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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名: 爱的饥渴 作者: (日)三岛由纪夫 本章字数: 3703 更新时间: 2025-04-14 18:17:52
我一次次下定决心,想要拼命靠近那份纯粹,可它总是像个调皮鬼,瞬间逃得无影无踪,躲进无边无际的另一个世界。于是,又只剩下我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寂寞之中。我的手指磨出了水泡,这一切就像一场愚蠢的闹剧。
不过,悦子秉持着这样的信条:别把问题想得太复杂。就像赤脚走路容易伤脚,所以要穿鞋一样,人要活下去,就得有某种现成的“信念”。悦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日记本,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
“即便如此,我还是幸福的。我肯定是幸福的。谁都没法否认这一点。再说了,根本就没有证据能反驳。”
她翻过微微发暗的页码,接着是一页页洁白的纸张。很快,这一年记录“幸福”的日记就翻完了。
杉本家的饮食习惯十分奇特。一家人分成四组用餐:住在二楼的谦辅夫妇一组;楼下一角,浅子带着孩子们一组;另一隅,弥吉和悦子一组;还有住在女佣室的三郎和美代一组。美代只负责煮四组人的米饭,至于家常菜肴,则由各组自行烹饪、分开进餐。这种奇特的习惯,根源在于弥吉的利己主义。每个月,弥吉会给其他两家人发放一些生活费,让他们在规定范围内自由支配。他觉得,自己没理由陪着大家吃节省下来的饭菜。弥吉之所以在良辅死后,把无依无靠的悦子叫到身边,仅仅是因为悦子厨艺精湛,能做出美味的菜肴。
收获水果和蔬菜时,弥吉会把最上等的留给自己,剩下的才分给其他各家。栗子中,最上乘的是芝栗,只有弥吉有资格采摘这种果实,其他人都不许碰。不过,悦子是个例外,她可以和弥吉一起享用。
弥吉决定赋予悦子这项特权时,或许心里已经有了别的想法。平日里,弥吉常常觉得,能拥有最上等的芝栗、葡萄、富有柿、草莓、水蜜桃的分配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悦子刚来不久,这项特权就成了其他两家人妒忌和羡慕的对象。很快,这种妒忌和羡慕就演变成了恶意的猜测。这些煞有介事的流言蜚语,似乎对弥吉的行为产生了某种暗示。然而,当事情的发展与他们的猜测不符时,就连那些提出猜测的人,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这些猜测的真实性。
一个失去丈夫还不到一年的女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委身于自己的公公呢?悦子还年轻,未来还有再婚的机会,怎么会做出断送自己后半生的事呢?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做呢?虽说悦子无依无靠,但她难道会做出如今流行的那种“贪图享受”的行为吗?
种种猜测在悦子周围筑起了一道好奇的篱笆。悦子就像一头困兽,在这道篱笆里,整天寂寞、倦怠地走来走去。不过,她毫不避讳旁人的目光,既豁达又略显邋遢。
谦辅和妻子千惠子在二楼的起居室共进晚餐。千惠子当初是因为对谦辅的犬儒主义思想产生共鸣,才和他结了婚。而这种共鸣的背后,两人各自都留了退路。因此,即便千惠子看到谦辅无所作为的样子,也没有对婚姻生活感到幻灭。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对曾经热爱文学的青年男女,是在“人世间最愚蠢的行为就是结婚”的信念下走到一起的。即便如此,两人还是会时不时地并肩坐在二楼的凸窗边,朗读波特莱尔的散文诗。
“老爸也挺可怜的,都这把年纪了,心里还藏着烦心事。”谦辅说道,“刚才我从悦子房间门口路过,她明明不在家,灯却亮着。我悄悄走进去,看到老爸正全神贯注地偷看悦子的日记。他看得太入神了,我站在他身后,他都没察觉到。我一打招呼,他吓得差点跳起来。随后,他恢复了威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张可怕的脸,让我想起小时候,最怕看到他发怒时的模样。接着,他威胁我说:‘要是你告诉悦子我看了她的日记,我就把你们夫妇俩赶出这个家!’”
“老爸为什么这么担心,还偷看人家日记呢?”千惠子问道。
“最近悦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心神不宁。老爸大概是不放心吧。不过,老爸可能还没注意到,悦子喜欢上三郎了。这是我的判断。悦子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在日记本上露出破绽呢?”
“三郎?我有点不敢相信。不过,我一直很佩服你的眼光,就暂且当有这回事吧。悦子这个人性格捉摸不定,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要是真有这事,我们也会支持她的。这样,她或许能轻松一些。”
“人往往言行不一,这才有意思。就拿老爸来说,自从悦子来了之后,他变得一点志气都没有了,不是吗?”
“不,土地改革之后,老爸就有些消沉了。”
“确实有这方面原因。不过,老爸出身佃农家庭,自从意识到自己‘拥有土地’后,就像士兵当上了下士官一样,神气十足。他甚至立下了一条奇怪的处世准则:没有土地的人,要想拥有土地,必须先在轮船公司当三十多年职员,然后努力爬上公司经理的位置。而且,老爸还把这个过程刻意弄得无比艰难,他觉得这样才有乐趣。战争期间,老爸可威风了,他用讲述昔日狡猾朋友靠买卖股票发财的口吻,议论东条英机。当时我在邮局上班,只能毕恭毕敬地听他讲。老爸不属于外地主,战争结束后进行土地改革时,这片土地没受太大损失。然而,佃农大仓用极低的价格购置了土地,成了土地所有者,这让老爸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从那以后,‘要都像他那样,我何苦辛辛苦苦六十年呢?’就成了老爸的口头禅。像大仓这样坐享其成成为土地所有者的人越来越多,老爸就觉得自己的存在失去了意义。因此,老爸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现在大家都说他是时代的牺牲品,他对这种氛围还挺满意。要是在他意志最消沉的时候,收到战犯逮捕令,被带到巢鸭监狱,说不定他还能变得年轻些。”
“不管怎么说,悦子几乎没察觉到公公对她的管束,所以还算幸福。她这个人既忧郁又开朗,感情很复杂。先不说三郎的事,在丈夫服丧期间,她怎么可能成为公公的情妇呢?这点我实在想不明白。”
“不,她是个特别单纯又脆弱的女人,就像柳树一样,从不逆风摆动,是个坚守贞节的人。说不定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感情的对象已经变了。就好比在风尘中迷失方向,本以为抱住的是丈夫,可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别的男人。”
谦辅是个怀疑派,从不相信不可知论,他自认为对人生有着相当深刻的见解。
夜幕降临,三家人各自度过属于自己的时光,互不相干。浅子忙着照顾孩子,等孩子早早入睡后,自己也跟着进入了梦乡。
谦辅夫妇没有从二楼下来。透过二楼的玻璃窗,可以望见远方平缓的沙丘。沙丘上闪烁着府营住宅的灯火,灯火绵延,下方是一片黑沉沉的田野,宛如一片黑暗的海洋。那些灯火,就像海岛上滨海街道的灯光,看起来热闹非凡。让人不禁想象,在市镇那些寂静的宗教集会上,人们在灯光下沉浸在愉悦的氛围中;又仿佛能看到,在沉默中,精心策划、冷静实施的杀人行为,就在这灯光下一一完成。尽管大家都清楚,那里的生活比这里更加单调、贫困……要是悦子也能把府营住宅的灯火,看作是这样一种充满想象的存在,或许她的内心就不会被厌恶的情绪占据。密密麻麻的灯火,就像一群发光的昆虫,聚集在朽木上,静静地收起翅膀。
偶尔,阪急电车的汽笛声划破夜空,在远近的田园间回荡。每当这时,电车就像几十只被放生的夜鸟,发出凄厉的叫声,迅速朝着巢穴飞去。汽笛的嘶鸣声,震荡着夜间的空气,令人心惊。抬头望去,只见听不到声音的远雷,在夜空的一角划过一道深蓝色的痕迹,随后消失不见。这正是这个季节常见的景象。
晚餐后到就寝前的这段时间,没有人会去悦子和弥吉的房间。起初,谦辅为了打发时间,会来和他们闲聊。浅子也曾带着孩子来过,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度过夜晚。然而,弥吉渐渐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烦的神情,于是,大家都不再来了。因为弥吉非常珍惜和悦子单独相处的这几个小时,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虽说如此,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有时,两人会通过下围棋来打发时间,悦子的围棋就是弥吉教的。弥吉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喜欢在年轻女子面前炫耀自己的棋艺。今晚,两人又围坐在棋盘前对弈。
悦子喜欢手指触摸棋子时,那种冰冷沉重的感觉。她的手在棋盒里不停地摆弄着棋子,眼睛则像着了魔似的,紧紧盯着棋盘。
她这副模样,看起来对下棋极为热衷。其实,她只是被棋盘上清晰的纵横黑线,以及那种毫无意义的精确性所吸引。有时候,弥吉也会怀疑,悦子是不是真的在专注于棋局。他看到,在自己面前,一个毫不羞涩、沉浸在低俗而安稳的愉悦中的女子,微微张开的嘴角露出洁白得近乎泛青的锋利牙齿。
有时,悦子把棋子重重地敲在棋盘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就像在敲击什么东西,又像在驱赶猛扑过来的猎犬……每当这时,弥吉就觉得有些奇怪,他一边偷偷观察儿媳的脸色,一边像示范一样,下出一着稳健的棋。
“气势太厉害了!简直就像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在岩流岛决斗一样。”
突然,悦子背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重重地踏在走廊上。这脚步声,既不像女人那般轻盈,也不像中年男子那样沉闷,而是充满朝气,仿佛所有热情都集中在了脚掌上。这脚步声在黑夜的廊道木板上响起,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在呐喊。
悦子拿着棋子的手指瞬间僵硬了。准确地说,是她的手指好不容易才借助棋子的支撑,稳住了颤抖。她不得不把不由自主颤抖的手指,紧紧地贴在棋子上。为了掩饰,悦子假装在深思熟虑。可实际上,这并不是一步难下的棋。
她不能让公公怀疑这不合常理的长时间思考。
拉门被打开了,三郎跪坐在地上,只把头探了进来。悦子听到他说:“该休息了!”
“啊!”弥吉应了一声,头也不抬,继续盯着棋盘。悦子凝视着弥吉那执拗的、关节突出的、又老又丑的手指。她没有回应三郎,也没有回头看拉门那边。拉门关上了,脚步声朝着美代寝室相反方向,西边那间三叠大的寝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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