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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辛卯河南乡试举人侯方域梦走姑苏
书名： 审判日 作者： 王霄夫 本章字数： 10502 更新时间： 2024-12-09 09:30:20

侯方域的底气大半来自他的祖父和父亲。

祖父侯执蒲以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入仕，做到太常寺正卿。父亲侯恂与洪承畴、阮大铖万历丙辰科同榜，列三甲第十一名进士，一开始就放了山西道御史，天启年间因其东林党人身份，遭到罢官。崇祯元年再次起用，不久任兵部右侍郎督治昌平，其间最有名的事情就是提拔了后来南明的风云人物左良玉。三年后任户部尚书，正官场得意，崇祯九年李自成军攻破开封后，因按兵不救遭陷害入狱。李自成攻破北京，谢绝任官，归家隐居。

侯方域是在父亲金榜题名后的万历四十六年出生的，十五岁即应童子试中第一名，祖父和父亲的政治观点从小就深深感染了他，崇祯十一年回到金陵参加乡试期间，参加了复社，与同样有名的方以智、陈贞慧、冒辟疆合称复社四公子，以抨击魏忠贤余党为快事。

次年李香君与他一见钟情，让他精神昂扬，清军南下，奔走于明军大营，为左良玉等抗清名将的座上宾，传说连史可法著名的《复多尔衮书》都出自于他的手笔。

明朝还是亡了，正当他风华正茂的年纪。

顺治八年，侯方域应辛卯河南乡试，所作策论五道建言当时还没有亲政的顺治。首策勤于读书，二策议礼，三策论治道，四策论不可轻议治河，五策论明赏罚，应考之后，又悔恨自己既念明朝，就不该赴试要官。辛卯乡试一举，痛悔失足，内心之抑郁自恨。据说侯方城回到归德老家。回想自己遭遇坎坷，事业一无所成，悔恨不已，发誓终生不仕，建造壮悔堂，一心研究学问，创作诗文。

侯方域在生命的最后一年，离开河南归德府，取道南京，秘密来过苏州，看起来像是病中的一次幻想之旅。

因为侯方域心里始终放不下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香君。

他最后回到南京的这一次，尽管他知道李香君已经死了，但当听说疑似李香君的人以李乡君的名字出现在苏州的一个戏班里，他立刻抱着沉重的病体，孑然来到苏州，一路行来，犹如进入似真似幻的梦境。

白天的苏州城生机无限，店铺林立，车来人往，熙熙攘攘。

此刻李乡君对侯方域到苏州浑然不知，正每天到虎丘戏场演一回崔莺莺。

戏散场回到客栈已是子夜时分，李渔还没有睡意，看起了木子李记下的账目，多少有些兴奋。只唱了一个晚上的戏，戏金就有十六两：一本《风筝误》十二两，《张君瑞害相思》一折加二两，扣除场租一两，灯火费一两，净得十二两，一到苏州就来了个开门红。听说王紫稼的梨园，每做一本不过三四两、五六两戏钱，李渔戏班却净赚了十二两，还有女旦缠头在外。演戏凭的是真本事，别的戏班有能耐，也可胜过自己。但是这一来，委屈了王紫稼这样的名角，别的戏班也很难在苏州活下去了。看到赚了钱，李渔又想怎么样分配这些钱，明日叫木子李带新班的六个弟子到包子店吃一顿好的，再给婺姬、杭姬每人一两，叫她们买些脂粉绫罗，另外，给李乡君送五两银子过去。总之自己一两不留，明日开场，这银子就来了。李渔心想拿着银子去找李乡君，不是正好有由头了。于是他迅速数好五两银子包好，走到隔壁李乡君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李乡君正坐在床上，一边卸装，一边照镜子，听到李渔声音，赶紧梳头整衣，要开门出来，又照了照镜子，然后才开门。李渔进门，看到李乡君铅华洗尽，平添了几分素淡，不由多看了几眼，连连称赞，说淡淡妆，天然样，好一个本色的汉家姑娘，乡君姑娘越发漂亮了。

李乡君低下头，说班主别取笑我，人靠衣装马靠鞍，我这个样子让李班主见笑了。

李渔还要继续打趣，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李乡君避开李渔的话题，问有什么事。

李渔奉上五两银子，说今天到苏州第一场演出，来了一个开门红，一晚上就赚了十二两银子。李乡君连连摆手，说银子她不能要，戏班一大帮人，尤其是新班的六个孩子都要吃饭、穿衣，还需要钱，班主收留了他们，自己已经感激不尽。

李渔不好硬给，说算我替姑娘保管着，收起银子，但脚还是不动，不肯离去，谈起李乡君从杭州到苏州，一路过来，对戏班弟子悉心照顾，教习戏曲，大家都很高兴，以后戏班要生存，要兴旺，还离不开姑娘。李乡君连忙打断他的话，说她很惭愧，自己多蒙李渔收容，得以留在戏班，暂时有了一个安身之所，最要紧的是烈士遗孤们有了一个好去处，以后待他们出了新班，上得了台面，一切都安排停当，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好牵挂了，那时自然应该离去。

李渔急了，说乡君姑娘今后也不能离去，不然戏班说垮就垮。李乡君沉默良久，说自我大明朝亡国破鼎之后，先前的繁华一去不返，乡君的命运也如飘蓬断梗，转徙无常了，下一处会走到哪里，我也不知道。

李渔说既然无处可去，那为什么一定要走呢？姑娘天生丽质，神赋才艺，是一等一的角色，不如干脆入了行，若假以时日，一定能红遍天下。随后提出了挽留李乡君的三个条件，一是李乡君与自己共同经营戏班，所赚钱财，一人一半；二是赢得名誉，两人共享；三是凡编新剧，均由李乡君首演。

对李渔提出的三个条件，李乡君内心虽然激动，也充满感谢，不过在她眼里，赚那么多钱财又如何，红遍天下又如何，就算天下第一又如何。想当年南京城秦淮河畔，自己过得不正是灯红酒绿、繁花似锦的日子，可时至今日又怎样？曾经有过的千般恩爱、万种欢喜，还不是恰如那昙花一现，一夜之间全都凋零枯败了，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对世间事，早已意冷心灰，快乐欢愉之情也怕是不会再有了。

李渔知道李乡君但凡显露出这种沉默神情的时候，必定是触动什么往日心思，他也必定进行老生常谈般的劝慰，说大明亡国破鼎，也许是天意，天地乾坤自有定数，岂是你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所能左右的。如今故国已亡，活着的人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乡君姑娘想必历尽坎坷，心中所受的苦楚和委屈确非常人能比，我也完全能体会得到，但实在不能苟同乡君姑娘这样终日沉湎于怨愤和哀伤中，不能自拔。国破山河在，有多少人不是心中藏着无限苦楚、千般无奈，但又怎样呢？我还是那句话，蝼蚁尚且偷生，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姑娘应该学着在苦境中寻找乐趣，于逆境中活出光彩，如此才不枉到人间走一遭。

李渔声音柔和，说姑娘是冰雪聪明之人，心中的结也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姑娘的心结也只有姑娘自己能解开。不过相信乡君姑娘终有一天会悟到这个理的。

李乡君明白李渔对自己的良苦用心，可是心结一旦系上了，解开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李乡君不禁苦笑，说天色已晚，大家都早点歇息，不要再替我担心。

李渔只好站起来，说方才他说的事情希望有个决定，李乡君显然已经决定，说承蒙班主怜惜，乡君感激不尽。共掌戏班之事，请恕不敢从命。

李渔也不好再说什么，怏怏离开了李乡君的房间。

李乡君关好门，怔怔地坐在床前，一会儿，她从衣箱里取出半把断扇子，然后打开，扇子上画着几株血红的桃花。心想桃花扇故事，不只是李香君才有。她看了一会儿断扇，合上，吹灭了灯，但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此时在客栈的另一侧房间，赵则鸣披衣站立窗前，盯着对面亮着灯火的房间。差不多与侯方域同时，赵则鸣也赶到了苏州。一路上，赵则鸣也一直担心李乡君会被李渔拖下水，怕李渔把李乡君骗到苏州唱戏赚钱。到了苏州，先急着看了街上李渔戏班的戏报，但里面没有看到李乡君的名字，赵则鸣放了一半的心。李乡君跟李渔到苏州，必定是迫于无奈，她不肯轻易现身，说明她还是知道珍惜自己的名誉。

对面的房间里，从李乡君那里出来的李渔叫醒了装睡的婺、杭二姬，说请她们喝酒，陪自己说话。婺姬和杭姬向李渔敬酒，李渔以茶代酒，分别与两人喝交杯酒，婺、杭二姬兴奋得发出很响的笑声。赵则鸣不由得心中愤愤，夜半三更，李渔与雏姬相拥，勾肩搭背，纵情声色，与西门庆有什么两样。但赵则鸣感到欣慰的是，里面没有李乡君，想必她是不会半夜里和李渔这样的人纵情淫乐的，不禁称赞李乡君虽然秦淮歌妓，但有几分风骨。

夜深人寂，李渔举杯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感觉到今晚婺、杭二姬无法排解自己心中的惆怅和寂寞，于是放下茶杯，吐出一口气，说师父好烦恼也。说着，突然喝了一口酒，说夜深人静之时，唱什么好，偏不唱风花雪月：

望青烟一点，寂寞旧山河。烧角秋笳马上歌，黄花白草英雄路，闪得我对酒销魂可奈何!

歌声传到赵则鸣房间，他静静地听着，躺着不语，两行眼泪已经流下来。

赵僮被吵醒，要起来骂人，赵则鸣任由老泪流淌，说由他唱吧，他在想夏完淳了。

顺治二年，夏完淳年仅十五，随父亲夏允彝在松江起义抗清。失败后，夏允彝投水殉国。夏完淳与太湖义军联系，继续从事抗清复明活动。不久，太湖义军被包围消灭，夏完淳泅水脱险。顺治四年春，鲁王赐谥夏允彝为文忠公，并任命夏完淳为中书舍人。之后夏完淳决定渡海去找鲁王，被清廷侦获逮捕，从水路解往南京受审。正是这场与洪承畴的交锋，夏完淳充分展示了他的才情和气节，其名声超过了同时代的许多为明朝而死的牺牲者，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他的老师史可法。

夏完淳被押到南京，洪承畴亲自讯问并劝降，说你小孩子知道什么呀，怎么会起兵叛逆，还不是被人利用了，如果你能够归顺，凭你的才学，可以做个不小的官，发挥你的才干。

夏完淳挺立不跪，装作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审讯大员就是洪承畴，高声回答，说我听说洪承畴先生是本朝人杰，松山、杏山之战，血溅章渠。先皇帝震悼褒恤，感动华夷。我很早就敬慕其忠烈，年纪虽少，杀身报国。当左右差役告诉他堂上大人就是洪承畴时，夏完淳更是声色俱厉，说亨九先生早就为大明殉难了，天下谁不知道，曾经御祭七坛，天子亲临，泪满龙颜，群臣呜咽。现在谁敢伪托其名，以污忠魄！

洪承畴顿时神色沮丧，气势减弱，久久呆立着，无言以对。

几个月之后，夏完淳就义于南京西市，临刑时，他立而不跪，神色不变，刽子手战战兢兢，不敢正视，过了很久，才持刀将他喉咙割断。友人收殓遗体，归葬于松江昆冈乡荡湾村夏允彝墓旁。夏完淳的遗腹子出世后夭折，一代忠良绝嗣。

李渔唱的正是夏完淳在狱中所作《江儿水》。

一直没有入睡的李乡君也听着歌声，不禁坐起，眼泪从她脸上落下，黑暗中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荧荧灯火，新愁转多。暮暮朝朝泪，恰便是长江日夜波。

李渔的歌声戛然而止，整座客栈一片死寂。

第二天一早，赵则鸣起了个大早，发现异常安静，向店小二打听，店小二告诉他，李渔带着戏班天没亮就赶到虎丘戏场去了。

赵则鸣赶到虎丘戏场时，戏班众人正在练功，吊嗓子，但并没有李渔的影子。

再说李渔在回来的林荫道上，被赵则鸣拦住了。赵则鸣叫赵僮到路口望风，然后把惊愕不已的李渔拉到树林里，说本按台是从京城赶回来的，回杭州寻你不着，又赴苏州，为的就是叫你早一日知道先皇崇祯帝的御批圣旨。

李渔点头，表情诧异，刚想说什么，赵则鸣口气更加严峻，说上次没有拿到先帝圣旨真本，怕你不服，因此特意去了趟京城，拿回圣旨真本，好叫你心服口服。

李渔苦笑，心想赵则鸣这个年纪舟车劳顿，奔波于京杭之间，真是太难为他了。说赵大人，这都是前朝旧事了，你何必如此固执，非要穷追猛打，不依不饶，揪住李渔不放呢。

赵则鸣仰了仰脸，一声叹息，说你又怎会懂老朽我一颗故国之心。夏完淳是我大明顶天立地的忠烈，你虽然会唱夏完淳《江儿水》，但你仍旧没有悟到内中的情感和深意。告诉你，为了先帝的遗愿，不用说区区行舟驾车之累，风餐露宿之苦，就是付出性命，老朽我也心甘情愿。

李渔擦了一把汗，因为有早场演戏在即，急着想先走一步，希望赵则鸣有什么教诲，回苏州客栈再慢慢说。赵则鸣急了，喝了声李渔听旨，李渔伸头去看他手中的奏本，这一看，心里一颤，大吃一惊，说果然像是崇祯帝的真迹。赵则鸣又一声严厉，说什么果然像，真迹就是真迹，先帝御批在此，你还有何话说？

李渔想着脱身，态度诚恳，说李渔不胜惶恐，可惜先帝不在了。不过这《金瓶梅》确实不是李某写的，李某不才批注过其中的一个刻本，而且寥寥数语，请赵大人明察。

赵则鸣收起奏本，放入怀中，说李渔不要再狡辩了，崇祯六年起，我明察暗访，为的就是收集证据，将这本淫书的始作俑者绳之以法。如今证据在此，你还口口声声说不是你写的，那又是谁写的？

李渔转身就走，赵则鸣紧跟上来，喘着气，说虽说皇上不在了，大明亡了，你可不能赖账呀。李渔越走越快，表示如果自己真的欠账，是不会赖的，说着忽然停住，看了看白发白须的赵则鸣，心中涌出一股酸楚，说今夜晚一点请你们叔侄吃顿饭，正好听赵大人谈公事，还有，你们在客栈的吃住一律记戏班账上。

戏散场后已是半夜，赵则鸣看到婺、杭二姬摆好酒菜，正在等候，怕李渔设局，让自己吃什么花酒，不肯入座，李渔叫婺姬、杭姬离开后，赵则鸣答应一起吃饭，表示喝一碗肉汤即可，并暗示他不会反对李乡君参加。李渔其实也巴不得李乡君一块儿吃饭，说赵道长若有此意，李渔这就去请她来，想必她一定会来，说着就出门去请。

赵则鸣想阻拦，但又不坚决，说她如歇息了，就勉强不得。赵僮此时肚子已饿，看着桌上的酒肉，不觉动心，确定李渔离开后，随手拿起一块五香牛肉塞进嘴里，快速咀嚼着，然后拿起酒杯，倒进嘴里。

李渔敲李乡君的房门，但房中没有人应声，这时婺姬出现，说她偷偷摸摸地出去了。杭姬点了蜡烛台过来，引李渔走进屋里，果然空无一人。见李渔怔怔的，婺姬说这半夜三更的能到哪里去，八成是跟旧相好约会去了。杭姬又说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李渔也没有理她们，他担心李乡君不肯留在戏班，一个人不辞而别了，孤身一人，会出什么意外，得把她拦回来。顺手拿起一只灯笼，下了楼，奔出了客栈。

李乡君背着包裹，确是离开了，但她走走停停，并没有走远。只是她看到李渔提着灯笼急急赶来时，才加快了脚步，一口气跑到了浒墅关码头。就在李乡君要登上一条挂满灯笼的夜船时，李渔及时地追了上来，问她为何不辞而别。李乡君回过头，没有说话。李渔拦在她的前面，说要走，也要好好地走，选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十里长亭，好好送别。

李乡君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李渔缓过气，说有什么事姑娘不妨直说。李乡君正视着李渔，告诉他自己要突然离开苏州的原因，说是侯方域他找来了，我不想见他。

李渔心里顿时沉重，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依我看，躲他不是上策，我曾耳闻你们两个人的故事，姑娘心中如有他，或许可以破镜重圆。

一听这话，李乡君显然生气了，说我心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尤其是什么侯方域，他不会真把我当李香君吧，只怕见到了越说越说不清楚。李渔听到这话，暗中有几分欣喜，但愕然地说如果你心里没有他，更要一见，跟他说明白，讲清楚，既然大家缘分已尽，一拍两散，从今往后不再有什么瓜葛，岂不是大家都落个干净清爽。

李乡君急忙摇头，说李班主说得也太轻巧了，如果李班主心里也曾有过生死相随、地老天荒的男女之情，也许就不会说得这样轻巧。

李渔眼睛一亮，说生死相随、地老天荒的男女情，说得真好。李乡君对李渔的态度感到不满，便讥讽他，说可惜李班主一向风流倜傥，独立不羁，大概不会懂得那样一种男女情。

李渔先是把自己嘲笑了一通，然后说我三更半夜追你而来，一番好意劝你留下，反倒受你一顿奚落，罢了，乡君姑娘对我李渔还有什么不满，是不是先回客栈，只管一件件说来，李某一定洗耳恭听。

李乡君顿了顿，觉得自己话过分了，说对不起，乡君一时情急，方才说话有些不妥，请李班主见谅。不过我不能再回客栈了，我实在不想见他。李班主还不知道，他这会儿可能已找到客栈了。

李渔感到了李乡君的心中恐慌，相信她确实不愿见到侯方域，于是认真起来，一把拉住李乡君要回客栈，说如果姑娘真的不想见他，我李渔出面，好言好语替你打发。李乡君不情愿地跟着李渔走回客栈，已经是子夜时分了。李渔叫李乡君先到自己房中，与赵则鸣等一块儿喝茶，然后自己一个人到客栈门口等起侯方域来。直到太阳出来之前，一个黑影走过来，不理会李渔，对着客栈轻轻喊叫李乡君的名字。李渔迎上去，发现来人面目不清，想问，黑影竟然认出他，叫了他一声李笠翁，并自称侯方域，但因为也披着面巾，始终没能让李渔看清他的面容。李渔为了不让他见到李乡君，故意引着他离开客栈，一直走出巷口，天仍然没有亮。两个人的谈话却已经进入正题，并且发生了争吵，李渔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侯公子，但我告诉你李乡君自愿留在戏班，请你不要再打扰她了。

神情疲惫的侯方域显然还是不服，说我想看看这人是不是李香君，万一她是假的，我立马就走，我去了七八个地方，见了许多自称是李香君的女子，结果都是假的。我希望她是真的，如果她是真的，我就带她走，因为我们相爱在先，两情相悦，江南士林，包括你们风月场中，人人皆知，香君离我而去，是一场误会，如今天下局势已安定，我和香君再续旧缘，也是情理中的事。待我与香君说明一切，就是功名也可不要，她一定会尽释前嫌，原谅我。

李渔心想李香君离你而去，也是人人皆知，真是感慨这功名二字引多少人折腰，当初侯方域为功名错走一步，后悔无穷，这前嫌岂是他想释就能释的，好不容易得到，如今又怎么肯舍弃。但看到侯方域的倦态，也就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想了想，说她不愿见你，你也不要管她真假，她在戏班刚刚开始过安稳的日子，现在先不要打扰她。

侯方域的声音哽咽，说我们相爱一场，心中自有默契，再大的心结，只要见了面都会解开。你从中阻拦，是何道理，香君乃高洁女子，你岂能让她屈身于戏班，我劝你不要硬拉着她，和你一道行走江湖。

这番话把李渔说恼了，本来自己心一软，想好好地对他，不想他竟然出口伤人。于是他话也尖刻了，说你这是什么话，唱戏之人，虽然低微，但人穷志不短，也不像有的人，平常说得如何的忠君爱国，如何的民族大义，但那满人的铁骑还在千里之外，便已经贪生怕死，早早剃了发成了大清顺民了，不愧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大概侯方域被李渔的话刺痛了，一时发不出一点声音，喘完一口粗气之后，大骂李渔诱骗李香君为自己唱戏赚钱，肥了自己，毁了她的名誉，坚持一定要李香君跟他回去，除非香君另有所爱，不然他一定要接走她。

李渔也被激怒了，说念你是一个读书人，留你一个面子，不然，我不会理你，还有你说对了，香君姑娘也许另有所爱。侯方域紧张得一阵颤抖，几乎站立不住，说这不可能，一定要李渔说出是什么人。

一见侯方域如此状况，李渔又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分了，语调缓了下来，说李香君的私事，谁能知道，侯公子，你还是先回去，你若和香君缘分未尽，她自会来找你的。侯方域仍不依不饶，全身抖个不停，要李渔说清楚，李香君到底是不是另有所爱了。

李渔口气软下来，说不管这个乡君姑娘是不是另有所爱，但她现在确实不愿意和侯公子见面，我说的是实话。她不愿见你，你也不能勉强人家，想必你也懂这个道理。

侯方域怪怪地一笑，终于怀疑李香君的另有所爱就是李渔，李渔无奈并苦笑着否认李乡君怎么会看得上自己这样的人。侯方域又变得傲慢起来，说我想也是，香君岂是你李渔这种不入流的文人所能够染指的。

李渔回头离开，说言多必失，如果再争下去，恐怕你我都要出口伤人了。趁着天早人静，侯公子还是请回吧。走了几步，又回来，又顺便说一句，我李渔虽入戏行，唱曲娱人，但并非下流文人。

此时侯方域想继续缠斗下去，指责李渔自命清高，写出《金瓶梅》这样的文字，世间没有第二人吧。李渔不想恋战，说侯公子看过《金瓶梅》，李某也看过，而且批过，可惜的是，这《金瓶梅》并非李渔所作。

李渔发动最后一击，是因为感到侯方域的这句话伤害了他。侯方域叹口气，但愿香君没有看过《金瓶梅》，不会误入你的圈套。李渔对着侯方域模糊的脸，说李乡君确是另有所爱，她爱的人是我李渔。

后来侯方域一阵发呆，丧魂落魄，一脚重、一脚轻地背对着李渔离开了，突然大笑一声，回头扔给一句话，说这个李乡君又是假的。

李渔蒙了半天，才追上去，说我还怀疑你这个侯方域是假的。

过一会儿李乡君才从巷口奔了过来，她急切地望着前面，搜寻着侯方域远去的影子，想叫又没有叫，然后转身回到了巷内，回到客栈，找出那半把断扇，又匆匆回来，李渔还站在那儿，阻拦她，说他已经走远了，还哪里找他去。

李乡君执意要去找人，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他既然说我是假的，我去还他的东西，看他敢不敢说我不是真的。

李渔愣了愣，说那个李香君如何结局，他应该清楚，我看他是得了梦游症，别理他。

李乡君沉默许久，突然问李渔，如果你编戏文，李香君该如何结局？

李渔想了想，若是让大家看了满意，就写乱世之中，李香君在苏州与侯方域欢喜重逢，两人喜极而泣，侯方域发誓要让香君过上好日子。

李乡君笑了，这样结局好是好，但李香君不见得会满意。

李渔又一想，说那就两人被那个老道人当头棒喝：啊呸，两个痴虫，现在还谈婚论嫁，现在国在哪里，家在何处。于是两人拔剑四顾心茫然，勘破尘缘，出家了事。

李乡君刚想点头，又说李香君满意了，侯公子必不满意，不然他怎么还会去考什么功名呢。

李渔审视着李乡君，一脸疑问，说实际上李香君嫁给侯方域为妾，侯方域变节南下，李香君则在侯府里被人赶了出来，寂寥而死。是这样吗？

李乡君避开李渔的眼光，说问我，我怎么知道。也许吧。也可能两个人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李香君就留下一柄桃花扇恹恹地死去，临去之前留下话，公子当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妾于九泉之下铭记公子厚爱。可惜，她的侯公子食言了。

长久的沉默。

李渔努力安慰李乡君，说侯方域还是爱李香君的，他作的《李姬传》可以为证，说着背了起来：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少风调皎爽不韦，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李乡君神情缓和了许多，说我也读过，接着李渔背了下去：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思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李渔一边听着李乡君背诵，一边感慨。侯方域在旧时梦中，难以自选，但这次既来寻梦，却贸然而来，又贸然而去，还敢胡说李乡君是假的，真是既无情又糊涂的人物，难怪李乡君不愿意再理他。

李渔心头涌着一股浓浓的情意，陪着李乡君沿河道走了很长一段路。李乡君最后停在桥下，四处张望，水汽缭绕，微风带寒，她衣着单薄，不觉打了个冷战。紧跟上来的李渔将自己的外套脱下，轻轻披在李乡君身上，说乡君姑娘，晨雾漫漫，都天亮了，你还是先回客栈歇一会儿吧。

李乡君神情怅然，望着桥下的流水，说这事原本与你无关，我一时不慎，把你扯进来了，真是对不起。李渔不禁更加动情，眼中已经含泪，说能为你做点什么，是我的心愿，什么扯进来不扯进来的。我李渔一生，胸无大志，既不是读书做官的材料，也不是经营有方、生财有道的商贾大亨，连一个正经人都算不上，那些读书人对李某多有诟病，哪里比得上侯公子，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华有才华，要功名有功名，我李渔只凭着几分野路子手段，领着一个戏班讨口饭吃，真是个不上不下、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角儿啊。在世人眼里，李渔不过是一个养姬蓄婢、纵情声色、骗吃骗喝、行为委琐的无耻之徒。

李乡君激动地劝他千万不要这样评价自己、这样作践自己，别人在说什么坏话她不管，但她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对于李渔，她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评价，以后若是有缘重逢，会好好说给他听的。

李渔心中不舍，但也不再阻拦，显然她学那个李香君一样，还是放不下侯公子这样的人。李乡君看出他的心思，掏出半把扇面上露出一丛鲜红桃花的断扇，说他可能已经连夜离开苏州城，回到他的归德老家，或者去了南京，总能找到他的，替人把这把桃花扇还给他，前半世多少恩恩怨怨、多少前尘往事，都刻在这把断扇上了。这半把桃花扇也是一样，不由得让人沉湎于旧事，悲从中来，无法自抑，现在把它还了，把该了的了了，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和清静，才能从旧梦中解脱出来。

李渔神情失落，叹道像她这样至情至性至美的女子到哪里去找，可惜侯公子，一念之差错过了美好姻缘。她一定要走，自己也不能再拦，希望她一路之上保重。随后取出一张银票，交给李乡君，让她带到路上花。

李乡君上了桥，渐渐隐去，又突然折回来，向李渔嘱托新班子弟，说他们无父无母，年幼无助，万请好好照顾。

世间人，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

李乡君走后，很少饮酒的李渔喝了一顿酒，大醉了一次，醒来后自叹自己真是没用，枉做一个男人，为了儿女私情，竟会如此的失态，如此真让戏班众人失望，真是惭愧。于是他自嘲地唱起来《金瓶梅》开首的那段：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铸造铁石心性，却为花柔。古有项籍、刘季，一似万人愁。偏遇着虞姬、戚氏，豪杰皆休。

李乡君上船离开苏州，到长江水道中间时，船摇晃起来，接着船慢慢地沉下去。一个大汉一把抓住李乡君，把她拖出了船舱。

几乎同时，火婴搭乘的运粮船也慢慢悠悠地驶进了在镇江和扬州中间的这片水域。瞌睡中的火婴听到船老大唱歌：

天公作法乱如麻，十对夫妻十配差。常使娇莺栖老树，惯叫顽石配奇花。合欢床上眠仇侣，交颈围中带软枷。

火婴听了一会儿，问里面的意思，船老大说这首曲，是说世上姻缘错配者多，比方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这才叫作真苦。古来红颜薄命四个字，已经说尽了。只是这四个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她有了红颜然后才有薄命，只为她应该薄命，所以才罚做红颜。但凡生出个红颜妇人来，就是个薄命之坯子，哪里还有好丈夫轮到她嫁，好福分轮到她享。方才我唱的诗、说的话，都是一个叫李笠翁的人写的。

火婴奇怪怎么又是这个李渔，刚想问什么，船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船老大奋力撑起船竿，向岸边划去，没有几下，放下船竿，不再努力，说船被水匪凿沉了，想不到姑娘真是红颜薄命，被那个李渔说中了。

船舱里已经进水，几条小船飞快地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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