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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明山抗清志士黄宗羲托孤杭州
书名: 审判日 作者: 王霄夫 本章字数: 10890 更新时间: 2024-12-09 09:30:20

浙江余姚人黄宗羲最早出名是因为他父亲黄尊素。

黄尊素与洪承畴都是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进士,只是名列三甲一百八十三名,也是著名的东林党人,因弹劾魏忠贤而被削职归籍,不久下狱,受酷刑而死。崇祯元年平反冤案,黄宗羲身怀利锥入京申冤,就在审讯室里,以锥击刺阉党党人许显纯、李实,殴打崔应元,声名四起,连崇祯都称赞他是一个忠臣孤子。

黄宗羲之后的名气是因为参加了复社。崇祯四年复社召开金陵大会,当时恰好也在南京的黄宗羲成为社中活跃人物之一。明王朝垂倒之前的崇祯十五年,黄宗羲进京科考名落孙山,回到余姚家中,沉寂了一段时间。

崇祯十七年春,黄宗羲再次出名。南明弘光朝建立,阮大铖为兵部侍郎,编《蝗蝻录》诬东林党为蝗虫,复社为蝻虫,黄宗羲亦名列蝻虫,被捕入狱。

黄宗羲真正出名的是在第二年。

这年五月清军攻下南京,黄宗羲返回余姚,变卖家产,召集六百多青年族人上了四明山抗清,最后失败,整个家族几乎只剩下他一个人,返回故里,宁死不仕清廷,并撰成《明儒学案》《明夷待访录》等,传达明清更迭之际,国可灭,史不可灭之意。

顺治十一年,他悄悄地进行了一件大事,就是安顿好跟随他抗清牺牲的四明山烈士们的子弟。

顺治刚刚答应纳娶新妃,吴三桂之子吴应熊以父亲的名义上了一道奏折,即以吴三桂家班的名义,在顺治五月纳妃婚典上送上一台好戏。吴应熊其实算是顺治的姐夫。亲政之初,顺治为了笼络手握重兵的吴三桂,将自己的姐姐,即皇太极第十四女,下嫁吴应熊,以示优宠。吴三桂为了表示忠心不二,主动让吴应熊完婚之后留在北京。

顺治知道此事必然是吴三桂在后面指使,并不感到惊奇,惊奇的是吴三桂人在西南,居然在苏州有自己的家班,不由得怀疑他在江南还有别的势力,由此再一次关心起江南、关心起苏州来。

作为察吏安民的举措,顺治向各地派出御史,甄别地方官员。吴应熊上奏折的第二天,回京复命的四川道监察御史李森先得到了顺治的召见。顺治告诉李森先近期将作为巡按派往江南,至于为什么派你,一则因为你是山东掖县人,与江南并无多大瓜葛,二则你人称铁面御使,不会徇私情。

李森先听到顺治的这些话,内心一阵感慨,回想崇祯帝虽然励精图治,却不信任忠臣,大明岂能不败?而大清皇帝虽然年少,却知人善任,大清后继有人啊。李森先正激动着,顺治又补充说了一句,朕特别看重江南,把你派往那里,说明对你的高度信任。

李森先脑子清醒过来,迅速赶走了崇祯的影子,大声表示微臣决不负皇命,决不敢稍有松怠。

李森先正要谢恩离开,顺治又叫住他,说太后还有一件差事,虽然已有人办了,希望你也留意一下。李森先以为顺治还有什么重托,连忙神情庄重,再次跪下。

顺治却表情轻松,说再过三个多月,朕将纳妃,按照太后的懿旨,曹尔玉过几天就要奉命去苏州采办,还有远在西南的吴三桂,亏得他还惦记着朕,已经让驸马吴应熊上了折子,要送戏班进京唱大戏,巧的是戏班却是在苏州。这苏州出名伶,朕也知道,但吴三桂怎么会有戏班在苏州呢?

李森先插话,说吴三桂的如夫人是苏州人,就是秦淮八艳中的陈圆圆。

顺治恍然大悟,来了兴致,说朕知道此人,国子监祭酒吴伟业的长歌《圆圆曲》,不就是以吴三桂、陈圆圆的悲欢离合之事为线索的,此诗用极其委婉的笔调,讥刺吴为一己之私情叛明降清,打开山海关门,沦为千古罪人,全诗错金镂彩,辞藻华丽,尤其“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两句,怕是要传诵千古了。所以吴伟业要辞官,凭这《圆圆曲》,朕也不放他走,要他有朝一日为大清作歌。

顺治流露出对吴三桂的轻视,让李森先禁不住五味杂陈,往事涌向心头。

松山之役,洪承畴被俘,久被围困的锦州明军已筋疲力尽,锦州守将、吴三桂舅舅祖大寿,走出内城,率众出降,明军防线,一溃千里。崇祯十六年正月,崇祯帝竟然还信任吴三桂,诏令他入关驰援京师,因行军迟缓,到达时清军已退,但崇祯还是感谢他来北京勤王,在武英殿宴请吴三桂,并赐他尚方宝剑。觐见崇祯的当晚,吴三桂与父亲应邀到国丈田宏遇家做客,父子俩遇到了来自田宏遇老家的江南女子,并同时喜欢上了这个名叫陈圆圆的苏州籍名媛。

李自成攻克北京,李森先自己也归降了,被任命为礼政祠祭司从事,如果没有吴三桂之变,也许现在就是大顺朝,而不是什么大清了。吴三桂本来也是降了李自成,只是率军入京朝见李自成途中,走到香河时,得知父吴襄被打至死,爱妾陈圆圆为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所夺,一怒而返山海关。李自成亲率数万大军前往平叛,吴三桂向多尔衮求援,请清兵入山海关,联合清军大败李自成,被清封为平西王。“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写的就是当时事情。

顺治似乎替陈圆圆抱不平,说大明丢了江山,却诿过于一个女子,让人笑话。

沉浸在回忆中的李森先惊醒过来,说陈圆圆是苏州人,女伶出身,吴三桂家班在江南一带,原是很有名的,这就难怪吴三桂要点苏州的戏班了。

顺治点了点头,说朕在江南虽然已经派驻多名朝廷重臣,但吴三桂冷不丁送上来的奏折提醒了朕,朕想想还是不放心,还是想知道江南更多的实情。朕委你重任,你择准时机,轻车简从,秘密前往江南,重点是苏州,替朕查明当地详情,弄清事实真相,及时据实奏报。

顺治沉默良久,又想起什么,说朕听洪承畴说起,有个李渔以前写过一本叫《金瓶梅》的书,此人纵情声色,行为放浪,但据朕了解,对此人,还有截然不同的评介,他新写的传奇还是有口皆碑的,这样的文人,也不能太苛求于他。再说,太后也是喜欢听李渔的戏。

李森先因为自己为了此事匿名参过洪承畴,心里一紧张,擦了擦额上的汗,说微臣孤陋寡闻,听说过坊间曾私下刻印过《金瓶梅》抄本,谁人所作,众说纷纭,倒真不知道《金瓶梅》是这个叫李渔的人写的。

顺治对李森先的回答不太满意,说这江南人情风貌,官场内幕,文人情状,是非曲直,过往恩怨,你也要把它弄清楚了。

李森先赶紧大声表态,说微臣明白,微臣即刻就去。

顺治摆摆手,说哪天走,听朕谕令。

李森先记住了李渔这个名字。

李渔离开刚刚站稳脚跟的杭州,离开他心爱的西湖,是因为一个独眼的郭姓徽州茶商向董阿赖的举报。

原先李渔想排演自己早已写好的《比目鱼》,只因前些年天下纷乱,没有顾得上演出,现在看看,正好推出来上演。但绰号郭瞎子的茶商听了李渔讲的故事,认为《比目鱼》太过悲情,说现在局势稳定了,大家还是喜欢看轻松愉快一点的,还是点了《风筝误》《凰求凤》等,并付了一大笔定金。有了钱,李渔首先给婺、杭二姬买了些绸缎衣料,然后又偷偷藏了几包香粉胭脂,去了一趟抱朴道院,给李乡君送去,想请她出来看戏。不巧李乡君与文进通等人正在商议事情,李乡君站在门口,他看了看屋里,发现有几个陌生人。李乡君把他堵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李渔取出香粉胭脂,说是送她东西。李乡君欣喜,说李笠翁又出新书了。李渔把东西往她手中一放,也没有多说话就匆匆离去,路上又后悔自己没有向李乡君邀请,想折回去,又觉得冒昧,心里空落落地直接来到清波门的戏场。

喝彩声中,郭瞎子捧着一锭白银走上台去,硬要婺、杭二姬接过这锭白银,把二姬吓得差点哭了。

其实郭瞎子刚才看到台上的婺姬和杭姬,一只眼睛就直了,一边看戏,一边动起心思来。早就听说李渔养姬蓄婢,雅好声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婺姬、杭姬虽然年幼,却是含苞欲放,色艺非凡,李渔醉入花丛,艳福不浅啊。自己家财万贯,却不及李渔潇洒自如,只能在这里饱饱眼福而已。郭瞎子越想越按捺不住,对坐在身边的另一位茶商胡长子说要以千两白银买婺、杭二姬中的一个。

按例,戏唱完之后,茶商设酒宴。茶商们和李渔及婺、杭二姬等人坐于一桌。郭瞎子向李渔敬酒,李渔推辞说不会喝酒,说滴酒便醉,如饮一杯则天转地旋。婺姬比杭姬酒量好,举杯解围,说代师父喝酒。

郭瞎子说婺姑娘肯替李班主喝酒,要是醉了怎么办。

婺姬轻敌,说我要是醉了,任你处置。

郭瞎子说任我处置好呀,把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说我输了,给你白银百两,要是你醉了,我就要你做小妾了。这句话引来哄堂大笑,婺姬心里一火,索性拿起一小坛子酒,小嘴微张,一咕噜把小坛子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郭瞎子不好示弱,举起酒坛,心想这区区一小坛绍兴酒,难不倒自己,也一气喝了下去。

婺姬又拿起第二坛酒,被李渔阻止。郭瞎子得意,说认输就乖乖地做我的小妾吧,我下聘礼是白银千两。

婺姬已有几分醉,眼中含泪,看着李渔,说师父,你忍心让我走呀?说着分两次把坛中酒喝完。

郭瞎子捧起坛子又喝完了酒。婺姬已经站立不稳,拿过第三坛酒,脸颊绯红,几颗热泪落下来,说师父,喝死了我也要喝。说着将第三坛酒分五次喝完。郭瞎子接过第三坛酒,但脚步摇晃,捧起酒坛刚喝了几口,但突然不支,砰然倒地。婺姬脚步踉跄,一把抢过桌子上的银票就要撕,李渔拉住她的另一只手不让撕,婺姬不肯,仍然要撕银票,李渔夺过来,说师父替你收下了。

婺姬回来后大醉不起,李渔用热毛巾敷在她头上,一直守到第二天中午,婺姬才醒了过来。李渔给她喂了醒酒汤,等她舒服了一些,不禁责怪,告诫以后不许这样喝了,唱戏的人最要紧的是嗓子、身子,这酒伤身子,更伤嗓子,看你们不要命地喝,师父心疼啊。说着又掏出那张银票,说这银子是你的,好好存着。

婺姬不肯接,李渔说你马上都十二岁了,从今天起,也该放些银子了。再说这是你拿性命换来的,你尽可以花。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木子李去开门,郭瞎子出现在门口,李渔迎上去,郭瞎子也没有多说什么话,走近李渔,咬了咬耳朵。李渔推开郭瞎子,说万万不行,不用说一千两银子,就是一万两银子,我也不舍得让她离开,她可是演戏的好材料。

郭瞎子说李班主身边有的是年少美女,少了一个婺姬哪里还在乎,莫非李班主想留着自己享用。

李渔面有愠色,说这话讲得过分了,有辱婺姬名誉,要知道她们投靠于我,完全是为了学戏,为了唱戏,与李渔岂能有染。

郭瞎子紧追不舍,许诺若婺姬做了他的如夫人,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一样不会少她,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就等着她了。见李渔还是不松口,郭瞎子猛地把银票丢在桌子上,说你养姬蓄婢,名声在外,却这般小气,少一个都不行。

李渔捋直袖子,说你身为商贾,本是和气生财,说话却这样盛气凌人。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是钱人人都爱,我李渔也不例外,可是今天我就是不要你们的银子,婺姬年幼,更是不会图你们的钱财,而毁掉自己一生的幸福。你如果不信,就去问问她,如果她们见了你的银子肯跟你走,我立马身上绑块石头跳进西湖。

郭瞎子又摸出一张银票,说五千两银子,你就准备跳西湖吧。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说谁敢逼我们班主跳西湖。只见文进通突然出现,随后李乡君也翩然而至。文进通一脸杀气,问谁敢这样对李班主说话。不想郭瞎子直直地看着李乡君,说这位姑娘好标致,莫非又是李班主的又一婢姬。

李渔一听,猛然正色,骂郭瞎子无礼了,说乡君姑娘不是我李渔戏班的人。

郭瞎子单只眼睛一亮,哦了一声,说原来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李乡君,难怪这么入眼,说着便靠近李乡君,说今日遇见了,也是缘分,希望赏个脸,到西湖边上喝杯茶。

李乡君正眼不朝他看,扔过一脸冰霜,说我与你素不相识,恕不从命,还有你们不要张冠李戴,我不是那个李香君。

郭瞎子冷笑,说李姑娘倒正经起来了,还不承认,谁不知道李姑娘当年秦淮河上接待客人无数,车水马龙,日进斗金,我也曾经登门求见,不巧李姑娘忙得很,我排不上队啊。

李乡君强按怒火,说乡君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仗着几个臭钱,轻浪浮薄,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这位客官脑满肠肥,说话轻薄,看来你即使排上七天七夜的队,也轮不上你。

文进通其实早已对李乡君有心,只是没有底气,不敢说出来,看见有人居然出言调戏,早已恼怒,手一伸,亮出一柄短刀,飞向墙壁,直直地刺进门板,大声说有辱李姑娘者,先叫他流血。

郭瞎子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李渔连忙下逐客令,说你现在要走,那就快请便。郭瞎子瞪了瞪李渔,拿起桌上的银票,转身离开。

这时婺姬冲出来,抱着李渔就痛哭起来,说永远不要离开师父。李渔安慰,说等你长大了,给你找一个人品好、模样好、又有钱的相公,让他入赘。

婺姬娇嗔,说长大了也不让师父找,一辈子就跟着师父。

李渔静静地放开手,说婺姬,还有杭姬,你们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现在,你们既然跟着师父学戏,就不能心存杂念,要说谈婚论嫁,你们都还小,还不到时候,还是先跟着师父,把天下的戏都学会了,到哪里都会有饭吃、有房住。师父没有别的本事给你们,能给你们的只有满肚子的戏文。

李乡君鼓起掌来,说二位姑娘容貌清丽,先生却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可伤了姑娘的心了。

李渔笑着摇摇头,说婺、杭二姬豆蔻年华,天真无邪,心地纯真,情窦未开,要紧的还是学戏。李渔虽说风流名声在外,但也不至于误人子弟。

文进通已经不耐烦,打断他们的话,说明来意,如果力所能及,希望李渔帮助。接着由李乡君告诉李渔,下月初五,有一批为抗清复明感慨赴死的烈士遗孤要途经杭州,到时候想在戏班落脚三五天。

李渔开始有些犹豫,但看看李乡君,点头答应下来,说乡君姑娘的事情,也是我李渔的事情,能为乡君姑娘出力,我求之不得。

李乡君一笑,显然感动,但又正色说李班主,这是为大明做事,希望不会让你太为难。

李渔说是非大节,自己心里还是明白的。

后来决定由文进通去四明山接人,文进通以为李乡君同去,但李乡君却要留在戏班接应。见文进通有些落寞,李乡君送他到钱塘江码头,说自己年长于他,拿他当亲弟弟看待。文进通想开口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只是想有一天自己一定要成为英雄,那时候,他一定能得到所爱女人的芳心。

送文进通回来,已是夜深。在大门口的月光下,李渔和李乡君进行了一场心与心碰撞的月光对话。

李渔看看李乡君的侧影,盯着她的脸,心想可惜乡君姑娘只待三五日,要是有三五月该多好。李乡君避开他的目光,说句心里话,自己承蒙李渔错爱,要是早先,那倒真的会跟着李笠翁,唱戏作曲,走遍天下,那是何等惬意的美事。可是现在世事变幻,白云苍狗,她已经灰了心了。

李渔猜到李乡君一半的心思,那都是亡国惹的,她一定是想得太多了,自己也曾有这样的一段日子,这样的一般心情,可如今总算过来了,又想着写曲,又想着搭起戏班,为天下人唱戏,只要一唱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便安慰说教坊都被迫关了,什么时候解禁难说,乡君姑娘不妨和我共同撑起戏班,唱遍天下,唱到北京城去。

听到李渔有尾没有头的话,李乡君一脸惊诧,不明白为什么要唱到北京城,为什么要到北京城演戏,取悦满人。再说自己决心要做道姑,以后哪怕教坊再开,也不是她这个年纪再做的营生了。

李渔有自己的理由。

这大明先是被李自成伤了元气,后来又终于被满人铁骑所取代,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从大明发展而来的传奇、戏曲不能灰飞烟灭,他建起戏班,要带着戏班进京,想着就是有朝一日到京城去,只有进京才能真正振兴、光大戏曲,用我们汉人的文艺,用我们的传奇故事,去感化、改造粗陋的满人。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李渔戏班演遍大江南北,攒足银两,目的就是进京,我要让京城的达官显贵、平头百姓都看我们的戏,只有进京才能将我李渔的戏名传扬天下。

李乡君自然是善解人意,李渔的意思她自然明白,但她一时不敢苟同,满人铁骑,践踏我大好河山,杀戮我弟兄姐妹,那是什么样的仇恨,用我们汉人的文艺,靠一个李渔的戏名,能够化解得了的吗?不过李渔有自己的想法,戏班也自有戏班的生存之道,自己不必较真,多少给点理解吧。李乡君叹口气,转开话题,说想起以前秦淮河边,是何等繁华的景象。

李渔也跟着叹口气,说乡君姑娘,这天下初定,人心思稳,昔日的繁华局面也许就会出现了,这正是我等靠文艺为生的人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别的事情,只能暂时抛开一边了。

几天后的一个子夜时分,文进通领着黄宗羲和六个小孩回到了杭州,以新招的戏班弟子身份,暂时在李渔家中落脚。

李渔早就听到过黄宗羲的大名,对这位年长自己一岁的同辈充满敬意,自愧弗如。为了抗清黄宗羲遭到清廷三次通缉,弟弟被处以极刑,儿子、儿媳也因贫病而死。当时在金华山中的李渔见过黄宗羲派来的信使,并用杭州官话与他进行了几句交谈。后来听说浙东兵败,看来洪承畴还是放了这位同榜的儿子一马,黄宗羲得以返回故里,教课授业,著述文章。清廷又不得不传出话,说别人不抓,黄宗羲还要抓,他才有所静默。

文进通拥着黄宗羲和六个小孩,从钱塘江的船上下来之前,李渔和李乡君等候在路边的时候,一列巡夜旗兵走过来,李渔迅速用身体挡住李乡君。李乡君被李渔的身体挤到墙角,透不过气来,她看着李渔宽厚的背部,突然感到一阵宽慰和幸福。领队的头目走近,李渔将身体尽量往后面靠,李乡君的身体被挤成扁扁的,胸部和脸颊被挤压着,纹丝不动。等巡夜官兵走得远了,李渔才移开身体,李乡君靠着墙壁,抚着自己的胸口喘着粗气。李渔连忙表示歉意,说乡君姑娘,他们认得我,但我怕他们盘问你,无端生出事来,多有冒犯。

李乡君镇静了一会儿,呼吸开始正常。不一会儿就听到钱塘江的水声了,李渔伸出手,想拉着李乡君的手,李乡君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手伸给他,李渔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到了钱塘江边,文进通隆重介绍了黄宗羲,李渔说了一番敬慕的话,但黄宗羲却反应平淡,把六个小孩一一交给李渔,说自己在可能会连累他们,怕是不能进城,马上要坐船离开,这几个孩子就交给你们了。文进通也要护送黄宗羲离开,担心李乡君留在这里也太危险,希望带她一块儿走。

李渔对黄宗羲的态度多少有些失望,也就不好再热情下去,只是看着李乡君,等她的态度。

此时黑沉沉的江面上阵风吹来,掠起李乡君的额发,她捋了捋,看着李渔,说我不能走,这些孩子还没有安全,既然交到我们手里,我就不能一走了之。

这样,李渔还没有完全看清黄宗羲的脸,匆匆一见,就算过去了。

回来的路上,李渔突然停住脚步,看看孩子,问这些孩子要送到哪里去。

李乡君一时回答不上,她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四明山最后的据点迟早会被清兵攻陷,他们只能离开,现在真是太为难李渔了。说实话,去哪里她也不知道,下一站能去哪里?但总会有下一站,一站接着一站,直到他们安全了,成长了。

李渔也显得不安,他不知道这些孩子这样转来送去,颠沛流离,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他们已经没有父母,够可怜的了,不能再让他们年纪小小还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向前走了几步,将六个孩子一个个看过来,大的十三四岁,小的才七八岁,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家,不如让他们留在戏班,跟着自己学戏。长得俊的学生角、旦角;长得丑的,学净、丑;天生不会音律的,就学做道具,干个杂活;上不了台面的,就吹个箫,敲个锣。相信不用四五年工夫,一个个都能自食其力,过上安定日子。李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李乡君之后,李乡君激动得热泪盈眶,突然向他鞠了一个躬,说代他们的父母向他磕头。

李渔急忙扶住她,心里想其实这个躬应该由黄宗羲来鞠,但他把人一留却忙别的事去了,变成让李乡君来还他的人情。想着,李渔说我有一个条件,希望乡君姑娘能答应。不过不管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我都会收留他们的。

李乡君有些警觉,问是什么条件。

李渔说希望她也能留在戏班。

李乡君为难,说自从离开秦淮河,自己就再无意于歌舞戏曲了。

李渔说不要求她登台演戏,就请她收徒授艺,与自己一块儿切磋音律,编写戏曲,主持戏班。

李乡君想了想,还是没有答应,自己是被官府盯着的人,会拖累戏班的。再说她打算回苏州了。

李渔马上说我以后也会去苏州的,戏班四海为家,在杭州待不下去了,就到苏州,一路唱着去。又指指六个孩子,说我今日就收这六个孩子为徒,作为新班弟子,为李渔戏班培养人才,一定好好对待他们,只要有一条被子,就先让他们盖,只要有一间房子,就先让他们住,只要有一碗饭,就先让他们吃饱,他们都是没爹没妈的孩子,即使我们再苦,也不能苦了他们。从今往后,他们就是李渔戏班的弟子,婺姬、杭姬她们会像待亲弟弟亲妹妹一样,好好对待这些小师弟小师妹的。

李乡君不禁感动,流泪说我代表浙东烈士,也代表黄宗羲谢谢你。

李渔递过手绢让李乡君擦泪,说不完全为了他们,我是为了你。

李乡君还过手绢,眼泪突然没有了。

再说这边郭瞎子越想越气,直接到了旗城,出头告发李渔勾结逆党,反清复明,意图不轨。董阿赖不相信,郭瞎子说自己在李渔家中见到了李乡君和另一个可疑人物。

但董阿赖认为李乡君现在是一个道姑,并非反清复明分子。

郭瞎子说自己打听清楚了,那个可疑人物叫文进通,就是今天城门口张贴布告上的通缉犯。

文进通企图在兰溪行刺洪承畴本来无真凭实据,加上洪承畴本人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此事算是不了了之。不想就在昨晚,朝廷突然发来紧急公文,要求拿办企图行刺洪承畴的文进通,一大早各城门口就张贴了通缉令。

董阿赖问了张缙彦,张缙彦怀疑很可能是洪承畴改变了主意,要抓文进通,劝董阿赖不必太认真。一直到了第三天,董阿赖才派了一个年老的哨官带人到李渔住处抓文进通。哨官带着一队人马到了武林门外的李宅,却看到门口上贴着一张纸,上写:戏班暂离杭州,择时归来。

对于这道通缉令,文进通断定是洪承畴从中作祟,誓言不会罢休。但李乡君认为眼下最重要的是守护着那些新班弟子,让他们长大成人,过上安定、美满的日子,不要再惹事端。连李乡君都这么说了,文进通不免失落,神情颓然,说杀洪承畴的事暂且搁下不提,但自己准备离开杭州。

李渔劝他暂时在戏班安身。文进通感谢李渔好意,说自己是通缉犯,洪承畴要是知道了,戏班就完了。更主要的他担心父亲成了洪承畴的人质,如果不接他离开北京,日后洪承畴要挟于他,岂不更危险,所以打算马上去京城,把父亲接出来。

文进通离开后,李渔戏班开始苏州之行,停靠的首站,也就是李乡君的首场演出,是在运河边上的余杭县三墩镇。李乡君早早化好妆,李渔一看,不禁击掌称赞,说好一个美娇娘,要是乡君姑娘入了戏行,那一定是名闻天下的角儿。早就知道谁都夸奖你当年秦淮河边的动人歌喉,不演戏真太可惜了。

李乡君看看镜子,说李班主羞我了,我们可说好了,我只是客串。

快上场时,李乡君显得有点紧张,说自从离开秦淮河边,已经几年不唱,担心自己还行不行。

李渔笑着给了一连串鼓励的话,说乡君姑娘风采照人,一出场保准能把台下那些看客全镇住。今日李渔戏班有幸,能得姑娘登台,这三墩人有福,能亲眼一睹姑娘风姿……

李乡君唱的是《西厢记》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扮相美丽的李乡君上,念白:

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台下一片鼓掌声,李乡君唱道: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李渔看得入迷,眼神显出几分痴意,连婺姬、杭姬也不觉看得出神。李乡君紧接着唱道: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

李乡君唱完这段,整个戏场内喝彩声四起,兴起了一个高潮。

李渔诧异了整整一个晚上,真不知道李乡君是何时学会这些戏的。

离开三墩,戏班的三五条船便挂满风帆,从运河上一路驶上去。暮色降临,微风渐起,弦月映出银光,李渔与乡君相对喝茶,兴致上来,低声吟道:

窗外有人,已定是小姐,我将弦改过,弹一曲,就歌一篇,名曰《凤求凰》。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

李乡君不由感叹,说先生唱的是西厢故事,记得先生曾写过一部传奇《凰求凤》,想必是悟过真情,只可惜现如今是在船上。

李渔喝尽一杯茶,说哪里还不是一样吗,又唱起来: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仿徨……

舱内众人不禁探出脸来观看,婺姬说一个张生,一个莺莺,可惜今晚的月亮不圆。李渔没有理会,继续唱道: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李乡君跟着兴起,念白:

是弹得好也呵,其词哀,其意切,凄凄然如鹤唳天;故使妾闻之,不觉泪下……

李渔突然坐下,良久不语,说李渔突然感怀人生苦短,诸多遗憾,不能像司马相如那样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如果生在当时,李渔做一个司马相如,乡君姑娘做一个文君,那是何等的美事。

李乡君低下头,不看李渔,说只是可惜,这世道并非当时,所以不过是假设罢了。曾经沧海,这情爱二字怕是看破,不敢再奢想文君之举了。

李渔竟动了情,说乡君姑娘正当青春,才艺双绝,至情至性,有多少人爱慕你啊。

李乡君低下声,几乎难以听清,说我与李班主相遇之后,也想起古人一句话,恨不相逢未嫁时。谁想李渔听得一清二楚,说乡君姑娘此言差矣,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姑娘何曾嫁人。说句肺腑之言,姑娘在李渔心目中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子,是自由之身,不属于任何人,包括你钟情过的那些个公子。

一番话显然引起李乡君心里震颤,转身就要回舱,李渔挡在前面,说乡君姑娘,虽说曾经沧海,但只要活着一日,就不能心中无爱,否则心就会枯死。你学学我李渔,心中有真爱多好。

李乡君冷静了许多,说李班主的真爱是戏剧,是传奇。天不早了,该休息了。船桨声中,李乡君默默回到船舱,留下李渔一个人对着汩汩流水,重复说着恨不相逢未嫁时这句话。

运河的早晨,一艘艘船纷纷靠岸,几乎与李渔戏班到达苏州的同时,赵则鸣的船在杭州拱宸桥码头靠岸了。叔侄俩以最快的速度集合了原来经历司的那帮属员。赵则鸣迫不及待地脱下外衣,撕开里衬,取出发黄的奏本,等大家齐刷刷跪了下来,赵则鸣声音洪亮念起来:先帝诏曰,依赵则鸣所奏,命其将李渔拿问递京,悔过具结,并查禁《金瓶梅》。

众人激动得围上来,争着要看崇祯真迹。赵则鸣要求众人依照原来职务大小排好队一个个轮流看。看的过程中,每个人都爱不释手,热泪盈眶。赵则鸣也激动得流下眼泪,说有皇上亲笔御批,看李渔还怎么抵赖。

狂躁之中,苟文案甚至建议说既然先帝有圣旨,我们杀了李渔,他也无话可说。赵则鸣一脸严正,说我们不是要杀他,先帝是叫他悔过具结。我要带他到北京,让他到煤山下磕头认罪,向先帝悔过。

赵则鸣领着众人来到李宅,见门开着,就走了进去,发现只有李渔的原配徐氏和二夫人曹氏及她们的两个女儿,其情景与上次在兰溪伊山别业一模一样。

徐氏认得赵则鸣,待之以茶,但回答说她们昨天才刚到杭州,也不知道李渔和戏班去哪里了。赵则鸣等人在宅前宅后找了个遍,都找不到李渔的影子。后来赵则鸣听了郭瞎子的话,才知道李渔不仅离开了杭州,而且是带着李乡君一起走的。原来郭瞎子不甘心,每天都到李宅来盯上一次,看看戏班有没有回来,这天正好碰见了赵则鸣。

郭瞎子认定李乡君与李香君是同一个人,说当初李乡君跟了侯方域,确是秦淮河上一段佳话。不过一个歌妓何必对江山社稷关心太多,朝廷在江南开科取士,侯方域是读书人,总是要功名的,李乡君到头来对侯方域入清太过指责,终究折了桃花扇,葬送了一段美妙情缘。她要是不那么较真,依旧跟定侯方域,何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

这分明是在诋毁李乡君,赵则鸣大为不满,指责郭瞎子胡说八道,对李乡君极不公允。李乡君虽说是位坊间女子,不忘国家大义,民族气节,堪称女中丈夫,胜过多少男儿。与侯方域这样为了功名、不讲气节之人,断其情义,也不算可惜。

郭瞎子一脸不屑,独眼瞪得更大,说她现在跟着李渔戏班,沦落为一个戏子,就值得了?

听到这句话,赵则鸣心里一顿,李乡君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如被李渔所欺,名节美誉岂不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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