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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吴三桂女婿王永康设宴下套
书名: 审判日 作者: 王霄夫 本章字数: 10594 更新时间: 2024-12-09 09:30:20

早年王永康的父亲与吴三桂同为将校,当他还在襁褓中时,吴三桂就将女儿许配给了王永康当妻子。但没过几年,王永康的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寄养在邻居家。稍长大后,虽然生活无着,因其爱好艺文,外出唱曲帮腔,聊以无米之炊,年过三十还没有娶妻。一次看相的人说他富贵马上就要来了,王永康将信将疑之际,长辈亲戚才把以前吴三桂与他父亲结儿女亲家的约定告诉了他。不想王永康收拾旧箱子时,果然找到了当年吴三桂女儿的年庚八字和姻帖。

此时吴三桂已封平西王,声威显赫。

王永康突发奇想,竟然一路乞讨,奔波千里到了云南,初次造访王府,被门卫拒之门外,等了三夜,最后出示了姻帖才得以进门。吴三桂沉吟良久,虽然没有与王永康见面,但承认当年有这回事,并给王永康备下公馆,授为三品官,择日成婚。同时吴三桂还写了一封信给江苏抚臣,托其代买田三千亩,还购得苏州城齐门内拙政园,作为新居。

王永康在云南数月,始终没有见到岳父吴三桂,等他携新娘回苏州那天,吴三桂才当面交代他回苏州后的一项使命:物色、培养新一代女伶,重振吴三桂家班。随后,又叫人传信在北京的儿子吴应熊,让他马上奏明太后、皇上,吴三桂家班五月进京为皇上纳妃婚典献礼。

娄吏目在红春楼对曹尔玉所说的饭局,主客是李渔。

李渔戏班在百花巷客栈落脚后,不断有人来拜访。这天到了中午,李渔正要吃饭,客栈外又来了几个绅士模样的人,为首的中年人自我介绍他乃王永康,字长安,不久前从云南返还苏州,久仰李渔戏班大名,原来要差人到杭州去请了,听说你们到苏州来了,于是在此等候。

李渔当时没有想到苏州有名的赏家王长安居然这么快就来拜访,一高兴,也没多想王永康与吴三桂的这层关系,听说王永康在拙政园备下几桌酒菜,为戏班接风洗尘时,欣然答应。李渔跟着王永康走出巷口时,披着面纱的李乡君追上来,把李渔拉回巷内,低声提醒说王永康的名字好熟悉,听说吴三桂刚招的一个女婿是苏州人氏,也叫王永康,人称笑面虎。

李渔一惊,猛然醒悟过来,说他刚从云南回来,吴三桂封了平西王,人在西南,自己一时糊涂了,没有想清楚,就答应去吃他的饭,现在该怎么办?

李乡君态度坚决,说先问清楚,如果是吴三桂新女婿,我们不能赴这个宴席。

后来李渔一个人去了拙政园。园中的大客厅内,两桌丰盛的酒菜摆好,已经坐上了一些人,主桌留了几个空位,其中一个显然是给李渔留的。王永康拉着李渔,先介绍穿半身官服的娄吏目,说他是自己的结义兄弟,是府衙管教坊和入籍梨园行的吏目,教坊关停之后,专门管戏班事务,掌握我们戏班生杀大权,不好得罪。

李渔连忙作揖,态度恭敬,说李渔戏班初到苏州,请娄吏目多多关照。娄吏目倒也谦虚,说李渔戏班名声很大,跟官府多有来往,自己不过一个吏目,几乎不入流,哪里说得上关照。

李渔更加诚恳,说县官不如现管,娄吏目是戏班的顶头上司,你不关照,谁关照。娄吏目得意,说只要长安兄说要给哪个戏班行个方便,自己没有二话。

按照和李乡君事先商量好的,李渔跟他们寒暄后,就得离开,但李渔听说王永康边上的另一个空位是留给王紫稼的,多少有些意外和惊喜,不禁入了座。苏籍名旦王紫稼,人称江南第一红娘,顺治七年,一出《西厢》轰动了京城,从此名扬梨园,自己能见到王紫稼先生,也是有幸事。

但是这一坐下,后来让李渔陷入后悔。在等王紫稼的工夫,王永康得意地告诉李渔,王紫稼打算加入吴家班,只等娄吏目这儿把改籍手续一办,就算正式加盟了。

李渔一愣,问王紫稼要加盟的是哪个家班。王永康说这天底下称得家班的能有几个,李渔李家班当然算是一个,在苏州,吴三桂家班前几年在江南排名第一。

见李渔站起来要离席的样子,王永康索性说明,平西王吴三桂正是自己的岳丈。又说王某知道李班主心里在想些什么,吴三桂是吴三桂,我王永康是王永康,我们翁婿并非完全一路人。岳丈经历过是非,千古骂名或是流芳百世,留待后人评说,不关王某的事,王某兴致所在只在一个戏字上。

听了王永康这番表白,显得不安的李渔又重新入席,不禁赞同,说好一个戏字。看到李渔反应积极,王永康越讲越起劲,说当年自己受平西王如夫人陈圆圆所托,在苏州办起吴三桂家班,一时名角云集,好戏连台,江南看客,无不羡慕,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家班,偏被带去了云南。云南乃蛮夷杂居之地,山高地黄,人烟稀少,再好的戏班去了那里也没有施展余地,顶多是自娱自乐,时日久了,必定退化。

入清以前,吴三桂戏班以苏州美女为主,包括如夫人陈圆圆,清一色的名旦名角,在京城和江浙都颇有名气。李渔奇怪吴三桂家班缘何销声匿迹,原来其中的台柱子都去了云南,上了年纪嫁了人,留在苏州的就是一个空架子。但他对王永康对云南的评价不太赞成,说昆明地方还是几近繁华,开化文明的。

王永康连连摇头,说再怎么几近繁华,开化文明,哪里比得上我们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王某这次去云南原是向吴三桂索讨几个能教习的角色回来,以期重组家班,但他说什么也不肯,最后翻了脸,王某已经发誓永不去云南,王某说不定因祸得福,少跟着挨骂。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使得李渔点头不已,坐下不走了。

拙政园里面谈得起劲,李乡君却独自一人在外面的大树下坐了很久。她看到不远处赛武大的烧饼担子,于是上前买烧饼。李乡君显然已经饿坏,一手端着一碗汤,一手拿着两三个烧饼,大口吃着,付钱时问赛武大,拙政园现在什么人住着?李乡君听完赛武大的话,愣了一会儿,拿着吃剩的烧饼,回到大树下,眼泪掉出来了。

李乡君知道,拙政园最早是大明朝初时伪逆王张士诚为他女儿女婿盖的,后来太祖皇帝朱元璋灭了张士诚,就充了公,变官府产物。赛武大告诉李乡君,现在拙政园是吴三桂新招女婿、笑面虎王永康私家宅园。

就在李乡君吃烧饼的当口,李渔也忽然想起李乡君在外面等着自己,要起身告辞,王永康怎么都不肯放他离开,说王紫稼马上就来了,一定得会上一会。但李渔坚持了一下,还是离开了。

李渔跑出拙政园,四处寻找,发现李乡君坐在大树下,疾步跑过去,李乡君咬着烧饼,不理他。李渔拍拍自己的脑袋,检讨自己进去之后光顾着说话,竟然把乡君姑娘忘在外面饿肚子,真是罪该万死。

李乡君表情缓和了一些,说黄桥烧饼味道还真不错,这里还有半个。

李渔一把接过来,吃起那半个烧饼,才说这王永康真就是吴三桂刚招的乘龙快婿。

李乡君正要讥讽,李渔解释说王永康和吴三桂为吴家班的事已经闹翻了,现在二人势不两立,他说永远不去云南,永远不见吴三桂了。

李乡君恼怒李渔居然相信了王永康的话,不禁激动,说女婿终究是女婿,你不是不知道,这吴三桂引满人入山海关,是亡我大明的第一罪人,比洪承畴可恨一百倍,你居然跟吴三桂的女婿喝酒吃饭,因为有好处就什么人都交往,未免太俗气了。

李渔急了,说我们只是谈论一个戏字,李某行走江湖,不过一个戏子,就是一个俗人,不过我不跟他说别的,就戏论戏。

见李渔声音大了,李乡君冷静下来,沉默良久,说自己也是逼得太急了,不过自己也是替你、替戏班名誉着想,要是苏州人知道,戏班头一来就吃了王永康的请,谁还会来请我们戏班唱戏,我们在苏州就难以立足了。

李渔看着李乡君,顿时感动,李乡君的良苦用心,自己应该明白、爱惜,无论如何不能跟她争吵,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伤心不快。这样想着,一边吃起那半个烧饼,一边说以后就和李姑娘吃烧饼,李姑娘吃剩的半个,给我吃。

再说拙政园里,王永康看李渔突然走了,心里不免着急。这次他新婚不久就从云南匆匆赶来,也是岳父催他回来的。吴三桂封了平西王,又坐镇西南,对孝庄皇太后感恩不尽,听说太后要为顺治举办纳妃婚典,想趁机送苏州戏班进京以示敬贺,儿子吴应熊上表的同时,就让王永康回苏州物色年轻的角色,以吴家班的名义,进京献礼。

王永康深感责任重大,岳父的差事一定要办好,自己不图什么,官位、金钱没有十分兴趣。如果太后、皇上高兴了,封自己一个戏王,自己称雄梨园,乐界盛名岂不更好。到时候岳父是平西王,自己是戏王,翁婿两个都是王,平起平坐,也算是门当户对,不枉了当年的婚约。

第二天李渔接到王紫稼邀他到山塘河船上做客的帖子,欣然前往。

现实生活中的王紫稼看上去还是一个面相清雅的青年。目前还在虎丘边山塘河卷梢大船上演戏的,只剩王紫稼一家。所谓卷梢大船,即船中为戏房,船尾备菜,观戏者另换沙飞、牛舌等小船排列两旁。船上搭台,水上观戏,别有一番洞天好地方。但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如遇上大风大雨,或者说这戏演得不好,岸上抛砖掷瓦,也会闹出人命事故。

在山塘河边等待王紫稼时,李渔突然看到不远处有座松树环绕的墓葬,猜到就是有名的五人墓,顿时神情肃然,有心祭奠,快步走了过去。

天启年初,阉党得势,朝政黑暗。苏州织造太监李实、巡抚毛一鹭阿附魏忠贤,残酷压迫、盘剥百姓,激起强烈不满。天启六年,魏忠贤派缇骑到苏州逮捕东林党人、礼部员外郎周顺昌。周顺昌居官清正,受到苏州百姓拥戴,因此听说周顺昌将遭逮捕,苏州城乡数万人群集抗议。当缇骑开读诏书时,愤怒的人众大声喧哗,哭声四起。

市民颜佩韦带头,率先为周顺昌喊冤,杨念如、沈扬、马杰、周文元等四人也求其疏救,跪乞至午时不起。缇骑持械大打出手,引起众怒,大家蜂拥向前,攀栏折楣,冲到前面奋力打击。缇骑二人当场毙命,其余负伤鼠窜,毛一鹭赖苏州知府寇慎等保护得以逃脱。事后苏州府出动大队人马保护缇骑,并连夜将周顺昌解走。毛一鹭快马奏报,告苏州民反,并三上疏,请以擒获首乱之功。城内外士民人人自危,颜佩韦等五人为保护当地群众,挺身而出,自首入狱。

五人临刑,大义凛然,英勇赴死,当地人士感五人之义,将他们合葬于虎丘之侧,题称五人之墓。复社首领张溥为作《五人墓碑记》,其文绝好,读起来荡气回肠,可供千年之后人阅读。

李渔感叹间,不顾人来人往,一字一句朗诵起碑文: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毛一鹭,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头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乎,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褒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余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诵毕,已有几十人驻足鼓掌,称赞他读得铿锵流畅,不像苏州话软绵。

对于张溥,李渔早怀敬佩。其人生际遇,颇像传奇。张溥因为是其父与婢女所生,家族中都看不起他,连家中的奴仆也讥笑他塌蒲屦儿何能为。幼年时,家中财产被身为工部尚书的兄长张辅之凌夺、讼争,父亲张虚宇郁郁而死。但张溥不妄自菲薄,他洒血书壁,暗暗发誓要自强不息,与好友张采日夜在家苦读,并对经典一而再,再而三地抄录、默诵,直到能够流利背诵为止。明天启四年,张溥与江南文人在苏州创立应社,后改为复社,人员有张采、杨廷枢、杨彝、顾梦麟、朱隗、吴昌时等十一人,后来又遍及全国,超过三千人,平时以文会友,兼又评议时政,时称“一城出观,无不知有复社者”。当时的文人士气大振。一扫所谓宁坐视社稷之沦胥,终不肯破除门户之角立的明时士习。

当时李渔偏于金华一隅,只是听说,认为复社高不可攀,只有心向往之,而不能归之。如果当年也在苏州,必然是其中一员,与张溥必然有交往,可惜无缘。

这《五人墓碑记》为天启六年撰写,文中痛斥阉党,多少畅快。崇祯元年,张溥与同乡挚友张采一起,在太仓发起驱逐阉党顾秉谦,所撰文章,脍炙人口,因此名重天下。崇祯二年,张溥组织和领导复社与阉党作斗争,复社声势震动朝野,其影响遍及南北各省,执政朝中大臣由此颇为忌恨。崇祯三年,张溥和吴伟业、杨廷枢、吴昌时、陈子龙等同时中举,四年又与吴伟业考中同科进士,改庶吉士。崇祯十年,已经是礼部员外郎的吴昌时与张溥一起推举宗师周延儒复出。同里乡人陆文声要求入社被拒,因向朝廷告发张溥等结党。其结局有二,一是吴伟业《复社纪事》中说他是病卒于家;二是《明季北略》中记载张溥被吴昌时下毒,当夜腹部剧痛而死,时年四十岁。

张溥死后由黄道周为之作墓志铭。

李渔读罢碑记和墓志铭,心中已想好祭文,正要出口凭吊,王紫稼已经过来。两人一见面,相互表达敬慕之情后,李渔伫立碑前,一时不舍得离开。

王紫稼邀他上船,说自己天天看着五人墓,早已淡然了,五人逞一时之气,丢了性命,虽然扬名了,却有所不值,因为最珍贵的是人的生命。至于张溥,这只是书生意气,反被高官大臣利用,聪明反被聪明误,虽然才情胆识一流,却遭人嫉妒,死于挚友之手,岂不可悲,抱着遗恨而死,年仅四十,空留悲切。张溥之死,惊醒了众多文人救国的白日梦。你我都成不了张溥,天下之事与我们无缘,我们只随着性情,靠着才艺,及时行乐最好。

最后,王紫稼又说了一句:我们都只能做俗人。

李渔听王紫稼这么说,觉得在道理,点头赞同,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沉默着跟王紫稼参观了大船。船上李渔心情稍好,问王紫稼现在船上演戏多有不便,王家班为什么不到虎丘戏场去演。王紫稼脸上闪过一丝苦笑,说李笠翁戏班来了,哪还有我的立锥之地,艺不如人,只好回到船上来了。

李渔不由感到愧歉,说紫稼兄言重了,姑苏城内藏龙卧虎,李某初来乍到,还请紫稼兄日后多多关照。如不嫌弃,还请王班主下船,到虎丘戏场同演一台。紫稼兄的红娘,李某的张生,若能珠联璧合,联袂共演,一定让苏州戏客看得服服帖帖,谁还敢说紫稼兄的半句不是。

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李渔推说还有午场的戏,就要告辞。临走,王紫稼要送给他五十两银子,说这五十两银子是一个苏州赏家为我们同台共演送上的定金,戏演完之后再送五十两。

李渔惊讶,问豪客是哪位贵人?王紫稼笑而不答。

李渔显然十分高兴,但一犹豫,马上又推还给王紫稼,相互推了几次,李渔还是笑着收下了,说紫稼兄这个朋友真是可交,请转告那位赏家,到时候李渔一定上门拜访,给他府上送去几出好戏。

李渔下了船,发现五人墓前,有人正在黄道周写的张溥墓志铭上拓片,刚走过去,一个书生打扮的小贩迎上来,问他是否要拓印黄道周书法。李渔问多少钱,小贩说看你是个行家,而且是外地人,就要你一两银子。李渔也不还价,掏出近二两银子给他,然后接过纸墨,小心翼翼地将张溥墓志铭拓印下来。随后细看,果然黄道周书法古朴简拙,脱胎汉末钟繇,却独具一格,真是字如其人。就凭他的字,也能得美名和富贵了。

自己这样想,真如王紫稼说的,只能做一个俗人。

李渔离开之后,王永康从底舱出来,对王紫稼说李渔是狡猾之人,我现在是在帮你对付李渔,李渔家班一天不走,你这里的生意就一天好不了。不过最终李渔也要和你一样都会成为吴家班的人,只要成为吴家班的人,你们就可以进京为皇上、太后献艺,在北京城扎了根,你们才有前途,你们演的戏才有更多的人看,你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王紫稼鼻子一酸,眼中含泪,对着远去的李渔背影,露出复杂的神情。论年纪,王紫稼天启五年生于苏州长洲,比李渔小了将近十岁,但成名却早得多,十五岁男扮女装,擅演红娘,名冠一时,江南江北趋之若狂,引来名士才子对他的痴迷,吴梅村等都以与他交往为快乐。顺治八年,快三十岁年纪,北上京师,轰动一时,但不到两年,对于北方人来说,昆曲内容太过高雅,发音太过晦涩,京城的百姓厌听吴骚,闻歌昆曲,辄哄然散去。王紫稼深感落寂,吴梅村作诗劝慰他:

君不见康昆仑黄幡绰,承恩白首华清阁。古来绝艺当通都,盛名肯放优闲多,王郎王郎可奈何。

眼看吃住都要靠接济,王紫稼决定南归,正月没有过完就回到了苏州。眼看要重回昔日的辉煌,却不想新来的李渔戏班光彩夺目,让他感到了压力。而此时王永康伸出手要拉他一把,也让他感到几分激动,几分不安,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渔戏班的首场演出在苏州最大的戏场虎丘戏场。

火婴趁曹尔玉去了太湖对面的湖州,由两个护送她的人陪着离开曹府,一路小跑着赶到了虎丘。

戏还没有开场,火婴到后台找李渔,因此遇到了婺、杭二姬,并受到了捉弄,以致她对李渔产生了怨气。她正在四处观望,婺姬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漂亮女孩冒出来,不免警觉,不等讯问,火婴有些急不可待,说她是从京城赶来找李渔的,并和盘托出自己对李渔的好感,说知道他写过一本书叫《金瓶梅》,看过一本他写的戏叫《风筝误》。

婺姬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感觉到眼前的这位女孩不仅是戏迷,也是师父的人迷,不禁酸了酸,说京城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听你口音是旗人,难怪心直口快。说着眼珠子一转,进了戏场,夺过杭姬的画笔,给杭姬画一个张生的妆,告诉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妹妹来找师父,杭姬个高,冒充师父把这人打发走。张生打扮的杭姬,与婺姬一唱一和,与火婴见了面。火婴看着杭姬,真以为是李渔,说自己看过《风筝误》里的其中一出,但不敢看《金瓶梅》,还告诉说那个松山之役投降我们满人的洪承畴,做了太子太师,国史院大学士,一品官,他可恨死你了,在皇上跟前告你写了《金瓶梅》,有伤风化。

杭姬吓得哆嗦了一下,但马上镇定下来,表达了感谢之意,问火婴有什么要求。火婴说想跟李渔学唱戏。

婺姬抢过话头,说拜师学艺不简单,要先学会伺候师父,等师父确信你有虔诚心,终于讨得了师父的欢心,师父才会正式收你做徒弟。

火婴焦急,问应该怎么做才算有虔诚心?

婺姬捏了一把火婴的下巴,说我现在教你怎么伺候师父,讨师父的欢心。婺姬端起茶杯,喂到杭姬嘴边,杭姬顺势在婺姬脸上摸了一把,说晚上还要喂酒给师父喝。只要师父高兴,徒儿喂什么都行。

见火婴神情开始不满,婺姬拉过火婴的手,说你给师父喂一杯茶试试。

火婴急忙摇头,拒绝了。婺姬过来拉她,说你心仪已久、万分崇拜的李渔师父就在你眼前,还不趁机表示表示。火婴犹豫地端起茶杯,不知所措,杭姬也装出放浪的样子,背起戏本:我李渔是放浪不羁之人,一向无拘无束,漠视礼法。有道是食色,性也,故此在我李渔眼里,男欢女爱,纵情声色,乃人之天性,也正是我李渔本色。看你妹妹模样,一定是富贵人家大小姐,可能看不惯我的做派,那就不要勉强。

火婴犹犹豫豫把茶杯端到杭姬嘴边,婺姬催促她快喂,说要跟师父学戏,这喂茶是小意思,以后还要一个碗里喝酒,一个盆里洗澡,一张床上睡觉。

火婴终于忍不住,气愤地把茶杯扔在地上,大骂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男女授受不亲?你和李渔男女有别,怎么可以同一个盆里洗澡,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觉?!

杭姬装作气愤地捋捋衣袖,婺姬一把亲昵地抱住她,劝说师父,可不能动手,别跟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

火婴说算我瞎了眼,起身就走,要离开戏场,又不甘心,决定看了戏再走。先送上的是《西厢记·张君瑞害相思》一折。台下的苏州看客一见居然有人在王紫稼所在苏州班门弄斧,颇为不屑,不断发出嘘声。但嘘声中崔莺莺一出场,看客们顿时安静下来,坐在前排的王永康不禁站了起来,赞叹这位旦角好有光彩,看遍天下戏班,很少见到这等角色的。一旁的娄吏目看了看戏单,叫人探探清楚,这旦角是什么来历。

看客对崔莺莺的喝彩,竟然让火婴产生了几分嫉妒,原来李渔戏班里竟有这么出风头的女人,比她见过的那些苏州女伶强太多了,李渔一定很喜欢她,说不定就是情侣。这样胡思乱想着,火婴忽然再也静不下心来看戏,也提不起精神来,想着到台后看看,想知道崔莺莺和李渔到底什么关系。她又一个人甩开陪同的人,溜了出来,但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刚巧李乡君下了台来,火婴走过去,认出她就是崔莺莺,想腔调好点,但话到嘴边,却硬起来,喂了一声,问她叫什么名字?与李渔是什么关系?李乡君见她年纪不大,愣头愣脑,张口也不问称呼,又一口京腔,像是个没有教养的旗人,不免冷淡应对了几句,就不再理她。

火婴见李乡君这种态度,也马上不友好起来,说话挑衅,拦住李乡君问,戏班的男人和女人是不是一个碗里喝酒,一个盆里洗澡,一张床上睡觉的?

李乡君不禁惊愕,立即严肃了,说你问得可笑,也问得愚蠢。喝酒有时候也许要用一个碗,但绝不会一个盆里洗澡,更不会在一张床铺上睡觉。姑娘你真误会我们了,你这些话都哪里听说的?

火婴说这是李渔说的。

李乡君认真了,希望火婴不要相信别人胡说八道,李班主岂会这样说。

火婴说你们平常都在做戏,真真假假,戏里戏外谁弄不清楚。

李乡君流露出一脸的不快,甚至愤怒,火婴倒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她蹦蹦跳跳着离开了戏场,可无处可去,就来到了红春楼门口,跟赤五娘进了楼。赤五娘吆喝一个小厮送一碗状元红,小厮端过酒来,火婴接过碗,一干而尽,赤五娘劝她,说这酒虽说是甜的,入口好后劲足,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底再喝。

火婴又叫倒满第二碗酒,又一口喝了下去,赤五娘急忙抓住她的手,不让再喝,问她有什么心事。火婴摇摇头,赤五娘仍抓住她的手不放,说你别瞒我了,我赤五娘是跑过三江码头的人,见的人多了,你一个小姑娘心里有事还瞒得了我?有什么心事,不痛快的事,不高兴的事,跟我说说。又补充声明,自己确实是老福王的五儿媳,跟她一样是贵胄人家。

火婴连连表示相信,又叫倒满第三碗,突然问赤五娘会不会唱戏?一说起唱戏,赤五娘也喝了一大口酒,陷入回忆:说起唱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嫁到洛阳王府,就在苏州、镇江、南京这一带登台唱戏。那时候苏州戏班一个个都红火得很,苏籍名伶一捋就是一大把,后来我遇见了五王子,就不唱了,不然的话,我赤五娘也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女伶。

火婴已显出三分醉意,听着赤五娘的诉说。赤五娘喝干了碗中的酒,说我们这一拨有好几个都半途改了道,包括平西王吴三桂的宠妾陈圆圆。那年田国舅来苏州赏玩,一眼相中陈圆圆,让她离开教坊,跟到京城唱戏去了。没想到这个陈圆圆跟了吴三桂,后来竟然是红颜祸水,把整个一个大明朝给害了。

火婴说怎么怨得陈圆圆,是你们明朝的皇帝、大臣和将军们无能。赤五娘怔了怔,站起来,说你这话是有几分道理,这事确实怨不得陈圆圆,她原来不过是唱戏的,要是她像我一样是朱家的人,是郡王妃,就算投降也没有人敢要,只好隐姓埋名,开妓院,开赌馆,苟且偷生。现在虽说她跟了吴三桂,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却也落得千古骂名,你说她倒是值不值?

火婴说吴三桂不就是一个平西王,什么封王封侯的,在旗人看来,他还是一条走狗。赤五娘也有几分醉意,感叹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吴三桂将来还不知道落个什么下场。有一天吴三桂倒了霉,这陈圆圆不知又是个什么结果,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倒不如当初在苏州坊间唱歌做戏的,待年老色衰,嫁个有钱的老实人,也一生平安。

火婴开始头晕,单手抵着额头,说不想再议论什么陈圆圆了。

赤五娘正说得兴起,突然说吴三桂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条走狗,怕有一天真像韩信那样,被吕后杀了,一开始拼命想巴结垂帘听政的太后,现在又打算讨好皇帝了。

火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太后、皇上可不是吴三桂想蒙就能蒙的。

赤五娘也有几分酒劲,和火婴一样话多了起来,说再过几个月你们皇帝又要纳妃了,吴三桂早就谋划着要送一份厚礼。当年吴三桂家班可是赫赫有名,听说这太后又很喜欢看戏,想借着皇帝婚典,让戏班去热闹热闹,吴三桂肯定在这上面做文章,他把新科女婿王永康从云南派回到苏州,就是要变着法整出一个好戏班来,到时候进京给太后祝寿。

火婴抢话,说太后是喜欢看戏,但她喜欢乐呵的戏,像李渔的《风筝误》。

赤五娘认可火婴的说法,说苏州看客最喜欢看的戏,可能真是李渔家班的戏。今天红春楼的客人少了七成,人都到哪儿去了?去虎丘戏场看李渔家班的戏了。王永康眼睛早瞄上李渔戏班,想吃进肚子里,再邀像王紫稼这样的苏州名角,组成个天下第一的吴三桂家班,轰轰烈烈进京,给你们大清的太后、皇帝唱戏,这拍马屁的功夫天底下谁比得上他?

火婴听了五娘的话,顿时酒醒了三分,奇怪赤五娘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赤五娘压低嗓门,昨晚红春楼来的最大嫖客就是吴三桂的女婿王永康,他一喝了花酒,高兴了,什么话都说。火婴吃惊吴三桂要吞并李渔戏班,然后怪怪地一笑,心想这李渔还蒙在鼓里,也是活该,到时候什么李渔家班,什么《风筝误》,什么张生红娘,全没了。想着,又觉得不能太便宜了吴三桂,更不能够让他的计划得逞,自己要回京城,把这事告诉太后、皇上,什么吴三桂家班,是骗人的。火婴已有了七分醉意,加上这么一想,也不再说话。火婴离开时脚步已有些踉跄,赤五娘坚持搀扶着她,送她回到曹府。火婴往床上一躺,就呼呼入睡。赤五娘给她掖好被子,红蜡烛照在火婴睡熟的脸,赤五娘细细端详着,或许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不由生出几分爱怜,禁不住抚着她的脸和头发,哼哼地唱起了摇篮曲。直到后半夜,赤五娘才悄悄离开曹府。

火婴睡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晚上还没有醒,从湖州回来的曹尔玉过来催促她去看戏,火婴仍然睡着。晚上曹尔玉看戏回来,带回了一个令火婴恐慌不安的消息:按照太后旨意,三贝勒已经在赶往苏州的路上。

当晚火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正常,但次日一早,她给曹尔玉留下了一封书信,趁人不注意,离开了曹府。她赶往红春楼,以曹尔玉的名义,向赤五娘借了一百两银子。一听说要借这么多银两,赤五娘自然要问清楚了再借,于是绕着圈子问起来。火婴眼中含着泪,说三贝勒奉太后和皇上的旨意赶到苏州来了。

赤五娘听火婴说完了前因后果,终于明白了火婴的真实身份和目前的遭际,没有再查问下去,果断地拿出一百两银票,交给了火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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