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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明忠靖公义子史承志娶亲传宗
书名: 审判日 作者: 王霄夫 本章字数: 11404 更新时间: 2024-12-09 09:30:20

自从史可法义子史德威继承义父坚持抗清事业,英名传播以后,就有许多人打着史姓义子的旗号,集聚前朝遗民,占山为王。为了证明得到史可法的真传,这些人有的索性改名史德威,有的则取名史承志之类的。直到顺治十一年,叫史承志的还在扬州一带的长江上打游击。

同时作为义子,就有了光荣的祖上。史可法身为东汉溧阳侯的裔孙,考中了崇祯元年进士,历任户部员外郎、郎中,崇祯十年升任都御史,崇祯十四年总督漕运,崇祯十六年七月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真正成就义父的是扬州。

崇祯十七年义父为弘光朝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又为兵部尚书,督师扬州。

真正让后人记住义父的是扬州十日。

弘光元年五月十日,多铎兵围扬州,向义父劝降,义父致《复多尔衮书》拒绝投降,表示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扬州百万生灵不可杀戮。

扬州城破之前,时为副将的史德威因为追随义父多年,被义父收为义子。二十四日清军入夜扬州城破,义父自刎不成,被众将救下。多铎因为恼恨攻城清军伤亡巨大,下令屠杀十天,扬州百姓死亡八十万人。义父壮烈就义后,史德威将其衣冠葬于扬州城天甯门外梅花岭。

史承志以史德威为榜样,在芦花岛坚持到顺治十一年,到了娶妻的年纪。

最早得到火婴被长江水匪掳走密报的,竟然是顺治。

自顺治五年以来,除了浙西南、闽北及长江口外,江南大部分地方已趋平静,原来一些反清抵抗组织大多零散于水泽野外,沦为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打击盗匪抢劫,应是地方官府的事情,但这京杭运河,乃国之动脉,小有骚扰,舟不敢行,一日不畅,阻隔南北,伤及国本,因此顺治始终认为马虎不得,于是沿运河一线,耳目遍布,监视颇严,一有风吹草动,有潜伏于民间的细作直接报告大内,让皇帝在第一时间掌握情报。顺治看完密报,觉得非同小可,马上想到应该再叫洪承畴出马了,治理江南,根除匪患,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洪承畴赶到宫中,得知顺治要自己回武昌途中转道江南,心里有些意外甚至惊喜,但表面上却显示出几分为难、犹豫。一旁的孝庄太后不耐烦,说洪承畴不肯去就算了,让他直接回湖广,曹尔玉在江南,救自己的女儿,该让他自己想办法。

顺治则坚持让洪承畴先去江南待上一个月,然后再回武昌,说你曾总督两江,江南官民虽说对你多有误会,但敬你者也大有人在,朕料想没有人敢伤害你,朕叫多哈随你左右,你尽可放心去。又说服太后,说曹尔玉正在筹办江南织造,干系重大,分不得心,再说也不只是救火婴一个人,而是安定整个江南,还是洪承畴最合适了。

洪承畴欣喜之中又有所不满,当年平定江南,确是费了一番心血,暂时造就了安定的局面。韶光易逝,洪某老矣,原以为再也用不着离开京城了,想不到又去西南五省,现在又因区区几个水匪,也要他洪承畴中途再跑一趟江南。不过皇上视自己为肱股之臣,江南财赋之地,大清国计民生所系,自己没有拒绝的道理,看来两江之地与他洪承畴有不解之缘了。让他有些高兴的是,自己正可趁此机会见一见像李乡君这样的江南名媛。

洪承畴离开之后,顺治把多哈叫到书房,交代任务。一是洪承畴去江南有几分凶险,那里要取他性命的人实在不少,要确保洪承畴在江南的安全,不要离开左右;二是对洪承畴的言行要暗中节制。洪承畴为人过于聪明通达,对他还是不太放心。仇人既多,恐怕也有一些是私仇,不在他此行范围的事务,不能让他假公济私。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苏州府代理长官、判官缪家正急匆匆带着运粮船上的船工来到曹府,把火婴遇上盗匪的来龙去脉,向曹尔玉和刚刚赶到苏州的三贝勒说了一遍。三贝勒怒不可遏,当场就要赶到镇江去救人。曹尔玉却认为这帮盗匪主要是为劫财,主张先礼后兵,出齐银两,把火婴赎回来,先命镇江府派出能员干吏与水匪谈判,救人最为要紧。同时令长江水师暗中协助,伺机出击。

赤五娘听到火婴被劫的消息,主动来到曹府,向曹尔玉献计,说硬救不如花钱赎人,可保你女儿无虞,如果派兵强抢,你女儿怕性命不保。然后又把脸贴到曹尔玉耳边,说了几句话,曹尔玉听了,频频点头。

较早得知水匪抢船掳人的还有王永康,他听到消息,马上到客栈,找到李渔,说他一个朋友是经营船运的,李乡君乘坐的那条船在长江上沉了。这条船遇到一帮长江水匪抢劫,船就沉了。滔滔长江,犹如汪洋大海,船上的人,除了一个船工,一个都没有回来。

起初李渔感到全身无力,但很快打起精神,决定马上去一趟镇江。于是把婺、杭二姬、新班弟子等集合在一起,又请来王紫稼,拜托他和王永康一起帮助木子李暂且管理戏班事务。王永康对李渔对自己的信任心中窃喜,叫他只管放心地去,等他回来,定将戏班完璧归赵。

婺、杭二姬带头哭起来,全场顿时哭声一片。王永康说船已经等着了,催促李渔快走,不要像生离死别似的,让大家伤心。李渔不再多说什么,硬硬心肠离开了客栈,直奔码头,搭上了王永康介绍的那条帆船。

第二天李渔到了镇江找了条小船,进入快接近扬州水面的岛上,在岸边徘徊了半天,见到一个正在晒网的渔人,急忙划过去,指着江心的那一片芦苇荡,说自己是唱戏的木子李,想去葫芦岛看看景色。渔人手中亮着一把渔叉,打量他,说你唱两句给我听听。

李渔头一仰,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说《西厢》、唱《牡丹》,李渔我只身单舟闯龙潭。这水儿荡,船儿摇,胸中却坦坦。七八步走遍天下,三五人百万雄兵来挡,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

渔人听得高兴,听李渔唱的这几句,断定不会是官府探子,答应送他去岛上,还告诉他,水寨头领姓史名承志,与抗清大英雄史可法有关系,为了后继有人,马上要娶一位娘子,正愁没有手段庆祝,有你这个戏子助兴,史承志高兴了,必定有赏。

同一天赶到镇江的赤五娘则简单得多,她一身农妇打扮,登上了一条神秘的小船,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长江之中。约隔了一个时辰,三贝勒带着一批精干捕快也来到码头,不一会儿,几条水师船过来靠岸,列成队形,三贝勒上船,命令那个船工带路。

葫芦岛其实是在长江上的一片芦苇荡。芦苇荡深处,李乡君、火婴及其他妇女走到寨前。火婴看到李乡君,皱了皱眉头,正想着在哪里见过,一个自称是军师的向她们宣布了头领要娶其中一位做压寨夫人的决定。

李渔上岛后,以木子李的名义,被引见到史承志面前。史承志神秘地暗示了自己与史可法情同父子,扬州十日屠城后,他带着幸存的扬州百姓一直躲避在岛上。为了证明与史可法的关系,史承志还熟练地讲述了史可法的详细履历,并希望李渔能够记住。

为了表达对史可法的崇敬之情,也为了拉近与史承志的关系,李渔主动要求到史可法的牌位参拜,并即兴口撰祭文:

史公可法,字谓宪之,又字道邻,祥符人氏,祖籍顺天,先公史崇,封侯溧阳,四十九世,传代裔孙。崇祯元年,高中进士,授官西安,历任户部,崇祯十年,升任御史,总督漕运,危难之年,官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弘光朝中,礼部尚书,东阁学士,又领兵部,督师扬州。五月十日,清酋多铎,兵围扬州,逼降史公,史公复书,岂可投敌,气压尔衮,城亡与亡,我意已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百万生灵,不可杀戮。二十四日,清军夜袭,扬州城破,史公自刎,众将救下。多铎恼恨,攻城下令,屠杀十天,扬州百姓,亡死百万,扬州十日,史公壮烈,天昏地暗,壮哉史公,万古流芳。

这一通哭祭,感动得史承志流了泪。

李渔站起来,左右看看,见都一个个一边在陪着泪,一边惊愕地盯着自己看,谁也不肯先说话。

史承志擦了擦泪,说还要记住一点,是我这个义子冒着生命危险将他安葬的。

李渔点点头,又加上四句:

幸哉史公,后继有人,在天之灵,含笑九重。

史承志上来,抱起李渔的头哭了一阵,说总算有人还说我的好话。

其实这几年李渔听到的事情多了,真真假假之中,对史可法产生了另外的一点看法。

南明初建之时,兵力尚存,完全可以与清军对抗一阵子,但当时的核心人物史可法却倡导联合清军,对付李自成,试图借刀杀人。当清军围剿李自成时,史可法一再催促皇帝,派人携带白银十万两、黄金一千两、绸缎一万匹向清人通好,以感谢他们杀退了李自成,并表示愿意降格以求,尊清为叔,结为叔侄之好。却没有想到清军攻入西安,消灭李自成后,挥师南下。史可法身为带兵大将,面对重兵压境,方寸大乱,致使手下将领不是望风而逃,就是不战而降,降清的二十三名总兵、四十七名副将、二十四万马步军,远远超过清军人数,贻误了大明一次生存反抗、收复失地的机会。再说扬州之战,当时部下有人提出要投降,史可法没有坚决阻止,只是说你们要想富贵,就各自请便吧。

李渔知道自己这些想法不能说出来,因为不仅无人能信,而且会成为众矢之的,遇到今天这种场合,就掉脑袋了。

对史可法,他只能是敬其忠烈,因此方才一番凭吊也是包含真情的,但自从有另外看法以来,剩下的是痛其无能。

等史承志平静下来之后,李渔说自己一向崇敬史可法,可惜没能参加当年扬州的战斗,希望有机会为史承志效劳。

史承志自然把李渔当成了知己,后来还因为在自己结婚仪式上居然可以演出苏杭一带很有名的《风筝误》,十分痛快地答应了李渔提出的条件,同意让李渔在妇女中挑选两个花旦,扮演大夫人和二夫人。

李渔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李乡君,就先挑了火婴。火婴不认识李渔,起先并不配合,后来知道是选中她去演戏,态度顿时友好了许多。

李乡君跟着军师进来,一见李渔,惊了半天。李渔赶忙使个眼色,忙说李姑娘,木子李找你找得好苦。李乡君一愣,反应过来,心中感动,原来军师说这教戏的人竟然是李渔,他一定是救自己来了。等军师离开,李乡君责怪他不该来,来了也是送死,戏班中的那几个新班弟子以后谁来照应。

李渔胸有成竹,说木子李自有主张,让你安全离去,等我们一齐唱了《风筝误》第二出《闺哄》再说。

旁边火婴终于忍不住,说木子李,你不能只救她,丢下我不管。

李渔说你跟我临时抱佛脚,学会几句戏再说救不救你。

正在此时,主寨那边赤五娘和史承志相见的情景也令人感动。赤五娘先是叫了一声史将军,然后在芦棚的史可法灵位前烧了三炷香。

因为史承志早就听闻苏州红春楼赤五娘是老福王的五儿媳,连忙跪了下来。

赤五娘一边扶起他,一边感叹道,要不是改朝换代,你一个堂堂的大明副将怎么拖到今天才娶亲,赶紧为史家繁衍后代,让史家世代香火传承。

史承志又惊又喜,说王妃娘娘今天正好当媒人,帮我看看那位选中的女子,替我保个媒,也可以说是明媒正娶,以后省得别人说闲话。

赤五娘正要满口答应,史承志又突然问赤五娘这次来芦花岛,有什么要紧的事。赤五娘早已编好理由,说红春楼这会儿生意红火得很,人手不够,这回要去江北招一些姑娘来,路过镇江,早就听说史可法的后人在芦花岛坚持抗清大业,又听说你在招亲,怎能不来赶赶热闹,为你贺喜。

夜色降临,一片空地上,灯火通亮,一堆草垛,权当戏台。因无锣鼓,全场十分安静。李渔一上场一口念白下来。

这时火婴扮旦上,对着李渔唱道:

琥珀浮光,喜红颜华发,共映霞觞。一样的辛盘菜果,今夜倍觉生香,徜徉,对景开怀增欢畅,案齐眉,珠擎掌。祝寿康,但愿年年今日,共醉千场!

史承志看着火婴,眼睛都直了,赤五娘也认出了火婴,但仍不动声色,说这旦角儿,果然十分才气,像是以前唱过戏的,不过年纪稚嫩,怕是做不了压寨夫人。再看看那个大夫人怎么唱的。

李乡君扮大夫人上,骂火婴演的二夫人:

骂你那淫妇腔,妖精样,逞自强,将人谤。不分个后到先来,恁般无状。

火婴扮的二夫人回敬:

我倒不是个小妖精,你是个老妖精。为甚么别人在房里吃酒,要你沿墙摸壁来听?笑你那狐狸越老越猖狂,迷人技痒,到处寻郎!

大夫人要打二夫人,二夫人也不示弱,李渔上前劝架。

草垛下史承志看了这场戏,不禁感慨,说怎么这两个夫人都这么难缠,把老爷推来推去。赤五娘忽然明白了木子李要唱这场戏的用意,但不知道这个木子李要救的是哪个人,不管怎样,自己也正好利用,说这其中的滋味就是放着两位各有千秋的夫人,你一介武夫,哪有心机和精力对付。

史承志似有所悟,但仿佛又舍不得任何一个。

赤五娘趁机建议,说你当我是郡王妃,就听一句劝。那个小的,生相俊美活泼,那是北相,只怕日后刁蛮任性,撒泼起来,你养不了她的。而那个大的,聪慧端庄,美貌天成,对人自会百般照顾,如你以后金盆洗手,离开芦花岛,她或许会帮你一二,做个正当营生,也可一世无忧。

史承志犹豫,说王妃娘娘说的是,容他再考虑考虑。

赤五娘趁势再劝,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当断则断。留下大的,放了小的。你放心,我把那个小的带走,安置我红春楼里,日后你想她,便来找她,狡兔三窟,也多一个窝儿。说着又起身走到草堆后面,说我还是走近看看,也好替你拿个准主张。

正好轮到火婴有唱词,没有看到赤五娘过来。一会儿李乡君替场,火婴下来看到赤五娘,惊问你怎么也被掳来了?赤五娘低下声,说是你爹曹尔玉要我来救你,一会儿我求情叫史承志放了你,你马上跟我走,容不得他反悔。我已在芦苇荡里藏下一条船,等戏散了,说走就走。

火婴指着正唱得欢的李渔,提出把木子李也带走。又指李乡君,说把她也带走。

赤五娘说她要留下来做压寨夫人,她走了,你就走不掉,不管她。

此时,三贝勒带领众水师向岛上围过来,率先上岸的水师指挥伏在芦苇荡里仔细观察后,发现里边竟然在唱戏,水师陆续上岸,架起几门火炮,对准了戏场,单等三贝勒一声令下,即可开炮。三贝勒担忧起火婴安全,犹豫不决。

水师指挥匍匐向前,靠近了空草地。李渔是站在草垛上,看得远,回头发现了匍匐过来的官兵,连忙悄声告诉李乡君。当然史承志也发现了异常,站起来,慢慢地走上草垛,看了看李渔,然后压低声音,对赤五娘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带她们坐快船走吧。

赤五娘感动落泪,叮嘱史承志来苏州找她,即使有天大的难处,红春楼始终是你落脚的地方。

由于船太小,李渔决定留下来和岛上其他人一起走,赤五娘带着李乡君和火婴上小船,飞快地驶离芦花岛。很快,李渔和史承志等人就被水师包围,史承志要带手下去拼命,李渔劝他不可硬拼硬打,连个老婆儿子都还没有就白白死了,怎么对得起史可法。说自己去和官兵谈判,让他带着手下借机逃走,自己也算为大明,为扬州幸存者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李渔把双手放到脑后,被几个水师押到三贝勒前面,自我介绍叫木子李,是李渔戏班唱戏的。

三贝勒焦躁,急切地问火婴下落,不然就要把他扔到水里去。

李渔说贝勒爷劳师动众,无非是为了解救火婴,现在她皮毛不伤,十分安全,但是如果贝勒爷千军万马杀过去,先死的一定是火婴,建议水师先退到水面上,自己才能救出火婴。三贝勒救火婴心切,答应了李渔的要求。

李渔磨磨蹭蹭转回到芦苇荡中,确认史承志他们已经全无影踪,估计已经走远,又慢吞吞地回来,告诉三贝勒火婴已经回家了,木子李不敢欺骗贝勒爷,火婴是苏州一个叫赤五娘的人接走的,千真万确,她是受曹尔玉所托。

回到岸上,三贝勒把李渔交给水师指挥,自己兴冲冲赶回苏州。

水师指挥把李渔交给了镇江府。捕头审问了一次,画了个押,想放他走,不想镇江府师爷突然过来说知府请他去一趟。镇江知府知道他出身李渔戏班,十分礼遇,说今日有位朝廷大员莅临镇江,想请你今晚在府上唱戏,助助雅兴。也请来几个本地的戏子,但演艺粗陋,哪比得上苏杭名伶,你既是李渔戏班的,想必技高一筹。

李渔不免高兴,问这朝廷大员是南人还是北人,是汉官还是旗人,也好有个选择。这汉官,尤其是南人,多喜欢听细腻婉约的,如《牡丹亭》《西厢记》;这北人,尤其是旗人,则多喜欢听粗犷豪放的,比如《单刀会》《赵氏孤儿》等。

知府赞扬木子李说话不俗,告诉他这朝廷大员是汉官,也是南人,打前站的随员已经把戏单子下来了,点的两出戏既有南人喜欢看的,也有北人喜欢听的,刚才你都说到了。这头一出是《牡丹亭》,这第二出是关汉卿的《单刀会》。

李渔问这位朝廷大员是谁?知府犹豫片刻,叫师爷把门关上,说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朝中佐理军机大臣、一品大员,太子太师洪承畴。

李渔听到洪承畴的名字,一下子怔住了。

李乡君和赤五娘、火婴在镇江分了手,知道水师撤了回来,史承志和李渔等人脱了险,就直接来到南京。

秦淮河边,依旧是热闹嘈杂,繁华如旧,正如南京人夸耀的那样,如今天下安定,秦淮河边比从前更热闹了,店铺比以前多了,生意也比以前好了。李乡君来回走了几段,从夫子庙起,回想到自己曾住茶楼上,这条曾被兵火烧毁的街市,虽然是新修建的,如同从前模样,只是茶楼到了顺治五年由商贾重新盖起,但全不像当年的茶楼。她抬头看着楼房,双目晶莹,呆呆地沉思着,没有发现几个身着各色马褂的人从夫子庙出来,上了桥。其中穿紫马褂的正是洪承畴,他站在桥上放眼四顾,看到桥下发呆的李乡君,不禁多看了几眼。桥下的李乡君抬起头来,刚好和桥上的洪承畴远远的一个照面,不由得一怔,赶快把脸转向别处。

桥上的洪承畴不禁一愣,这女子好似见过,却一时记不起来了。要再看时,李乡君已消失在人流里。

李乡君进入了一条深巷,在巷底的一间大宅前停了下来,这间宅子正是侯家在南京的别业,听说如今已经换了新主,她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旗人。李乡君神情颓然,从包袱里取出折断的桃花扇,说原来的主人还在不在,她是来还一样东西的。

陌生人一看她手中的扇子,哎呀了一声,说怎么又来了一个李香君,说这宅子早不是侯家的了。

李乡君依然沉浸在某种情景之中,问侯公子几时回来?

旗人也认真起来,用好像说了好几遍的说辞,忍住笑,说香君姑娘,侯公子早已出远门了。

李乡君黯然,说好吧,要是他有一天回来,请你把东西交给他。

旗人连声说好的好的,我一定亲手把桃花扇还给侯公子。

任由背后传来一阵讥笑声,李乡君没有再回头,渐渐走远,消失在巷口。

旗人关好门,对身边的一群偷看热闹的家眷,茫然不解地说,这个李香君不像是假的。

长江上,一艘官船从南京而下。

洪承畴坐在船头的太师椅上,发了一阵感慨。他望着滔滔江水,将花白的辫子往脑后一甩,叹道这也不是江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多哈在一边称赞洪承畴有点当年关云长气概。洪承畴不免惊讶,他方才说的是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中关云长的一句话,多哈竟然知道,这个满人不简单呢。多哈说自己虽是满人,对关云长也是十分敬重的,关云长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真英雄也。

傍晚,洪承畴等一行在镇江下了船,直接到了知府衙门管辖的江边戏台,坐上宴席。多哈提出要看一出关云长。知府就郑重推出了木子李,一个会唱《关大王独赴单刀会》的苏州来的戏子。洪承畴叫了声好,表示赞同,说此次来江南,想听的第一出戏,就是《单刀会》中的第四折。

锣鼓声中,李渔手提青龙偃月刀,端坐椅中,望着一江流水,大声念了那句“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接着挥舞大刀,边舞边唱: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堂下洪承畴看着,不禁浮想联翩。英雄总是英雄,这曹操识得他是英雄,这孙权怕他是英雄,这刘备更钟爱他是英雄,英雄谁都器重。当年崇祯如匡扶汉室的汉献帝,少不了他洪承畴,后来皇太极又似曹操,极力收买他洪承畴,现在顺治倚仗他洪承畴,要说当今关云长这样的人物,不是他又是谁呢?这样想着,洪承畴不觉一脸豪迈雄壮,好似自己就是关羽。但镇江知府说他这样盖世英雄,前朝倚重,大清朝更是少不得的奉承话,却显得画蛇添足,洪承畴一听,脸板了下来,厉声说我怎么敢跟关圣帝比。

戏唱完之后,洪承畴提出叫唱关云长的伶人一块儿喝酒。李渔一下场,收拾好行装,正准备离开,被师爷拦住,带他来见洪承畴。洪承畴仔细看看李渔,突然说如果你是木子李,我们应该在兰江戏馆见过,你当时说你是李渔自小玩到大的朋友,你的艺名木子李就是李渔给起的。

李渔猛然想起木子李向他提过这事,没想到洪承畴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不禁暗吃一惊,但马上灵机一动,说是有一个唱丑角的故交是兰溪人氏,不过不叫木子李,是叫木李子,一字之差。洪承畴将信将疑,从头到脚打量着李渔。多哈也盯着李渔看,说确实不像那个曾经冒犯过洪大人的小丑。洪承畴终于拿起酒杯,邀请李渔坐船一同回苏州,要见见他师父。

李渔急忙拒绝,说我是被师父赶出来的。木子李学艺不精,又不听话,因此师父不喜欢,就找个借口把我赶出了戏班。

洪承畴喝下一杯酒,说就凭你刚才一出《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你几乎要超过你师父了,李渔把你赶出来,分明心胸狭窄,容不得弟子强过自己,我偏要把你送回去,助你接替他班主的位子。

李渔推辞,洪承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明天必须跟我一块儿走。

李渔没能脱身,第二天只好上了官船。洪承畴端坐船内,遥看舱外,见阳光灿烂,天气晴朗,不禁兴起,叫李渔从船舱里出来,想叫他唱一段,但一时不知道该让他唱什么。运河航路狭窄,水流平顺,不比长江波浪滔滔,况且已经到了苏州府所辖地界了,此情此景也不适合唱《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一类的豪放大歌,只见夕阳西下,河汉上小桥频现,那日在长江上,与今日在运河上,景象不同,心境当然两样,世事变幻何尝不是如此。洪承畴想着,点了马致远的越调《天净沙·秋思》。

李渔不禁佩服洪承畴真是应景之人,当即唱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四句,唱得低沉凄美,也唱得洪承畴心中落寂惆怅。他想到自己虽位极人臣,但也有无法说、无处说的断肠苦衷,普天下之下,又有几个人知道这改朝换代之际,自己应付得如何苦?如同戏子,这台上做戏和现实中做戏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戏子做戏,他洪承畴何尝不在做戏,无非是做得好差罢了。

这时运河两岸,斜阳西倾,阡陌交通,炊烟袅袅,洪承畴不由得神色迷离,说这江南真是好地方啊,如果江南人不那么恨我,这里真是我洪承畴安度晚年的好去处。顺治二年,朝廷任命他总督军务,招抚江南各省,摄政王多尔衮赐他衣帽,委以重任,他到江南,以招抚为主,进剿为辅,抱定多安抚少杀戮的方针,以致人心归顺,江南初定,原前明官属多招降录用,但是问题偏偏出在黄道周身上。坊间传说,黄道周死于他洪某之手。当时黄道周解至南京,洪承畴喜出望外,以为朝廷得一忠义之人,胜得土地数州,自己岂会存心加害于他,再说,他还是自己的同乡。黄道周誓言绝食,但过酒铺,连饮三个酒店,每个酒店三杯酒,以致没有饿死。自己几次出面,苦苦相劝,黄道周不但不解他一片苦心,反而写了那副对联骂自己。洪承畴想到此,突然想起兰江戏馆木子李当众念过这副对联,问李渔可听说过。

李渔脱口而出:

史笔传芳,未能平虏忠可法;洪恩浩荡,不思报国反成仇。

洪承畴愣了愣,问这是你师父李渔跟你说的吧。李渔摇摇头,说这与我师父无关,江南凡认得字的人,都知道这副对联,史可法就不说他了。

洪承畴奇怪,说为什么不说他,难道你不崇敬他?

李渔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对史可法的另类看法。

不想洪承畴却不客气,把史可法贬了贬,说史可法本可保证大明偏安江南,形成三足鼎立,但他却联合清军,对付李自成,错失让大明做一次南宋的机会,作为带兵大将,手下将领望风而逃,没有坚决阻止,几十万大军在他手下顷刻流失崩溃,足见其无能误国。

李渔对洪承畴居然跟自己的看法一样,深感错愕。但他突然生发感慨:要是史可法当年替代洪承畴,在松山之役后壮烈,对大明岂不是莫大的鼓舞,说不定后来是另一番景象了。

李渔感慨间,说这个写对联的黄道周却不得不说,也更令人敬佩。黄道周不也是闽地人,不也是闽海才子嘛。天启朝翰林编修、崇祯朝翰林侍讲学士,隆武朝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和兵部尚书,堪称三朝元老,仕途上屡遭坎坷,三起三落。可歌可泣的是危难之时募兵北上,婺源首战告捷,孤军深入,三战三败,在童家坊被俘,顺治三年于南京大中桥从容就义。黄道周殉难金陵,闻者莫不流涕哀恸,留都南京白昼顿时如阴晦的夜晚,其死讯经浙江传至福建,隆武帝震悼罢朝,赐谥忠烈,赠文明伯,并令在福州为黄道周立闵忠庙,树中兴大功坊,在漳浦立报忠庙,树中兴荩辅坊,春秋奠祭,黄道周的事迹在福建都传遍了,当然包括这副对联。如果以后写传奇,名字就叫《忠烈传》,让千秋大业都记住他的事迹。

洪承畴听李渔这么说,不胜惊讶,连连点头,说好一个三朝元老,三起进落,三战三败,你可知道,清军得黄道周,洪某认为胜过占领几个州的土地,三次设宴请他,三次向清廷求情。想起来就一阵苦楚,黄道周以前是闽海才子,如今是福建圣人,洪某何尝不是忍辱负重的当代英雄。这上联赞史可法,这下联骂我洪承畴,但世人并不知道,朝廷几欲杀黄道周,是洪某数度求情,上疏皇上。看着李渔惊异的表情,洪承畴背起了为黄道周求情的奏疏:道周清节夙学,负有重望,今罪在不赦。而臣察江南人情,无不怜悯道周者,伏望皇上赦其重罪,待以不死。

李渔沉默许久,说顺治皇帝并没有答应你的请求,还是命令将黄道周处死。

李渔望着洪承畴,神情变得复杂,忍不住说了一句:下旨的是皇帝,举刀杀人的却是臣下,黄道周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前朝忠臣死了确是遗憾。

洪承畴不免一阵牢骚,说黄道周为人固执,如果还在明朝,也早就死了,他不是没有在阎罗王前徘徊的经历,比如崇祯十三年,他被崇祯责以党邪乱政,在狱中备受酷刑折磨,杖疮发作,几不能自持。崇祯十四年冬,又被判永戍广西。此番杖谪,几乎没了性命。天下人都忘了他写过许多诗词文字,却只记得这副长对联,也太偏颇了。他洪承畴上奏为江南数省免征税赋钱粮,为江南百姓安居乐业竭力奔波,这些事就无人说起,无人记得了。江南人误会他洪承畴太深,连一个唱戏之人,时至今日还这么说,想起来也真叫人可怕,不过一现在自己手握权柄,操纵着多少人的生杀大权,现在也不怕人们怎么说了。想着又冷笑一声,说江南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太多,那些冥顽不化的所谓前朝志士,屡次想刺杀我,不过一次也没有得手。

洪承畴停了停,摸了摸自己起皱的脖子,说我倒不是怕这些人。

李渔问洪大人怕什么,洪承畴起了起身体,说正经读书人并不可怕,时至今日,他们那些义愤填膺、指责谩骂的空洞文字,也不新鲜了,我已经不当一回事了。像侯方域不是也骂过我,但现在他不也考取功名了。

李渔不同意,说侯方域有了功名,却少了一个红颜知己,得不偿失。

洪承畴哼了一声,说侯方域本来就配不上李香君。

李渔恍然,说原来洪大人不恨他们。

洪承畴愣了良久,才说我最恨的就是你师父这样的伶人,自以为聪明,编起戏曲,广为散布,明里暗里,亦真亦假,嘲讽咒骂本官,真是可恶至极。平头百姓不明就里,还真信了戏里的胡编乱诌。

李渔听到洪承畴居然如此憎恶自己,一惊,手中的筷子掉在甲板上,不等洪承畴问,李渔弯腰捡起筷子,解释自己刚才听到惊涛拍岸,故而双手一抖,筷子落地。

洪承畴哈哈大笑几声,说木子李非常人也,你刚才这一举动,本官倒想起三国里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曹孟德与刘玄德园中对饮,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曹操与刘备数论当世英雄,点破了刘备的心思,说天下英雄唯操与使君耳,刘备心中恐惧,手中筷子落地,时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乃从容俯首拾箸道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曹操笑他丈夫亦畏雷乎,刘备回答,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多疑的曹操于是不疑刘备,后人有诗赞曰:勉从虎穴暂趋身,说破英雄惊杀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木子李,可惜你入了戏行,不然凭你的机巧,也不比我洪承畴差。

李渔笑笑,表情从容,说洪大人可比曹操,木子李一个戏子,只能在台上唱唱刘使君罢了。这涛声突如其来,震耳欲聋,木子李能不怕?

洪承畴不信,说本官看出来了,方才你筷子落地,是因为提到了你师父李渔。就凭他写的奇书《金瓶梅》,就说明你师父并非常人。

李渔一下子认真起来,否认《金瓶梅》是李渔写的,写此书者其实是兰陵笑笑生,并非李渔。洪承畴说写就写了,怕什么,大明已经是旧朝了,大清朝英明豁达,绝不会拘泥细枝末节,你师父写的就是你师父写的,承认了也无妨。

李渔说《金瓶梅》是一本奇书,但也获太多骂名,我师父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无端承担是非风险。

洪承畴乐了,突然大声,说被人误会的滋味不好受吧。一把拉住李渔,眼睛里露出冷光,说我在兰溪看过你师父写的新戏,戏名叫《首阳山》,说的是伯夷、叔齐的故事,表面上赞的大清,说本官的好话,但其实是借古讽今,含沙射影,在骂我杀了夏完淳、黄道周。

李渔急忙否认,说那一定是有人假托我师父之名。我师父所作之戏,不都是风花雪月、家长里短的平常故事,这种天下兴亡、安邦定国的传奇,他向来不敢有什么兴趣。

好一个木子李,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不愧是李渔的弟子,洪承畴想着,又和气了,说是你师父写的也不要紧,这江南有许多人明目张胆、毫不遮掩地骂本官,本官又何曾计较,我洪承畴不是器量狭小之人,不然,早就像周瑜那样,被人气死了。说着指了指不远的苏州城,说到了苏州,本官要会会你师父,请他把戏班班主的位子让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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