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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 鸟
书名： 分身术 作者： 格致 本章字数： 5862 更新时间： 2024-12-30 17:36:44

花鸟第二章

五 号 鹤

一、丁力说

很快，晚餐时间到了。从城市来到湿地，期待晚餐能和湿地出产密切相关。湿地有众多湖泊，湖泊里有众多鱼。本地朋友说这里是鸟类的栖息地，还有多种大型涉禽，心想今天是吃不上鱼了，鱼还不够丹顶鹤、白鹳、鹭鸶们吃。终于服务员端上来一盘川丁子。鱼很小，一盘盛下二十多条。这川丁子太小了，大鸟们嫌不够塞牙缝，于是落到了我们的餐桌上。我夹一条金黄的小鱼放盘子里，先去掉头（我不敢吃眼睛），然后去掉中间那根刺。本地作家丁先生见了说，这鱼可不是这么吃的。他夹起一条鱼，从头开始，一段一段吃了下去，并且什么都不吐出来。我看着他滚动的咬肌，说你吃的也不对。你应该向上伸一伸脖子，把鱼整个吞下去，不咀嚼。他说，我又不是丹顶鹤。

我来向海湿地，就是为了看一看丹顶鹤的。

丹顶鹤，最早在宋徽宗的画上看见过，一共二十只，盘旋在宫殿上，其中两只已落在了房脊的正吻上。据说这幅画来自宋徽宗午睡时的一个梦境。明天上午，我就能看见会吃鱼、能鸣叫的丹顶鹤了。让我意外的是，有人缩短了这个时间，他把我与丹顶鹤的相遇提前到了晚餐的餐桌上。

丁先生此前遇到过多次，主要是开会，会议上的发言一般几分钟。按要求把该说的话说完，一般没有情绪多说。以为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是这个向海湿地的晚餐上，当丹顶鹤成为话题之后，他忽然变得反常了，他霸占餐桌上的话语权，用冗长的篇幅，极具感染力的语言，给我们讲了一个丹顶鹤的故事——丹顶鹤的爱情故事！

他说，多年前，向海湿地就有了鸟类救助站。有受伤受困的鸟，救助站会提供医疗和食物。有的鸟虽然翅膀受伤不能飞走了，但是它憋不住自己肚子里的蛋。丹顶鹤存只很少，全世界才有一千五百只。丹顶鹤的每一只蛋都异常珍贵。救助站开始人工饲养，并取得成功。一只只小鹤出生在向海湿地。慢慢的就攒了二百多只。这些人工饲养的丹顶鹤，可不知道什么叫迁徙。天暖和的时候，湖泊里的小鱼不比天上的星星少，随便吃；天冷了湖水结冰，饲养员阿姨阿舅会拎着一桶桶的食物来喂它们。冬天有暖和背风的鹤舍。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好的家园，踏上那生死未卜的旅途呢？丹顶鹤又不傻。

在向海湿地，可不是只有这二百只丹顶鹤，这些是人工饲养的留鸟。这里是鸟类从贝加尔湖到南方迁徙路线上的一个重要中转站。一些鸟类选择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再继续往北或往南。有的选择留在这里度过夏天，秋天再去南方。因此这里的春秋两季是非常热闹的，是鸟的天堂。

有一年的春天，大批候鸟从南方飞回来，来到这里休息，补充给养，过些天要往贝加尔湖去过夏天。在这些过客中，有一只雄性丹顶鹤，在湖边吃鱼的时候，看见了一只雌性丹顶鹤。它觉得这只鹤优雅安闲，羽毛洁净，一尘不染，飞羽一根都没有折断。它不认识这只鹤小姐。不是和自己一起飞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的。每年南北迁徙的鹤群里的每一只鹤大家都认识。那种长途迁徙，需要大家团结起来，一起对抗风雨。因此，所有的鹤的眼里都是有风霜雨雪的。而眼前的这只雌鹤，它的眼睛里没有下过雨，只有蓝天白云，湖水芦苇，它简单得像一个童话。公鹤试着靠近母鹤，和它打招呼，母鹤没有不搭理它，也频频点头问好。两只鹤就好起来了。它们在湖边跳了一会舞，一边跳一边气喘吁吁地做着自我介绍。原来母鹤是这里的养殖鹤，它有名字叫五号。从来没有迁徙过，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它也被这只饱经沧桑的公鹤迷住了。

4月的向海湿地，草芽刚出水面，水里的鱼儿不断地向水面吹气，水面一圈圈地喧响。硕大饱满的雨滴和鱼儿吹出的脆弱气泡，在湖面上拥挤着。五号鹤情窦初开，贝加尔（丁先生为叙述方便给公鹤起的名字）稳健深情。两只大鸟在湖边舞蹈了一天一夜，把从前世带来的话都倾吐了出来。那些倾吐出来的知心话，掉到脚下的湖水里，使湖水都上涨了，使湖水都热得烫脚了。两只大鸟互诉衷肠后，感到那么轻松快乐。它们把话说完了之后，就互相一遍遍对着蓝天和湖水喊着彼此的名字。

——贝加尔、贝加尔……

——五号、五号……

两只美丽的大鸟，说完了情话，就在明晃晃的月亮下私定终身，并连夜在芦苇深处，去年的枯黄而柔软的苇草上，搭建了温暖的巢穴。五号鹤用它灵巧的喙把苇草编成同心结。从此它俩开始了双宿双飞的幸福生活。

很快，它们爱情的结晶诞生了——两只晶莹、玉一样白的鹤蛋！它俩视若珍宝，轮班守候。不让风吹着，不让雨淋着。更不能让那四只脚的坏蛋发现了。

一个月后，它们的宝宝又一次诞生了。鸟类是要诞生两次的。第一次的诞生只是诞生的前半部分，它们从蛋壳里破壳而出，才最后完成了诞生。所以鸟类的出生，历时一个月左右，期间危险重重。

两只鹤从喜得贵子的惊喜中醒来，开始了哺育抚养小鹤。它俩两班倒。五号鹤上午出去觅食，贝加尔下午出去。到了晚上，经过两只大鸟的不懈努力，两只小鸟都吃饱了，两只大鸟也吃饱了。一家四口睡在柔软温馨的草窝窝上。四周的芦苇已经长高，高到贝加尔站起来，再伸长脖子，都看不见了。它们更安全了，在汹涌的芦苇的保护下，那凶恶的金雕也看不见它们了。

转眼，它们的孩子长大了。羽毛从幼稚的灰变成白色。又从白色中长出黑色尾羽和黑色飞羽。不看眼神，哪里都和它们的爸爸妈妈一样了。

小鸟长大，秋天也到了。中秋节的月亮，是它们一家在向海看到的最后一个满月了。下一个满月前，它们就要飞走了。

但五号鹤从小被饲养，没有体能支持长途迁徙。它也不懂为什么要飞走。不懂贝加尔向它描述的南方。它眼睁睁看着贝加尔带着两个孩子飞上天空，身影一点一点变小，最后成为三个黑点。

五号鹤从此举颈呆望南天，不思茶饭。后经工作人员多方开导安慰，才没有绝食饿死。最有效的一句话是喂食的小姑娘对它说的：你只有吃些小鱼，才能活到明年春天。明年春天，贝加尔会回来的。

五号鹤开始进食，熬过了漫长的冬天。第二年春天，草芽跃出水面的时候，大批候鸟从南方飞回来了。在这些风尘仆仆的候鸟中，有一只丹顶鹤，准确地找到了去年的鸟窝。它是贝加尔。

五号鹤犹如重生，与贝加尔在湖边重逢。它们来到去年的旧居，开始修葺。贝加尔清理窝里的淤泥，五号鹤衔来新鲜干净的苇草。它用灵巧的喙又编了好几个同心结。

一切都和去年相同：产蛋、孵化、哺育、小鸟长成大鸟，然后，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所有工作人员都紧张起来。他们为五号鹤担心。

9月末，第一批候鸟起飞，离开向海，向南方飞去；10月初，第二批候鸟起飞，离开向海向南方飞去。当最后一批候鸟迎着早上的轻霜飞向南方的时候，贝加尔好像忘记了迁徙，它还和五号鹤在湖边悠闲地吃鱼。

直到这个时候，向海基地的工作人员才明白，贝加尔不走了！它不能离开五号鹤！它要改变自己，从候鸟变成留鸟！

从此，贝加尔再没离开过五号鹤。它们在这里度过冬天，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它们在向海这个鸟的天堂，过着幸福的生活！

带着这个美好的故事，我回房间休息，并且很快睡着了。我没能梦到丹顶鹤，更没能梦到五号鹤和贝加尔。它们太幸福了，无须我牵挂，因此不入梦来。

二、水田说

第二天上午，我们来到向海湿地的丹顶鹤养殖基地——鹤岛。上午十点，是丹顶鹤放飞的时间。

一开始，我站在鹤舍上面的山坡上。下面是一字排开的十几个鹤舍。每个鹤舍里有二十只左右丹顶鹤。鹤舍背靠小山梁，面向湖泊水草扶疏。这符合风水宝地的要件。

怪不得这里的鹤，人丁兴旺。

一会，见饲养员打开了一个鹤舍的铁栅栏门。二十几只丹顶鹤从里面出来。然后，自动排成行列，飞上了天空。

鹤刚从里面出来，也是杂乱无章的。等一飞上天空，它们的双脚一离开地面，立刻就有了秩序，有了队形。看来陆地还是最安全的，最省力的，可以漫不经心的。而空中虽然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看着无遮无拦，但有看不见的阻碍，在空中隐藏着。

丹顶鹤了解天空，所有有翅膀的鸟都了解天空。只有人类认为在天上飞是最轻松自由的。它们知道天空的规则，谁也不敢任性。谁也不敢单飞。面对天空，它们必须团结，相互支持，靠合作的群体凝聚力。它们生来懂得空气动力学。一行丹顶鹤飞上空中，最前头的那只，应该是最累的。如果长途迁徙，打头的鸟，应该是大家轮班的吧。

二十几只丹顶鹤，排成一行，飞上蓝天，又近在眼前，那巨大的翅膀，真是太美了。鹤类是最优美的鸟。它们站在那里不动都已经美得让人惊讶，再飞起来，扇动翅膀，那种美，简直令人晕眩。人间怎能有这样的造物！怪不得日本在丹顶鹤栖息地，冬天人工饲喂丹顶鹤，使丹顶鹤成为留鸟。日本人不能忍受丹顶鹤在冬天离开他们，哪怕一个冬天也忍受不了。

人工养殖的丹顶鹤就是有良心啊！它们飞出不到一千米，鹤在视线里刚刚变小，就在那里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开始往回飞了。它们不想飞太远。离开人的视线，它们感到不安全。远处有什么？远方是什么？它们都不想知道。它们只知道鹤舍温暖，脚下的湖泊里有成群的鱼儿。

冬天结冰了，也有阿姨把新鲜的鱼儿送到嘴边，有这样衣食无忧的家，谁还愿意去那生死未卜的远方。

等鹤飞回来，就站在鹤舍前的空地上，与游客近距离接触。这些丹顶鹤并不躲人，愿意和人在一起玩。可能因为这些游客和每天照顾它们的饲养员一样，所以丹顶鹤把每一个游客都当成了好人。大家受宠若惊，忙着和天仙般的丹顶鹤合影。一只丹顶鹤就在我身边。我向它伸出手，手心朝上。那鹤在我的手心里啄了一下，竟然很疼。

如果再用一点力，就会啄坏。我缩回手，那鹤不死心，追着我想再啄一下。它认为手心朝上是有食物给它。我转身就跑，它竟然追我。多亏周围很多人，鹤找不到我了才作罢。显然我的举动对鹤构成愚弄，鹤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给它吃的就逃跑了。这件事，会使它对人类的印象坏了一些吗？

除了看鹤舞、看鹤飞翔，我上午来这里是带着心事的。我靠近一位在游人中间照顾丹顶鹤的女饲养员，悄悄问她：“哪只是五号鹤？”她戴着大遮阳帽，脸上包着纱巾，木然看着我，不知如何回答。她似乎是不知我在说什么，或感到我的问题很难。总之，她看了我一眼，木了一会，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转身去追赶一只跑到外围的丹顶鹤去了。

也许她是新来的，不知道五号鹤的故事？五号鹤是多年前的故事，但鹤的寿命是五十到六十岁，五号鹤应该还活着啊！

就在我陷在人群、鹤群，试图与身边的丹顶鹤交流合影的时候，有朋友喊我，引见我认识了本地电视台的一位记者。他叫水田，曾拍摄过丹顶鹤的专题片。这个片子拍得非常好，在央视播出，引起广泛好评，尤其是使更多的人认识了丹顶鹤，知道了东北吉林的白城，知道了向海湿地。外地人、外国人都是通过水田的专题片知道东北的西北、白城的向海湿地，有一群美丽的丹顶鹤。

水田和我说他知道很多丹顶鹤的故事，愿意告诉我。

我们站在鹤群里说了一会话，就开始往回走。和丹顶鹤的会见，是有时间限制的。在我们沿着湿地的木栈道往回走的时候，我问水田：“五号鹤的故事，你知道吗？”

水田是新闻记者，他说话简洁、准确。作家丁力在饭桌上，口泛白沫讲了半个多小时的五号鹤的故事，水田用一句话就叙述完了五号鹤的一生。

水田说，那只野生公鹤，飞走就再没飞回来，五号鹤最后抑郁而死。

三、我说

现在，关于五号鹤的故事，有了两个不同的版本：作家丁先生的版本；记者水田的版本。

作家丁先生的叙述冗长而华丽，使用了诸多修辞。

在丁先生的叙述里，五号鹤的故事一波三折，虽也经历了离别之苦，但结局，多么令人欣慰；水田的叙述简要而短促，对于五号鹤的悲剧，没有给听者铺设任何缓坡。我的心顺着水田的话轰然跌落了下去。

那么哪个版本更接近于五号鹤的真实命运呢？往往，使用语言越多的，离真实越远；使用语言越少的离真相越近。

从两位叙述者的职业来看：作家更长于虚构，而记者追逐真相。

从这两个角度一看，几乎是一目了然：丁先生虚构了五号鹤的幸福生活！

那么，丁先生为什么不顾事实，还理直气壮、激情饱满地虚构五号鹤的故事呢？

我们先来看看丹顶鹤繁殖地、越冬地和迁徙路线：丹顶鹤的繁殖地主要有：黑龙江扎龙、三江平原、兴凯湖区、吉林北部向海湿地、辽宁双台河口、内蒙古东部、俄罗斯远东黑龙江流域。

丹顶鹤的越冬地：朝鲜半岛中部、中国江苏盐城沿海地区。

它们的迁徙路线有两条：

1. 扎龙—双台河口—环渤海湾—黄河口—日照—盐城。

2. 兴凯湖区—长白山东缘—图们江口—朝鲜半岛。

从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鸟类的迁徙路线非常之长。旅途中存在诸多危险，有时还要飞越硝烟四起的战场。沿途有邪恶人类偷猎。有的国家有动物保护法，有的国家没有。有的人群善良，尊重生命；有的人群邪恶，随意践踏生命。20世纪90年代发生过农民使用农药毒死丹顶鹤事件。虽是误伤，但在丹顶鹤落脚的滩涂使用农药，不能说是无罪的。

丹顶鹤是忠贞的鸟，一旦认定配偶，则此生不变。那么贝加尔没回来就不是移情别恋了。那么，贝加尔去了哪里？它在第二年春天为什么没有回来？推测的答案就是它在迁徙的途中遇到了不测。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类猎杀了或误杀了。那么，猎杀贝加尔的人，同时也杀了五号鹤，还有此后没能出生的众多的鹤孩子们。

丁先生作为白城本地作家，他是了解丹顶鹤基本的习性的，也了解丹顶鹤的迁徙路线。他也知道贝加尔在迁徙途中死于非命。这是人类的罪孽。那么也就是每一个人的罪孽。每一个人都要为贝加尔的死负责。那么作为一个作家怎样对丹顶鹤的悲剧命运负责呢？

作家丁先生发现自己对此事无能为力，只能暗自叹息。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可以使用语言和文字，强行介入到五号鹤的命运中来。他可以用语言大幅度地扭转五号鹤和贝加尔的命运。世间事，最后都将在白纸上沉淀。他不接受水田的真相。他认为水田在这件事上毫无作为，任由悲剧发生而无动于衷，这是不对的。丁先生行动了起来，在五号鹤故事的废墟上，用沉痛的心培育出了一株茁壮的花朵。他穿越时间，强行介入，在他构建的故事里，五号鹤的悲剧不会发生。他不会让五号鹤抑郁而死，也不会让贝加尔在归来的途中被人类的子弹打中、被人类的毒药毒死。他用有力的手，慈悲的心，扭转了五号鹤的命运，并使之昭然于世。据说，丁先生在许多聚会上，讲述五号鹤的故事。他使用大量美好、温暖的语汇，使五号鹤的幸福生活，一次比一次更完美动人。所有丁先生的朋友和同他一起吃过饭的人，都知道了五号鹤的美丽故事。都觉得我们的人间多么美好。要做善事，让我们的生活像一首歌一样。丁先生在饭桌上给我讲述完五号鹤的故事后，他说，你名气大，你把五号鹤的故事写出来，拿到发行量大、级别高的杂志上发表，让更多的人知道五号鹤的故事。我被感动得立刻答应了。这么美丽动人的故事应该传扬。人类要向丹顶鹤学习啊！至此，我也加入到扭转五号鹤命运的行动中来了。我成了丁先生的帮手。我也是作家。我也运用丁先生的办法尽可能地把这个世界照亮。别让我们的孩子看见贝加尔的尸体，别让我们的孩子对世界丧失希望。

在这个世界上，在尸体上，在废墟上，栽种花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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