知府衙门,难道你们没有王法吗?

沈秀才对着李乡君大吼,什么王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李渔逼死人家亲妹妹,叫你赔上也是天经地义。冯秀才也说你给我当妹子,日后让你嫁给王紫稼,什么好日子没有,跟着李渔死路一条。

有人开始拉扯李乡君的头发和胸脯,李乡君蜷缩成一团,保护自己的身体。赤五娘突然奔过来,拨开人群,一把抓住李乡君,说大白天的,来看什么热闹,快回去接客。

围着李乡君的人群顿时愣住,沈秀才怀疑赤五娘在骗人,说这分明是李渔戏班的人,你拉她接什么客?赤五娘讥笑沈秀才,说你眼睛也不好使了,她是我红春楼新来的头牌。说着拉住李乡君,说他们又不付银子给你,还不快走。

李乡君醒悟过来,急忙跌跌撞撞跟着赤五娘挤出人群,到了河边,上了船。等她们上了对面的岸,冯秀才突然想起,大叫说她是李乡君,怎么能放她走!六兄弟兴奋地追到河边,抢了条船过了河,有几个年少的试图跳过河去,结果落入水中,挣扎了半天才爬上岸来。

赤五娘见状,拉着李乡君拼命逃跑,但跑了一段,快到百花巷口的时候,终于被六兄弟中几个腿快的追上,其中年长的警告赤五娘把李乡君留下,走自己的,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一块儿赔上。

赤五娘见六兄弟人多,无奈丢下李乡君一个人,自己跑进了巷子。正当六兄弟一齐动手要抱走李乡君时,赤五娘很快又从巷子里折回来,身后还跟着赵僮及新班弟子,再后面则是赵则鸣、黄宗羲和金人瑞。赵僮冲在最前面,一顿拳脚将六兄弟打翻在地,新班弟子也合力按倒了其中的一个。后面又有六兄弟的人赶上来,要上前动手,一看到金人瑞,也不敢贸然还击,马上逃走了。

回到客栈,李乡君惊魂初定,喝了一口水,谢过赵僮,又问起金人瑞是怎么回事。金人瑞说自己刚好过来看望黄宗羲,碰上了,那六兄弟的父亲都参加过抗清,都战死了,成了孤儿,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己经常接济他们,所以看到自己,只好跑了。黄宗羲担心新班弟子惹祸,再次提出要带他们马上离开苏州,但新班弟子看到李乡君今天被欺侮,更不肯走了。李乡君答应黄宗羲,只要李渔一回来,马上一起离开。

赤五娘担心李渔恐怕一时出不了大牢,说戏班被人算计了,那个上吊死的女人,就是被红春楼赶出去的冯秀儿,是王紫稼旧日的相好。她几时做了那个秀才的妹妹了?这其中肯定有诈。

李乡君也说本来戏场里好好的,突然拥进来许多人吵闹起来,我也觉得这事奇怪,现在看来,那天闹事的人可能是有人预谋指使的。他们这是想栽赃诬陷李班主,我现在就到府衙去,我要击鼓鸣冤。

赤五娘忙劝阻,说府衙混乱不堪,你刚逃回来,不是又落虎口吗?现在去击鼓鸣冤,谁还会来理睬,现在情势危险,绝不能去。李乡君坚持要去,说李森先对李班主素有好评,不会太为难李班主和戏班的。依我看,李森先把李班主关进大牢,就是保护他。

赤五娘还是劝李乡君先不要去,说现在那么多人围住府衙,李森先也不知在哪里,找个做主的人都难。

见李乡君坚持要去府衙击鼓鸣冤,金人瑞表示愿意陪她一起去,有他在,那些人不敢对她怎么样。赤五娘要做证人,也跟着一起去。

李乡君刚刚击了一声鼓,金人瑞夺下她手中的鼓槌,拉着她从府衙的边侧小门进去,经过班头通融,找到了李森先。

李森先正在给苏松总兵梁化凤写信,要求从盛泽大营调一千绿营兵,金人瑞急忙劝阻李森先,说顺治二年元月三日清军进占苏州城,吴县、长洲县归清,清军总兵土国宝屠城,由盘门杀至饮马桥,城区六万五千多人,死伤加上逃亡在外就有三万七千多人,至今创伤难抚。如果调兵,衙前的这些人正好浑水摸鱼,反而会引起更大民乱,满旗将佐也一定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当年情景重演,到时候朝廷归罪,你李大人一个汉官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金人瑞这一番话晓之利害,李森先深以为然,把信件烧了。

李森先正奇怪怎么鼓才响了一下就不再响了,知道刚才是李乡君击鼓鸣冤,表示愿意做主,耐心听完了李乡君的诉说。赤五娘也马上作证,说上吊自尽的女人是被我赶出红春楼的冯秀儿,不过是冯秀才的远房堂妹,何时成了他的亲妹子,李班主冤呢。

李森先频频点头,当即作出两点判断,一是所谓戏场踩人案是有人蓄意制造,目的就是置戏班于死地;二是被李班主救活的落水女子悬梁自尽,分明是有人借此事故意陷害李班主,蹊跷的是此女与名伶王紫稼有染。李森先哼了一声,说王紫稼以色诱人,染指妇女,勾引官员,不论男女,就像换件衣服似的,有一句古话,叫作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乡君见李森先把王紫稼说得那么恶,有些愕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赤五娘替王紫稼解释了一句,说冯秀儿以前是跟王紫稼学过戏,也相好过,但都是冯秀儿一厢情愿,现在王紫稼根本看不中她,她就和娄吏目好上了,是个离开男人就不行的人。

李森先摆摆手,收回话题,说你们知道王紫稼是姑苏剧社,也就是吴三桂家班的台角,外面那些人闹的背后,无非就是想抢吞李渔戏班。

李乡君不禁感动,说李大人明鉴,李渔戏班一定能保住。趁李森先得意,李乡君提出想去大牢探望李渔。李森先答应了李乡君的请求,当即让班头等天黑后带李乡君去大牢。

到了傍晚,娄吏目出面试探李森先,他以报告情况的口气,警告李森先,说外面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像话,怎么说也不肯撤离府衙大门,再不满足他们的要求,怕要出大事,建议李森先只要尽快处置李渔,他们自然就会散去。

李森先闭着双眼,不急不忙,说案情复杂,尚未审明,本官不会胡乱处置李渔,那班恶秀才,想把李渔游街示众,让众人的唾沫把他淹死,这岂不乱了朝廷法度。

娄吏目摸到李森先态度强硬,暗中对冯、沈等人进行了鼓动。到了晚上,府衙门口突然聚集了更多的人,组织似乎更加严密,有的提着灯笼四处巡看,有的围着篝火取暖,有的搭起了帐篷,按时送来夜餐的竟然是拙政园的家丁。本来想离开轻松一会儿的冯秀才在娄吏目催促下,只得继续捂着鼻子坐在女尸旁边,时而号哭几声,时而又坐下来,饮杯酒,吃口菜,没有一点撤退的意思。

在班头的安排下,李乡君披着斗篷进了府衙大牢,跟着睡眼惺忪的牢头见到了李渔。李渔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没有马上认出李乡君。李乡君眼中噙着眼泪,激动地一把抓住李渔的双手,说李班主,你受苦了。

李渔恍如梦中,一把拉住李乡君,说你怎么来了,我在这里好好的,比在外面好多了。戏班的人怎么样?他们还好吗?

李乡君因为探监有时间约束,镇定下来,急着说李渔最关心的事情,说大家都好,不用挂念。戏场踩人的事情是有人指使的,那个被救活的落水女子,赤五娘认出她叫冯秀儿,也就是把新班弟子下落告诉娄吏目的人,后来被赤五娘赶了出去,冯秀才说她是他的亲妹子,其真假已经引起李森先的怀疑。

李渔说自己也觉得蹊跷,等到开堂,要当面跟他们对质。

李乡君告诉李渔,冯秀儿已经悬梁自尽了,他们抬尸游行,还把府衙大门堵死了。

李渔一听,怔了良久,忽然大笑起来。

李乡君一怔,说李班主,事情闹得不可收场了,你还笑。

李渔精神好了许多,说我这不是高兴的笑,是苦笑,他们这是昏了头了,害了一条人命,在苏州城的府衙大门前聚众闹事,如今天下初定,大清皇帝最关心的就是天下稳定安康,江南向来是朝廷的赋税重地,财政收入的命脉,所以朝廷才会再三安抚江南。现在居然有人以戏场踩人为由,策划掀起一场大波,那不跟造反差不多,此事势必会震动朝廷,大清皇帝岂会坐视不理?

李乡君摇摇头,说他们背后有洪承畴,有吴三桂,皇帝知道了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迁怒我们戏班,怪罪李班主。

李渔说未必如此,但又显得担心,说原以为他们会适可而止,只不过借此机会索赔钱财,把戏班赶出苏州城,没想到他们聪明过头,变本加厉,居然抬尸游街,还包围府衙,逼迫钦差就范,这可是犯了朝廷的大忌了。这样一来,必然物极必反,连累更多的人,最后遭罪的恐怕是苏州的百姓,尤其是苏州的读书人。

李乡君心里也不由得一紧,问如此严重的后果,那些背后操纵的人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

李渔叹气,说等他们想到,怕是已经来不及,现在的局面已经难以收拾,由不得他们控制了。

牢头过来催促,李乡君犹豫之后,把王永康采取欺骗手段,逼迫婺姬、杭姬签下加盟姑苏剧社的契约告诉了李渔。李渔不禁愤然,他们是在欺负两个孩子,如此也太下作了。李乡君说她们是为了救李渔才这么做的,也是迫不得已,戏班的主心骨不在,大家心里都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李渔说王永康显然已经开始具体动作,事不宜迟,戏班应该赶快离开苏州了。

但是李乡君态度坚决,容不得半点商量,一定要救李渔出去之后,大家一起走。两人争执了半天。李渔知道此时拗不过李乡君,再说眼下婺、杭二姬的安危迫在眉睫,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说王永康夺不走她们,虎丘戏场被冲,是因为看戏的人太多了,看戏的人多,是因为《比目鱼》这本戏好,那场戏正是婺姬、杭姬初露头角,让大家都知道了她们是李渔戏班的人。见牢头在旁,李渔靠近李乡君,咬了一阵耳朵,交代了一个锦囊妙计。

李渔所谓的锦囊妙计是要尽快争取虎丘戏场重新开场,以最快的时间向官府提出虎丘戏场解封的申报,而且要上演《比目鱼》。

李乡君一路上既忐忑,又振奋。忐忑的是现在戏场还封着,但官府不会再允许李渔戏班在虎丘唱戏,管事的娄吏目根本就是与王永康一伙的,搞得不好,他们会对戏班变本加厉,极尽压迫,以自己的力量恐怕难有胜算。振奋的是一场新的较量即将开始,自己内心的斗志被进一步催化,李渔说得对,王永康、娄吏目不能一手遮天,不能永远封杀戏班,戏班不能停止演出,不能向他们屈服,戏班不能不抗争。想象着真相披露,苏州观众支持拥护戏班的情景,李乡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李乡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苏州客栈,新班弟子围上来时,她人已瘫倒在地。黄宗羲知道李渔不仅不让戏班离开苏州,而且虎丘戏场马上重新开场,顿时不快,指责李渔分明是让戏班陪他在苏州一块儿遭罪,即便是一厢情愿为了救援婺、杭二姬,也不能拖累新班弟子,再一次要求带走新班弟子。但新班弟子不仅不愿意跟黄宗羲离开,而且要积极参与到这场斗争中去,救出婺姬、杭姬。李乡君感觉到新班弟子的成长,孤独感顿时消除,心头一热,说李班主正是为了救他们,才想到了这样的办法。苏州观众喜欢看《比目鱼》,如果我们重新上演《比目鱼》,一定会吸引更多人来看的,官府可以封戏场,但阻挡不了我们为苏州观众唱戏的愿望。虎丘戏场不让演,我们就在城里找一个地方搭个临时戏台,再唱《比目鱼》。李乡君借着大家情绪高涨,宣布了李渔的具体计划,挂出戏报,广发戏单,杭姬唱生角,演谭楚玉,婺姬唱旦角,演刘藐姑。

新班弟子相互看看,愣住了,说杭姬姐姐、婺姬姐姐她们还被王永康扣着呢,到时候不放回来怎么办?

李乡君说班主正是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婺姬、杭姬被王永康扣住了,这正好让观众知道真相,知道李渔戏班的名角婺姬、杭姬被扣在王永康府中的真相。说只有让更多的人知道婺姬、杭姬现在身在何处,知道是谁企图强占她们,王永康才不敢欺负她们。李乡君似乎感到胜利在望,说戏班不会被吓倒,要留下来,留在苏州城,等李班主出狱,等婺姬、杭姬回到戏班。

新班弟子恍然,群情激愤,鼓起掌来,齐声表态,说明白了,全明白了,我们不走,等李班主回来,等杭姬姐姐、婺姬姐姐回来。

看到热烈的场面,黄宗羲显然有所感染,但心里最担心的仍然是新班弟子,怕他们因此殃及,遭遇不测,于是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客栈,到十全街,敲开了金人瑞家的门,说要跟他商量商量,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护新班弟子的安全。

金人瑞当晚留宿黄宗羲,安慰了一个晚上,劝他不必担心。在苏州这样的环境下,新班弟子很安全,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明目张胆迫害烈士遗孤,洪承畴不敢,李森先不敢,吴三桂也不敢,任王永康再心狠手辣,也不敢真的找这个茬,揭这个伤疤,不然他将号召全苏州的生员秀才,把拙政园给烧了,把他的祖坟给掘了。

黄宗羲感到金人瑞的话虽然有些豪言壮语,但也有几分道理。如今大清受了洪承畴这些人的影响,一改初期的严酷做法,对付前明的人,似乎更多的是怀柔,任谁标榜心系前明,都不抓不关不杀,都是平淡以对,都视为沽名钓誉,免得你更加起劲,更加有威望。细想想,连他黄宗羲这样的人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行走在苏杭之间,新班弟子还能有什么事,也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次日一早,黄宗羲回到客栈,表示要留下来支持戏班,和李渔等一起离开。李乡君本以为昨晚他一个人不辞而别,见他回来,而且态度也变了,感动得流下眼泪,说有黄宗羲这样的名士做后盾,还怕谁呢?

金人瑞送走黄宗羲,到河边吃了早点,上了一条船,半个时辰不到,经外城河到达拙政园,把大门敲得震天响。

敲门声把二楼小间里的婺姬、杭姬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两人同时坐起来,气喘吁吁的,一头冷汗。婺姬说刚才梦见师父被押到法场了,而杭姬梦见师父已经被砍头了,两人越想越怕,认为这个梦是不祥之兆,说不定师父真的将遭遇不测,得赶快去告诉戏班众人,劫法场,救师父。两人顾不上穿鞋,赤着脚下了床想开门出去,但门已紧锁,这时才如梦方醒,自己是被关着出不去了。

没有人给金人瑞开门,金人瑞只好绕着拙政园的外墙壁走了一圈,走到后门的一处假山,爬了上去,隔着漏墙,隐约看到王永康和娄吏目、王紫稼三个人在喝茶说话。王紫稼毕竟是唱戏的,声音十分尖亮,似乎在劝王永康,说婺姬、杭姬既然已经签了合同文书,谅她们也不会反悔,还是让她们先回戏班吧。

娄吏目嘴里嚼着糕点,声音含糊不清,大概是不同意王紫稼的意见,说不能让婺姬、杭姬就这么回到戏班,白纸黑字,又有画押,她们已经是姑苏剧社的人了。李渔绝对想不到,他两个最有前途的高徒都投奔姑苏剧社了,看他还能顶得了几天。

王永康已经铁了心,让娄吏目通知府衙前的那些人配合一下,苏州城群情激愤,他们要冲进府衙,惩办李渔,谁能挡得住。李渔不肯就范,就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让那些秀才把事情闹得再大一些,天塌下来有平西王撑着。李渔无非就是巴结上了曹尔玉,自以为靠山硬,有恃无恐,现在曹尔玉走了,没有人敢拦着了。

让娄吏目最不快的是李乡君居然去探了监牢,说让李渔待在大牢里也太舒服了,还可以与李乡君幽会,岂不是太便宜了他,都是李森先在包庇他。娄吏目得意,说现在府衙前闹事的人已经不把李森先放在眼里,就听他娄吏目的。

王紫稼劝了一句,说聚众冲击府衙,那可是造反。

王永康声音严厉,说是要造反,就是要造李渔的这个反,然后把王紫稼数落了一通,说他旧相好死了,一点都不难过,也不肯出头,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王紫稼被说恼了,但又不敢大声反驳,只是嘟嘟囔囔说冯秀儿也是自己的命不好,被人推下水,把李渔设计了,又被人害死,还自己上吊,又怪罪到李渔身上,人在做,天在看,以后案情真相大白,官府追究谁还不一定。

王永康大怒,甩过一句,说什么案情大白,没有那一天,要是有那一天,官府追究,就是你这样的人去做替死鬼。

金人瑞听到这里,下了假山,踉跄了几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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