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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虎辞山 作者: 猎衣扬 本章字数: 10787 更新时间: 2025-05-19 17:23:35

黄昏已过,正值乌金西坠,玉兔东升。雅间内的灯火被离去的那二人吹灭,四面门窗一关,黑压压的不见一丝光亮。周骁背贴着墙,小心翼翼地向前抹去。

突然,周骁的脚尖不知踢倒了什么东西,仓促之下,竟将他绊了一个趔趄,周骁立身不稳,向前一趴,正砸在桌子上。

“呼——”周骁出了一身的冷汗,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了一阵。

除了自己的心跳,再无其他的响动。

“幸好……幸好没人!”周骁捶了捶胸口,定了定神,从袖子里翻出火折子,点亮了桌子上的油灯,一手托着油灯的底座,一手笼着火苗,扭回头向地面照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绊了自己一跤。

谁知这一照,差点将周骁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墙角边并排躺着两具尸体,全都双目圆瞪,喉咙处被人割开,鲜血流了满地,

周骁长大了嘴,想要呼喊,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整个人好似一台老旧的风响,来自胸腔的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呕哑的杂音。

“这……”周骁坐在了地上,眼睛根本无法从那两具尸体上移开。

那两具尸体的面目,周骁认得的,他们一个是戏班的班主!一个是戏班的“掌箱”(掌管箱柜锁钥的专人)!

“死的这俩……是戏班的人,刚才出去那俩……是谁?前日,分明是这位班主将一众人马带进茶楼安歇,咱们此时便尸横此处了?莫不是有贼混进了戏班,杀了班主和掌箱,另图他谋!”

周骁使劲地搓了搓脸,一阵阵的眩晕。

“不行,这茶馆的掌柜对我有恩,倘若有人要行歹事…..我不能不管。我且先不声张,跟去看看……”

周骁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将屋内摆设恢复原样,吹灭油灯,倒退着出了门,右手提上一只装热水的铜壶,左肩搭上一条白毛巾,沿着回廊绕到后台,偷眼向已经扮好了像的“林冲”和“陆谦”看去,这二人在戏台一左一右站定,两名龙套“管营”和“富安”也从阴影之中现出身形,这四人候场一不听“文场武场”(文场指锣、鼓、铜、革,武场指琴、弦、丝、竹),二不看“坐钟提调”(舞台现场总指挥),四个人八只眼齐齐的向台子底下第一排的雅座看去,那雅座之上坐着的乃是个满脸褶皱,颔下无须的老头儿,那老头儿身着绫罗锦袍,腰悬羊脂美玉,手上戴着扳指,指尖捻着佛珠,好一派穿金戴银的财主派头。别看他瘦得皮包骨头,但双眼矍铄,看着戏台上的花旦唱念,止不住的喝彩。

“唱得好,赏!”老头儿直起身来,发出了一声尖细的高音儿。

旁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厮捧着一只盖着红布的清漆托盘,老头儿掏出了一只墨玉鼻烟壶,拔开塞子凑到鼻孔底下使劲地吸了两口,伸手使劲地搓了搓脸,掀开托盘上的红布,露出了底下的东西。

那托盘上密密麻麻的堆满了珍珠翡翠、玉镯元宝。

老头儿新手一抓,攥满一把,甩开胳膊,往台上一抛。

“走你!”老头哈哈大笑。

台上的花旦眼神一亮,唱得越发起劲儿:

“二八女在房中心中自叹,思想起儿的父好不惨然。都只为遭不幸把命染,留下了母女们受尽熬煎。我的母到前村听讲经卷,只剩下奴一人看守家园。”

老头儿听到妙处,笑得脸上皱纹都堆到了一起,两手捻了个兰花指,站起身来,学着那台上花旦的身段,扭着腰肢合着唱道:

“那位小娘子,请来见礼”

花旦眉目含情,望着老头儿唱道:

“适才间开了门来观看,见一少年赛潘安。站在门前将奴看,倒叫我二八女面带羞惭。

“好好好!真是妙极!赏赏赏!都赏了去!”

老头儿一推小厮,催他去打赏,自己则往椅子上轻轻一坐,端起茶碗就要喝水。

突然,老头儿好像想起了什么,只见他轻轻地用手指弹了弹茶碗,在他身后缓缓站起了两道身影,这两道身影,周骁再熟悉不过了。

尽管骆凝扮了男装,嘴上还贴了两撇胡子,但是周骁仍旧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

一眼,只用了一眼!

此刻,周骁只觉得万籁俱寂,满场的灯火瞬间熄灭,漆黑一片之中唯有骆凝的头顶亮起了一束光。

骆凝身子略微前倾,想要接过老头儿手中的茶碗,这时,站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缓缓转动了一下身子,用肩膀挡了一下骆凝,只这一瞬间,周骁看到了那个男人的侧脸!

是他!姜伯符!

周骁咬紧了压根儿,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

姜伯符的肩膀轻轻一靠将骆凝撞开了半步,骆凝一愣神,姜伯符的手已经不着痕迹的伸了出去,将老头儿手里的茶碗托在掌中,凑到嘴边呷了一小口茶水,笑着点了点头,将茶碗又递回到了老头儿的手中,老头瞥了一眼姜伯符,接回茶杯,也不嫌弃,仰头一口,喝干了大半碗茶水。

姜伯符在给那个老头儿试毒。

周骁瞳孔一缩,瞬间想明白了这当中的关窍。

镖局劫镖有“六大镖系”,说白了就是镖局接活儿的买卖有六类。曰:信镖、票镖、银镖、粮镖、物镖、人镖。这个老头儿就是广盛镖局接的人镖。

既然骆凝和姜伯符是来保护这个老头儿的,台上的那四个人想必就是来杀这个老头儿的。

“当当当当——咚咚锵锵咚咚锵——”

台上雨大般的鼓点响了起来,“林冲”上场了!

“不行,不能让这伙歹人伤了她。”想到这儿,周骁抬腿就要冲出去示警,可转念又一细想,低头看着看着自己这一身茶楼小厮的打扮暗自说道:

“这老头儿非富即贵,我这副打扮,冲出去闹将起来,少不了要连累茶楼的掌柜,他对我有恩,我万万不能害了他。”

周骁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将铜壶放在一边,闪身跑回了后台雅间,锁好门窗,向地上的两具死尸拜了两拜,掀开戏班的衣箱,拽出一套戏服,穿戴妥当,对着镜子捻起笔,蘸着油彩给自己勾了一张大花脸,小跑着冲到了后台。

后台边上的“催场”吓了一跳,刚要来拦,周骁飞起一脚,将他踹到,三步并作两步,一连五个前空翻,腾身跃上了台。

周骁自小学戏,武生武净都是下了苦功的,这一串跟头翻得又高又快,动作行云流水,落地纹丝不动。

此时,正值“林冲”唱道:“一场风雪猛烈,将营房压倒,俺林冲若早回一步。险哪!风雪破屋瓦断苍天弄险,你何苦林冲头上逞威严,埋乾坤难埋英雄怨!忍孤愤山神庙暂避风寒!”

“林冲”唱罢一段,摆了个亮相的架子,一扭头正看到周骁翻着跟头跳上了台,周骁这一身扮相,头戴夫子盔,身着绿色大靠,黑髯长及腰下,手提春秋大刀,脸谱朱红涂底,丹凤眼,卧蚕眉,额上三道冲天纹,中间一道处成弯曲状从旁向下,在眉之间勾成一个蝙蝠图形。

周骁扮的赫然正是“武圣关二爷”。

此时,万籁俱寂,不仅“林冲”懵了,观众懵了,连鼓乐班子都懵了,梆子停了,胡琴住了,几十双眼睛齐齐的看向了周骁。

周骁咽了一口唾沫定下神,硬着头皮唱了一嗓子《走麦城》的戏词:

“耳听得麦城外吴兵魏将,大小儿郎闹嚷嚷。旌旗招展人马广,站在城楼观四方。”

“林冲”抽了抽鼻子,望了望台后的三个同伙,头上的汗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差点冲花了脸上的油彩。

“这位关公,是个什么路数?我……我接下来的戏怎么唱啊?”“林冲”皱紧了眉,一提花枪,硬着头皮念白道:“坐庙中饮冷

酒心如霜降,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凉。猛听得山门外有人喧嚷,转眼间草料场冲天火光,停酒盏隐墙边放眼观望,原是……是…….是关二爷站在……某的身旁,敢问关二爷何处来……何处往?”

周骁一抬眼,正看到“林冲”一双圆眼瞧着他左右乱瞄,右手持花枪,左手若有若无地向腰间摸去。周骁舔了舔嘴唇,一挑髯口,扭过身来,一指躲在左侧幕布后头的“陆谦”,看着台下的骆凝开嗓:

“东南俱都是吴兵魏将。”

唱罢,又一指右侧幕布后头的“富安”和“管营”,再唱道:

“西城也有贼的营房。”

骆凝听着台上“关公”的嗓音,越听越耳熟,姜伯符一眯眼,已然察觉形势不对。

“荆襄九郡遭沦陷,宁可玉碎不瓦全!”周骁唱完了这句,拽下头上的夫子盔向幕布后的“陆谦”掷去,高声喊道:

“台上俱是歹人!骆姑娘千万当心!”

“好小贼,害爷的买卖!”林冲一声大喊,信手在腰间一抹,一只链子镖宛若毒蛇出洞,电射而来,直透周骁右胸,鲜血横飞,周骁应声而倒!

“三山会的好汉们!杀啊!”

“林冲”一声大吼,幕后的“陆谦”、“富安”、“管营”,连同操琴、操鼓的众乐师齐齐的扔了手里的乐器,从暗处抽出早已藏好的刀尖,齐声发喊,跳下台来,直奔雅座上的那个锦衣老头儿。

“带张公公走!”姜伯符单脚挑起茶桌,舞在身前,磕飞了两把单刀,一个“上步冲天掌”击在一个大汉的颈下,回身又一个“摘盔卸甲”,摔倒了一个胖子。

“哪里走?”半空中一声娇叱,适才唱“红娘”的那个花旦手持两把钢钩,踏着东倒西歪的椅子背,扑到了姜伯符面前。姜伯符空着手,不敢以肉掌接金铁,抬腿一脚,蹬断一截桌腿,扯下外衣袖子裹住手腕,以桌腿代短剑,使了个“抽”字诀,斜撩“红娘”手肘。

钩者,兵器也,似剑而曲,所以钩杀人也。古战场上用钩者颇多,分单钩、双钩、鹿角钩、虎头钩、护手钩等。

“红娘”所持的是虎头双钩,也称护手钩,乃明代武术大家武殿章所传,此钩身似剑,前有钩,称钩头;后如戟,尾如剑,称钩尖;双护手似镰,称钩月。主:劈、推、撩、扫、崩、点、截、挑、拨、带、架、挂、扎、切、摆、栽。

“红娘”笑了一句:“来得好!”

她手腕一抖,走钩似飞轮,转体如旋风,钩月一别一带,将姜伯符的“抽”字诀,搅到一边,姜伯符一击不中,变招极快,左手揪住衣领,扯下外套长衫向红娘兜头盖去,“红娘”右手提钩,使缠头裹脑,用钩头斜刺里一划,撕开了姜伯符的长衫,飞起一脚斜踢姜伯符咽喉,姜伯符使了个“扶猴缠”的手法,掰开了“红娘”的脚掌,红娘双手一错,右手劈钩,用钩月削打姜伯符面门,姜伯符举起桌腿上挡。

“仓啷——”木质桌腿应声而断,“红娘”仗着兵器精锐,放长击远,姜伯符不敢近身,处处受制。

骆凝拉着那位张公公,向茶楼外冲去,四五个手持刀斧的歹人兵分两头,截住了骆凝的去路,骆凝既要左右支应,防护张公公不被砍伤,同时又顾念着倒在台上生死不知的周骁,心神恍惚之下,右腿露出了半寸破绽,被对手一刀砍中,血染衣袍。

“妹子!”姜伯符听得骆凝痛呼,又惊又气,拼着受伤硬打硬进,想要用摔法锁拿“红娘”,“红娘”微微一笑,转攻为守,与姜伯符拖延缠斗,同时喝道:

“我拦住他,你们去擒下那个姑娘,杀了狗太监。”

“得令啊!”众匪一声喊,四面合围骆凝,骆凝右腿有伤,移动不便,没过两个回合便陷入了被动。

“我抓住这老狗了!”一个满面虬髯的贼寇架起圆盾,趁着骆凝和同伴拆招之时飞身一撞,将骆凝整个人撞开,两臂一展,抱住了张公公,向前一扑,将张公公按在了地上,抽出小腿上绑着的匕首,反手握住,直扎张公公咽喉。

“我命……休也——”张公公满脸皱纹全都聚到了一处,眼窝里的浊泪夺眶而出。

“唰——”刀刃已到张公公喉前半寸,半空中一只虬劲有力的大手准确无误的拖住了那虬髯贼寇的手腕。

“谁?”

“骆沧海!”大手向上一翻,使了个“挎篮”的手法,摘掉了持刀人的手臂关节,飞起一脚,将他踹出老远。

正是广盛镖局的骆沧海到了。

“爹!”骆凝扶着墙站起身,一指“红娘”。骆沧海瞬间会意,大步流星直奔“红娘”冲去,凡有人来挡,搭手便倒地。

“合字上的朋友,火窑外、云棚上,鹰爪孙淌上来了。”(江湖春点,意为:江湖上的同道,店门周边,房屋顶上,已被官府团团围住。)骆沧海贴身一靠,与红娘擦身而过。

“红娘”双钩一摆,荡开姜伯符,幽幽问道:

“老相家可是翅子顶罗?”(会说春点的内行人,你是官府的差役吗?)

骆沧海摇了摇头。

“达官爷?”(镖师?)红娘又问。

“骆沧海微微颔首。

“灯笼照高些,开山立柜,漫了水,条子扫、片子咬,一起碎了便是!”(你把眼睛擦亮些,我们在此结伙落草,事情败露被人围攻,我们拿枪扎,用刀砍,大不了一起死,同归于尽!)

“瓢把子……”此时骆沧海背对惊魂甫定的张公公,用身子挡住了双手,左手搁在胸前,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虚攥拳,包住大拇指,拳心向下,右手平摊盖在左掌上方,这个手势唤做:

“倒阳切密,浑天下盖。”(东南西北加上头顶都有伏兵布置。)

“红娘”柳眉一立,正要开腔,骆沧海右手一翻,从左拳上方绕到了下方,将左拳一托,五指指尖内扣,掐“莲花”指,同时左手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西南方向。意为:“莲花子松人,此路扯鞭。”(厨房有空子可钻,你带人往西南逃脱突围。)

正当时,茶楼门外响起雨点般密的脚步,“红娘”知道定是官兵到了。

张公公大难得脱,坐在地上,尖着嗓子喊道:

“兀那镖头,给我擒下贼首,咱家大大的有赏,大赏!”

骆沧海沉声呼了一句:“得令呀!”两臂一展,来抓“红娘”,两人拳来脚往,打得甚是热乎,骆沧海用招老辣,绝非姜伯符这种愣头青,举手投足间总是留着四分力气周流运转,将一套八极功夫使的圆滑刁钻,进如排山倒海,退似羚羊挂角,在看拙朴的硬开硬大之间,将对敌的距离感把控的精准异常。对拆十几招,骆沧海始终和“红娘”保持着一步半的距离,这个距离正是骆沧海“撑打顶撞靠”的绝佳发力位置,而恰恰也是“红娘”的虎头双钩“不长不短”的弱势距离,一步半内,双钩既无法抡开成圆,放长击远,又无法近身锁拿,削刺顶挑。“红娘”几次想拉开距离,都被骆沧海以“跟提步”附骨之疽一般缠住,“红娘”越打越吃力,额头上冒了一层汗,冷不防余光一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逼到了西南方向的窗子前。

“呼——”骆沧海一式“窝里炮”转手换“狮子小张口”,扒住红娘持钩的双手,上下一翻,横膀一贴,挨上了“红娘”的肩膀。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骆沧海压低了声音,小声喝道。

“红娘”一咬牙,向手下高喊:

“扯呼!”(撤退!)

众贼得令,撮唇响哨,警示同伴。

“哪里走!”骆沧海震脚发力,地板应声碎裂。

“哼——”骆沧海虽然一肩膀靠上了“红娘”,却没有硬撞,而是在贴上“红娘”的瞬间,使了一股推力,将“红娘”推了出去。

“红娘”趁势落在窗边,飞起一脚踹碎了窗棂,收拢贼众,向下跃去,窗下左手边便是厨房。

“贼人休走!”愣头青姜伯符打红了眼,抄起一柄夺来的单刀就来追赶。

断后的“红娘”一撩长衣下摆,指缝扣上了一把金钱镖,冷喝了一声:

“看镖!”

姜伯符不知骆沧海和“红娘”这里头的擒纵缘故,被她突如其来的这把暗器吓得一愣,多亏了骆沧海眼疾手快,抄起一张方桌罩在了姜伯符头顶。

“伯符快退。”姜伯符闻声下意识的缩身一躲,闪在了方桌后头。

“哆哆哆哆哆哆——”十几只金钱镖楔进了桌面上,将桌面打得好似刺猬一般。

“没事吧?”

“师父我没事,哎呀!那贼跑了。”姜伯符一拍大腿,就要去追,姜伯符赶紧拽住了徒弟低声喝道:

“穷寇莫追,当心他们半路下坎子。”

姜伯符虽然心有不忿,但师父已经发了话,他不好违背。

“哎呀!妹子。”姜伯符一捶脑门儿,想起了骆凝身上的伤,扭头就要去找骆凝。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响,茶楼的大门被人踹开,二百多端枪挎刀的兵丁涌了进来,为首一员将官,白面无须,十八九年纪,生的面如冠玉,潇洒俊朗,进了门直奔张公公,骆凝下意识地想挡在张公公的身前,却被张公公一把拦住,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骆凝会意,一手拉起地上的张公公,一手拉过椅子,扶着他坐在了上面。

此时,戏台上的周骁也缓过了身,翻身爬起,撑着上身爬到了台柱子边上,倚着上身喘粗气。一众官兵在场内操刀乱砍,不留一个活口。眼看兵丁的刀就要砍向周骁,骆凝赶紧大喊:

“手下留情,他……是……他是我们的人!”

持刀的士兵略一迟疑,看向了将官,将官看向了骆凝,骆凝看向了张公公。

张公公点了点头,指着骆凝说道:

“听小丫头的,散了!”持刀的士兵见张公公示话,收起了杀意,退到了戏台下面。

骆凝一皱眉就要上前,周骁一手捂着刀口,一手连忙摆手,眼睛不住的瞟着众官兵,示意骆凝不要乱动。

张公公喘了两口粗气,定了定神,那年轻将官双膝一弯,重重的跪在了张公公身前,一边磕头一边喊道:

“干爹,儿来的迟了,您受惊了!”

张公公大难得脱,虽然裤脚还有尿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撒了整整一鞋面,但是脸上却已恢复了镇定,他扶着椅子,缓缓地坐下,一抖长衫下摆,遮住了双腿,缓缓抬起右脚,踩在了那将官的后脑勺上。

“狗崽子,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

那将官体如筛糠,嘴里磕磕巴巴的应道:

“爹,三山会的贼在城外截杀了戏班,贼人扮作戏子,绑了班主和掌箱,拿这俩人当幌子,大摇大摆的进了城,孩儿中了调虎离山计,被小股贼人引出了城……”

“虎?狗屁!娄青云,你!你……你你你,你就是条狗!狗!吃屎的狗!”张公公想起刚才的险情,攥紧了拳头,瞪着眼睛尖声大吼。

“是……爹,我是……我是狗,您息怒。”那名唤娄青云的将官涨红了脸,深深的将脑袋抵在地上,十指抠地,指缝都泛出了青紫色。

张公公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只锦帕,擦了擦手,扔在了地下。娄青云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挤出一丝笑,伸手拾起了那只锦帕,举起手来,一手托着张公公的鞋底,一手去擦他鞋上的尿渍。

骆凝皱了皱眉想要说话,骆沧海一瞪眼,冲着骆凝摇了摇头两手下垂,低着头拉着女儿和徒弟站到了一边。

张公公喘匀了气,一脚踢开了娄青云,满面疲惫。

“罢了!罢了!咱家的干儿里,就你最有前途,武练得好,书读的也好……今日你纵无功劳,也有苦劳,你请的这几个镖局人……很好。明年刑部放缺,咱家保你捞个五品官。”

“多谢……爹,多谢爹提携。”娄青云双膝跪地,双目炯炯。

“你今年也不小了,当了官,要学着蓄须了。”张公公笑着拍了拍娄青云的头顶。

娄青云极为恭顺的将后脑勺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不敢不敢,爹不蓄须,儿安敢?”

“哈哈哈哈,你这张小嘴啊……甜!”张公公愣了一下,忽地放声大笑。

笑过半晌,张公公伸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在腰下一拽,扯下了腰悬的一块羊脂白玉。

“小丫头,来来来。”

骆凝愣了一下,旁边的姜伯符赶紧上前一步,搀住了师妹,扶着她走到了张公公的面前。

“甭跪了,你腿上这刀是替咱家挨的,不能平白受苦受疼,这玉赏了你吧!”

“谢……”骆凝的话还没说完,张公公已将玉塞进了骆凝的手心,一转身走出了茶楼的大门,在众官兵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周骁!”张公公前脚刚刚离开,骆凝便挣脱了姜伯符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一瘸一拐地爬到了戏台上,捧着周骁昏沉沉的脑袋,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样?”

周骁吐了一口长气,指着小腹上插着的飞刀,涩声说道:

“扎的不深,死不了……”

“我带你回去治伤。”

“不……不了!我……我没事。”周骁咬着牙,用后背顶着墙,想要站起身。

骆凝拉着他的肩膀问:“你要往哪里去?”

“我……我……”周骁环视眼前被这场打斗砸的一片狼藉的茶楼,以及在砍杀中被官兵误杀的茶楼老板,不由得两眼一酸。

“天大地大,我……我自有去处。”周骁不愿在喜欢的女子前弱了气势,一挑眉毛,故作洒脱。

一旁的姜伯符看不过眼,上前扶住骆凝,一将她拉到一边。

“妹子,这位周兄弟铁骨铮铮牙口硬,最吃不得软饭,人家心怀似海,前程海阔天空,此乃英雄行径,咱们万万不能做恶人,平白束缚了这位好汉子的手脚。”姜伯符一番话夹枪带棒,故意将“吃软饭”、“好汉子”这六个字咬得极重。

周骁听得此言,脑中霎时间回忆起当初被姜伯符羞辱殴打的场景,心里又恼又急,可当着骆凝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强忍着怒火,昂首喝道:

“这位姜大哥说得对,周某大好男儿,何……何处去不得?”

“好!好!好!周兄弟此言甚是豪壮,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莫要反悔。”姜伯符一挑大拇指,心神激荡,重重地拍了拍周骁的肩膀。

周骁身上本就带伤,被他一拍,血气上涌,“哇”的一声咳出一口血来。

“呼——呼——”周骁两眼发昏,胸口发闷,眼前一片漆黑,软踏踏的扑在了姜伯符的身上。

“哎嘿——你干什么?讹人吗?”姜伯符用肩头顶住了周骁,左手揽住了他的后背,右手托住了他的腰间。

突然,姜伯符的手背碰住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那正是插在周骁小腹的飞刀刀把!

“我只要攥住这刀把,微微一扭,便能搅断他的肠子,叫他当场毙命,他此时趴在我身上,挡住了我的右手,无人能看到我的动作,管保神不知……鬼不觉……”

心念至此,姜伯符右手微微上提了一下,想去抓那刀把儿。

“咚——”平地里一声闷响,吓了姜伯符一个激灵,他扭头一看,正是戏台上的大鼓跌落在地,他脑子一懵,手上不仅打了一个哆嗦。

骆沧海虽然是个武夫,没学过什么诗书,但平日里对徒弟却多有教诲:“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八极拳至大至刚,一拳一脚,一往无前。拳贵志诚,倘若心怀欺诈,神气不足,举手投足必带三分怯懦,不但功夫不得寸进,还徒增方家笑柄,慎之!慎之!”

“轰隆——”姜伯符脑中响了一个炸雷,他思量再三,缓缓缩回了手。

“咳——呕——”周骁在昏迷中又咳了一口血。

“伯符,快,送医馆,背着他。”骆沧海伸手摸了摸周骁的脉,眉头皱成了一团。

“什么?我?背他!”姜伯符瞪圆了眼睛。

骆沧海老大不耐烦,一个大嘴巴抽在了他的脖子上,大声骂道:

“你个兔崽子,废话怎么这么多!你不背?难道要老子背么!”

“嘶——”姜伯符被这一巴掌抽的直抽冷气,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周骁背在了肩上,一步三晃的出了茶馆,向城东的医馆行去。

一个时辰后,周骁以被包扎停当,躺在医馆的里间昏睡。

骆凝守在船边寸步不离,骆沧海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抽着旱烟。医馆旁有一棵老树,根深枝密,姜伯符拉长了脸,站在树前,两腿站马步桩,先前手单臂横摆撞击树干右侧,随后立臂抡立圆至额头上方,撞击对方树干左侧,再回轮臂反磕树干右侧,后手立置于肩侧,左右交替进行。

这是八极拳的外功,名曰:三靠臂。外练筋、骨、皮,暗合劈、挂、斩,讲究的是气走五脏,明吞暗吐。

可是此时的姜伯符心浮气躁,两眼泛红,两臂如轮转,将腰粗的树干打的砰砰作响,树皮扑簌簌的乱飞。

骆沧海瞧不过眼,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上前一脚,将姜伯符踹到了一边。

“混账东西,三靠臂是这么练的吗!”

“师父……我……我心里闷得慌。”姜伯符坐在地上,两腿一盘,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瞧你那个臊眉耷眼的德行。”骆沧海攥着烟袋锅子使劲的戳了戳姜伯符的脑袋。

“师父!你别管我……这事,说了你也不懂!”姜伯符一拧屁股,将身子背了过去。

“我不懂?我不懂!不就是男男女女、扭扭捏捏那点小心思吗?”

“师父!你别说了……烦不烦!”姜伯符两手抱住了脑袋,用手肘死死地夹住了耳朵。

骆沧海四下里望了望,轻轻地用脚踢了踢姜伯符的小腿,轻声说道:

“那孩子模样虽俊,但我却没看上他。”

“真的?”姜伯符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当然是真的,咱是走江湖的镖师,吃饭不靠脸,还得靠这个!”骆沧海攥紧了拳头,在姜伯符眼前晃了晃。

“师父……”姜伯符激动得无以言表。

“你这孩子脑子虽笨,脾气又差,但好在秉性上终究是不亏的。”骆沧海伸出烟袋,轻轻地点了点姜伯符的小腹。

骆沧海点的那个位置,正是周骁身中飞刀的位置。

“您……你看到了?”姜伯符汗如雨下,后背一片湿寒。

“嗯!君子爱美人,取之当有道,你没有乘人之危……很好!很好!”

言罢,骆沧海踱着方步,缓缓离开,只留一脸茫然的姜伯符呆呆地坐在了地上。

庆幸、后怕、茫然、迷惑……

姜伯符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滋味。

骆沧海绕着医馆漫步,走走停停。

突然,他耳朵微微一抖,两脚立定,缓缓转过身去。

土墙的阴影处,慢慢浮现一道人影。

“海儿哥,你的耳力还是那么好!咳,咳咳咳……”

来人一身道袍,矮胖壮实,浑身酒气,颔下乱须如雪,一头枯黄的头发在脑袋顶上挽着道髻,用草棍一插。左手提一拂尘,右手拎一铁铸葫芦,脚踏一双麻鞋。

骆沧海眉头微皱,转过身来,幽幽说道:

“兵器为手足之延伸,师父当年最得意的两样器械,双钩和鞭杆,双钩传了你,鞭杆教给了我。师弟,茶馆那个女娃是你的徒弟吧,一搭手我就知道。”

“呸!咱们二十年前就已经割袍断义,王八蛋才是你师弟!”

“好!好!郑三山,这么称呼,你满意了吗!”

“哼!”

“你哼什么哼?你还有脸哼!师父教了你一身本事,好好的镖行你不干,你去做土匪……去当贼!八极门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有什么脸,去见死去的师父?”骆沧海一声暴喝,指着郑三山的鼻子破口大骂。

郑三山也不是软茬儿,踏前一步,顶着骆沧海喊道:

“我丢人?呸!老子劫富济贫,行得端做得正,这些年抢贪官杀污吏,赈济饥民,我活了多少百姓。你呢?给太监阉狗保镖。”

“我不知道你们要劫他……要不是我留手,你们今天早折这儿了!”

“那个张公公,敲骨吸髓,喝了多少老百姓的血,你就算不知道,也总该听说过吧……你给他当走狗,保他的命,八极门的脸上就有光吗?你就有脸去见那个倔老头了吗?”

“可……查贪腐、判人命,那是朝廷的事,上有大清律法,下有各级官吏,岂是你我能僭越的?”

“狗屁!这大清朝的官,有哪个是不吃人的?”

“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贼就是贼!贼……贼就是贼!你若能悬崖勒马,重回正行,这镖局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这个镖头立马交给你做,其实本来……这个镖局就是你的,毕竟……师父是你的亲爹啊!”说起恩师,骆沧海不禁虎目含泪。

郑三山瞧见骆沧海心神激荡,不由得随之一怔。

“骆沧海,那个倔老头…..他……他偏心,从小就偏心,偏心你这个大徒弟,我……我做什么都不对,哪怕我再努力,他也没赞过我一句。你……你从小什么都好,做什么他都开心,你做什么都对,我做什么都错。我…..我……要我说,你……你才是他亲生的!我才是抱养的!”

“兔崽子……你混账!”骆沧海浓眉倒竖,发力一震,足下青砖碎裂。

郑三山被骂得又惊又怒,攥着拳头喝道:

“本来就是,当年说好了,比武夺魁,谁赢了谁当镖头,结果那倔老头暗地里传你绝活绝招,好教你胜我!好让你当这个镖头!”

“屁话!你怎么满嘴屁话!你年轻时和现在一个混账样,浪荡顽劣,四处惹祸招灾,自傲自大,不服管教,镖局若是交在你手里,早晚砸了先人招牌!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的拳,刚有余柔不足,知进不知退,我胜你那一式摔法平平无奇,乃是街边杂耍人都会的架势。比武前一晚,师父叫我到书房,并未传我什么绝招武艺,而是劝我一定手下留情,莫要伤了你……”

“屁话!屁话!放屁放屁全是放屁!骆沧海你真能放屁。我需要你手下留情?你少胡吹大气!”

郑三山气得一蹦老高,满地乱走,双目赤红,两手发抖:

“我用你留情?哼!定是倔老头教你绝招,是他!就是他!不然我岂会输给你?输了就是输了,我郑三山不是混赖的王八蛋,我认!我认!甭管你是咋赢的,我输了就是输了!可你也不能这样侮辱人!”

“侮辱人?那你也配!你瞧你那个德行。我骆沧海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从小到大,你可有一项是胜过我的!”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姓骆的,你敢不敢现在和我打一场。”

“打就打!只不过要是我赢了,你要跟我回镖局。”

“打过再说!”郑三山一挽袖子,丢了拂尘,直冲骆沧海。

这师兄弟二人交手,全无花哨,上来就是一式“双撞”,对砸胸口,两人一触即分,正要再打,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

骆沧海一摆手,止住了郑三山:

“是巡逻的兵,你们白天闹得太凶,城中巡逻的人马多了一倍不止。你快走吧!”

郑三山攥了攥拳头,还想再打,骆沧海连声催促:

“快走吧!”

“我……我改日再收拾你。”郑三山啐了一口唾沫,捡起地上的拂尘,飞也似的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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