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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虎辞山 作者: 猎衣扬 本章字数: 6155 更新时间: 2025-05-19 17:23:35

月上中天,骤起寒风。

医馆西厢房的窗子没有关好,冷风贯入,直吹躺在床上的周骁。

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缓缓张开了眼,床脚边有一方桌,骆凝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周骁蹑手蹑脚的爬起身,唯恐惊动了骆凝。

清冷的月光伴着微微跳动的烛火,将骆凝的身影投在了墙上,周骁一眼看去,便再也移不开眼睛。

他喜欢骆凝,他骗不了自己。

只是,他不知道从何时起。

是从那年骆凝将他自河中捞起时吗?似乎不是,那时周骁年少,不但未说个“谢”字,还使了混赖,与骆凝厮打,气红了她的眼眶。

是从码头分别,周骁将母亲遗留的玉哨相送骆凝吗?似乎也不是,那是周骁只顾着与她恩怨两清,并无丝毫情意。

是前日里在茶楼内,周骁凭着性命不要,为骆凝示警报信吗?似乎也不是,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周骁虽算不得英雄,但绝非忘恩鼠辈。

那这个叫骆凝的姑娘究竟是从何时起,在周骁的心中烙下了印痕呢?周骁想不通,也想不懂。

虽然和骆凝见了不过数面之缘,但他却觉得彼此已经相识了很久。

“唉——”周骁一声轻叹,低头看了看自己小腹上已经包扎妥帖的伤口,心中暗暗自语道:

“那戏文里唱得对:饥饿难忍心志迷,抬头不辨路东西。可叹茫茫无人迹,填于沟壑有谁知!说什么贫和富命里相招?它将那人间事任意颠倒,我好似风中柳絮浪里萍飘。(选自京剧《漂母饭信》)淮阴侯韩信满腹韬略,尚要受胯下之辱,困饿苦寒,我一个……身无长技地落魄穷人,哪里配得上她。胡乱攀附,终究误人误己。”

心念至此,周骁披衣起身,连包裹也顾不上收拾,贴着墙根,轻手轻脚的出了门,扭头顺门缝一瞧,骆凝尚在屋中酣睡。

“骆姑娘,我这一去,山高路远,虽再无相见,但我仍会日日夜夜为你祷祝,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周骁双手合十,抵在脑门上,冲着月亮拜了两拜,一路小跑出了医馆,顺着大街向南走,不多时便到城门下。

城门还要两个时辰才开,周骁怕被守城的兵丁盘问,一个转身缩进了一条小巷,蹲在一棵大柳树下,等着天亮。

正发愣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周骁耳边响起:

“姓周的,你就打算这样躲一辈子吗?”

周骁闻声回头,只见骆凝孤身一人,拄着一根木杖,立于瑟瑟寒风之中。

“骆……”

“你心里可有别人?”

“没……没有。”

“你对我……可有……”

“没……没有!除了救命大恩不敢忘,再无其他。”周骁深埋着头。

“好……很好!好一个再无其他,也怪我,一厢情愿!”骆凝一声苦笑,心如刀绞。

周骁将半个身子缩在树后,不敢去看骆凝的眼睛。

“你说话啊!”骆凝的声音已然哽咽。

“我……我无话可说。”

“求你,你说一句真话,哪怕是一句……”

“我说的……都是真的。”

“不!不是!不是!既然是说真话,必然是心胸坦荡,既是心胸坦荡,你为何不敢看我?”

“我……”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周骁的左脚向前买了半步,险些控制不住的冲出去。

他想光明正大的站在骆凝面前,告诉她,自己喜欢她。

但是,他不能,那股源自灵魂深处,深深渗入骨髓里的自卑犹如千斤重负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脚下的那一步。

“罢了。”骆凝又一声苦笑,从颈下摘掉了那只玉哨,死死的攥在了掌中。

“周骁,现在……你只要说一句,你讨厌我,我便将它还你,你我永生不再见。”

“不……”周骁脱口而出。

“你看?我就说……你不是这样的,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骆凝破涕为笑。

“不……不是。”周骁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什么不是?”骆凝抹了抹眼泪,就要上前。

黑暗中,周骁退了一步,后背正顶在一闪破烂的木门上,他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木门的门缝中赫然浮现出一只勾着油彩的眼睛。

这眼睛周骁是认识的,正是茶馆里那个使双钩、扮红娘的女匪首。

“骆……”周骁刚要叫喊,示意骆凝快逃,半空中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捏住了他的喉咙,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后心。

“躲在这儿,都能被你找到。”

“我……没找……”

“别叫嚷,一个也是杀,一双也是杀。”“红娘”的语气寒冰一般冷。

“周骁,你……”骆凝满眼期待,一瘸一拐的向着周骁走来。

周骁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

“你……怎么还不走?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不喜欢你!”

“你说什么?你刚才明明……”骆凝一愣,定住了脚步。

“明明什么?我念你是个女流,照顾你的脸面,你却……你却一再不识好歹,非要我把话挑明了吗?”

“你……”

“你什么你!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实话告诉你,爷们儿戏班出身,什么胭脂佳人没见过,爷喜欢的是那柔柔弱弱、体贴娇羞的姑娘。你……你再悄悄你……你……你你你粗手大脚、舞刀弄棒,哪里有半点好女子的样儿。我……我烦你还来不及呢!”

骆凝听到此处已是泪流不止,心如刀搅:

“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你还送我这哨子……还说这是你娘……”

“送哨子怎么了,小爷送的东西多了,样样都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骗女人的话,怎么总有人信!你快走吧!小爷和你恩怨两清,你救我一场,我救你一场,两不相欠。”

“周骁……我恨你!”骆凝双眼紧闭,将玉哨一抛,抛在了周骁的脚边,一转身,拄着手杖跌跌撞撞的离去。

一瞬间,周骁仿佛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弯腰拾起那玉哨,靠着柳树瘫软在地。

两眼呆滞,瞳孔无神,他应该是想哭的,但是却再也流不出半滴泪水。他只知道他伤了自己最喜欢和最喜欢自己的那个人的心。

“红娘”皱着眉头,缓缓地收起了匕首,轻轻地拍了拍周骁的肩膀,徐徐说道:

“小兄弟,要不是今日你害了我好事,单凭你这有情有义的脾气,本姑娘少不得要与你结交一番。我也是女子,深知这个中的滋味,也罢,我暂且放你去追她,将真相与她言明之后,我再杀你不迟。”

“真相?什么真相?”周骁有气无力的扬起了脖子。

“真相……就是你被我胁迫,适才一番话言不由衷。”

“不由衷?就算是说了由衷的话,我又能给他什么呢?我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穷苦人,无片瓦遮头,无一技傍身……她跟了我,能得到什么呢?”

“红娘”柳眉倒竖,抬手给了周骁一个大嘴巴。

“混账东西,你以为我们女子求的就是这些吗?”

周骁左半边脸颊高高肿起,他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沫子,看着骆凝离去的背影笑着答道:

“她可以不求,我却不能不给……”

“红娘”伸手一捞,揪着周骁的领口将他提了起来,扬手正要再打,半空中一只大手伸来,拦住了“红娘”。

“阿敏!”来人正是郑三山。

“师父,这混账该打该杀。”

“哀莫大于心死,他虽坏了咱们的事,但好歹也算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盗亦有道,咱们不能滥杀。再等等,天亮开了城门,咱们藏在百姓里,混出城去。”

“这小子怎么办?”

“未免走漏风声,先扣在手里,明日离了城,脱身后再放。”

“便宜你了。”阿敏两手一推,将周骁推倒在地。

月明星稀,郑三山坐在柳树下,拔开了腰间葫芦的塞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散逸而出。郑三山猛灌了一口,叫了一声痛快,从道袍的袖子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油腻腻的炸花生,嚼一口花生,喝一口老酒,咿咿呀呀的哼上了小曲儿。

“小姐小姐多风采,君瑞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了相思债,无限的春风抱满怀。一个是半推半就惊又爱,好一似襄王神女赴阳台。不管我红娘在门儿外,这冷露湿透了我的凤头鞋。…..”

一旁被反捆双手的周骁正为一个“情”黯然神伤,泣泪连连。这边的郑三山却哼哼唧唧的唱着《佳期》(京剧《西厢》唱段),将气氛搅得尴尬至极。

“最可怜背人处红泪偷弹。佳期数不清黄昏清旦,还有个痴情种忘废寝餐……”郑三山捏了一个兰花指,歪着脖子乱扭。

“呸!你能不能把嘴闭上,恁地吵闹!”周骁实在忍不了,出声喝骂。

郑三山吧唧吧唧嘴,皱着眉头笑道:

“小王八羔子,忒不讲理,我唱我的,你哭你的,互不干涉,你骂老子作甚?”

“我……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刚才唱道哪儿了,对对对,咳,非是我愿意传书递简,有情人成眷属不羡神仙。张相公,开门呐……”

“别唱了!别唱了!难听死了!”

“嘿呀!我看你是活腻了。”郑三山站起身,走到周骁身前,右手五指攥拳,在他鼻子前头晃了两晃。

“小子,砂锅大的拳头你见过没有,这一拳下去,脑浆子都你砸出来,你信不信?”

周骁一瞪眼,使劲地把脑袋往前伸,急声喊道:

“好好好!有本事的一拳打死我,你要是打不出我的脑浆子来,你就是养的,来来来,招呼!奔着儿招呼,老子早就活腻歪了,来来来,成全我,我谢谢你!”

郑三山被周骁吓了一跳,抽了抽鼻子,出言笑道:

“人家姑娘走了,你倒是来本事了!刚才干嘛去了,你这刚猛暴烈的性格,怎么不在人家女娃面前抖一抖啊?”

“我……”周骁一时语塞,腮帮子鼓动不止。

“你……老头儿,你把你那酒给我喝一口行不?”

“我这酒可烈!”

“要的就是烈酒!”

“好好好,你张嘴,我喂你一口。”郑三山笑着把葫芦递了过去,周骁对着壶嘴,咕嘟咕嘟的连喝了三大口,此时他气上心头,愁肠百结,恨不得一头醉死。

“咳咳……咳……辣……辣……”周骁被烈酒呛得满面通红,咳嗽不止。

“哈哈哈哈!”郑三山笑得直拍大腿。

“你笑什么?”

“你管我笑什么?还敢不敢喝?”

“敢!老子死不都怕,有什么不敢?”

“好!好好!”郑三山抚掌而赞,二人你一口我一口,不多时便将葫芦里的烈酒喝了个大半。

周骁酩酊大醉,眼花耳热,诸般情绪涌上心头,仰着脖子瞪着柳树大骂不休,将这些年的心酸悲苦一股脑的倒了出来,郑三山一边劝酒,一边听他唠叨。

正当时,周骁说道自己当年被骆沧海的大徒弟姜伯符按到地上羞辱一事。

“反了他个王八蛋!”郑三山一声暴喝,振衣而起,飞起一脚,踹在大柳树上,震得树枝哗哗作响。

“老头儿,你这是……”

“姓骆的老东西是个大王八,教了个徒弟是个小王八,师徒俩一个德行,这两块料恨不得在自己脸皮上写一排大字——老子天下第一。姥姥!凭什么啊?他凭什么那么自信啊?他凭什么瞧不上别人啊!他到底哪儿厉害啊。他……他是哪来的自信呢?还有你!你怕他干什么?你怂什么?你和他争啊,和他斗啊!”

“我?我……无财无势,文不成武不就,拿什么和人争?”周骁灌了口酒,满目萧索。

“不行!不行!你绝对不能这么算了。小子,换了别人我不管,只要是和骆沧海沾边的事,半点不能让,我这一辈子,活的就是这一口气!你……你必须和他的徒弟争,不仅要争,还要赢!文不成的事,我帮不了你了,但是这武不就的事,我能帮你。我教你练武怎么样?”

郑三山一拍胸脯,目光灼灼地看着周骁。

“你?”周骁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郑三山。

“对啊!我!”

“你不行。”周骁摇了摇头。

“为什么?”

“人家姜伯符的师傅可是骆老镖头,骆老镖头一代名家,一身八极拳,贯通内外……你一个山贼草寇……”

“放屁!放屁!兔崽子,再敢乱说老子崩了你的牙!他骆沧海哪点能强过我?不就是八极拳嘛,老子才是家传正宗。”

言罢,郑三山一抹胡子,腾身而起,吸气入腹,往返吞吐三次,两手自肋下上提,右脚震脚发力,腿开马步,两掌猝然平推,轻声喝道:“看好了,这是秘传的行劈法。”

郑三山左脚向左上步成弓步,拧腰晃膀,两臂在体前顺时针缠绕一周,在左拳收于肋间的同时,向前撑击右拳。

“啪——”郑三山衣袖因快速抖动,发出一声脆响。

“八极拳发力须贯通於肩、肘、拳、胯、膝、脚六个部位。动如崩弓,发如炸雷,势动神随,疾如闪电。”

郑三山左脚向前上步,右掌成拳上架于头上方,左掌下按于裆前,右腿屈膝提起,脚尖轻擦地面向前滑动。

“嗯——”郑三山右脚震步落地,同时右拳向下劈打,左掌抱拦右小臂。

“八极拳行气,始于闾尾,发于项梗,源泉于腰,行步若淌泥,外方内圆,抖胯合腰。”

周骁瞪大了眼,被郑三山这两式拳招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邋遢老道,动起手来竟然威猛如斯。

“再看虎扑!”郑三山瞳孔一缩,两脚向后蹭挂成弓步,右拳变掌向右前方横砍,左掌按于腹前,右腿屈膝提起,震步落地,左脚上步,两掌在体前向上抄捧,左掌向前扑按,右掌下拉至肋间,十趾抓地,两膝微蹲。这一扑,一瞬之间足足蹿出了三步远,风声扑面。

“小子,你只知骆沧海的八极拳厉害,但不知你可明白何为八极?”郑三山收了拳势,开腔发问。

“这个……我不知道。”

“八极者,八方极远之地也,与技击搏斗中,要心存极远,身不舍正门,脚不可空存,眼不及一目,拳不打定处。比如,我这一拳要打你胸口,但是我的拳意要在你胸口之后,只有这样,才能将劲力打穿,你现在站在我的东南方向,我要撞你,而非撞你,而是整个人向东南方面闯动,正好撞倒了站在我面前的你。人每向目标发一道力,都会经过一个“起-盛-衰”的过程,如果目标定的近了,你的力就会在“衰”的环节打到了人,倘若你把目标挪远,将对手看“穿”看“透”,你的力才能在“盛”的环节打到人,此谓之八方极远,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郑三山的话过于深奥,周骁如堕云雾之中,虽然好像摸到了某些边际,却又无法诉诸言语。

“真传一句话,家传万卷经,拆开淡如水,包藏贵如金。小子,我说的这些,可是千金难求的东西。我想收你做徒弟,好教你跟骆沧海的徒弟争胜,若你能赢,抱得美人归,不但对你是一段好姻缘,对我也是大大的争光啊,试想那骆沧海的宝贝女儿成了我的徒弟媳妇,他自己的徒弟一败涂地,哈哈哈哈,我这后半辈子都扬眉吐气,我定要日日在他眼前晃荡,气死他这个老东西。只不过…..”

郑三山语气一顿,神情一肃:“小子,我虽有心教你武艺,但古语有云——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医不叩门,师不顺路。我这人虽然破落穷困,但身上的功夫却是历代祖师一拳一脚留下来的,千金不换。你学与不学,全看自愿,我不会强求,以免轻贱了拳术。”

周骁闻言,屈膝跪倒,以头叩地:

“求师父教我。”

“真想学?”

“若得授业,必不相负!”

“就凭你在茶楼舍命为骆家示警的忠义胆气,我信你!只不过,学拳要吃苦,不知你受得受不得。”

“受得!”

“好!”郑三山抚掌大笑,解开了周骁的双手,拍着他的肩膀问道:

“身上可有财物,以作束脩?”

“何为束脩?”

“就是学费!”

“弟子一贫如洗,身上只有我娘留下的一个玉哨,和半个……烧饼!”

“把烧饼拿来给我!”

周骁从怀里掏出了半块包在油纸里的烧饼,捧在手中,满脸羞红,深埋着头,不敢去看郑三山。

郑三山接过烧饼,不以为意,大声笑道:

“正好!正好!酒过三巡,腹中饥饿,饼者,五谷也,民以食为天,世上珍宝无有能于此相比者,今后,你便随我学武,只要你肯下苦功,我郑三山必不藏私。”

周骁眼眶微红,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

“我旧时在戏班学艺,尚需考校三年心性,您因何如此信我?”

郑三山下了口酒,咧嘴笑道:

“我也不知道因何?我这人一直想找个徒弟,看上你了,那就是你,倘若我看错了,只怪我有眼无珠,是好是坏,老子一力承担便是!对的终究错不了,错的终究对不了,考校来考校去,无趣,无趣!”

周骁展颜一笑,轻声说道:“您错不了。”

“我觉得也是!”郑三山一声豪笑,拉起了周骁的肩膀,一瞬间又恢复了他那张老不正经的面孔,一手揽着周骁的脑袋,一手指向远方漆黑处,大声唱道:

“背地里堪笑诸葛亮,他道老夫少刚强。虽然年迈精神爽,杀人犹如宰鸡羊。催马来在阵头上,那旁来了送死的郎。宝刀一举红光放,无知匹夫丧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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