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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千里赴试铩羽归002
书名: 郭嵩焘 作者: 崔通宝 本章字数: 20053 更新时间: 2024-04-26 09:40:46

陈隆瑞又对郭嵩焘作了各种安排与交代,郭嵩焘都一一地答应了。张安早已将雇来的马车停在了门口,他将陪着郭嵩焘一路到长沙去。家中事情暂时由邹妹儿代管。

郭嵩焘提着箱子走了出去,后面是由邹妹儿搀着的陈隆瑞。他们来到马车边,郭嵩焘拉着妻子的手,眼睛盯着妻子,陈隆瑞亦然。郭嵩焘又对陈隆瑞作了一些交代,然后又要邹妹儿好生地照顾陈隆瑞。最后,郭嵩焘与妻子一拥而别。郭嵩焘坐进了马车里,马车走动,陈隆瑞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然后与邹妹儿与郭家彪夫妇一同目送车子走远。

从湘阴到长沙一百许里,马车在驿道上行进着,车身有节奏地颠簸着。郭嵩焘对大路两边的美好的春光并不感兴趣,他的心早已飞到他要去的岳麓书院。去年他在长沙时已经能感觉到岳麓书院的确是培养人才的摇篮。他下决心,在岳麓书院里,刻苦学习,发愤图强,一定要博取功名。马车在不停地前行,郭嵩焘正一步步地走近岳麓书院,并通过这里再一步步地走出长沙,走出湖南,走向北京。

直到太阳落山时分,他们的马车才到长沙府。长沙府毕竟是长沙府,不同于湘阴县城。尽管去年郭嵩焘来过了一次,但是那时与此时是两种心境,所以长沙自然也就是两个样子。郭嵩焘还是去上次住过的旅馆,觉得那儿安静,又熟悉,而且价格也便宜。

张安把箱子搬下车,随郭嵩焘进了旅馆。他们订了房间后,张安又将箱子搬进房间里去,并为郭嵩焘收拾东西,准备好各种生活用品。一切安排妥帖后,郭嵩焘领着张安去外面弄点东西以填饱肚子。饭后,郭嵩焘忽然想起来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书铺,尽管他感到有一点累,可是对书铺却情有独钟,所以他决定去转一转,或许里面有自己喜欢的书。郭嵩焘一起身,便见侧面不远处有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人正在用餐,而他的身后却有一个小伙子正在偷他的钱包。郭嵩焘见状立刻上前制止,那偷儿吓得手一抖,钱包掉到了地上,惊动了吃饭的人,而张安一个箭步上前将那偷儿逮着了。那青年说:

“谢谢这位兄台。要不,我的这包银子可能已经长翅膀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这时周围已经围上了一群人,有人竖拳,有人喊打,直把那偷儿吓得浑身哆嗦。张安道:

“大少爷,如何处置他?”

“交给这位兄台发落吧。”

“梁上君子,本无心作恶,”那年轻人说,“只怪在下没有把钱藏好,才导致了他见财起意的,既然银子没有丢,那就放了他吧。”

那小偷赶紧趴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连声说:“谢谢公子开恩。”然后那家伙便撒腿跑了。众人见一场战斗消灭于无形,颇有点失望地散去。

“在下姓刘,单名一个‘蓉’字。”那青年双手抱拳施礼道,“请问这位少爷,高姓大名。”

“在下姓郭,名嵩焘。”

“请郭兄台坐下共饮一杯,可否?”

“不用了,我还有事。再会吧。”郭嵩焘说完一抱拳,然后便同张安离去。

郭嵩焘与张安在书铺里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可买的,便又回到了旅馆。张安为郭嵩焘整理好了床褥,让他就寝。可是郭嵩焘却并没有睡意,于是随手抽了一本书闲翻。张安见大少爷没有睡意,就陪他说说话:

“大少爷,今天,那个人真好玩,明明是人家偷他的钱,他不去责怪小偷,反而怪自己没有把钱藏好,真是怪!”

“这,张安叔你就不懂了。这是一个人的修养问题,你想一想,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或是痛打一个小偷,解恨则解恨也,可是他刘公子不是斯文扫地了吗?他这样做,既教训了小偷,又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岂不是两全齐美?”

“你们读书人真是道道多,换作是我,非揍那个偷儿一顿方才解恨。”

“你打,别人都认为好;刘公子打,别人都认为不好。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仔细想想,好像又是那么回事。”

“这位刘公子一定不是等闲之辈,能有如此恕道的年轻人,这世上实在不多见了。这种人要是能交成朋友,那一定是个益友。”

“你们今天有缘相逢,将来一定会再有缘相会的。”

“但愿如你所说。”

郭嵩焘放下手中的书,目光透过窗子,仰望天上的明月。去年恩科乡试不第,他也是在此旅馆独对明月;今年春天又来长沙求学,而现在的心情却与上次很不一样。明月在天,月光洗壁,明月千里寄相思,月是故乡明。月儿似乎勾起了他对妻子的思念,“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郭嵩焘嘴里哼出了两句唐诗来。张安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就问道:

“大少爷,是不是在想少夫人了?”

“是啊,以前出门,心中没有多少牵挂,如今却不一样了。”

“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张安宽慰道。

陈隆瑞在家中与婆婆在一起聊天,邹妹儿带着崙焘与少焘在一旁认字学诗。婆婆对这个媳妇比较满意。郭嵩焘外出求学,让她独守空房,女人的寂寞做婆婆的最为清楚,于是婆婆一边安慰一边劝导,还不时地说些郭嵩焘小时候的趣事来让陈隆瑞开心。直到初更将尽,陈隆瑞才在邹妹儿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春光融融,月色淡淡。陈隆瑞立于窗前,仰望星月,一种寂寞与惆怅油然而生,似乎有点“悔教夫婿觅封侯”。陈隆瑞面对窗外头也不回地说:

“夫君应该早就到长沙府了吧?”

“算算时间,应该到了。”邹妹儿说。

“一路上安马劳顿,也不知情况如何。”

“有张安叔在,小姐──大少奶奶,你就放心吧。张安可是个能干的人。”

“一样明月照,两地寄相思。”

“喂,大少爷是去求学的,将来要是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衣锦还乡,那多光荣!你少夫人那时也将是夫贵妻荣,多光彩呀!不过,眼下却必须害一点相思病,忍一点相思苦,这就叫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你胡说些什么呀,前言不搭后语,东扯葫芦西扯瓢。”

“我说的可是至理名言,孟子不是说过,想干大事的人一定要挨饿,伤筋动骨。你只不过是挨一点相思之苦,不算什么。”

“别再卖弄你那点学问了。要是孟老夫子听了你引用他的话,他会活活地气死的。”

“反正他早已死了,所以随我怎么说,他也不会生气,他现在最多只是沉默。”

“油嘴滑舌。”

“哟。”邹妹儿吐着舌头,做个鬼脸。

“看来,我得给你找个婆家,把你嫁出去,好让人管管你这个油滑的舌头。”

“那感情好呀,反正我也到要出嫁的年龄了。嫁出去是早晚的事情。”

“哟哟哟,你怎么脸也不红呀。”

“不过,要我出嫁得有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

“你得一定给我找一个像样的夫君,论才貌不应在郭家大少爷之下,否则,我就跟定了少夫人了,你就是拿鞭子赶我,我也不走。”

“哎哟,我的天啦,没想到你邹妹儿胃口倒是真大。”

“你也没有看看我邹妹儿是谁人身边的丫头。小姐嫁给的人将来是要当进士的,我邹妹儿至少也要嫁给一个举人。”邹妹儿一边说一边咧嘴在笑。

“少耍贫嘴,给我沏杯茶吧。”

“好——咧。”邹妹儿答应着,转身去冲茶,她边冲茶边说道,“少夫人,夜深了,窗口凉,还是把窗子关上吧。”

“我不觉得凉,反而觉得很舒服。”

“那也不行。”邹妹儿将茶沏好,放在桌子上,又去扶陈隆瑞坐下,再去把窗子关上。

“邹妹儿,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我这儿,陪陪我,好么?”

“少夫人,这合适吗?”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那好吧。”

夜晚,邹妹儿陪陈隆瑞聊了好长时间,并歇在这里。

第二天,郭嵩焘在张安的陪同下来到了岳麓书院。岳麓书院处在岳麓山中,显得静穆、安详。岳麓山,本意为南岳衡山之足,故而名之。此处为衡山地脉所系,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站在长沙城边远望岳麓山,只见层峦高耸,翠色环抱,明媚的阳光下,山中淡淡的岚霭在飘散着。春天的岳麓山美丽无比。

办完了入书院的手续,郭嵩焘成了岳麓书院的学生。这时已是道光十六年(1836)的春天了。郭嵩焘对这个书院的第一印象是这儿的人与外界不一样,举止言谈无不显得儒雅得体,这儿的氛围也与外界不同,没有熙来攘往的喧嚣,有的只是庄严肃穆。郭嵩焘觉得选择岳麓书院读书这条路走对了。

张安将郭嵩焘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便起身告辞返回湘阴。于是郭嵩焘正式在岳麓书院里读书了。郭嵩焘按照规定的时间向讲经堂走去,在大门口,遇见了刘蓉,刘蓉也同时看见了郭嵩焘。

“是你!”郭嵩焘惊诧道。

“是你!”刘蓉也惊诧道。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接着二人手挽手一同走进了讲经堂。这儿的教学与私塾学堂大不一样,与湘阴的仰高书院相比也有许多不同。这儿的博士、教授讲经从来都不表明自己对某一学派的肯定与否定,而是通过讲析让学生自己去判定是非。整个书院的氛围是那么的严肃,可是讲经堂上却显得十分宽松,甚至可以说是自由的。师道尊严体现在讲经堂之外,讲经堂上师生却是平等的。这一切又都出乎郭嵩焘的意料。

课后,郭嵩焘与刘蓉一同走出了教室,他们边走边谈,意气甚投。

“郭嵩焘,咱们有缘相逢相识,这好像是上天注定的,前天我们是萍水相逢,今天突然又变成了同窗,这好像是戏文里才会发生的故事。”

“人生就是一出长戏,其中恩怨情仇、悲欢离合都与戏中一样,只是明天会发生什么故事,我们谁也无法知道。不过,相逢是喜事,是欢乐,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哦,对了,郭嵩焘,敢问年庚几何?可有别号?”

“我今年一十九岁,别号筠仙。敢问兄台呢?”

“我刘蓉今年二十一岁,字孟容,号霞仙。我比你痴长两岁,前天我称你兄台,看来是错了。”

“霞仙为兄,筠仙为弟。霞仙兄在上,小弟这里有礼了。”

“走!贤弟前天拯救的银子尚在,我想让它来向你表示敬意,请你下馆子,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不必破费了吧。”

“走吧。”刘蓉拉着郭嵩焘就走。

郭嵩焘与刘蓉从馆子出来往回走,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在喊:

“郭先杞。”

郭嵩焘感到纳闷,这儿有谁会知道他叫郭先杞呢?他一回头,愣了一下,便即刻认了出来,这是郭嵩焘在李选臣学堂的同学,也是与自己同时通过院试取得生员资格的吴英樾。郭嵩焘连忙上前一步说道:

“是你,吴英樾!真没有想到。你也来岳麓书院读书了?”

“是啊,今天刚到的。”

“我是昨天到的。湘阴院试我与你擦肩而过,今天能在这里与你见面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在榜上看见你通过院试的,没有见到你,今天我们又成了同窗了,真是太好了。”

“来,吴英樾,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刘蓉,我的同学。”郭嵩焘又对刘蓉介绍道,“霞仙兄,这是我启蒙时的同学,吴英樾。”

刘、吴二人相互施礼,客套一番。刘蓉对吴英樾的第一印象并不太理想,大约是主观性太强的原因,同样吴英樾也是。但对郭嵩焘而言,一个是新交,一个是旧识,俱是欢喜。

在岳麓书院,郭嵩焘勤苦努力,成绩较为突出,经常得到教习的表扬,甚至连岳麓书院的山长(当时的书院多在山中,校长一般都叫山长)也能在一千多名学生中认出郭嵩焘来。山长有好几次将郭嵩焘招到百泉轩自己的寓所交谈,对郭嵩焘的多才多艺表示赞赏,也对郭嵩焘的不凡见识表示惊讶。山长衷心地鼓励郭嵩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来好好地报效朝廷,为国家出力,为社稷造福。郭嵩焘听得心里暖洋洋的。他把这些事情又都写信告诉守在空闺中的妻子,让她为自己的进步感到高兴。

郭嵩焘成绩的进步是与吴英樾分不开的。因为在他们二人一入书院时,他们就约好了:听完博士的讲经,回来就闭门苦读,并把学习心得写成文章,然后再放在一起比比高下优劣。这种互为促进的学习方法,使他们获益颇多。而这一方法也正是岳麓书院所倡导的方法。

郭嵩焘除了与吴英樾切磋疑难,交往频繁外,与刘蓉的交往应是最多的。一开始,他去刘蓉处,看见刘蓉书架上的那么多书,颇为诧异,不禁赞叹道:

“霞仙兄你看了那么多书,学识一定了得,真可谓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你要是去参加科举考试,博取功名,一定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可惜,我刘蓉对科举不感兴趣。我来此学习,只是想弄清楚一些问题,修身养性而已。岳麓书院乃南国文化荟萃之处,南北学问,东西道理,俱会于此,来此听讲,可以开拓视野,增长见识。”

“不参加科举实在可惜。有济世之才而不去报效朝廷,这不合孔子之言,子曰:‘不仕无义。’”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我有一位同乡好友,名叫曾国藩,他比我大五岁,已经进京参加会试去了。他可是个了不起的才子,是岳麓书院里走出去的高才生,也不知他此次考得如何。如有机会,我可以从中介绍让你们认识认识。”

“好哇。”郭嵩焘兴奋不已。

说话中间,外面有人问刘蓉是否在此。刘蓉走到门口说:

“我就是刘蓉。有什么事么?”

“一位大少爷模样的人差小的送一封信来。”来的人说。

“谁的信?”

“小的不知,他说你一看信封便知。”

刘蓉接过信封一看,立刻眉宇舒展开来,兴高采烈地说:

“我知道了,谢谢这位兄弟。”送信的人走了。刘蓉转身往里走,边走边说:“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刚才还谈论着这位老乡曾国藩,你看,他的信就到了。”

“快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看看会试结果如何。”郭嵩焘很关切地说道。

刘蓉打开了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说:

“唉!我的这位老乡,此次会试不第,转辗来到长沙,现在正在悦来客栈,他想约小弟一叙,以排遣落榜的寂寞。”

“唉!”郭嵩焘也叹息道,“这位曾兄要痛苦一段时间了。”

“筠仙,明天,我们一同去客栈,见见他,怎么样?”

“这种情况下,我一个陌生人在场恐怕不好吧?”

“没关系。曾兄可是一个心胸开朗之人,也喜欢交结有识之士,我相信他一定会欣赏你的才学,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郭嵩焘明天就陪你走一趟,去见见你的这位老乡。能被霞仙兄敬佩与赞美之士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好,就这么说定了。”刘蓉说。

第二天,刘蓉与郭嵩焘一同去拜见曾国藩。郭、刘二人来到了悦来客栈门口,曾国藩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哟,老乡来了。我估计你也应该到了,快快请进。”

“涤生兄,别来无恙?小弟刘蓉特地来看你。”

“霞仙弟是否太客气了。请问这位是──”曾国藩向刘蓉询问郭嵩焘。

“这是我书院的同窗,姓郭,名嵩焘。”接着刘蓉又对郭嵩焘介绍曾国藩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曾国藩,岳麓书院的高才生。”

郭嵩焘与曾国藩相互施礼厮认。郭嵩焘说:

“在下郭嵩焘,字伯琛,别号筠仙。我在岳麓书院里早就听说了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如刘兄所言,曾兄的确是倜傥洒脱,英俊威武。”

“郭先生过奖了。我可没有刘贤弟说的那么好。你既然与霞仙是同窗好友,到我这儿来也别见外。在下曾国藩,字伯涵,别号涤生,以后,咱们也就成好朋友了。”

“能结识曾兄这样的朋友,是郭某的荣幸。以后还望曾兄能够多帮助与赐教。”

“不敢,不敢,”曾国藩略略停顿一下又说,“一个会试落第之人,暂寓于此,承蒙你来看我,我曾国藩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敢说什么指教呢?”

“曾兄,科场失意一时,不要紧。此科不中,下科再考,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郭嵩焘说。

“筠仙贤弟,言之有理。”刘蓉接过话茬说,“凭着老乡这一肚子文采,将来捞个进士应不成问题。”

“都别站在外面说话,到里面坐谈。”曾国藩将他们引进屋里,说道,“寓居客栈,有诸多不便。请饮粗茶一杯。”

“无需客气。朋友相聚,贵在意气相投。”刘蓉说,“筠仙与我相交甚得,也不算是外人。如果有太多的世俗气味,那我们的友谊不也就俗不可耐了?”

“霞仙说得是。”曾国藩说。郭嵩焘也点头表示同意。

曾国藩在客栈里热情地款待了两位朋友。曾国藩又同他们谈了谈进京赶考的所见所闻,又谈了谈自己的感受。这些事情与体验是郭、刘未曾经历过的,让他们感到新鲜、有趣。直到红日垂西,郭嵩焘与刘蓉方才告退。临别时,郭嵩焘与刘蓉约曾国藩过两天去岳麓书院做客。曾国藩是从岳麓书院里走出来的高才生,他自然乐意再去故地看看,去见见久别的老师。当然,曾国藩更主要的可能还是想去欣赏一下湘江水与岳麓山,以此来排遣自己会试落榜的失意与落寞。

晚上,郭嵩焘的心情不能平静,他的眼前不时地晃过曾国藩的影子。曾国藩虽然失意却并不沮丧的表情以及谈吐之中所流露出来的高雅的意趣令郭嵩焘惊诧不已。反正也是睡不着,他索性去找吴英樾聊聊天,向他讲述了许多关于曾国藩的事情,这些也令吴英樾为之神往,吴英樾也希望有机会去见见这位湖南举人曾国藩。

郭嵩焘、刘蓉、曾国藩三人一行从岳麓书院出发,绕到书院的后面去,来到了一个小山涧,这里人烟稀少,比较安宁。初夏的山里相对凉爽,山上绿树成荫,山涧泉水有声,左右鲜花盛开于眼前,四周鸟鸣不绝于耳际。他们三人沿着一条小路往清风峡的前山走去。前山上有一亭,名曰“爱晚亭”。取唐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境而题名。可惜这是初夏,但见群山披绿,层峦叠翠,却不见一丝霜叶。他们来到了爱晚亭边,只见爱晚亭是双层飞檐式建筑,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亭四周,古木参天。走进亭子里面,发现亭里有一张石桌,桌子四周还有四张圆柱形石凳子。郭嵩焘等人围石桌而坐,喘着粗气。此时气温尚不甚高,这儿又是树林荫翳,凉风不时地吹来,他们因登山而累出来的一点汗顷刻间就没有了。

虽然曾国藩才认识郭嵩焘,了解也不算多,但是郭嵩焘给他留下的印象却特别深。尤其是郭嵩焘的眼睛,里面透着一股英气更令曾国藩注意。经过上一次在客栈里接触,今天曾国藩与郭嵩焘的言谈更加随和而又融洽了。

“二位贤弟,”曾国藩将郭嵩焘与刘蓉并在一起称贤弟了,“爱晚亭可是个好地方,你们说呢?”

“是啊,的确是个好地方。”刘蓉赞同。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觉得此处的确不错,读书之余常来此坐坐,眼观四周山色,耳听八方鸟鸣,无风则可以静坐以息心,有风未尝不可以披襟而当之曰‘快哉’。”

“筠仙老弟是否要诗兴大发?”刘蓉说。

“不敢,不敢,涤生兄在此,何能由我郭某诗兴大发?”

“筠仙过谦了。”曾国藩说,“以前我在岳麓书院读书时,经常来到此亭中坐坐。独坐亭中,四下没有人,但闻虫声唧唧,鸟鸣嘤嘤,山涛阵阵,流水淙淙;特别是秋天的傍晚,独坐亭中,放眼望去,眼前是万山红叶,一江秋水,雁阵人字,淡云高天。其中有说不出的意趣,道不出的美丽。”

“涤生兄之言与我心有戚戚焉。”刘蓉说,“古人讲‘慎独’,其实是错的,独自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是最自由的。如果一个人连独处都要小心谨慎,那人活着不是太累了吗?我经常到此亭中静坐,有时什么都不想,有时什么都想甚至想得特别荒唐,当然,我更多的时候还想一想行为举止是否符合理学,然后好求学精进,这大约也就是古人‘慎独’的真正用意吧。”

“霞仙之言甚是。”曾国藩说,“理学有关性命,乃立国之本,立身之本,立德之本。大丈夫惟有务本,才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郭嵩焘沉思了片刻道:“程朱理学固然为立身之本,然而,世人真的完全能按理学章程办事吗?如果能的话,那么为何自赵宋以来,理学大兴,而朝代却是屡有更替。历朝以来混迹官场的人无不精通理学,无不以理学大师自居,可是,赵宋以来贪官多如牛毛,劣吏举不胜举,那又如何解释呢?”

“筠仙老弟,”曾国藩笑了笑道,“你所讲的现象确实存在,凡事有利必有其弊,但我们为人处事,应审时度势,不能因为有朝代更替,劣吏用恶,就说理学无用,甚至全盘否定,就像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一样。”

郭嵩焘等三人在爱晚亭中相互交流思想,切磋问题。爽朗的笑声不时地从亭子里传出来,惊得亭子附近的小鸟四散飞去。这笑声和着夏日的山风飘荡在岳麓山上。

曾国藩会试不第,寓居于悦来客栈已一月有余,他除了看书,就是在书肆中逛逛,也经常去岳麓书院看看,或进讲经堂参加辩论,或跟郭嵩焘与刘蓉玩赏岳麓风光。他们去过望乡亭,到过麓山寺,游过云麓宫,拜阅过麓山寺碑及禹王碑。

金秋八月,丹桂飘香。赶考在外快有一年的曾国藩想回湘乡与家人团聚,共度中秋佳节。于是郭嵩焘与刘蓉一同来到客栈相送。曾国藩在客栈与二位朋友告别,然后驱车而去。郭、刘二人站在客栈门口目送曾国藩的车子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才转身同回岳麓书院去。

中秋节临近了,可是,郭嵩焘并不打算回家,于是他提起笔来给妻子写信。意思是说中秋节本应回家团圆的,可是为读书,为求取功名,就两地相思共仰明月吧,待将来有了功名再好好地团圆,那时的团圆才是真正的团圆──天上月圆,人间人圆。郭嵩焘还嘱咐妻子要好生孝敬公婆,家里虽贫,然温饱尚能解决,千万要耐得住寂寞云云。

陈隆瑞接到了郭嵩焘来信,看完后,眼泪便流了下来,她本以为婚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能与丈夫团圆的,看来在万家团圆之际,自己只得独守空闺了。邹妹儿看见少夫人流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忙上来探问:

“少夫人,大少爷出了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事,他说不回来过节了。”

“什么?你们婚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他竟然不回来,让你一个人独守空房?大少爷是不是有点太──”

“太什么,太离谱了?太没有心肝了?你敢讲主人的坏话?”

“我不敢,这都是你说的。”

“真刁钻。”陈隆瑞微笑着说,“谁说我是独守空房的,你今天晚上来陪我。”

“我?陪你?”邹妹儿诧异。

“不可以?不愿意?”

“那好吧。”

当晚,邹妹儿陪陈隆瑞度过了一个孤寂的中秋节。陈隆瑞在内心深处并不责怪丈夫,她明白,大丈夫就应该志在四方,怎么能为陪妻子而荒废学业呢?道理她虽然明白,可是情感却总是疙疙瘩瘩的。

在岳麓书院里,郭嵩焘刻苦用功,一方面他与吴英樾在写文章上暗暗地较劲;另一方面他也与刘蓉不断地交往,讨论理学上的疑难。在郭嵩焘看来,一位是学习上可以相互切磋的益友,一位是道义上可以相互砥砺的良师。因此,郭嵩焘在学习上才可能有巨大的进步,思想上更是获益匪浅。

曾国藩回到湘乡老家后,心中总是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尽管他已是举人,在乡里面已是十分体面。然而,京师会试名落孙山,这种失败的感觉不时地敲击他的心头。他一面安下心来继续苦读一面又有点难耐孤独,所以在家中度过春节后,曾国藩又北上长沙,游于岳麓书院。这时已是道光十七年了(1837)。

曾国藩回到了长沙。老友重逢,心绪尤佳,尽管分别时间不长。刘蓉、郭嵩焘、曾国藩在书院里听完博士的讲经,参加完辩论之后,三人计议携酒肴复游于望湘亭上。

岳麓山,苍苍莽莽,层层叠叠。他们三人向山里走去,岳麓山仿佛是无数层纸扇,依次打开,向西斜倚,形成一条巨幅绿屏。湘江如温柔的玉带从天外飘来又飘向遥远的天际。晴朗的天空上,艳阳高照,远处天边有几片流云,悠闲地点缀着,其意趣之闲散,达到了似有似无的境界。他们又来到了望湘亭边。亭边仍旧绿树葱茏,花香馥郁,沁人心脾。各种山鸟在山花丛中争相竞鸣。水光山色,尽收眼底,万里江山,一览无余。郭、曾、刘三人坐于亭中,将酒肴放在石桌之上,尚未到用餐时间,于是三人又开始谈论学业,交流思想,畅谈未来。这时,花香扑鼻,鸟语盈耳,使他们的望湘亭之聚充满了诗情画意。不觉已到晌午时分,三人的肠胃提出了抗议,于是大家摆好菜肴,放好酒杯,于高高的望湘亭上畅饮一番。酒过三巡,他们又打开了话匣,借着酒劲,三人话语之中无不带着几许疯狂。曾国藩说:

“科场失意,借酒浇愁愁更愁。腹中空有百万兵,同与湘江赴北流。”言罢唏嘘不已。

“涤生兄不必太在意,今年年底可以再度北上,参加明年的春闱。中原北望气如山,丈夫何愁暂等闲。”刘蓉一边宽慰一边鼓舞他。

郭嵩焘却借用了《三国演义》中周瑜的话说道: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言罢,脸上有得意之色。

刘蓉见郭嵩焘这三分醉七分醒的样子,说道:

“筠仙志大才高,以周郎自况,效古人风范,将来一定是大有作为的。”

“发狂吟而已。”郭嵩焘笑着说。

曾国藩放下酒杯,拍着石桌道:

“大丈夫就应该有点狂劲,接舆狂歌,李白狂饮,陆游狂放,历世英才多少都沾上一点狂味,惟有庸庸碌碌之人无才可恃,不敢发狂。人生假若没有一点狂劲,那也将是索然寡味的。”

刘蓉说:“涤生兄之高论,小弟不敢苟同。理学讲究平心静气,心安理得,焉能以狂为名,骄俗干名,以引起世人注意?”

郭嵩焘说:“不然。涤生兄之言与吾心甚相得。狂本是他人所评,并非自己真的发狂,偶或发狂就像今天我这样在朋友面前因贪杯所致,平日里焉能无事即去发狂?那别人一定会以为这人有神经病呢。”说罢举杯道:“来来来,二位仁兄,今日有幸,我等三人,俱会于此,现在正值阳光明媚,春暖花开之际,我们背倚岳麓山,面临湘江水,周身绿树环绕,四围鸟鸣不绝,真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矣。满饮此杯,以志佳期。”

“天下的筵席无不在欢乐中散去。”刘蓉说,“只恐盛筵难再,佳期难逢啊。”

曾国藩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要我等心心相印,兄弟情谊应该是地久天长。”

于是三人更是满杯豪饮,直到肴馔俱尽、杯甑俱空,在七分醉意中,三人方才告别望湘亭,返回了岳麓书院。

曾国藩在岳麓书院游学,其目的是想参加来年的春闱,所以学习的劲头格外足。曾国藩已是举人了,在学位上比郭嵩焘高上一级,让郭嵩焘格外地仰慕,再加上曾国藩不凡的谈吐,高雅的意趣,高远的追求,在郭嵩焘看来,曾国藩近乎一个完人。而郭嵩焘在书院里也是刻苦精勤,他准备参加今年丁酉科湖南乡试,他想通过这次乡试博得一个举人的称号。书院的藏经阁里藏书甚丰,求知若渴的郭嵩焘在正课学完之余,便去藏经阁里博览群书,广泛地阅读,从而大大地开阔了眼界。于是郭嵩焘觉得胸中似有一种浩然正气在流动,与自己的功名之心相撞击。

春花早已凋落,夏叶也开始飘零,各路秀才纷纷涌向省城,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郭嵩焘、吴英樾也加入到这批队伍里来。从岳麓书院到长沙贡院并不是很远,但往来也颇费周折,为了考试方便,郭嵩焘与吴英樾还是在长沙城里租旅馆而居。前年乙未恩科乡试,郭嵩焘曾来此一搏,那时,郭嵩焘的内心深处正带着前未婚妻病逝的伤痛;今年丁酉正科乡试,前来参加考试的明显比参加恩科的人数多。而此次郭嵩焘却大不同于上次,父亲的期盼、妻子的鼓励、同学的劝慰,使郭嵩焘更如雄鹰一样,时刻准备着搏击一番,大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感觉。

考试前夕,曾国藩与刘蓉亲自赶到郭嵩焘这儿来,给即将入场的好友以鼓励。郭嵩焘却反问道:

“霞仙兄为何不参加此次乡试?”

刘蓉说,“功名二字,我向来看得很淡。我只想钻研学问,弄清道理,尽吾心以穷尽天下之理。”

曾国藩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只要我等能在感情上相互交流,学问上相互促进,道义上相互砥砺,志操上相互扶持,那么我们就永远是好朋友,不论将来在朝在野,大家都还是一视同仁。”

刘蓉说:“我刘蓉虽无心于仕途,却希望我的朋友都能平步青云,将来你们外放为官,我游学去后也好有个落脚之处。比如涤生兄下一科会试中试,考取了进士,然后再外放某地或官于京师,那么我去时一定会被礼为上宾的。筠仙也是这样,是科乡试如中举,那么明年可与涤生兄一同去京师参加会试。”

郭嵩焘说:“这可是小弟梦寐以求的。但是登科如逆水行舟一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刘蓉说:“中举对于筠仙贤弟来说应是小事一桩,你的才学如果还不能中举,我恐湖南是科乡试也选不出来几个像样的人才来。”

曾国藩说:“刘霞仙说的对,曾某与贤弟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对你的才能是比较了解的。如果你不能在是科乡试中中举,那么是科乡试肯定有鬼。”

郭嵩焘说:“不会吧?乡试监考是何等的严格,想作弊谈何容易?”

曾国藩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通神,难道就不能通官么?我承认乡试的整个过程十分严密,但是事在人为。如果考试都是那么公正的话,历史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科场舞弊案了。这些科场舞弊案都是被查出来的,谁能知道还有多少没有被查出来的呢?”

刘蓉说:“仕途险恶,尽人皆知。科场舞弊有时也令人发指。不过,贤弟只要有才,就一定不会被埋没的。是芙蓉总有出水崭露头角之日。”

郭嵩焘听了他们二人的高论,感到疑惑不解,当然也没有去深究,倒是刘蓉的最后一句话与郭嵩焘的情感相符,郭嵩焘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是金子总要发光的。曾国藩与刘蓉在客馆里呆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去了,为的是不打扰郭嵩焘应试的心绪。

曾国藩与刘蓉告别了郭嵩焘后,在大街上闲逛着,他们边走边聊,话题自然是在郭嵩焘身上。曾国藩问刘蓉道:

“霞仙贤弟,你觉得郭嵩焘人品怎样?才学如何?”

刘蓉诧异道:“涤生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你我与他相处经年有余,其人品端正,不偏不党,惟善是从,疾恶如仇,应该算得上是顶呱呱的男子汉大丈夫。至于学问,以小弟之愚见,等他到了你这个年龄,他的才学大约不会在你之下。”

“你说的这两点我都同意。”曾国藩说,“可是问题似乎就出在这两点上。”

“什么问题?”刘蓉纳罕道。

“你想一想,”曾国藩抚着刘蓉的肩说,“登上仕途,混迹官场的人,历来都讲究官官相护。像他这种品性,这种思想认识,将来要是混迹官场一定是吃不开的。这大约也是他才学太多,多到了迂腐的地步的原因吧。假如他将来能在翰林院中编书修书,他的这种禀性与才学或许还能发挥其长处。”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真得有点不对劲了。大约将来,随着环境的改变他也许会改变的,会适应现实的。”

“刘贤弟啊!”曾国藩感叹道,“你知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曾、刘二人谈兴正浓,忽然一个人从身边跑过,紧接着后面传来了“抢钱”的喊声。曾国藩一个转身,不几步就将那个抢钱的人逮住了,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气喘吁吁地跑来,她想张口骂抢钱的人,可是只是张着嘴,用手指着抢钱者,却没有骂出声,而是先喘几口气,然后才说:

“嗳哟,我的亲娘哟,累死我了,谢谢,谢……谢这位少爷,这个小偷抢……抢我……我的钱包。”

曾国藩将钱包还给那个女人,然后对小偷使劲一拧,问:

“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没有王法了吗?”

“大爷,饶了小人吧。”那偷儿说着,口水往外直流,“小的只是烟瘾来了,想进烟馆。没有钱人家不让进,所以,啊……所以就……就……”

曾国藩此时才认真地审视那偷儿,只见他骨瘦如柴,面如死灰,的确是中鸦片之毒太深。那偷儿在曾国藩手中一面求饶还一面打着哈欠,的确是鸦片烟瘾犯了。曾国藩正不知如何处置他,这时刘蓉说:

“算了吧,看他那样子,形同废物,与废物一般计较有何意义?由他去吧。”

曾国藩用手一推,那偷儿跌出了老远。周围的看客似乎不十分满意地散去了。

刘蓉对曾国藩说:

“听说长沙城内有十几家烟馆,生意都兴隆得很呢。”

“皇上早有上谕禁食鸦片,地方上为何还会如此泛滥?看来这里面大有文章,难道真的是天高皇帝远吗?”曾国藩说。

“涤生兄又在忧国忧民了!”刘蓉说。

“曾某只是想想而已。”曾国藩说。

三年一度的乡试开始。道光十七年(1837)丁酉乡试,照例于八月初九日开考,十六日结束。郭嵩焘考完三场后,走出考场,此时夕阳正染遍三湘大地。他对考试试卷的解答比较满意,所以走出考场后,心情相对比较轻松,不再有前年那种沮丧的感觉。出考场不多时,郭嵩焘遇见了参加考试的吴英樾,见他也是满面春风,踌躇满志。他与吴英樾一路上说着笑着回旅馆去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的月儿挂在树梢上。郭嵩焘坐在床边,透过窗户望着天上明月。那月儿仿佛陈隆瑞的脸,向他闪着多情的笑容。于是,思念妻子的情怀油然而生。他想,在家中的父母与妻子也一定正在思念自己。

的确,在乡试临近之时,陈隆瑞就在家中掰着手指算:

“今天是八月初一,还有几天夫君就要参加秋闱了。”……“今天是八月初九,夫君今天应该入场了……今天是八月十二,该考第二场了……今天是八月十五,该考第三场了……”

今天是八月十六,今天的月儿似乎比昨天更圆。陈隆瑞望着树梢上的明月,对邹妹儿说:

“你猜嵩焘此时正在干什么?”

“我猜是——”邹妹儿一侧头,略一停顿说:“我猜应是正在赏月。”

“我猜也是。”

“因为大少爷昨天还忙着考试,没有时间来欣赏中秋之月,今晚他一定会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新娘。”

“都结婚两三年了,还新娘呢,都快成了半老徐娘了。”

“我的少奶奶,你才二十岁,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候,你要是不信,就到大街上走走,一定会吸引许多男人的目光。”

“去去去,说话没个正经。”

“其实你思念大少爷,所以才感到度日如年,如果大少爷踏着月色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一定笑得比月亮还美,肯定会有一片云飘来将月亮的脸蒙住。”

“我也太能夸张了吧。你要知道,闭月之容乃是貂婵,我陈隆瑞可不配。”

“我说的是实话。”

“你这张嘴,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油腔滑调。”

“嘻嘻嘻。”邹妹儿笑了起来。

“也不知嵩焘秋闱结果如何?前年恩科乡试,他已经失败一次了,这次可不能再失败。”

“不会的,大少爷才华那么出众,一定能中举的。”

“我想也是。不出意外,理应如此。”

“哈,我邹妹儿不就成了举人老爷家的佣人了?人家说宰相府里的丫环也是个四品衔,那么举人老爷家的佣人应该是几品呢?”

“哟,你还来真的?好!要是嵩焘真的中了举人,那么我这个举人夫人就封你个六品如何?”

“哇,我比县令老爷还大一级,够了。”

“说你胖,你就喘;说你疯,你就狂。”

“好了,少夫人,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你也该歇着了。”

“唉,自从说是要嫁给他,到结婚,从结婚到现在,没有一个中秋节是我与嵩焘团聚的。”

“大丈夫在外混世也不容易啊,我们都是女人家,可要体谅他们。再说大少爷走的是正途,如果他整天缠绵于儿女私情,而一生毫无建树,你觉得这样的男人配做你的丈夫吗?”

“是啊,你的这句话我爱听。可是男人们成就事业,为什么要以牺牲女人的感情为代价呢?”

“我觉得少夫人的话不全对,其实,男人付出的更多,除了付出儿女情感外,还要付出巨大的体力与脑力,而女人只要会织布、做饭、带孩子,就可以了。”

“对头。”陈隆瑞点头说,“嵩焘游学于岳麓书院,参加秋闱竞争,也挺不容易的。”

“所以我们要理解男人。”

“嗳,我说邹妹儿,你怎么一套一套的,好像非常了解男人似的。你今天可要老实交代,是否相中哪家公子了?”

“没有。”

“没有?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她们主仆二人戏闹一番后上床睡觉。秋风习习,明月半墙,陈隆瑞于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秋闱结束,郭嵩焘搬回了岳麓书院,可是,离放榜还有半个多月。这段时间干什么呢?是去书院听课,还是外出消闲散心让高度紧张的大脑放松放松?郭嵩焘与刘蓉商量,刘蓉建议郭嵩焘先在长沙附近可玩的地方玩玩。

湘江两岸一带,岳麓书院周围,风景都值得一看。就读书院两年来,利用空闲时间也玩了不少地方。郭嵩焘一直听说长沙郊外有个上林寺,近年来香火很旺,可以一观。

郭嵩焘去找刘蓉,希望他能陪同自己出去玩玩,可是刘蓉不在,郭嵩焘便留了个字条,告诉刘蓉,他下午就回来。最后是郭嵩焘与吴英樾一同去上林寺游玩。

上林寺在长沙一带较有名气。郭嵩焘与吴英樾来到上林寺前。只见上林寺背依青山,前临溪流,风光也确实不错。眼下正值仲秋,霜叶漫山,层林尽染,涧溪水落,溪石自现。上林寺就坐落在这片风水宝地上。寺之正前门是单层飞檐式建筑,杏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眼。大门两边是朱漆红柱,柱顶上的斗拱雕花异常精美,红柱的外侧两边是赭色的高墙,左右两边墙上各有四个黄色的圆圈。左边的圆圈中是四个篆字“阿弥陀佛”,右边的篆字是“普渡众生”。走近台阶,见门头匾额上书曰“上林寺”,匾额用乌青作为底色,上面的字用朱漆写成,对比特别鲜明。郭与吴进了正门,见里面已有不少香客。寺内富丽堂皇,烟雾缭绕,时断时续的诵经之声依稀可以听见。大殿之前的台阶下有一巨型宝鼎,鼎中正飘散着阵阵香烟。吴英樾与郭嵩焘各执一把香,点着火后插入宝鼎之中。然后升陛登阶,拾级而上,来到大雄宝殿,面对观音菩萨,二人合掌施礼,虔诚默祷,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大声说话:

“阿弥陀佛。是天赐良缘,还是我佛慈悲,让我们故人重逢。”

郭嵩焘与吴英樾以为和尚同别人说话,可他们四下里看,可是四下里也没有别人,而和尚却分明是笑着向他们走来。和尚来到他们跟前道:

“郭施主、吴施主,久违了。”

“你是——”郭与吴都愣住了。

“本和尚不是别人,是你们私塾旁边的小和尚西枝呀。”

“你!西枝!”郭嵩焘认出来了。

“不像。”吴英樾说。

“一别七八载,当年无知的蒙童,如今都已长大成人,难怪大家都不敢相认。”西枝说,“来来来,到我的禅房里来。”郭嵩焘与吴英樾随西枝来到了禅房。这间禅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西枝请他们二人坐定,呼小徒弟送上香茗,然后盘腿坐于蒲团之上。郭嵩焘迫不及待地问:

“西枝,你不是在湘阴的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呀是呀,我也正纳闷呢。”吴英樾说。

“说来话长了。”西枝欲言又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你师父呢?”郭嵩焘问。

“师父……师父他已经圆寂了。”

“什么!去世了?”郭与吴惊诧道。

“师父功德圆满,极乐归西。是涅圆寂,而不是去世。”

“什么时候的事?”郭嵩焘问。

“那是四年前深秋的一个夜晚,秋风震荡着茅屋,摇撼着我们的破庙。师父年事已高,体力不支。秋风一来他就一病不起,我要去找医生,师父阻止我说:‘我命已终,转向极乐,良医奈我何?终于跳出三界外,彻底不在五行中了。’师父说完,就起身披好袈裟,盘坐于蒲团之上,他向我看了一眼,眼神平静而又详和。然后,师父面对佛祖,合掌施礼,闭目静坐。等一会儿,我再叫师父时,他已经圆寂归去。”西枝和尚说完,眼中挂着泪花。

郭嵩焘虽对佛教有所了解,却不知道和尚得道归西是如此这般,所以感到意外。郭嵩焘问:

“那你是怎么到上林寺来的?”

“师父临终前给我一封信,对我说,在他圆寂之后,可以持信来长沙上林寺找住持,上林寺的住持是师父的同门师兄弟。师父圆寂后,那个小庙里就剩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了。我本来并不想离开那座庙,可是没几天,一场大风将庙的主殿摧毁,我又无钱修复,因此我就拿着信到上林寺来。阿弥陀佛。”言讫,西枝脸上有悲戚的神情。

“你在上林寺还好吗?”吴英樾问。

“出家之人,只要一心向佛,遵守戒律,遵守寺规,到哪儿都会好的。再说,这儿的住持毕竟是我师父的同门,因此,待我一向很好。去年,我年满二十,住持亲自为我受戒,受具足戒,我已不再是小和尚小沙弥了。”

“恭喜你了,西枝,看见你现在是这样的,我们也为你感到高兴,你总算长大了,成为名副其实的和尚了。”郭嵩焘抱拳道。

“哪里,哪里,”西枝说,“与好多师兄相比,我还差得远呢。现在,我总算对佛学有所了解了。佛学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非头脑聪明,悟性极高者不能参悟其禅理。西枝生性驽钝,只觉得到如今尚在门外徘徊,不能登堂入室,深窥其奥。”

郭嵩焘笑道:

“闻君之言,知你悟道不浅。惟有深窥其奥者,方能发觉知之甚少,反之,却会觉得知之甚多。”

“郭施主之言与佛理暗合,可是,用于西枝身上就过于褒扬了。”西枝微微一笑道,“你们看,光说我的事情,也没有谈谈你们的情况。不过,你们不用说,我也知道二位来长沙的贵干。今年丁酉年,适逢乡试,二位定是来考举人的。我猜得对不对?”

“对。”郭与吴异口同声。

“吾观二位相貌,都是门庭高贵,印堂红润,英气满面,此乃贵人之相也。是科乡试,你们一定能金榜题名。善哉!善哉!”

“过奖了。”郭嵩焘说,“不过也希望能托你和尚佛口,能将之言中。”

“吾观相貌,十拿九稳,不会错的,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来来来,上林寺内不准饮酒,我就以茶代酒预先给二位举子祝贺了。”西枝说着便端起茶碗,相敬二位。

“谢谢。”郭与吴接受了西枝的美意。

“师兄。”一个声音道。

“师兄。”另一个声音道。

声音刚落,禅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小和尚。西枝叫住他们俩,并把他们介绍给郭嵩焘与吴英樾认识。这两个和尚,一个叫东枝,一个叫慧聆。大家互相认过后,西枝又像当年带着郭嵩焘在小庙里转一样,带着郭嵩焘、吴英樾和他的两位小师弟在上林寺中转转。上林寺的香火很盛,拜佛还愿之人很多。这儿的佛像、观音、菩萨、罗汉,比西枝以前生活的小庙里的又多又大。

午时,西枝邀请郭、吴二位在上林寺的斋房用斋,斋饭当然满案皆素,也无美酒。但郭嵩焘与吴英樾却挺高兴:一是老友重逢,二是有机会在寺庙里用斋也挺新鲜的。饭后,郭嵩焘与吴英樾又同西枝以及东枝、慧聆聊天。直到红日偏西,郭、吴方才起身告辞,返回岳麓书院。

暮色降临时分,郭嵩焘与吴英樾回到了书院,并在书院门口分手。郭嵩焘径自去找刘蓉,正好曾国藩也在,他们正在议论这次乡试,正谈到郭嵩焘。刘蓉见郭嵩焘到了,就笑着说:

“难怪人们都说,‘说曹操曹操到。’此话一点不假。这不,我们刚刚说到筠仙,筠仙就到了。”说完,刘蓉同曾国藩一块离座相迎。

“本来今天上午就可以回来的,只因在上林寺玩意外地遇到了小时候的朋友西枝和尚。他现在是上林寺的比丘。我们与他谈了许久,而且还被留寺内用斋,并结识了东枝与慧聆两个和尚,所以回来得迟了。好在小弟虽迟,却并未爽约。”

曾国藩说:

“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快事也。便是我也会如此的。筠仙一定累了吧,快坐下歇一歇。”

“我还以为你今天有事,不回来了。”刘蓉说,“我与涤生兄一直在等候你,准备与你共进晚餐。你一定还没有吃晚饭吧?”

“没有。”郭嵩焘说。

“那我们就一块儿下馆子吧。”曾国藩说,“今天,由我做东。”

于是三人一道去了馆子,点了菜肴,要了好酒。曾与刘为郭嵩焘参加秋闱归来接风,畅饮一番。席间,郭嵩焘谈了谈试题、监考以及自己答卷的情况和感受。郭嵩焘的言谈之中无不透出几分自信。刘蓉与曾国藩为郭嵩焘这份自信而感到高兴。

半个月后,湖南丁酉乡试的结果马上就要揭晓。凡是参加乡试的秀才,再次来到长沙贡院门口听候宣布。郭嵩焘与吴英樾在曾国藩与刘蓉的陪同下也来到了贡院门口。约莫巳时(上午十点)许,贡院的大门吱呀呀地开了。首先跑出来的是几名带刀的护卫,他们分立两侧站定。接着走出的是湖南学政,其身后还跟着一个伙计,手里捧着一个铜盘,盘子上面覆以红巾,那红巾下面是成千秀才所盼望的“花红”──举人学历证书。

学政轻轻地揭去红巾,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花名册,当众宣布道光十七年湖南丁酉乡试中举者的名单:

“……第八名,陈源兖……第二十三名,江忠源;第二十四名,郭嵩焘……”

郭嵩焘听见学政宣读到自己的名字后,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声喊道:“我中了,我中了。”郭嵩焘一边叫喊一边与刘蓉、曾国藩相拥在一起。

学政继续宣读:“……第三十五名,吴英樾;第三十六名,赵焕卿;第三十七……”

吴英樾听见自己中举后,也是高兴地跑过来喊道:“我中了,我中举了。我是举人了。”

郭嵩焘听见学政宣读吴英樾的名字时,他放下了刘蓉与曾国藩的手,又与吴英樾相拥在一起。二人眼中都闪着晶莹的泪花,是啊!他们二人相互切磋、相互砥砺,终于双双金榜题名,怎能不激动得热泪盈眶?曾国藩与刘蓉站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学政还在宣布,贡院门口,有人已高兴得发狂,但更多的人是在焦急地等待,希望学政宣读的下一个名字会是自己。学政继续宣读道:

“……第一百名……第一百零一名……第一百零八名……第一百零九名……今年湖南乡试共录取举人一百零九名,本学政现已宣读完毕。我们还要张榜公布,如有没有听清者,自己到榜上看。”学政宣读完毕,合上名册,又放回铜盘中。

这时贡院门口千姿百态。中举者自然欣喜若狂,但更多的是落榜者,他们或摇头,或低头,或仰天叹息,或向隅而泣。这些落榜者中,有的年龄尚轻,但有的已届而立之年,更有一部分可能超过不惑之年了。经过片刻骚乱之后,落榜者自动地撤离了贡院门口,剩下的都是中式的举子。学政又宣布道:

“各位举子,恭喜大家榜上有名。为了表示对你们的祝贺,巡抚大人今天晚上在府衙摆酒设宴,为大家庆功,望各位举子届时光临。”

乡试结果一揭晓,各路报信的人马就纷纷出动。这些奔往各地的信差都非常积极,因为他们是向人家报喜,同时还可以领到不少赏钱。在从长沙到湘阴的路上奔走着两个小分队。其中就有一队是直奔湘阴郭府去报喜的。

今天是揭榜的日子,郭家彪与夫人并儿媳、邹妹儿都聚在客厅里谈论是科秋闱。郭嵩焘说:“按理,这两日应是放榜的日子了,也不知龄儿考试的结果如何。我们郭家就全指望他了,希望他是科乡试一举成功。”

老夫人说:“龄儿自幼就非常聪明,是科乡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可以中式的。”

陈隆瑞说:“嵩焘博闻强志,刻苦攻读,未尝懈怠,凭他的才能,按理说中试应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湖南乃卧虎藏龙之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据嵩焘说,岳麓书院里的秀才个个都应该成为举人的,由此可见乡试的竞争是何等的激烈!”

邹妹儿说:“嗳,看你们愁的。我了解大少爷,他的才能大得不得了,这次考试肯定金榜题名,你们就等着喜报吧。”邹妹儿说得像唱戏似的,引得郭老爷、老夫人、少夫人都笑了起来。“老爷!”张安在外面喊道,“远处路上有一小队人马,正往这边跑来呢。”

郭氏一家人都来到大门口张望,这一小队人马飞驰而去。郭家彪说:

“看情形,长沙放榜了。这几匹马肯定是信差,亦不知哪家孩子中举了,他们正赶去报信呢。”

听了郭家彪的话,一家人都低下头,默不作声。大家推测,既然已有报喜的马队到此,那么要是郭嵩焘中举的话,那报信的马队也该到了。看来郭嵩焘今年又是名落孙山了。他们叹息着转回客厅,刚刚坐下,就听张安又在外面喊:

“老爷、夫人、少夫人,快来看,又来了一队人马,他们在远处停下来,好像在问路。”

郭家彪又率领一家人来到大门口,只见几个人翻身上马,一个领头用手中的鞭子往这边一指,这一小队人马便打马如飞往这边奔来。郭家每一个人的心都在悬着,都希望这队人马别拐弯,直接来到郭家门前。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瞪得直直的。

果然,这一队人马来到郭家的门口问:

“请问,这是郭府吗?”

“正是。”郭家彪回答。

“请问,您是郭嵩焘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爹。”

“恭喜郭老爷!”领头的双手握拳施礼道,“令郎中举了。”说着,他从褡裢中抽出一张喜报,高声念道,“恭贺郭先生讳嵩焘高中湖南乡试第二十四名举人,此报。”接着,后面几个人从背包里取出了准备好的鞭炮在郭家大门前燃放起来。

郭家彪夫妇笑得合不拢嘴。陈隆瑞双手合十,双目闭合,一种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邹妹儿拉着陈隆瑞的手,笑盈盈地对少夫人说:

“怎么样?我的话音刚落,大少爷的喜报就到了。”

“谢谢你。”陈隆瑞抓着邹妹儿的腮帮子轻轻地揉了揉。

在鞭炮声中,邻居们纷纷地聚到郭家大门口,听说郭嵩焘中举了,于是大家就议论开了:

“我就说,郭家大少爷本来就是一脸富贵相。”

“我早就说过龄儿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我说,他这才中了举人,还要进京城赶考,他一定会中个状元什么的。”

“郭嵩焘这个人,我早就说过,不是个凡人。”

……

郭家彪先将几个信差安排在客厅里坐下。老夫人叫张安将邻居们安排在前一进吃茶,自己领着儿媳来见几位信差。当几个信差得知这年轻的女子就是举人夫人时,立刻起身施礼,又是一番道贺。陈隆瑞请大家坐回到位子上,并感谢他们给郭家送来了喜报。这时一位信差将大红喜报贴到客厅的正墙上。

郭家彪在客厅里陪着几位信差说话。老夫人携少夫人、邹妹儿前去拜见乡邻。听说郭嵩焘中举了,乡邻都很高兴,有的甚至回去拿来礼物志喜。整个郭府,前进后进都站满了人,尽管郭嵩焘本人还在长沙。

身在长沙的郭嵩焘,春风得意,心花怒放。当天中午,由曾国藩、刘蓉做东,在一家漂亮而又雅致的餐馆里宴请郭嵩焘,曾国藩亲自点了几样精致的菜肴,刘蓉要了一坛女儿红,于是三人庆贺一番。

晚上,郭嵩焘、吴英樾赴巡抚署衙。湖南巡抚为宴请新科举人也作了充分准备。整个府衙内灯火通明,新科举子一百零九名皆聚会于此。每个举人,胸前都佩着一朵大红花。大家陆续入座。每桌八人,举人共有十四桌,外加上省府要员,地方学政,京师督考等总共有二十桌。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果品点心。巡抚从内堂走出来,他示意各位举人坐下,场内立刻安静下来。巡抚开始说话:

“各位同僚,新科举人,今天我们相聚于此,是为了庆祝我省一百零九位生员通过丁酉乡试而成为举人。这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为此,本抚在此略备薄酒,谢谢各位举子的赏光。本朝规定湖南乡试正科只录取一百零九人,这是定制,举人名额有限,大家通过了,很不容易。你们是湘省的精英,湖南的骄傲。本抚在此向你们表示衷心的祝贺。你们将代表湖南参加明年春天京城的会试。愿你们大鹏展翅,大展宏图。”巡抚说完这最后一句时,还将手一挥,有力之至。

“下面请京师督考大人训示。”巡抚说。

京师督考站起来,整了整衣冠,说:

“很高兴,能与湘省要人、新科举人相聚于此。今年湖南乡试,考纪严,考风正,成绩好,在坐的举人都是此次秋闱的佼佼者。希望你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希望这里面多出几个贡士、进士、翰林。过两日,本官就要回京复命,向圣上奏报湖南省考试情况,本督考在京师等着你们,明年春天再会京城。”

在座的举人听了督考大人的训示,都很激动,脸上无不露出了喜色。

巡抚说:“现在,我宣布,宴会开始,上酒肴。”巡抚话音刚落,美酒佳肴便纷纷呈了上来。珍馐满案,酒香四溢。共围一桌的新举人都是同年,相互厮认一番。郭嵩焘身旁坐着的是江忠源。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新宁人,是科乡试第二十三名举人,郭嵩焘是第二十四名,二人一见如故。此外,与郭嵩焘同桌的还有陈源兖,是科乡试第八名。大家相互认过之后,都坐了下来,于是劝酒进羹,喜气洋洋。整个大堂之上洋溢着一派和乐吉祥的气氛。

中举之后,郭嵩焘的心情异常快乐,二十岁就有如此成绩,更令他踌躇满志。接受过巡抚的宴请之后,郭嵩焘回到了岳麓书院。

郭嵩焘既已中式,于是想回家一趟。这既是见见父母和弟弟们,更是对娇美之妻的思念。他准备与刘蓉、曾国藩话别。刘、曾昨日在回书院的途中,各自都为郭嵩焘准备了一份礼物。他们将礼物交给郭嵩焘,然后三人又长谈了一天。最后,郭嵩焘与曾国藩约定,两个月后,即十月底或十一月初,还在岳麓书院相聚,结伴而行,共同北上赴京师,参加明年春天的会试。之后,三人握手而别。

郭嵩焘离开长沙,乘船顺湘江而下,直到湘阴。九月,湘江的风景依然秀美如画,西风并不紧,太阳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天更蓝,云更淡,水更清,山更美。一江碧流如玉,满山霜叶红似火。郭嵩焘的小船就在这如诗如画的世界里行进着。

郭嵩焘在湘阴码头上岸,换乘马车,直奔家中。他的马车在门口一停下,就让人给围住了,“举人回来了”,大家互相报告着。郭家彪夫妇携全家人出门迎接。张安忙着把车上的箱子搬下来。郭嵩焘拜见过爹娘,又拱手与乡邻们施礼,然后将最小的弟弟少焘抱起来,走到妻子的身边挽着她的手,在崑焘与崙焘的簇拥下往大门里走。陈隆瑞自是满心欢喜,含情脉脉地看着中了举的丈夫。这份喜悦在心中是掩藏不住的,从她那容光焕发、盈盈笑意的脸上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一切,邹妹儿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邹妹儿将辫子一抛,搀着陈隆瑞的另一只手,与大家一同走了进去。郭家彪留在最后,他劝乡邻说今日天色已晚,请他们明天再来。在一片赞叹声中,乡邻们散去。

是夕,乡长、保长、里正以及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备了礼物,相继登门来拜见新科举人。因为中举之人很可能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所以一般人都不敢小觑,地方上的所谓要人自不待言,就连县太爷也得敬之三分。将近二更时分,所有客人方才退去,郭家方才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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