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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56378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华东又落雨了。

李淼淼自窗户望向天空,阴天,过了午后便好似暮色四合,直到黄昏真正临近,亦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灰蒙样子。

从零点开始,她不断收到各界人士传来的生日祝贺,各个经纪公司、艺人工作室寄来的礼物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她在业内总算有几分姓名,在鲸鱼星,虽渐渐只做挂名总监,但资历深,是初创合伙人,又有早年做经纪人攒下的圈内人脉,十年间牵线或是运作了许多重大商业项目,但凡有过来往的团队,十有八九都将她记在关系维护名目上,三年都碰不上一面,也要以自家艺人的名义送来精美礼盒,内容都是些大牌合作品,也不知辗转了几手,反正不会是特意挑着买的。

这圈子就这样,四处都是笑脸相迎,又没几分真心实意。

手机铃声响,她哥哥李犇犇给她打来电话。

聊了几句,她拆穿道:“拉倒吧,还忙,你们不是晚上八点才开演?明明是你到这个点才想起来今天是你妹的生日。”

李犇犇的话音懒洋洋,开始讲些别的无关紧要:“深圳天气好热,三月份就这么热,我还以为已经是夏天了。”

“你们的票卖得怎么样?女主角那么红,应该早就卖光了吧?”

“红什么,人家档期排不开,华南场的女一号都是B角上,不过,票卖得还行吧,毕竟是大城市,上座率也有七八成。宣传做得烂,昨天晚上深圳第一场,好多人不知道是B角上,闹着要退票,差点没出事。”

“哦,你的B角是谁啊?”

“讲了你又不认识,三水总合作的都是大明星噻。”

“你给我好好讲话,少阴阳怪气的。”

“B角演员是我开店那会儿认识的了,叫卢珊,之前是演舞剧的,小剧场跳得多,没什么名气。”

“开店那会儿?那不是认识好多年了。”

“是,她也是艺术学院的学生,第一届的。”

话音落下,电话两头同时沉默。

半晌,李犇犇在那头沉声说:“你今年几岁生日了来着?噢,37岁了。我妹妹长大了。”他做了多年老烟鬼,声音沙哑得厉害。

“大哥,37岁,不是长大,是变老了。”李淼淼站起身来,自客厅走入卧室,进衣帽间去挑衣服穿。“在我和爸妈眼里,就是长大了。长成了不起的人了。欸,你没听你妈说话有多过分,她说幸好是生了你,不然她宁愿早早找条白布去吊死。你现在就是老李家的主心骨、全家的希望,不像我这个不肖子孙……”她想找一件久不穿的外套,于是点亮了边柜的灯,边柜的下层摆着一个相框,是她特意摆在这不常看见的位置。她弯身去将相框拿到眼前看。“了不起什么?也就你和爸妈会跟我说这种话。”

那是一张十四年前的照片。十四年前,在十强巡回演唱会第一站的舞台上,她与朱鹤跟十强全员的合影。

“很了不起,真的。哥为你感到骄傲。你变成你想成为的人了。”

这照片连过塑都开始发黄了,照片里的人们却没有变老,被裱在这框里,每张笑脸都变成永恒。

她何其幸运啊,这照片里,与她共享永恒的这些人,十四年后的今天,各自走向不同际遇,又有几个成为了所谓“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呢?

她哥哥像猜透了她的心思,在那头说:“命运这东西很奇妙,有时候半点不由人,你已经尽你所能了,承受自己的人生够辛苦的,就不要再去为别人的人生背太多包袱了。”

李淼淼将那张照片面朝下翻倒,放弃了寻找那件外套,另取一套挂在显眼处的衣服,走出了衣帽间。“……嗯,我要出门了,等什么时候回家再说吧。你不要那么懒,巡演结束了,就来华东一趟,我有几个剧团负责人介绍给你。”

电话挂下。

又响了。

是她的特助打来。

“下午好三水总,我是Jaynee。晚上确认的宾客名单我发给你了。陈葭老师工作室那边一直没有回复,要不要再去催催?”女孩年轻的声音活泼,讲话抑扬顿挫。

“不催,随她去。”

“能行吗?咱们不是到处都放了消息,说陈葭老师今晚会来的。今晚不见人,那些老总会不会不高兴啊?你们私交那么好,你干嘛不直接问她,要找工作室对接啊?”

“你管那么多?忙你的去。挂了啊,今晚见。”

什么生日会,本就是个由头,为了《热爱星偶像》选秀项目启动,又恰逢鲸鱼星周年庆临近,寻个借口将各个合作方、资方与意向合作艺人攒到一块罢了。李淼淼上一次与陈葭见面,两个人为这个项目闹得不欢而散,她转头便差Jaynee直接把生日会的邀请函送至陈葭工作室的负责人处,又到处去与各平台老总、投资人说陈葭今晚会到场。

她倒要看她敢不敢驳她面子。

Jaynee在电话那头说:“嗯,三水总,祝你生日快乐!拜拜!”

她的助理Jaynee,二十几岁,与她当年入职热爱文化时一般大,大学毕业不过一两年,活泼伶俐,半点不怕她这个上司。招聘时,她一眼便从简历里挑中了她,能力匹配,还与她是同乡。

Jaynee挂了电话,踩着细高跟嗒嗒嗒走过正在布置中的宴会厅。这宴会厅是为公司员工和其他团队的工作人员准备的,三水总交代了干脆就办得热闹些撑起场面,实际上,楼上还另布置了私人会所,只请大佬们前去,那才是生日宴的真正场地。

宴会七点钟开始,眼下才刚过五点,宴会厅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不是穿工作服的搭台师傅,也不是穿制服的酒店经理。

Jaynee皱眉仔细一瞧。

还是个美女。

她挺直腰背。

“欸,小姐,我们这儿还没开始,请问你是哪位?”她走近她。

对方亮出工牌给她看:“我是产品中心的林知鹊。”

“噢,这么早就来了啊。七点钟才开始,你要不先坐坐。”

林知鹊问:“李……三水总来了吗?”

她特意早到,便是为了能有机会单独与李淼淼说话。她的目光向下扫一眼,眼前的女孩穿着小礼服,胸前挂着工作牌,上边写着:特别助理Jaynee简玲。

“她哪有那么早?早的都是我们这些劳碌命。额,知鹊是吧?我是Jaynee,是三水总的助理,你好。”Jaynee讲话眉飞色舞,整个人都朝气蓬勃,不知因何,给林知鹊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因此她直言说:“你很眼熟。”

“眼熟?你常来我们楼层吗?我倒是没见过你。你这该不会是跟我搭讪吧?抱歉啊,我不是你想的那种……”Jaynee的电话响了,“啊,不好意思。”

她转身接起电话。

这人的自恋程度跟苏苏有的一拼。林知鹊遍寻脑海中的记忆,依旧对简玲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不过这并不重要,她只想与她打听李淼淼的行踪。

她听见她在电话里说:“啊?你们到啦?我以为陈葭老师不来了呢。我马上去接你们,稍等啊。没事,我们定了顶楼,很私密的……”

Jaynee说着电话,向她点头致意,自她身旁走过,走出了宴会厅。

林知鹊找服务生要了一杯水。她找了个难被注意到的角落,静静地等。

大概过去十五分钟,Jaynee与另外一行人走了进来,陈葭不在,想来是去了顶楼。她听见她们在闲聊:“她就是嘴硬,三水姐过生日,她怎么可能不来啊,刚下飞机就说要来,劝她说来早了她也不管,戴上眼罩就说出发,就往这儿来。”“就是啊,十几年关系了,比伉俪还情深……”“我们这样在这里说老板们的闲话不太好吧?”“哈哈哈哈——”

林知鹊悄声走出宴会厅。酒店的电梯需要权限才可以指定楼层,她找了个男性经理,给他看自己的工作证,巧言令色闲谈几句,终于令他放松警惕,帮她按了上顶楼的电梯。

顶楼会所与楼层的其他地方分隔开来,只有一部电梯可达,电梯入户先是墙面玻璃酒柜映照出无数倒影的幽暗酒廊,衔接户外花园的入口,花园内是无边泳池,穿过花园,便是厅堂,亦另有几个供宾客休息的房间。林知鹊从容不迫地走过正在淅沥落雨的花园,沿途遇见一两个服务生,无人怀疑她的来路。

厅堂已布置好了,气球香槟一应停当,香氛不知点了多少,馥郁气息与柔缓的轻音乐在空气里纠缠。

陈葭消瘦的身影便伫立在落地窗前。

察觉到有人进屋,她转过身来。

她更瘦了,头发长了一些,脸上化了妆,本就俊秀的眉眼更显精致,衣着亦低调不失档次,整个人气质非凡,不再是2005年那副时时睡不醒的样子了。她看起来很完美,想来被督促着,保养工夫做得到位,这么隔着十来米望去,除了眼神,似乎哪里都没有变老。

“陈葭。”林知鹊叫她。

陈葭投来问询的眼神。

她向她走去。“你……记不记得我?”

陈葭眉头微皱,目光在她与门口之间游移,似乎开始生疑了。

林知鹊在几米开外停住脚步。

她轻声地,几乎是带着祈求的口吻,问她说:“你的记性一向最好,每次背歌词都是最快,你记不记得我?”

陈葭皱着的眉舒展开,许是听见她说歌词的事情,她眼神闪烁着盯着她看了几秒,终于礼貌微笑着说:“不好意思,你是?”

林知鹊的心如坠冰窖,自零度降至了零度以下,不过,她早有心理准备,总算还能正常答话:“我以前见过你,杜思人是我姑姑。”陈葭听见这名字,显然呆滞了一秒,林知鹊接着说:“我在鲸鱼星工作,正好有事过来,就想着可以见你一面。”

“……我记得的,那年决赛的时候你来过,你还去看过我们的演唱会,对不对?你长得跟小时候不太像,不然,我会认出来的。”

她以为她是杜之安。

林知鹊不答话。

陈葭犹疑着说:“……你忙吗?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可以了。”

“我……”她说不出话来。

陈葭终于眼神哀婉地问:“你们家人都还好吗?思人的爸爸还好吗?”

“去世了。上个月的事。”

换陈葭说不出话来了。

反而要林知鹊来宽慰她:“老人家也七十多岁了,不算哭丧。”

“嗯……也是。你在鲸鱼星上班?哪个部门?还顺利吗?淼淼知不知道你在那里工作?”

她似乎是想在工作上关照她。但她并不需要。她微微摇头答:“我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有点想她了,所以想来见你一面。”

陈葭点点头,“要坐吗?”

她们在壁炉旁的一张雅致高脚桌边面对面坐下。

“我记得,你爸爸是从事房地产的。公司的事一切都好吗?”陈葭努力想与她寒暄。她知道她是不擅长这些的。

“嗯,就那样吧。他不重要。”

服务生在外面见他们坐下,特意走到门边来鞠身问:“两位贵宾要喝点什么吗?天气冷,要不要冲一壶花茶?”

陈葭答好。

林知鹊凝视着陈葭,眼睛眨也不眨,“你可不可以陪我聊聊杜思人?”

今晚她绝不要哭了。

“你想聊什么?”

“所有。”

“所有?”

“嗯,那件事发生之前的所有。”

陈葭面露难色,“……我以为你应该比我知道更多。是不是你年纪太小,你家里人没有告诉你?”

“是。我爷爷奶奶去世了,我爸跟她不亲近,她工作上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在网上也能看到一些,但……”但她不敢看,不敢看网上那些真真假假,不敢看那些或是缅怀或是猜测的帖子说她是如何失意、如何受尽委屈、如何在这名利场中挣扎着浮沉,连着几天,她每每读到类似内容,拼命瞪大双眼逼自己读下去,瞪得双眼发红,读几行便流出泪来。“我就是想知道,那几年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陈葭想了又想,才答道:“她是我们中最爱笑的一个。你就当她过得很好吧。”

“什么意思?是她过得不好,你不忍心对我说?”

“也不是。我只能说,在这个圈子里,她没有过得比大多数人不好,也没有过得比大多数人好。人各有追求,她到底开不开心,我不知道。其实,那件事之前的两三年,我们也不太常联系……”

“为什么?工作忙吗?”其实不必问,想也知道,成年人之间总是无缘由地失联。

“嗯,忙。不过,也是我不擅长与人交往。”

“你比较红。”她直白到令陈葭吃惊。

“……也不是这个原因。”

“没关系。我明白的。你们在工作上可能没什么交集。”

“但我们每年还是会尽量聚一聚。”陈葭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有一件事,我没跟谁说过。”

“什么事?”

陈葭抬起她那双丹凤眼,“她……她跟我是同一个心理医生。我介绍给她的。”

煮着花茶的水盅端上来了,在炉火上微微沸着,她们的手边传来一阵湿热气。

陈葭又补充:“当然也不是说她有什么问题,我们都一样,工作压力比较大,有时候,需要跟陌生人聊聊天。”

林知鹊抬手去拿水盅,不握把手,反倒去触滚烫的外壁,被烫得一下缩回手才算清醒过来,服务生快步走来,“女士,比较烫,我来就好。你的手有烫到吗?”服务生为她全然没有动过的杯子里又添了一些茶。

“那个心理医生在哪里?你可以介绍给我吗?”

“你想去找他吗?但他们不会透露患者的信息,你去的话,他可能会很为难。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要为了这些事情纠结了吧。”

她差点失态,险些脱口而出:才没有什么过去这么多年。

陈葭忽然望向她身后,自高脚桌旁站起身来。有人进来了。

“哟,陈葭老师大驾光临了……”

林知鹊回过头。

是李淼淼来了。她穿着一件柔软的毛绒大衣,没有打伞,因此那大衣被细雨打湿,留下一些痕迹。“这位是?嗯?我记得你,你是公司的,哪个部门来着?”她再想不起更多了。

陈葭柔声说:“明明就是不记得了。这是思人家的小侄女,你忘了。”

李淼淼原本生动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看来,没有人乐意在这个日子里听见杜思人的名字。

“三水总,你好。你应该也不记得我。”

“不是,我记得的,前段日子我还在会上见过你。你没有告诉我你是思人的家人。我记得你姓……你不姓杜的,对吗?”

“是,我姓林,我随我妈妈姓。”

李淼淼点头,“是你们领导安排你来吗?也好,我们也需要有人来帮忙讲解项目上一些关于产品的问题。”

她是在委婉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林知鹊站起身来。“三水总,我姑姑去世的事,我想问问你。”

陈葭向李淼淼走去,站在她们俩之间,“是不是差不多到时间了?等一下可能会有很多客人来。那个,林小姐,我们可以等结束后再聊,我接下来几天都有时间,你可以到我的工作室来喝咖啡。”

林知鹊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她在护着她。

“不用了,只是想问三水总几个问题。”她单刀直入,不顾李淼淼霎时失去生机的脸,“我想问,2011年,杜思人的经纪人是谁?”

李淼淼答:“是我。”

“那出事那天,你在哪里?”

李淼淼的唇微微张开又闭上,双颊失去了血色。陈葭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站着。

“……我不在。”

“为什么?”林知鹊独自面对着她们两人。

“……你是来问罪的吗?这些事情,当年公司都一五一十跟你的家人交代过,你问一问家里的长辈,应该很清楚。”

“问罪?你的意思是,有人有罪。”时隔八年,她当然不是来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只想弄清事情原委,但此刻思绪翻涌,她抑制不住地怒气渐涨。

陈葭插嘴:“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李淼淼拉住陈葭的衣袖。

她说:“是我失职。八年前我也承认过,八年后,还可以再对你说一次,对不起,是我失职。”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了。“如果那天我在场,我一定不会同意开工。再往前一点,我一定拼命保住她的女一号,不会让她临开机才被换角,女一号的话,那天也没有戏……”

林知鹊动弹不得。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沉默了一阵,李淼淼噙着泪,再次开口说:“对不起。如果你是想听我说这个的话。或是你希望我怎样做出补偿。但已经过去八年了,我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对不起……”

这时,户外花园隐约传来Jaynee朝气蓬勃的声音:“您这边请呀,是,三水总刚刚到啦。”

陈葭快步走到林知鹊身边,低语道:“我会跟你联系,很快。你在公司应该有留联系方式。今天不适合谈这件事。”她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林知鹊一人可以听清:“今天是她的生日,拜托你。”

再问下去,也无意义。

林知鹊再不发一言,走过李淼淼身边,走出了门,迎面遇见引着宾客走来的Jaynee,不顾Jaynee疑惑的目光,她径直走掉,转弯时,她透过玻璃墙,看见李淼淼赶在宾客进门前擦了擦眼睛。

她离开酒店,雨仍在下着,很细很细的雨,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

天黑了。

她又不知刚往哪里去了。

她站在街边的某一盏路灯下,站了许久,直到手机来电。

一个来自深圳的电话。来电人:“希南”。

她接起许希男的电话。

“喂?”

“喂!你在干什么?加班吗?我给你发微信你也不回。”

“知道我忙还打电话来骚扰我?”

许希男在那头嘿嘿一笑:“难得我这个点就下班,找你聊聊天也不行。”

“聊什么?老大不小了,下班不去谈恋爱,找我聊天?”

“没啊,这不是我下个礼拜要回去休假,通知你一下。”

“回来干什么?上个月才过完年。你不是工作很忙?”

“喂,你不要装傻。”

林知鹊寻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许希男,你不会是要回来喝杜之安的喜酒吧?”

许希男干脆地答:“是。”

“……年近三十,真可悲啊。”

电话那头怒骂:“放屁!鸟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站在路灯下听着电话,身后不远处的酒店顶楼,生日宴会如期揭幕。

一张张堆满笑的脸、一点点酒精与进退有度的理性、无数交杯换盏与奉承或不入流但受追捧的玩笑,堆砌起了一整个夜晚,一直到凌晨将近,宾客逐个退场,雨停了,夜变得静悄悄的。

李淼淼深深陷在一只软沙发里。

Jaynee刚刚离开,是陈葭打发走的。

陈葭倚在壁炉边。“要不要让酒店煮醒酒茶来?酒就那么好喝,喝这么多年不腻。”

李淼淼脸颊通红。“你懂个屁啊?你这种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心的人,一辈子都能11点钟就躺下睡着的人。你不是说你今晚不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就来,你还真敢替我得罪人,在那些老总面前拒绝得那么干脆……”

“我不来,刚刚会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回答那女孩?”

“你少道德审判我!”

陈葭无奈,走到门口去唤服务生,叫他去煮醒酒茶来。

“陈葭,你过来。”李淼淼叫她。

“嗯?”她走到她跟前。

李淼淼抬起眼来。她醉了后,双眼愈发明亮,像十四年前她们初见时那样。

“我问你。”

“什么?”

“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像我在乎你一样在乎过我?”

陈葭看着沙发里的李淼淼,一言不发。

李淼淼抬起一只手,拉住她的袖口。

“这么多年,你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去去又来。我呢?你有没有在乎过我?”

陈葭牵起嘴角,想笑一下,“你说什么?最近又失恋了?”

“你才失恋了。被人甩才叫失恋了。我把人甩了叫什么失恋?你呢?那个摄影师甩了你没有?”

“甩了啊。都那么久了,你也没有问。”

“陈葭,你这个人渣!”李淼淼骂骂咧咧。

“你不也是?我们在这个圈子里这么多年,身边有几个善男信女?”

“有吧?杜思人就挺善男信女的。”她拽着她的衣袖,从太过松软的沙发里坐直起身,往前倾倒,将额头抵在她的腰腹上,“可惜,她不在了。是我的错。”

李淼淼呜咽起来。

陈葭伸手去摸李淼淼的头发。

哪知李淼淼又猛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骂道:“你也有错!”

陈葭退后一步。

李淼淼歪倒在沙发扶手上,嘴里念叨着说:“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在后悔。那天,2011年11月29日,那天凌晨,朱鹤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律师给公司发了解约函。偏偏就是那天。雨安没有机场,我开了半夜车,回锦城起飞,朱鹤说公司所有高层都会出席和你的谈判,我怕你被人欺负……这么多年我都在后悔。我不该选你的。”

陈葭向李淼淼伸出手去,但不知是要扶她,还是要拥抱她。

“你记得吗?后来你的粉丝借思人的事情攻击公司,说公司吃人不吐骨头,闹得沸反盈天。公司怕事情收不了场,才那么轻易就答应你解约。结果你还落了个仗义的名声,人人都传你是为了思人才跟公司闹翻。你说,吃人不吐骨头的,到底是谁啊?”李淼淼推开陈葭的手。“我太在乎你了,不然,我也不会想也不想就丢下思人回来陪你。她耳根子软,我不在,人家让她做什么她都配合。那天,谈判刚刚开席,消息就来了……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就是那天选了你。你如果有半点在乎我,怎么会跟你的律师私下谋划了那么久,一直到发难的那天,都没有提前告诉过我一句?”

陈葭轻声叫她:“淼淼……”

“你如果有一丝半点真的在乎,怎么会天天跟我发短信,跟我打电话,对我说那么多好听的话,那么多个月,都没有告诉过我一句你正在准备干什么?”

李淼淼泪如雨下。

陈葭弯下身去拥抱她。

她在她怀里说:“所以我想,从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吧。”

02

屋内气氛冷过华东岁末的穿堂风。

2005年的最后一天。

李淼淼再一次拿起方才她掷在桌上的那张来年预算表,据理力争道:“鹤姐,这预算怎么看都不合理,不说能做好快歌的制作人难请,做舞曲,mv成本也比抒情歌要高,舞的部分,要请团队编,要请老师教,还要请伴舞……”

“所以呢?你觉得哪里不合理?”朱鹤稍稍提高音调,不容拒绝地打断了她,“是太少?那你可以做一份明细表给我,告诉我你哪里需要花钱,需要花多少?你只是看到一个数字,就跟我谈不合理?”

新一年度预算表里,列为热爱文化自主发行的专辑一共有三张,一张十强合辑,一张冠军首专,一张亚军首专。

李淼淼压着性子,“陈葭的专辑制作预算,是思人的三倍还多。要谈合理,我还想问问鹤姐,陈葭的首专哪里需要花钱,需要花多少,能比思人的多花出三倍?”

“怎么?你还愁我花不完?钱多有钱多的制作法,钱少有钱少的制作法。你以为这是我自己拿计算器按几下随便决定的?杜思人就算不是我亲自经手,那也是我名下的艺人,我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啊?自主发行,你以为是什么香饽饽?热爱以前做过半张专辑吗?这次公司之所以决定把三张最重要的专辑抓到自己手里来做,就是要一炮打响,在唱片业打出名声来。你要让我来做主,我宁愿找那些大唱片公司联合发行,或是全权交给他们做,可惜我跟你一样,也是被做主的人,公司的决定下来,我不得不从。与其做出两张同样平平无奇的唱片,不如先保一张精品,要论音乐性,杜思人能跟陈葭比吗?只保一个,换了是你,你保谁?”

李淼淼不客气地答:“那我当然保杜思人了。我连我自己的艺人都不相信,我还做什么经纪人?”

会议桌上的另外两位经纪人一声不吭。

朱鹤拧起眉毛,冷笑一声,“哦,说得好啊,李经纪人,不过你不要忘了,热爱现在唯一的大经纪还是我,等你哪天翅膀硬了,可以不靠我的资源人脉替你的艺人打出一片天,你再来跟我叫嚣。”

李淼淼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些,“……另外,公司买的那些口水歌,陈葭不喜欢,陈葭不肯唱,就丢给思人唱,这是什么道理?这也是鹤姐你说的,不厚此薄彼吗?”

“那,买都买了啊!”朱鹤摊开双手,一副“这叫什么问题”的可恨表情,“总不能白白浪费掉吧?何况陈葭不喜欢,不代表那些歌不好,那都是业内有名的老师,面子事大,我不给冠军唱,不给亚军唱,难道给后面的五六七八名唱?”

李淼淼只觉得心口郁结,不再吭声了。她说不过朱鹤,朱鹤样样有理,没理也能编出理来。朱鹤说得没错,最令她被掣肘的,是她年纪轻资历浅,无资源无人脉,一腔抱负投入名利场,什么要带出新时代巨星,根本是异想天开。

朱鹤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对了,今天下午一点钟,我定好了录音室,陈葭有一首新歌,我想十强都来帮忙录一段和声。正好录完直接去演唱会现场彩排。今晚跨年场结束,巡演就告一段落了,这段日子各位都辛苦了……”

“稍等。鹤姐。”李淼淼插嘴,“今天下午有录音,你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们?”

“……现在是上午十点,我现在告诉你们,不算提前吗?过了今天,十强就没那么容易聚齐了。”

“不行。今天下午思人有一场试镜。”

“试镜?”朱鹤眯起眼,目露寒光。她竟听说一件全然不在她掌握之中的事情。

“是。”

“什么试镜?我不记得我有给她做这方面的规划。”

“我给她做了。时代影视的戏。”

“那部古装仙侠偶像剧?你怎么搭上的线?他们不是只要科班演员?”

“杜思人就是科班演员。”

“她那个科班,不提也罢。又不是什么入流的学校。这试镜去的意义不大,今天录音,我希望思人在场,她毕竟是亚军,她跟陈葭的cp粉也不少。”朱鹤低头去看自己的水晶指甲,漫不经心地转起办公椅,“你要是怕得罪时代影视,就让嘉嘉去一下吧。林嘉嘉也在你的组,我没记错吧?她形象也还不错。不过我想,人家也不缺你这么一个,你看前几个月遇见他们徐总,人家是什么态度。”

“这怎么能替?思人学过表演,嘉嘉没有,思人做了准备,嘉嘉没有。”

“哦,那你这算不算厚此薄彼啊?为什么只让思人准备,不让嘉嘉准备?我听说这部戏有三个女主角,你知道三个女主角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三个都是女配角。他们的男一号早就定了,要捧他们自己的新人,我可不会让我的亚军去给一个新人作配。何况明年的商演排期是什么情况?一进组就是三四个月,思人哪有那个档期?”

李淼淼气得差点将手中的预算表揉烂。

“就这样吧,今天先到这里。再过半小时,我还要带陈葭去做采访。”朱鹤站起身来。

李淼淼也立刻起身。“再等一下,鹤姐,专辑预算的事情,我想……”

“预算的事情就这样。你如果不服,可以去找王总,让王总再给你拨款,或是让王总帮你主持公道。拜拜,各位,录音室见。我先去财务部签单,失陪。”

朱鹤飘然而去。

李淼淼紧随其后夺门而出。

她们揣着各自的心思,在走廊尽头各走一边,李淼淼走过公司前台,看见陈葭坐在窗边的待客沙发上等。陈葭穿着厚厚的翻领大衣,戴一条咖啡色羊绒围巾,整个人瑟缩着,见她来了,便抬起眼来注视着她,像在等她开口与她搭话。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对她说,只狠狠瞪她一眼便走过她身边,扬长而去。

徒留陈葭独自摸不着头脑。

十分钟过后,朱鹤与另一位公司同事并肩走来,边走边聊道:“公司的法务部说了几个月了,怎么还没建立起来?我们非常需要法律援助。现在的互联网环境真是臭不可闻!那些男性论坛,有一个我告一个……”

陈葭闻此言,垂下眸去,将下巴又往围巾里缩得深了些。

窗外,2005年最后一天的风声呼啸。

这风刮过华东无数平地而起的玻璃幕写字楼,刮过日益如老树般盘综错杂的车行高架,刮过在崭新城市综合体的蚕食下日渐干瘪的旧世纪百货大厦,刮过少年少女们无所畏惧的脚踝。

——脚踝无所畏惧,脖子可不是。

所以,当许希男从身后将冷冰冰的手伸进林知鹊的衣领时,林知鹊倒吸一口气,转身跳将起来,伸手就去扯许希男的围巾——可惜许希男堪称全校跑得最快的女人,令她伸手抓了个空,在这件事上,她常常感到挫败。

她骂道:“逃那么快,摔死你!”

许希男笑嘻嘻地折返,与她并肩走在午休时分的校道上。

“下午我们班改成两节自习了,你们呢?今晚跨年,你准备做什么去?”

“不做什么啊。在家睡觉。”

许希男问:“不去杜家?”

林知鹊翻白眼:“不去。少来我这里打探消息,杜之安今晚要做什么,我可不知道。”

许希男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初二开学第一天,早读下课时,许希男便抱着一本杂志在教室外等她,她故作淡漠,走过去问她做什么,许希男翻开杂志,皓黑的眼眸亮晶晶的,指着内页一个小方块,问:“这是你帮我给陈葭写的信吗?”

林知鹊仔细一瞧,果然是的,她拿许希男送她那本杂志里附赠的信纸,胡言乱语写的一封,署名“你的无敌粉丝旋风般女子许希男”。

里边胡言乱语的内容诸如:因为受到你的鼓舞,我在校运会上连着赢下女子50米跑、200米跑、800米跑的冠军,我决定下次冲刺奥运会冠军;我也要像你一样做一个不惧世俗的女人,大胆向我的心上人表白,爱就是爱了,没在怕的!

这封信没有赢得亲笔签名,但被选登在杂志上,底下还有杂志小编的点评:偶像的力量如此强大!

因这封信,许希男从此在学校里得了称号:无敌旋风许希男。后来,校运会上,男同学远远地向她喊话:喂!许希男!你昨天拜葭哥了吗?今天要拿几块奥运金牌啊?你跟葭哥一样,也是男扮女装吗?当时杜之安就站在一旁,正气凛然地教训他们道:你们能给班里拿几块金牌?不如人家拿得多,就乖乖闭嘴滚蛋!

许希男从不将这些调侃放在心上,她只觉得这是林知鹊特意帮她写的,深受感动,开学第一天便跑来找林知鹊和好。

至于许希男和杜之安之间的事,她们也私下合计过几次,许希男仍然说:“我不知道。”林知鹊骂她:“什么都不知道!”

14岁的心事了无定论。

初中二年级便这样过了三个月,秋天稍纵即逝,气温日渐下降,12月31日这天,甚至跌破了零度。

“午饭吃什么去?天这么冷,要不回去吃饭堂吧?”许希男搓着手问。

她们走到校门口。林知鹊与许希男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已放学半个小时,校门口接送孩子的车辆几乎走光了,她的目光梭巡一圈,眼尖地发现了一辆停在街对面巷口的商务车。

不等她走过去,那商务车发动起来,拐了个弯,停在她们面前。

门打开,走下来一个又瘦又高的女子,穿一件蓬松厚实的连帽外套,戴着口罩,将鸭舌帽压得很低。

许希男问:“谁啊?找你的?”

林知鹊不得不承认,三个月未见,眼前这个女人确实有了几分女明星的气质,这样寒气压人的深冬里,她仍看起来十分轻盈,脚步无声,半点都不笨重。

她走近她们,许希男看清了她方才被帽檐遮住的眼睛。

“嘘——”杜思人示意道。

许希男慌慌张张,“没问题吗?你们要不要去车里说?”

“没问题的,两位小同学。你们吃饭了吗?上半天课肯定累死了。”尽管戴着口罩,但她长了一对会笑的眼睛,轻易可以表达友好。

“嗯!不过幸好下午只上自习就可以放假了!我们还没有吃饭呢。”许希男一五一十交代,“姐姐你呢?你们很忙吧?”

林知鹊鄙视地看许希男一眼。

“我已经吃过了,我等一下有工作。不过,”杜思人返身走回车旁,取下来三大袋麦当劳,“你们是不是不回家?请你们吃麦当劳。”

林知鹊问:“你该不会就是特意来请我们吃麦当劳的吧?买这么多,我们又不是猪。”

许希男倒是兴高采烈去接:“我是猪,我吃得完。”

杜思人笑,“我又不知道你们有几个人。”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来,“喏,陈葭的签名照。”

“哇!”希男眼睛都瞪直了。

“都这么久了!我早忘了!”林知鹊接过来,转手便塞进许希男手里,“我用不上,给你好了。”

“抱歉抱歉。是我忙过头了。”杜思人好脾气地答,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样东西,“今晚,你们来看演唱会吧?”

那是四张十强巡回演唱会的门票。

许希男简直惊喜得要原地跑圈了。

“……今晚再说吧,不知道有没有空。”

希男立刻抢答:“我有空!”

林知鹊瞪她。“对了,今晚,杜之安也会去吧?”林知鹊装作随口一打听。听此言,许希男便不再闹腾了。

“她好像去不了。我给她妈妈打电话了,她妈妈说假期要留她在家里好好练琴,好像要考级了。”

“噢。”

杜家近来似乎一派惨淡,开学以来,杜之安也不再找她麻烦了,杜慎连着几个礼拜都没有登她家的门,也没有叫她去杜家吃饭,许是出了什么问题,她偶尔会听见林澜在房间里声音很低地打电话,近几次她在学校里路遇杜之安,发现往日的白天鹅竟丧眉耷眼了几分。她问杜思人:“你哥最近怎么了?杜之安他们家里怎么了?”

杜思人的眼睛不再笑了,思忖两秒才答她:“没什么事,不用担心,天塌下来,还有姑姑在。”

牛头不对马嘴,还肉麻兮兮的。

杜思人很快与她们道别,返身回到车里,车门关上,她摘下了口罩。

她不再看那两个站在校门口谈论的小孩了,看得多了,便会开始恍惚。车子开动起来。近来她哥哥家里确实发生了些什么,她与唐丽通话时,唐丽告诉她:“我也不清楚,他在家不说,就是不高兴,天天找茬发脾气,对小孩也没好脸色。他秘书说集团最近好像来了个什么调查组,这几个月的竞标因为这个事情全黄了,还说再这样拖下去,怕集团资金链要断。思人,你说怎么办呀?今晚的演唱会,我还是不让之安去了吧,过几天要钢琴考级了,你哥哥现在,一点就会着的。”

车子驶过某个崭新的商场,她望见巨型LED屏幕上轮播着她们的演唱会宣传海报,广告词是:今夜星光璀璨,与热爱共赴新年。

嘉嘉来电,问她在哪里。“我们要出发去录音,鹤姐说你也会来。你来吗?你下午不是有试镜吗?”

“录音?”

车子停在热爱华东总公司楼下,李淼淼拉开车门,坐在她身旁。

司机望一眼后视镜,“三水,刚刚朱总打电话给我,叫我直接送你们去录音室。怎么说?你们计划变了?”

林嘉嘉在电话那头说:“对啊,说是陈葭的新歌,叫我们一人去唱两句和声。”

李淼淼十分干脆地答司机说:“照原计划。不去录音室。走吧师傅。”

她倾过身来检查她的妆容,点评道:“这个化妆师是不是比上次那个要好一些?”然后开始打电话:“喂?你好,周导。我是杜思人的经纪人三水。我们很快就到了,拜托你照顾了。”

到达目的地。

李淼淼又检查一遍杜思人的衣着,“嗯,你比陈葭那个乱七八糟的人要省心多了。走吧。不紧张,你没问题的。”

李淼淼看起来比她紧张多了。

三个月前,她在林知鹊的房间里翻出这部剧的剧本,连试读片段都不是,竟是一个完整的全集剧本,末页还写着选角导演的电话。李淼淼问她从哪里来的,她撒谎说是粉丝寄给她的。

她们走进大楼,等候的房间里已来了许多青年演员,女主角试镜日,来的全是各大公司近年精挑细选的新人女演员,她虽是这屋子里最有名气的,但无人多看她一眼,有个年轻女孩想站起来与她握手,被身边的经纪人一下压住了肩膀,只好尴尬地对她笑了笑。

满屋子的傲气冷若寒霜。

只有某个经纪人来与杜思人搭话:“哇哦,炙手可热的大明星来了欸,认识一下啊,我是沈氏娱乐的chord,这位是我们家艺人天然。电视上有见过的哈?哇,你来试镜,连经纪人都不带,只让助理跟着?”

李淼淼皮笑肉不笑,“你好,我就是她经纪人,李淼淼,叫我三水。”她伸出手去。

“哦……我之前怎么听说你们十强的经纪人都是鼎鼎大名的朱鹤姐。也是,她一个人也管不过来这么多,冠军都够她忙了,别说是亲自陪亚军来试镜。”他没有握她的手,“不好意思哈,你太年轻了,以前也没见过你,多有冒犯。”

杜思人捏了捏李淼淼的手臂表达安抚。

大概等了有一个小时,其间,那个周导来了一趟,杜思人记得他,便是林知鹊陪她去剧组打工那天遇见的那个选角导演。

那部戏,上个月播出了。她还特意买了碟看,卢珊见了,笑话她是什么品味,喜欢看这种老年人电视剧。她与林知鹊一起出演的那个片段,被剪剩几秒,林知鹊只余几帧背影,她倒是有个大正脸镜头。

李淼淼开始频繁地走出门去。她不急,独自安静地等着。

屋子里等候的人已经换了一拨。

走廊上传来争执声,是李淼淼与周导在讲些什么。

那个沈氏娱乐的经纪人又进来了,很吃惊地说:“还没轮到你呀?我们都结束了。先走了哈,拜拜。”他拿起一只落在椅子上的手包,又离开了。

她看一眼手表,彩排的时间临近了。

周导出现在房间门口,李淼淼拉扯着他,他满头大汗,唾沫乱飞:“好好好,怕了你了三水小姐,叫你的艺人,欸,那边,杜思人老师是吧,你跟我来。”

于是她们随着他走过走廊,到另一个房间去,周导拦住李淼淼:“不好意思,只让演员进。”

杜思人走进房间,屋里架着三台摄影机,导演坐在监视器后,身边簇拥着另外几人,她微微弯身,鞠躬与他们打招呼,导演抬起眸来,两颊的肉垂着,不发一言,只漠然地注视着她。

其他人也跟着导演一起注视着她。

老周走过来,开始翻剧本,与导演耳语道:“导演,你看,要不试一下这一场……”

但导演仍保持沉默,只盯着她看。

尽管不甚自在,她仍站得笔直。

足足过去了有五分钟,导演终于举起一只手,抖了抖指头,目光撇向别处,说:“算了。你不适合。你长得太现代了。”

须臾间,杜思人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导演的身旁人开始嘻嘻哈哈打圆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家导演就是这个德性。你叫什么?我们都看过你们那个节目的。你叫陈葭?哦不是,方言对吧?没事美女,合作不成情谊在,哪天我们开现代戏再找你嘛。”

她察觉到自己的手心有一些出汗。这屋子里气味难闻,又阴又冷。

她扯扯嘴角,微笑着答:“失陪了各位老师,我还要去演唱会彩排。”

转身出门,身后还在说:“哦哦哦,你们今晚演唱会啊,祝大卖啊。”

李淼淼见她开门出来,有些错愕:“这么快?”

她拽李淼淼的手臂:“走吧。”

“等一下,我跟导演打声招呼。什么情况啊?”

她重复一遍:“走吧。”不容分说地拽着她往楼梯口走去。

上了车,杜思人始终沉默着,她能够感受到李淼淼察言观色的目光。她终于转过脸,松口说话:“没什么事。”

“那帮老家伙在里面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我表现得不太好。记不住词。”

她知道李淼淼颇费了一些功夫才帮她争取到这次试镜。

“没事。第一次嘛,难免紧张。等演唱会结束了,我再去跟他们公司谈,看看能不能再安排一次试镜。”淼淼摩挲她的肩膀。

“算了。明年我们不是还要做专辑吗?你今天跟鹤姐谈得怎么样了?专辑的事情怎么安排?”

“专辑的事情你放心,已经在敲制作团队了。你喜欢什么风格?我去谈,找最好最合适的词曲作者。”

她们逐渐放松下来,谈了几句近来喜欢的音乐,各自开了几句心不在焉的玩笑。

杜思人说:“三水,我记得你才比我大两岁。”

“两岁半。”

“嗯,”杜思人笑眯眯的,“你太年轻了。”

“是,不像你们的经纪人,像你们的助理。”

杜思人赶忙说:“不像不像。大经纪人,明天就是新年了,新的一年,要跟我一起加油噢。”

李淼淼转过头来,答好。

她们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她们是抵御这狰狞世界的同盟。

2005年正在消逝殆尽。

林知鹊拎起一块小石子,用力挥手向上掷去,小石子飞射上围墙内红砖建筑的二楼,打在某扇窗户上,啪一声。

许希男吓得蹲下身躲在树篱后。

“没出息!”林知鹊骂。

许希男缩着脑袋,“你确定是那一扇?别敲错了!”

“怎么可能?”

窗户打开,她赶忙也蹲下身来。是丁嫂的声音:“刚刚砸过来什么东西啦?这么冷的天,这些没命鸟快死绝好伐!”

好像真是敲错了。

林知鹊小声骂骂咧咧:“你才没命,你才死绝!”

许希男劝:“算了算了,她说的是天上飞的,不是你。”

窗户又关上了。

林知鹊又捡起另一块小石子。

“不是那扇,那这扇肯定没错了。”她再次扬手。

石子还未出手,目标窗户忽然被拉开了。

杜之安探出头来,压低声线:“喂!”她望望左右,又回头看看身后,“发疯啊你!”

许希男闻声,一下子从树篱下站起身来,挥舞着双臂,蹦跳着小声喊:“之安!”

杜之安也立马和颜悦色起来:“希男!你怎么在这里?”

林知鹊心想,好一对罗密欧与朱丽叶。她骂罗密欧与朱丽叶道:“别吵吵。两个猪脑子一样的。”随后掏出手机,丢给许希男,叫她拨杜之安的电话。

天就快黑了。元旦假期前最后一天,学校大发善心,她们只上了两节自习课便放学了。

公主被南瓜马车押送回城堡,她们两个闲人前来解救。

林知鹊从兜里掏出那四张演唱会门票:“杜之安,今晚演唱会,你去不去?你姑姑给的。”她望着楼上,对着手机说。

“什么时候给的?我姑姑给你票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非要给我。”

杜之安不服气:“要不是我妈不让我去,她肯定是先给我的!”

“所以你去不去?”

“不是说了我妈不让我去吗?”

“你妈不让你去,你就不去。”林知鹊瞥一眼许希男,嘀咕说:“你们还挺配的。”

唯妈是从。

许希男从她手里接过手机:“那你想不想去?”

杜之安可怜巴巴,冲着许希男一阵点头点头。

林知鹊一把将手机抢回来:“你去换衣服,给你十分钟。”

十分钟后,林知鹊带着许希男,按响了杜家的门铃。

又是丁嫂来开门。唐丽就在起居室里坐着,闻声也走到玄关来,瞧见是她,有些意外,不等唐丽问,她便扯开嗓门:“杜之安!走了!”

杜之安跑下楼来。林知鹊指使她:“换鞋!”

唐丽错愕:“你们要去哪儿?就快吃饭了。”

许希男慌忙小声说:“阿姨,我们,我们班主任今晚家有聚会,那个,读书会,好多同学都……”

林知鹊声音比她大得多,直言不讳:“我们要去杜思人的演唱会。”

杜之安换好了她的三叶草鞋。

唐丽皱眉:“安安?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晚留在家里练琴吗?”

杜之安眼神躲闪,“妈妈……”

“别废话!”林知鹊用手肘撞许希男一下。

许希男当即反应过来,拽住杜之安就跑,唐丽反应不及,就这么看着她们跑出了门去。林知鹊挡在唐丽身前,“那个……”她还不习惯称呼唐丽,“难得放假……”

她尴尬得要命,实在不知道怎么措辞。她干嘛要替杜之安跟唐丽说好话啊?

唐丽看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外面天气冷,你等一等,我去拿安安的围巾,麻烦你帮她带着。”

唐丽去取来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她接过来转身要走,唐丽又留她,递给她500块钱。

“拿去吧。之安身上不知道带没带钱。你们去看演唱会,要先好好吃个饭。去了先给你们姑姑打电话,叫她安排人来接,那种地方,人多手杂的,你们要小心一点。”

这下,她的眼神也躲闪起来了。

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钱就跑。

唐丽显然忧虑过头,杜之安不单只带了钱,带得还不少,演唱会开始前,请她俩吃了一顿回转寿司。席间她与杜之安你来我往地斗嘴,杜之安碍于许希男在场,不便放太狠的话,年末最后一战,她大获全胜。

天寒地冻,说一句话便哈出一团白气,这样的天气里,华东体育场门前鼎沸得气温都高了起来,粉丝们摩肩接踵,到处都有人在分发应援物。许希男与杜之安凑在一块,像极了两只兴奋的兔子,东跑跑西逛逛,买了会发光的头箍戴上,又变成两只兴奋的萤火虫,林知鹊只好百无聊赖地跟在她俩身后。

直到即将验票入场,她终于站住脚步,对她们说:“我不进去了。”她递给她们两张门票,“人挤人,无聊死了。你们去吧。”

她将唐丽给的那五百块钱还给杜之安,而后潇洒转身,逆着人群走。

她的外套兜里还有两张票。

在人群中转悠了一会儿,她与几个打扮入时、穿着大牌的年轻人搭话:“喂,你们买票吗?我有两张。”那伙人一脸新奇:“小妹妹,你小小年纪就学人家当黄牛啊?”“亲友区的票,最前排的。”她拿出来给她们看一眼,“家里亲戚给的。”

最终她们以两千元钱成交,这演唱会本就一票难求。

她将手揣在口袋里,紧紧捏着那一沓钞票,回家路上,路过某家西饼店金璨明亮的橱窗,她进去买了一只草莓蛋糕。

回到家,林澜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肥皂剧,一边打着毛线。

她把蛋糕放在鞋柜上。“怎么还打起毛线来了?这不是老太太才干的事吗?”

“什么老太太干的事?我打得不知多好的。以前在乡下,别说毛线,鞋都经常自己纳。今年特别冷,妈给你打一条新的围巾戴。你放学跑哪里去了?吃饭没有?买的什么东西?”林澜站起身走过来看,“蛋糕啊?天天就吃这些甜不拉几的东西,小心蛀牙!”

她把鞋脱得东一只西一只,“你不也爱吃?要蛀也是你先蛀,把你的老牙统统蛀光!”

“把你的鞋脱了放放好啦!”林澜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弯身去把她的鞋摆好。

“妈,”她叫。林澜直起身来。她掏出一直攥在口袋里的那沓钞票,“给你。”

“哪来的这么多钞票?”

林知鹊说:“你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你还有我呢。”

2005年仅余下最末几个小时了。

华东体育场万人呼啸,一整个夜晚便在摇曳的荧光与响彻场馆的呐喊中倒数计时。

过了十一点钟,过了第三次安可,城管无数次打电话给主办方催促,演唱会终于落下帷幕,人群乌泱散去,个个都热得脸颊发红,被寒风一吹,双眼发亮地望向身旁人,说,新年就要到啦。

杜之安拽着许希男走。

“怎么办?怎么人越来越少了?希男,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她有些慌了,“再晚一点,我们就赶不上一号线的末班车了。”

说话间她们又拐了个弯,行人愈发稀少,一整条街的店铺都灭了灯,只有不远处还开着一家卖馄饨的小店。

“这是哪里啊?”杜之安气急。她本是扎着辫子的,在演唱会上挤乱了,干脆将橡皮筋解下来,一头长发黑而软披散在肩上,搭配她穿着的羊羔绒短外套,在许希男眼里,就像一只气急了的毛茸茸小熊。

“不着急,我们去那边那家店问问路好了。”

“我们回不去了!”她哭丧着脸,“这个点回去,我爸会打死我!”

这么说着,她忽然站住脚步。

许希男回过头。

“希男,我害怕。”杜之安忽然细若蚊蝇地这么说了一句。

“啊?”

“我害怕。我爸最近好凶。”

她们站在凌晨将近的马路上,身边是一家已打了烊的便利店,玻璃门上贴着四个红彤彤的大字:新年喜乐。

“希男,我们家好像要破产了,怎么办?”杜之安的声音带起哭腔,打了许希男一个措手不及。

“没、没那么严重吧?你们家的房子那么大,不会的。”

“你什么逻辑啊!房子大关破不破产什么事!”杜之安嗔怪,“要是破产了,我们就得搬出来了,说不定搬去什么破房子住,说不定还得去乡下!”说着说着,她竟啪嗒啪嗒地掉起泪来。

许希男彻底慌了,她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左寻右寻也找不到纸巾,只在手提纸袋里找到了杜之安的红色围巾。

“万一,他们要抓我爸去坐牢,我们只能逃到国外去,怎么办?我在国外一个朋友也没有!”

许希男将围巾戴在杜之安的脖子上。她笨手笨脚,戴得乱七八糟,杜之安皱着脸,边掉泪边整理,嘴里还嘟囔着:“这样不好看!”

许希男说:“好看。”

红色围巾,便利店门上贴着新年喜乐,空荡荡的街吹着冷冷的风,脸上挂着一滴滴泪的杜之安,一说话便呼出一团白气。她觉得这场景最是好看。

“你不懂!”

“你要是去了国外,我就去国外看你。当你在国外的好朋友。”

“你怎么去国外?你连护照都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气冲冲的小熊如是埋怨道。

许希男认真地回答:“我当上职业运动员就可以去了。明年,市田径队招新,我已经跟体育老师说好了,学校会给我写介绍信。”

“真的?你会去奥运会吗?”

“嗯,”许希男重重点头,“奥运会,亚运会,全运会,世锦赛,我会满世界跑,你去哪里,我就跑到哪里。”

“你有没有那么快啊?那你要趁着招新之前好好练习才行。”

“当然有啊!我可是无敌旋风,你忘了?”

杜之安的鼻涕不自觉地流下来,淌到了嘴唇上。她猛地捂住嘴,眼角还挂着泪,大发起脾气来:“啊呀!丢死人了!快给我纸巾!”

无敌旋风拽起她的手,“没事,拿你的围巾擦一擦,跑一跑就干了。再不跑,赶不上一号线末班车了!”

“恶不恶心啊你!”

她们拉着手跑远了,徒留下街道,与便利店门上的新年喜乐。

同一时间,还有人正在发脾气。

李淼淼猛地摔上出租车的门。眼前是一栋自上而下都闪着异色霓虹的商业楼。

演唱会散场,她将艺人们送回酒店,便折身出来,她与秘书打听过,总公司主事经纪业务的王总,今晚便在这家夜总会。

朱鹤让她不服来找王总,当她不敢,她偏要来。

但她不是为了这件事生气。

早些时候,演唱会进行到中途,团队的宣传负责人给她打电话来,说某门户网站的娱乐频道刷出来一条最新头条。

标题是:杜思人试镜某某剧组被拒,人气并非敲门砖?导演表示不选偶像派,只要实力派。

图文并茂。

她们被人摆了一道。

实在恶气难出。她必须找王总好好说道说道预算分配的事情。

哪知推开包厢门,她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王总,而是朱鹤。

朱鹤巧笑嫣然地坐在王总身旁。

包厢里的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她。王总见她来了,招手说:“欸,三水啊?好久不见啦!”

陈葭坐在角落里,仍戴着上午那条咖啡色围巾。李淼淼心中冷笑。难怪演唱会刚刚谢幕就连人影都不见,原来是跟着大经纪来陪老总唱歌。

屏幕上开始播放《春夏秋冬》。朱鹤张罗起来:“这是我们陈葭的歌欸!海选唱的第一首,全国第一个直通卡!来来来,话筒拿来!”她站起身,从一个谁手里接过话筒,塞到陈葭手里。

随后,她走向李淼淼。她是笑着的,眼底却全无笑意。

李淼淼退后一步。她们一起走出了包厢。

“今晚的新闻,我看了。”朱鹤抱起双臂。“我当你有多大能耐,还是你心有多黑,敢耍计俩让杜思人去出卖点什么才搭上这条线。结果,你们是去被人当猴耍啊。”

“鹤姐,你说话不用这么难听吧?什么能耐,什么计俩,什么出卖?这个行业脏,就连想干干净净地靠自己的能力挣个机会,还是件可笑的事了?”

朱鹤深深地看她一眼。“不可笑。但没用。我早都告诉你,时代影视是不会考虑我们的。李三水,我很早就知道你了,我还在晴天工作室,王总来挖我的时候,就跟我介绍,说他在音乐网的新人里挑了一个女孩,很年轻,很有干劲,很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样?这下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吗?马上就是新一年了,你最好还是及时搞清楚游戏规则的好。”她转过身,“怎么说?要进去吗?你是来找王总聊预算的事情吧?我陪你一起啊。”

朱鹤推门进去了。

门在李淼淼面前摇摆几下,最终严丝合缝地静止下来,门上的软包隔音垫旧了,被不知什么划得千疮百孔。

这世界如此狰狞,太多人连自尊都被磨损得破烂不堪,什么万丈豪情,简直像个笑话。

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门再次开了,陈葭走了出来。

她与她在门口面对面站着,有那么片刻,谁也不说话。

陈葭取下自己的咖啡色围巾,戴在李淼淼的脖子上。

她开口,字斟句酌地说:“……鹤姐找了几个律师,也在里面,说是要聊起诉网友的事,所以我才来的。就是最近,有几个论坛一直ps一些很恶心的图片……”

李淼淼压根没留心听陈葭在说些什么。

她伸手,取下脖子上的围巾,丢回陈葭怀里,而后绕开陈葭,推开包厢的门。

什么天高地厚。她无视朱鹤的目光,径直走向王总。

包厢屏幕上的时间来到23:58。

华东的江滩最是出名,跨年夜,将近凌晨还热闹得不像话。

杜思人与卢珊还有王一苒三个人挤在一块,她们全副武装,口罩帽子大衣,生怕被认出来惹些什么乱子。

听闻江滩上会有倒数计时和跨年烟火,她们在酒店里坐不住,偷溜出来闲逛。这江比锦南河要阔上许多,江面映着岸上的灯光,如有簇簇磷火。

她们找了个角落,紧挨着江堤,等着看烟花燃放。

杜思人冷得缩成一团,她看看左边的卢珊,又看看右边的王一苒,她们都戴着围巾,就她一人傻,脖子上空荡荡的,只有半截针织衣领。

她说:“明天我们逛街去吧?明天我好像休假。你们呢?”

卢珊答:“行啊。我们逛街去。明天元旦,谁要签名合照我们都给,元旦大放送!”

王一苒笑着摇头:“我不行!我明天要飞西北。那边有个公益活动开幕。”

卢珊调侃:“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你长得特别面善?怎么每次这种活都是你?”

“我怎么知道!我听王哥说,是鹤姐觉得,多去这种活动帮公司挣点好名声,也好跟政府打交道。我是第五名嘛,中庸,去了不算浪费,也还能撑撑场面。不过,也不坏。”

“噢!那么多弯弯绕绕。”卢珊转而问思人:“明天去逛街,你想买什么?”

思人答:“买围巾。我没带。你们都有!我要冷死了!”

卢珊哈哈笑:“你笨呗!毛绒秋裤都带了两条,想不起要带围巾!我分你一点。”她松开系成花样的围巾,将其中半截绕过杜思人的脖子。

王一苒见状,也将自己的解开来,分给杜思人一半。

三个人就这样紧紧挨着,被两条围巾缠绕在一起。

人潮开始倒计时了。

五!四!三!

她们也跟着喊起来。

二!一!

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气。

结果,夜空仍旧漆黑。预想中准点绽开的烟花并无踪迹。

有那么半秒钟,江滩上万人同时陷入尴尬,而后——

“新年快乐!”

祝福声爆裂,比烟火更加响亮。

杜思人模仿着烟花腾空的声音:咻——砰!砰!砰砰砰!

她笑着,脸快被冻僵了,她怕自己明天会变成一个面瘫,只能一辈子维持着这个笑的表情。

新年快乐。

她望向天空,心里默念。

你在哪里呢?你那里,是哪一年?是什么季节?冷不冷?有没有人分给你围巾戴?

如果你觉得冷,那就来找我吧。

她决定明天上街,要买一对围巾。

03

“你记不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年跨年总有谣言说江滩零点会放烟花,搞得年年的跨年夜都有一大堆傻子来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许希男用手撑住露天阳台的砖木围墙,往前探出身子,这露台隐蔽在一片静谧的老旧法式洋楼之间,稀奇的是正前方恰好没有任何遮挡,可以远远地望见灯火通明的江滩。

她问:“你怎么找到这种好地方的?”

林知鹊坐在桌边的藤椅上,懒洋洋地撑着脸。“忘了。好像是我的前……前前任?告诉我的吧。”

许希男回过头来,满脸鄙夷,“啧,爱情就是你的玩物。”

酒吧侍者拉开玻璃门,将一只盛了两瓶啤酒与一小碟坚果的托盘放在林知鹊身旁的圆桌上。

林知鹊挑眉看看许希男,“深圳的紫外线有那么强吗?还是你去美黑了?”

自16岁上高中之后,许希男迅速拔节,练田径也没能压住她的身量,她宽肩,四肢细长,右手腕上戴了好几串颜色不同的檀香木佛珠,体质好得在此刻春寒时穿着一件宽松的半袖卫衣,较之她们上次见面,她把头发剪短了,脖子后的发梢零碎,额前有一侧头发编成了紧贴头皮的脏辫,亦是在这一侧的耳朵上戴了两枚耳钉。

她的小麦肤色眼下就快与这僻静夜色融为一体,一副夜店朋克女的模样,可一笑,露出一排皓齿,又是一脸阳光万丈的大傻子气质。

“有没有那么夸张?也就上个礼拜陪客户去大鹏海边开了几天会。”

“什么会要去海边开?该不会是陪着富婆客户在海滩上涂润滑油那种……”

“林知鹊,少看点乱七八糟的欧美片子!”

“哦,你连是欧美的都知道,看来你也没少看嘛。”林知鹊拿过啤酒瓶。

许希男放声大笑,“难以想象。”

“难以想象什么?”

许希男答:“难以想象十几年前我们还是两个小屁孩,一转眼就连这种话都讲得脸不红心不跳的了。”她在另一把藤椅上一屁股坐下,拿起酒来。

瓶子相撞,叮啷一声。她们碰杯。

然后坐在桌子的两侧,各自望着远处的江。

林知鹊闭上眼睛。她的眼皮很沉。

许希男问她:“你怎么了?一脸憔悴的,黑眼圈那么重。来这种地方,连妆都不化。”

“懒得。”

她夜夜失眠,有时甚至几十个小时也睡不好一觉,几乎每天都在偏头痛。上个周五的对峙过后,陈葭信守承诺,很快便与她联络,陈葭的音乐工作室地址,此刻还躺在她的手机备忘录里。

“怎么了?最近工作不顺心?”

“还行。”

“那是你爸又烦你了?”

“没有。”

“你说两个字以上是不是会死啊?总不能是为了感情吧?”她还未答,许希男就自问自答道:“不可能。你这种恋爱当消遣的冷血女人。”

“杜之安要结婚了。”她岔开话题。

“嗯。”许希男将手交叉在脑后,“喂,你有没有她婚纱照?借我看看。”

林知鹊难以置信:“我手机里如果存了那种东西,我就马上把手机丢进江里。”

“我记得以前大学的时候,我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都会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去找她,跟她一起吃饭,跟她聊聊天,有时候也会去逛街,看电影。有一年12月,最后一个周末正好是跨年夜,她说她从没在外边跟朋友一起跨过年,我们还一起来江滩倒数。那年江滩也没有放烟花。我拼命在心里祈祷,如果可以破例为她放一次烟花就好了,可惜,还是没有。”

“矫情。”

“喂!”

“你的意思是说,大学四年,无论她有没有男朋友,无论刮风下雨,天打雷劈,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她都正好有空,不去社团活动,不去同学聚会,也不回家,就连跨年夜也没有别的安排,就等着接待你?”她嘲笑一声,“你们关系还真好。”

许希男不搭理她话中有话,开始剥坚果吃,“我还记得她第一次谈恋爱,高二那年,那时候我在准备市田径队的选拔。”

“我记得,管弦乐团那个男的嘛。成天出双入对的,看着就烦。”

“是。然后你为了给我鼓劲,不小心地——”许希男将“不小心”三个字重读,“把她早恋的事情告诉了你爸。林知鹊,你真的是个王八蛋。”

“你意思是我做的事情对你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咯?你这个偏心眼的东西。”

许希男轻笑,“你们俩私人恩怨,还非要算在我头上。我没考上市队,跟她才没有关系。”那年,第三次参选失败后,她放弃了跑步,参加高考,十年之后,做着与体育全然无关的工作。“别人我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的,把自己的失败怪罪在别人身上,这不是你最鄙视的事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还帮十年前的我找起借口来了?”她伸直两条长长的腿,“我以为自己是那块料,哪知我不足称,怪不了别人。”她坦然地对她笑。“也不是完全派不上用场,闲着没事陪我的富婆客户们打打网球游游泳,跑跑半马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世上没有你这么黑的小白脸。”林知鹊用手撑住脑袋,眼神因疲惫添了几分迷离,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不怀好意的笑,“喂,我问你。现在那谁出现在你面前,流着泪,楚楚可怜地说不想结婚了,你怎么说?无敌旋风许希男同志。”

“哇,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转移话题是吧?”她将空掉的瓶子放倒,拨一下,瓶子在桌上缓慢转动起来,“爱还是不爱?”

“谁?”许希男低头开始玩手机。故作镇定的表情与当年在漫画屋里时一模一样。

“少装。”林知鹊冷哼一声。

“不爱了吧?拜托,我跟前任还分手不到半年。”

“那又怎样?讨人厌的成年人还不就这样?嘴上说着忘不了那个,转头又爱上这个。”

许希男反问:“那你呢?游戏人间的飞鸟小姐。你有在爱谁吗?你这人那么自恋,总是看上跟你太像的人,什么金融界法律界医学界未来精英,结果呢?两个人都牛逼哄哄的,谁也不服谁,一下子就闹掰咯。”

林知鹊抓起桌上的坚果壳往许希男身上扔去。许希男边笑着躲开,边接着说:“真的。我有时候会想,你这人那么难伺候,什么样的人才真的适合你。首先要足够优秀,不然你看都不会看人家一眼。又不能锋芒太盛,要脾气好,有耐心,受得了你这暴脾气。没担当的,没主见的,畏畏缩缩不干不脆的,统统都要被你鄙视。恋爱脑的,唯你是从、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一哭二闹的那种,你也不要。哦,还得长得好看。这种人,世间难得几回闻?你有遇见过吗?”

林知鹊听了这话,往椅背上靠去,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她忽然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答:“还真的有。”

“讲来听听?”

她闭着眼,头昏眼沉,脑筋转得很慢,许久都没有说话,久得许希男怀疑她睡着了,露台上吹起一阵很轻很轻的风。她喝了酒,身体里是微微热的,被这一阵微微凉的轻风包裹着,好像随时要开始做一个梦。

“懒得跟你说。”

她靠在椅背上,觉得再有一秒,她就要沉入那个有某个人的梦境里了。那个梦里,有人从身后抱着她,她们站在江滩上。她冷得向身后缩去,那个人会把她包裹进自己的外套里。

侍者再次推开拉门,帮她们上了第二瓶啤酒。

“干嘛不说?说说你是怎么祸害人家的啊?”许希男的声音凭空响起。她想叫她闭嘴了。

“……我可没有。我招惹不起。”

“这世上还有你招惹不起的人?”

“拜托,招惹之前也要先权衡一下利弊,我又不是下半身动物。”她睁开眼睛,彻底从那个梦里醒了过来,“有些人,不爱比爱的要好。”

“为什么?”

“那个人离我太远了。”

“有多远?”

“一个宇宙那么远吧。”

“那爱吗?”

她们隔着桌子对视。

林知鹊答:“爱啊。”

她们相视一笑。

许希男的嘴唇上方沾着一抹啤酒的白色泡沫。“讨人厌的成年人就是这样,讲着爱,又讲着利弊,讲招惹不起。”

林知鹊望向天空,“我想来想去,一个宇宙应该也不比爱一个人可那个人要结婚了那么远吧?”

“去你的。”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还不是远走高飞去了深圳?你会为了爱留在这里,留在你爸身边吗?人最爱的总是自己。”

许希男答:“最爱自己又没有错。如果觉得痛……”

林知鹊接着她的话说:“那就忘掉吧。”

如果觉得痛,那就忘掉吧。

这便是讨人厌的成年人的生存法则。

许希男望向林知鹊的侧脸,夜色下,酒吧的露台上只点了两盏黄色的灯,黯淡之中,她异常憔悴,与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林知鹊都不相像,灯光微微照亮她的脸,她看起来就像一抹随时要熄灭,亦或是随时要心碎的光。

远处的江滩明亮,人来人往,但她们听不见任何喧嚣,天地静籁,默然着的夜空,从未有过烟火绽放的痕迹。

04

2006年行将结束之际,杜思人完成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在锦城买了新房,梅溪南路的老房失修,旧式房屋防不住潮,锦城冬春多雾,她怕家里的老头老太遭殃,擅自拍板,交款之后,她爸爸来电话念叨,今年的房价涨得多厉害?傻子才在这个时候买房呀乖乖!她妈妈在一旁语气轻快:她花自己挣的钱买她自己的房,你管她呀,你不去住我去住。

新房在城市的南边,离路小花家很近,装修的时候,路小花闲着没事就开着她妈妈的奥迪车去帮忙监工,开工半个月,她在电话里与杜思人东拉西扯半天,最后冒出来一句:你新家楼下邻居长得挺帅的。

杜思人:你不会已经?

路小花:嗯。

房子交工的时候,杜思人又与路小花打电话,喊她过年的时候到新家去参加乔迁宴,路小花支吾半天,又憋了一句:算了吧,不小心碰上的话挺尴尬的。

杜思人:你不会已经?

路小花: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第二件事,是她发了第一张个人专辑。

春末夏初之际,在新专辑企划会上,听完制成版的主打歌,她与李淼淼同时沉默了五分钟,朱鹤看看她,又看看她,五分钟之后,终于表情夸张地说:“哇哦,我觉得很棒啊,这个编曲很复杂,很高级,跟思人的声线也很贴……”

李淼淼不顾朱鹤的演出,问杜思人:“你觉得呢?”

杜思人看着朱鹤,情真意切地答:“不好听。”

随后朱鹤也沉默了五分钟。

“……那你们想怎么样?我可提醒你们,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MV拍完马上发行,过了下个月,第二届比赛一开始,别说公司的资源和人力要往外分,新人一出来,粉丝变心很快的。”

一个礼拜后,前往某次活动的车程上,李淼淼将一只耳机塞进杜思人的耳朵里,耳机里在播一首demo,很轻快,像是初春时候,冬眠的熊醒来,抖掉身上积雪的样子。

杜思人打电话给陈葭,陈葭在那头笑说,嗯,你在我心中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抖掉积雪,然后一溜小跑下山坡。你想要什么样的词?你可以自己来填。

这首歌制作到中途,《2006热爱女声》开赛,如朱鹤所讲,一切步调都被打乱,拖到十一月,专辑终于面世,杜思人将专辑与主打歌都命名为《太阳与飞鸟》。

2006年,听起来一切都好。但,并非完全如此。

杜思人第三次扭头去看在她身旁闭目养神的李淼淼,自她上车整整十分钟,李淼淼没有对她说一句话,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

新一年的选秀开始后,李淼淼一日比一日更忙,进入下半年,有几个月份,杜思人甚至只能在每月一次的工作会议上见到她,这会议是不定期不定地点的,随时随地,在某个工作场合,李淼淼忽然出现在她身边,或是忽然随车来接她,然后就翻开记事本,逐页逐项地给她讲下个月的工作安排。

公司给她安排了更多工作人员,助理、随行的执行经纪、造型师,这些人来来去去,从年头到年底,就完整地换了两拨,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很缥缈,每天都在认识新的人,记者、摄影师、现场导演,别说姓甚名谁,许许多多她连职务都叫不出口的人,这些人可能再过一天,就从此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不见了。

车载CD放的是方言的新歌。

“换歌换歌。”李淼淼皱起眉头。

车上另一个工作人员从前排回过头来,小声对思人说:“三水姐今早在公司,跟隔壁组方言的经纪人吵了一架。”

杜思人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公司在极速扩张,人员越来越多,她每次回到北京,最常听到的八卦,除了娱乐圈里谁和谁居然恋爱了,就是公司里谁和谁又干了一架。

李淼淼睁开眼睛,凶她们:“当我听不见是不是?”

杜思人笑,与前排的人说:“换《似水》。”

“不许换《似水》!”淼淼抗议,“听《太阳与飞鸟》。”

“干嘛不听陈葭写给你的歌?”

“谁说那是写给我的歌?我上次见到她都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

“那么久都不见面,你们怎么做到的?”杜思人眨眨眼,笑容狡黠。

“什么怎么做到?我跟她又没什么关系,见不到就不见了。”李淼淼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杜思人当真要信了,以为自己听来的八卦都是些谣言。

《太阳与飞鸟》的前奏鼓点渐强,杜思人裹在羽绒服里,跟着旋律轻轻哼唱起来。

“要不是发得太晚,今年华语唱片销冠肯定是我们的,”李淼淼从随身的文件袋里取出一份资料,“首周销量,我们是《似水》的1.3倍!不过可惜,发片不足一个月,不能提名今晚的内地最佳唱片。”

她们的车行驶在北京的深冬里,正在前往某一场颁奖典礼的路上。

杜思人刚刚下飞机,她的专辑宣传期还未结束,整整一个月都是天南海北地跑签售、跑电台,有时一天以内要飞两趟,辗转三座城市。进入宣传期前,她在剧组拍戏,算起来,已经有将近四个月没有回北京了。

白天的时候,她还在另一座城市举办签唱会,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最前排挤进来一个老爷子,大声说:唱的什么东西啊?这么难听?啊呀,算了算了,你很有名啊?你来跟我孙子合个照。

这些事情,她已见怪不怪了。

她凑到窗边,车内开着暖风,但窗玻璃上仍旧凝结着北方冬天凛冽的寒意,这个季节的北京总是灰扑扑的,像蒙上厚厚一层灰的脏玻璃的颜色。

她的鼻尖碰着窗玻璃,也很快变得凉飕飕的。“卢珊呢?卢珊最近在忙什么?”她问。她想,晚些做造型的时候,她该给卢珊打个电话。

李淼淼应:“卢珊?你不该比我清楚?她现在是哪个团队在负责来着?”

年初,十强巡演结束后,公司短租的公寓也马上就要到期,她们各自另寻了住处,总归是成年人了,彼此间步调不同、生活习性不同,无法像学生时期合宿一样群居在一起,最先搬走的人是方言,然后是陈葭,接着,她们几乎朝夕相伴的半年光阴彻底结束了,明明过程是那么刻骨铭心,结束时却毫不拖泥带水,各自奔了各自的去路,工作忙起来,一个月也难打一通电话。

只有思人与卢珊仍然住在一起,思人离开北京,一走就是四个月,这四个月里卢珊都在忙些什么,她无暇关心。

淼淼低头发着短信,她总是有很多短信和电话,“你知道今年公司签了多少新人?十八个!一半都是全约。朱鹤和王总已经疯了,简直是茹毛饮血啊!我看他们准备怎么对这些新人负责。”

“十八个……那你负责几个?”

“三个。我快要累死了。”她哀嚎,歪斜身子将头倚在窗上。

杜思人在造型工作室换上一身高定礼服,商务车载着她,等待现场呼叫后,驶向颁奖典礼的红毯前。她在衣服里贴了暖宝宝,下车前,深吸一口气,而后眼含笑意地迈入寒风里,闪光灯与快门声此起彼伏,红毯在她的脚下绵延而去。

签字墙上的烫金字样笔走龙蛇:华语星辉年度风云榜。

李淼淼自另一个入口入场,在艺人区后方的观众席入座,她一手抱着杜思人的羽绒服,一手抱着一摞《太阳与飞鸟》,观众席多的是音乐行业的大咖或是老总,她与他们招呼客套,顺便将专辑送给他们。

她望见陈葭的座位与杜思人的挨在一起,她们头挨着头,正在说话。没过多久,方言也来了,穿着曳地的长裙,坎肩处还有极尽夸张的两簇蕾丝勾边,陈葭弯下身,帮她归拢了裙摆。

陈葭穿着一袭黑色西服,背影纤细到近乎萧条,着装亦很单薄。

一段短短的台阶将观众席与艺人区域分隔开来,典礼还未开始,前方场地中流光溢彩,内地歌坛最璀璨的新星与最昂贵的歌喉都在此处了,他们全都盛装打扮,人人都并非潦倒的艺术家。

李淼淼瞥见了朱鹤,她穿了一件开衩极高的露背礼服,站在台阶上,正与她之前带过的歌手晴天说话,又是拉手又是摸腰的。

未等她在心内鄙夷一番,她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这个夜晚并不太平。

她起身离席,寻了个僻静处去打电话。

“喂?嘉嘉。你这两天休息,人在哪里?”

林嘉嘉在电话那头答:“在家啊。”

“在家,还是在男朋友家?”

“……我休息,在哪里都要向公司报告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狗仔比我先知道!你上次不是答应我会跟他分手吗?”

她收到的短信寥寥几字:林嘉嘉夜宿男友家,视频照片都有,谈谈?

林嘉嘉的声量上抬:“为什么要分手?谈恋爱不犯法吧?”

李淼淼焦躁地转身,确认四下无人,“下个月马上就要开机了,这部戏有多重要,你清楚的吧?你知道公司现在有多少新人连露一次脸的机会都难求。”

“……三水,我不懂。就算我拍戏,演员难道就不能恋爱?何况,我根本不想拍戏。”

“我知道你想唱歌,”她叹气,“我已经跟人家谈好了,片尾曲一定是你的。专辑的事情我会再找机会跟公司谈。为了这部剧,方言那边团队就差没问候我祖宗十八代了……”

林嘉嘉打断她:“何必呢?这部戏本来就该是方言的,你干嘛要硬生生去抢来?我知道,片方会选我,是因为方言不愿意配合他们炒作绯闻,我谈恋爱,会坏了他们的计划。方言不愿意的事情,你又怎么觉得我会愿意?”

“你拿什么跟方言比?方言的唱片约签给了回声音乐,方言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当官的,你知道今年一整年方言上了几次央视?这部戏对她来说,丢了就丢了,对你呢?”她再一次重复:“你拿什么跟方言比?”

她的话音落下,电话那头的音讯就此掐断,徒留下一阵忙音。

林嘉嘉把电话挂了。

她再拨。被挂断。再拨。关机了。

颁奖典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光鲜亮丽的男人女人们走上台去,在舞台的追灯下好似身披荣光,只这一个观众席的角落里暗中刮着风暴。她与狗仔讨价还价半个晚上,又打电话去与王总商议封口费的事,电话挂下,她暗自祈祷,希望王总不要把事情告诉朱鹤。朱鹤就坐在前面几排,恰好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朱鹤接起了电话。

李淼淼深深叹了一口气。

颁奖典礼进入后半段,开始颁发几个重头奖项。

年度飞跃歌手,杜思人。

年度内地最佳华语唱片,陈葭,《似水》。

热爱无疑是当下华语乐坛中风头最盛的经纪公司。

陈葭说完简短的获奖感言,朱鹤自座位上站起来,自李淼淼身边的过道上走过。走过她身边时,手指拂过她的肩。几秒后,她起身,跟随她走了出去。

走到场馆大堂的角落,两人都不说话,朱鹤点燃了一支烟。

她见李淼淼看她,开口问道:“抽吗?”她将自己的烟盒敞开。

李淼淼抬手拿了一根,朱鹤单手帮她点了火,她抽一口,倒呛一口气,咳了一下,又憋住不咳,憋得涨红了脸,连太阳穴的青筋都清晰毕现。

朱鹤瞧她一眼,好像是笑了一下,再没别的表情了。烟燃得余下半根时,朱鹤终于说:“这样的事情,你习惯了吧?”

李淼淼还在艰难地抽着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只觉得嘴里发苦,皱着眉头答:“鹤姐,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没什么话啊。出来抽根烟而已。”朱鹤抖动手指,抖落一些烟灰,“你猜,林嘉嘉的男朋友,一个素人,狗仔是怎么找到他家去的?要说林嘉嘉也没有多红,值不值得这样天天去跟啊?”

“……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猜而已。不过有些事情,可能永远也没有答案。”朱鹤看她,“没有答案,没有道义,也没有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就是答案。”说完,朱鹤笑了笑,扭头看向别处,“我入行有十六年了,入行那年,我才十七岁。我有时候真觉得这个行业就是一片巨大的深海,无边无际,黑得吞噬一切。但你要说它很糟糕吧,它又是一个最包容的地方,它可以容得下全世界所有的怪人,所有的无耻之徒,大家都在黑暗里藏得好好的,谁也看不清谁。那些海面上的规则,底线,在这里统统都不作数,耸人听闻的事情,反而没什么出奇。最最可怕的是,大家一旦浮上海面,又都能够演出一副合乎规则的样子,给观众们看,什么娱乐圈爱侣,什么公益大使,人人都知道应该要是什么样,但人人都抵不住诱惑。在这片海里,大家都心照不宣,谁爱男人啦,谁爱女人啦,同时爱几个人,辜负了几个人啦,没人管,有人在黑暗里被活活咬死,也没人管。”

朱鹤的烟燃尽了。李淼淼再抽不下一口。

“你知道要怎么样可以不被人咬死?要么,你先咬死别人。要么,就当一具不会痛的躯壳。”

晴天自演播厅里走了出来。有个很年轻的女孩早已候在门边,马上迎上去为他穿外套。

他与朱鹤目光交汇。

朱鹤妩媚一笑,最后对李淼淼说:“我先走了。”

李淼淼没有目送朱鹤,当即转身走回观众席去。

她收到林嘉嘉的短信:分手了。

颁奖典礼已进入尾声,正在揭晓全场最后一个奖项。

德高望重的全满贯歌后负责颁奖:“2006华语星辉奖,年度最佳女歌手——”

追光在场地中转着圈。最后一声鼓点落下,追光定格。

“陈葭。”

掌声响起。陈葭自座位上起身。

大屏幕上切换画面,映出几个大字。

全场掌声零落起来,稍有迟疑地,渐渐归入寂静。

陈葭站在追光中一动不动,仰头看着屏幕上的字,背影纤细,几近萧条。

上面赫然写着:年度最佳男歌手陈葭。

一个小时后,商务车将杜思人送到小区门口,她下车,与李淼淼告别,互相叮嘱对方好好休息。车子开走了,杜思人举起手臂,冲着车屁股挥了挥手。离开颁奖典礼会场时,李淼淼一连帮她穿了两件外套,她连举手都有些费劲了。

马路对面有个瘦小的女孩蹲在地上,好像正在看她,她望过去,对方赶忙低下了头。

她转身走进小区。奇怪的感觉似冷空气如影随形。好像有人在尾随她。

她回头。什么人都没有。

值守的保安与她打招呼。她上了单元楼。

住处的供暖充足,她脱掉外套,赤脚穿着袜子在这套精装三居室里到处走了一圈,卢珊不在家,家里什么都没有,冰箱里只有几听啤酒。

她在沙发上无力地躺了好一阵,总算起身去洗澡。

水声之间,她听见客厅传来人声。

是卢珊回来了。杜思人从浴室里出来时,卢珊趴伏在餐桌上,嘴里喃喃自语。她抬头用力眨了眨已朦胧了的眼,见是她,说:“你回来了?今晚拿了什么奖?新专辑卖了几张?”

她从没与卢珊说过她今晚会去颁奖典礼,可卢珊知道。

卢珊一身酒味。思人倒来一杯温水。卢珊握住杯壁,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大声骂道:“靠!”她大着舌头碎碎念着:“一帮龟儿子。我怎么不行?我喝死他们!我怎么不行?我能唱歌,能跳舞,还会玩乐器。我怎么不行!”

思人只好拍着卢珊的背哄她,将她搀扶起身,总算送到了床上,又帮她盖好被子,返身出来,关上她的房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杜思人看了看放在书柜里的那座奖杯。她伸手去握,沉甸甸的。不知陈葭的那座是何等重量。

当时,陈葭在全场窒息般的尴尬中走上台去,接过最佳女歌手的奖杯,只说了一句谢谢。

谁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若换一个人得奖,那便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偏偏是陈葭。

整整一年,持续地被骂“不男不女”,互联网上的羞辱甚至蔓延至现实中,自陈葭本人,又蔓延至许多喜欢陈葭的女孩身上。杜思人见过最不堪入目的,是有人将陈葭的脸嫁接在某一具赤裸的男性躯体上,做成一个动图,不停扭动着屁股。

公司不断签发警告函,仍然无法阻止这一场狂欢,陈葭变成某个特定人群的共同敌人,像一个用来发泄仇恨的靶心。

谁也说不清恨从何而来。

杜思人在飘窗旁的桌前坐下,打开电脑。

她的QQ好友中有一个分组,叫“小朋友们”。这个分组只有三个人。

头像是一位知性美女的,昵称“心安”,个性签名“我的未来不是梦”。这位是她的小侄女之安。

头像是一片天空的,昵称“flying bird”,个性签名十分个性,只有一个句号。这位是她的小侄女知鹊。

这两位都不在线。

在线的只有最后一位,头像是一个咧嘴大笑的动漫角色,昵称“无敌旋风”,个性签名“你的未来不是梦”。

杜思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与第一位的个性签名。

她点开许希男的对话框。

嗨。小朋友,在吗?

哇?思人姐姐,是你吗?本人?

是我,童叟无欺。你怎么这么晚还在上网?初三了,不忙吗?

忙!我的作业还没写完,正在抄bird的作业。

你们又不住一块,你怎么抄她的作业?

她早就写完了,脑瓜灵得要死,自习课上就写完了。

最近学校里怎么样?她俩还吵架吗?

不吵吧?之安每天都待在教室里。bird倒是忙得很,一下子跟这个男同学一起回家,一下子跟那个男同学一起回家。姐姐不要跟人讲哦!

哪个男同学?

最近的那个好像是我们校刊的主编。

我记得之安也参加了校刊。

嗯,她跟那个主编特别要好,差点没被气死。

杜思人哒哒地点着鼠标。看来flying bird小姐的少女时代丰富多彩,另一位飞鸟小姐应该也是一样。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过华东了。

她哥哥杜慎的事业危机一直持续到年中,听闻交了大量罚款、关掉几间子公司才堪堪度过,但近来的景况是大不如前了。

屏幕上弹出小广告,是今晚颁奖典礼的相关新闻,她瞄了一眼,主标题写着:星辉奖大乌龙!乐坛权威奖项竟不辨男女?

这时候,飘窗外忽然闪过一丝什么。

她抬起头来。

几公里之外,陈葭也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她愣愣地看了好几分钟。

尽管并非第一次,但每一次,她都要发愣好几分钟。

窗外在下雪。23岁之前,她在广东,从未见过雪。

雪越来越大。

门铃响了,她走去开门。

李淼淼站在门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帽尖上还缀着灰色的毛线球。

她一打开门,她便对她说:“下雪了!”

她说着,一跨步便走进来,抬起手,捧住陈葭的脸,手套是棉麻质感,捂在陈葭的脸上,又热,又扎人。她说:“你好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那是大半年前,陈葭发专辑那天,李淼淼对她说:“什么似水?你这种狗尾巴草,长在泥沼地,长在小溪小河,我可不是养护谁的小水花小池塘,就算是水,我也是汪洋大海,你最好别得罪我,我淹死你。”

陈葭答:“8月30日。”

“那,一共过去了整120天。”

她记得牢,她数得快。

不知是惯性还是风,门轻轻关上,咔哒一声。

窗外在下雪。李淼淼的手套是棉麻质感,捂在陈葭的脸上,又热,又扎人。

陈葭说:“下雪了。见到你,我很好。”

外面的雪太大了,地上很快见了白。

杜思人跪在飘窗上,兴奋地看了好一会儿。

来北京一年多,每次下雪,她都正好错过。

她把窗户打开,不顾寒风呼啸,伸手去接,只沾湿了手心。

下雪啦!她想要立刻告诉某个人。下雪啦!

她从飘窗上起身,腿都压麻了,踉跄了一下,她换了衣服,穿上外套,决定出门去看雪。

大雪漫天飞舞,灰扑扑的北京变成很柔软的灰白色。

她在楼下蹦蹦跳跳了一会儿,走几步,就要抬起头感叹,好大的雪!她甚至仰起头,张开嘴,试图尝尝雪的味道。

总算走出小区,她转过身,说:“喂。”

一个瘦小的女孩自墙根下的阴影中走出,似乎就是她下车时,在马路对面看她的那个女孩。

女孩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

“刚刚跟着我进小区的,就是你?”杜思人走近她。

女孩低着头不答。

思人又问:“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女孩的声音细如蚊吟:“四个月了。从你离开北京去拍戏那天开始。”

“等着我,做什么呢?”

“不知道做什么。就是等着你。”

“你不去上学?”

“上学。放学了,就来等你。”

“那你等到了,可以回家了吗?”

女孩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看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杜思人的笑容温暖,“我也有在等的人。我觉得等待的感觉还不错。你觉得呢?”

女孩点头如捣蒜,答她:“嗯!”

“不过,如果只光等着,不做点别的事,那也太无聊了!”

女孩再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她对她说:“不要再来等了,去做些你喜欢的事。没有人是靠着等另一个人在生活的。”

“喜欢什么事?”

“找找看咯?喜欢什么事,去做什么事,未来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你不会想要变成一个一直在等的人吧?”

她陪她一直等到她的家长来接她,而后,便独自一人在下着雪的街道上走。

吸进鼻腔里的空气冰冷,她想伸个懒腰,结果,刚一舒展开,浑身的热意立刻散去,冻得她赶紧作罢。

这一年,她一直在跑,摔倒了,就站起来继续跑。

此刻停下来,全身心等待着的感觉,倒也不错。

05

街对面的法国梧桐树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连续快门声。

林知鹊回过头去,望见刚刚还空手站在那儿的三四个年轻女孩手里各自扛起了单反,简直像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陈葭站在别墅小楼门口的台阶上,无可奈何地向街对面喊道:“你们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那几个女孩笑嘻嘻的,有一个大声问:“姐姐,这位姐姐是谁?以前没见过的。新来的staff吗?你可不能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啊。”

陈葭不再搭理她们,林知鹊进了屋,她便直接将房门关上。

“私生饭”。林知鹊略有耳闻。

指的是过度关注偶像私生活、甚至试图窥探偶像私人空间的疯狂粉丝。

陈葭低着头,说话时,并不看林知鹊的眼睛,“不用换鞋了。请进。我一个人在。”她没有妆造,头发柔顺服帖,穿一件简洁的白色连帽衫。

林知鹊说:“你这样纵容她们,她们只会得寸进尺。”

陈葭领着她走过玄关。

“以前也有过不纵容的时候,叫保安,报警,最后闹得很难收场。有些还是未成年,警察要叫她们家里人来,她们大哭大闹,一直求饶。而且走了一批,又会来下一批。只好跟她们立不成文的约定,只能来工作室,只能在外面。”

陈葭变得比年轻时候要健谈了一些。

她看着陈葭的背影,心里想,这是陈葭,还是另一个陈葭?

起居室看起来仓促地收拾过,垃圾桶里堆满空的气泡水瓶与揉成团的书写纸,占据了大半空间的乐器全都被养护得锃亮,一面巨大的窗被切割成数个小方格,窗的两侧,厚厚的墨绿色窗帘垂落。窗外远处是连绵的丘陵,望去满目青葱。

窗下有一个小小的吧台,一台看起来很昂贵的咖啡机,几瓶酒,一个边柜陈列着数十个精致漂亮、用途各异的杯子。

陈葭为她拉开一张吧台边的椅子。

吧台上摆着一个相框,是一张大合影。林知鹊一眼便看见站在最边上的杜思人,高举起一只手臂,毫不顾忌形象地大笑着。她拿过那张合影。相框擦得很干净,没有半点落灰。

陈葭见了便说:“那是05年,巡回演唱会的时候拍的。”

照片里一共有十二个人,十强选手,再加上朱鹤与李淼淼。没有卢珊。

时空好似自2005年起便分裂了,像一条河在某个岔口分出两个支流,互不相干地往前流动。

林知鹊说:“我以为你不会怀念那个时候。”

陈葭从来都寡言,印象里,她没见她掉过眼泪,也没见她有过任何不舍,她一直都是沉默着,不断往前走着,她不像一个会如此看重一张旧照片的人。

“好像大众也经常觉得我是一个冷漠的人。”咖啡是早已煮好的,她问她要不要加牛奶或是冰块。

林知鹊自小欣赏的便是这种“冷漠”,或是说淡然,能够在所有纷扰中独善其身。那年选秀时,其他选手的粉丝常常攻击陈葭“冷血”,林知鹊对此嗤之以鼻。

她递给她一杯冰拿铁。

窗边的另一侧墙是一整面嵌入柜,塞满大量唱片,陈葭在某一格中找来一张唱片递给她。

她从未见过,是杜思人的专辑。

封面上,杜思人站在绿地与蓝天之间,像张开翅膀一样地张开双臂,闭着眼睛微笑。

白色字样印在天空上,像云一般,这张唱片名叫《Miss.Missing》,发行于2007年,一共只有五首歌。

她打开盖子。扉页上是杜思人的字迹:陈葭同学,Miss.Missing miss u!

本就不那么好看的字迹,写了太多重复的字母,更加透着一股傻气。

林知鹊诚实地说:“我没听过。可以放给我听一下吗?”

“你没听过?你家里没有吗?”陈葭走去操作唱片机,“现在很难买到了,我家里应该还有一些,我找一张给你。”

“只有这一张吗?她发过的专辑,只有这一张?”事实上,她早已在网上看过相关介绍,但她难以接受,杜思人在做艺人的六年时间里,居然只发行过一张唱片。

“……对,只有这一张。我们那一届,甚至是我们的下一届,没能发唱片的人很多。”

第一首歌是一支旋律很快的舞曲,诚实讲,并不好听,编曲太过复杂,杜思人的声音被大量音效遮盖住,后期处理之后甚至有些失真。那台唱片机是立式的,就放在柜子的某一格上,CD在读取盘里飞速转动着,转得太快,林知鹊便一直盯着看,试图看清印在那上面的杜思人的照片。

陈葭在她身旁坐下。“其实,那天淼淼不在,是去找我了。”

林知鹊转过眼:“什么?”

“这件事,当年公司应该没跟你们家交代过吧?那天我向公司提了解约,淼淼不在,是去找我了。”陈葭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她方才一直都不看她的眼睛。

“……我不关心你们的爱恨纠葛。你不用替她开脱,也不用替你自己开脱,我是成年人,我明白这件事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无心的意外,我也知道,对你们来说,它已经过去八年了,我不需要你向我交代什么,偿还什么。”林知鹊停顿,“但我也不会替她原谅你们。”

尽管她知道,陈葭根本不需为这件事背负任何责任。

陈葭点头答:“好。”

“我以前以为你是很果断的人,没想到你也一样,会演这种为了某个人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俗滥戏。”

听完这句话,陈葭竟有些温柔地笑了,“你小小年纪,说话倒挺毒的。”

“所以后来呢?你们之间怎么样了?”

“你不是说不关心我们的爱恨纠葛?”

林知鹊扭头去看窗外远处的青翠,喝了一口咖啡。

陈葭说:“后来,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发生了那件事,我们之间好像也不可能再有些什么了。但我们一起拥有过去,一起拥有现在,还会一起拥有未来。所以,我更要对你说对不起。我跟她之间拥有得越多,我就亏欠思人越多。”

“……那你就亏欠着吧。”林知鹊握着手中沁出冰凉水珠的杯子,故作轻松地讲出难听话来,其实她有些羡慕,她们一起拥有着过去、现在与未来。“……她那几年有没有谈恋爱?出道后那几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嗯……”陈葭皱眉回忆,“应该是有,我听说过一两次,但好像都没有多久。可能相比起谈恋爱,她更喜欢跳舞吧。”

“噢。你的咖啡很好喝。”她飞速跳过这个话题。

陈葭与她讲了许多那几年的事情,诸如热爱文化通过每一年与卫视联合举办选秀签下大量新人,但狼多肉少,培养不过来,往往只是趁着选秀的热度快速榨干新人的价值,即使是陈葭,出道第一年,也要不断跑乱七八糟的商演。放眼娱乐圈,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娱乐圈所有经纪合约都严重向资方倾斜,分账不均,艺人创造出的收益大部分流入资本,而难以创造收益的艺人则被公司无情冷藏,只能凭靠自身在圈子的边缘苦苦挣扎,亦或早早放弃演艺梦想,回归素人生涯。

陈葭没有再往下说的是,第一个十年过去后,这个圈子又开始往另一个畸形的方向发展。想来,任何事情,若牵扯的利益过于巨大,一旦投入其中,就压根无法再谈什么纯粹的梦想了。

林知鹊没有问出口的是,你们明知已与初衷背道而驰,为什么所有人都为名为利一去不回?

陈葭讲,她们初到北京的时候,都住在公司租的几套公寓里,公寓在同一个小区,杜思人就住在陈葭楼上。思人和其他几个贪玩,常常很晚了还溜出去,还带着一个未成年的陶乐心,朱鹤打电话找不到人,就打给她叫她上楼去找,她只好装睡不接电话。

讲刚出道那几年,李淼淼带的不是杜思人,而是方言。“那谁是杜思人的经纪人?”陈葭想了半天,“不记得了,当时公司有好几个经纪组。方言比我解约得早,大概2010年左右,淼淼就去负责鲸鱼星了。但那两年开始,选秀的热度下降了不少,热爱精简了很多人员,很多签约艺人都没有团队跟,淼淼才兼任思人的经纪人。”

“方言解约,当年好像没有听说什么新闻?”

“嗯。她家里背景比较特殊,当时没有打官司,很快就把违约金谈妥了。”

利益总归还是畏惧权势的。

陈葭讲,杜思人每一场巡演跳独舞时都扔外套,演出服是租借来的,好几次外套找不回来,朱鹤要罚她自掏腰包,“但她那人太滑头了,又撒娇又认错的,每次都是不了了之。”还讲杜思人不常喝酒,但好像天生酒量很好,怎么喝都不会醉,只是一喝酒就脸红。

窗外青山蔼蔼,无声无息地陪她听着。

杜思人拍过很多部戏,但大多数没有播,还去做过儿童节目的主持人,扮演一只恐龙,套在恐龙外衣里,三天录了十期,没有人知道那是她,“有一次,她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情讲给我听的。我很生气,问她是哪家电视台,她还笑我小题大做。”

她人生的前二十一年,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失意?

只有五首歌的专辑播完第四遍,陈葭把记忆中有关杜思人的点点滴滴悉数讲给林知鹊听,但越听,她越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陈葭讲的确实是杜思人没有错,但那是比赛时仅拿了第五名的杜思人,是从未认识过27岁的她的杜思人,她开始困惑:她们到底算不算是同一个人?若不算,这一个的人生已有了结局,那一个呢?那一个在哪里?

陈葭说:“前几年,我去锦城工作,去看过你爷爷一次。他……很健谈。他还提起你奶奶,说你奶奶心气强,事情发生以后,没办法接受,但又什么都做不了,没办法追究,毕竟你们家参与了投资……”

林知鹊蹙眉:“我们家?什么投资?”

“你不知道?你爸爸是那部戏的投资方之一。”

“哪部戏?”

“就是思人去姑娘山拍的那部戏。就因为这样,你们家才跟剧组还有热爱和解。”

林知鹊倏然站起身来。

“不是说,她的女一号是被截胡的?”

陈葭答:“是,好像是。我听淼淼说过。”

“哈!”她无法相信,“投资人的亲妹妹,临开机前被换角?”

陈葭被她吓了一跳,“是……但投资人应该有好几个。新的女主角,可能是其他资方的人吧。当时淼淼还去找了你爸爸好几次,但他好像不太在意。”

她抓起自己的包,转身便要走,不顾陈葭的惊愕,临到跨出起居室前,她又折返,按下暂停键,将那张CD自唱片机里取出,“这个,我要带走。”

陈葭试图拦她:“我重新找一张给你吧?我自己还另外买了一些。这张她写了赠语给我。”

林知鹊蛮不讲理:“我就要这张。”

随后她便夺门而出,街对面那帮私生饭还在,见门打开,慌忙去掏单反,她破口大骂:“省省吧!拍个屁啊?你们没有自己的生活吗?”骂完,扬长而去。

她的车就停在附近,她一路猛踩油门,急打方向盘,违章至少四次,十五分钟便开完半小时车程,还差点把杜慎住的小区停车场的自动升降闸撞飞。

若不是物业认得她是杜家的女儿,恐怕早就报警了。

杜家近年住的小区奢华,仅有南北两座,一层一户,电梯直接入户,物业管家一边通报,一边引她上楼,电梯到达,管家在她身后欠身向她鞠躬。她回头狠狠剐他一眼:“我不是他们家的人,你以后不用对我这么毕恭毕敬的。”

电梯走了。

唐丽自房间里走出来。

“知鹊?”

“……丽姨。”她唤她。这么多年,每次这样称呼,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唐丽老了,比她这些天来见到的每一个骤然横跨十四年光阴的人都要老得更多,算起来,唐丽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因此,一见到她,她心中的熊熊怒火便冷却了一些。

“你有什么事?你爸爸叫你来的吗?他不在家呀。”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能在公司,也可能在外面吃饭喝酒什么的,他最近还迷上去打高尔夫。”

“那我……”她本想直接离开,但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丽姨,有一年,你去锦城,你记不记得?你一个人去的,好像是2005年……”

她想试探眼前的这个唐丽记不记得曾与她一起在锦城的某家酒吧喝过酒。

哪知唐丽答:“你怎么知道的?你爸把这个事跟你说了?”

林知鹊不假思索地答:“嗯。”

唐丽看来有些恍惚,“真想不到,你爸还舍得把这种事告诉你。我还以为他准备带进棺材里。”言毕,她竟冷哼了一声。

林知鹊本要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

客厅是下沉式的,唐丽走下台阶,茶几上有一壶冷泡茶,“你要不要喝水?还是你要去忙你的?”

林知鹊也往下走了两步,“丽姨,当年你为了那件事情去锦城,后来怎么样?”

唐丽抬眼注视她,随后一笑,双颊与眼角皱出柔和的纹,“小姑娘,你在套我的话?”

被识破了。

她只好坦然答:“是的。”

“算了,你过来。”她向她招手,“反正,我早就想报复你爸了,”她像在开玩笑,“杜家人也全走光了,没什么好顾及他那破烂自尊心的。”

林知鹊听话地走下台阶。

唐丽语气平和,与她说:“那年我去锦城,是去送杜慎他爸。”

林知鹊一时反应不过来。

唐丽说:“他亲爸爸。监狱打电话来,叫他去领骨灰。他不是杜家亲生的,他爸判无期那年,他是杜敬光班上的学生。你知道,你爸把这件事看作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但他那人也很好笑,不愿意认,又自诩忠孝,所以叫我去替他领,他爸的骨灰,现在还寄放在锦城的神水寺。”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脑海中掀起巨浪。

往事桩桩件件袭上心头。

为何杜思人全然不清楚唐丽去锦城的目的,为何计划生育的年代,杜家一个双教职工家庭可以堂而皇之地生二胎——她说:“他们都管我叫关系户。”

年少时候,她说杜慎压根不像杜家的孩子,他险些与她翻脸。

她甚至忽然抱起一丝侥幸,想问,那我呢?我会不会也不是杜慎亲生的?话到嘴边,她意识到这话对唐丽是一种伤害。

杜慎与杜思人从来不是亲兄妹,他对她没有情分,没有怜惜,甚至可能还带有妒忌,因此,他身为投资人却没有为她争取分毫,他就是个只爱自己的疯子。

电梯到达声再一次响起。

“妈?管家说家里有人来……”杜之安的声音传来。看来那物业管家吓得去告了状。话未说完,杜之安便看见了林知鹊,“是你?你跑来干嘛?上次去我那里发疯,我还没跟你算账,我的地毯被你吐得乌七八糟。”

“你脸皮怎么那么厚?是你自己吐的,杜小姐。”林知鹊没有心思与杜之安吵嘴,她走过去,按停即将要离开的电梯,“我先走了。”她向唐丽颔首。

她要去找杜慎算账。

电梯开门关门,客厅里只剩唐丽与杜之安母女两人。

杜之安换了鞋,走到她母亲身旁去,“妈,你没事吧?那个疯女人跑来干嘛?”

“没干嘛啊。她来找你爸,你爸不在。别一口一个疯女人的,妈妈没这样教过你。”唐丽给她女儿倒了一杯冷泡茶。

“她最近就是神叨叨的,上次还跑去我那边,问我姑姑的事情。我怀疑她去了一趟锦城,中了邪!”杜之安在沙发上坐下。

“你姑姑的事?那么多年了,怎么想起问这个事。”

“不知道她。妈,你说,那年我姑姑那部戏,那个临时换上来的女一号,就那么大本事?马上开机了,说空降就空降。我前几天还看见她的新戏开播了,哼,她倒是挺红的。我都怀疑我爸也参与了潜规则。”

“喝你的茶,不要胡乱揣测。女孩子的名节多重要,你不清楚,就不要胡说八道冤枉人家。倒是你爸那种人,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吃惊。”

“妈,”杜之安放下手里的杯子,“你既然知道我爸是这种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离开他?”

唐丽转过脸来看她的女儿,她的眼皮已开始有些松弛,些微耷拉着,一双曾经十分美的眼哀婉柔和,“你说呢?妈妈也不知道呀。你很看不起妈妈吧?你也要嫁人了。”她拉她的手。

杜之安心内徒添了几分凄楚,到嘴边的话都变得苦涩,“妈,你说什么呀?”

唐丽接着说道:“妈妈希望你永远不要步妈妈的后尘。之安,你知道吗?爱是存在的。但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叫作爱的错觉。”

数个小时后,暮色四合,杜之安驱车到某家市内最为高奢的私人婚纱工作室去试婚礼上的晚宴礼服,典礼穿的那套早已定好了,晚宴上的这套,她希望更简洁方便些,前后改了好几次。

这工作室在一幢法式洋楼里,民国时候是某世家的公馆,内里装修翻新了些,但仍维持着旧时原貌,她在一楼客厅里的古董风布艺沙发上翘腿坐下,身边便是一扇扇敞开着的玻璃花窗。

她刚刚才试过礼服、量了尺寸,服装师便上楼去现场帮她修改。未婚夫坐在一旁的另一张沙发上,正在玩手机游戏。

她与他说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未婚夫是她自己挑选的,恋爱一年半,两家都在催,便决定结婚。他容貌斯文,与她门户登对,家里投资的产业众多,他爱舞文弄墨,家里便收购了一家文学杂志给他,平时就是撰稿写诗,偶尔上上谈话节目,是她从小就中意的“才子”类型。

男人一边玩着游戏,一边偶尔抬眼来以示自己在听,听完,许久,嗯了一声。

“喂!”她拍拍他的膝盖。

他放下手机,起身挪到她身边来坐。他好声气地说:“我知道你替你妈妈不值,婚姻这种事,本就是如人饮水,你爸是曾经做错过,但没有你爸,你和你妈也过不上这么好的生活。好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妈也放下了,你没必要去戳她的伤心事。人都是多面的,我觉得你爸也有很好的一面,你看,他白手起家,能把事业做成今天这样……”

“……我看你是喜欢他送给你的兰博基尼吧?”

未婚夫笑,他长得清秀,薄薄的唇笑起来十分腼腆,“什么话呀?我是说,你爸你妈都老了,你就不要为了这种事纠结了。能够相伴到老的爱,怎么会是错觉呢?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相信他们肯定是相爱的,就像我们一样。”他来揽她的肩。

她看着眼前即将要与她结婚的男人,忽然心下惶恐,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了解他。

“对了,你不是说,今晚你还约了一个老朋友?”

他本来是说不陪她来的,嫌弃每次都要耽搁半天,但听说她约了旧友,又忽然就乐意起来。

“都说了女生朋友。你在疑神疑鬼什么?”

“哪里有?”

花窗外有人影走动。

杜之安转过头去。

窗外那人迎上她的目光,咧嘴对她笑,向她招手。

是许希男来了。

06

转瞬,2007。

自西北戈壁滩上杀青某部电影后,春季,杜思人回到锦城,新一年度的热爱系列选秀又要开始,这一年,选秀改为男生版本,旧瓶换了新酒,公司与台里怕效果不佳,便合计让往届人气选手回来做主持人,合计来合计去,合计到她头上,因此她马不停蹄,杀青次日便赶回来配合宣传。

理发的剪子在她的耳边咔嚓作响,妆造台镜前摊着一大堆报纸杂志——她在戈壁滩,简直是与世隔绝三个月,什么新闻八卦统统不知——这其中,放在最顶上那本令她恍神了许久,半晌无话。

来陪她开工的工作人员说:“咋样?刺激吧?剧组那边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啊?西北有那么落后?”

她摇摇头,仍不说话。

“更刺激的是——你猜公司是啥时候知道的?”对方的口吻兴奋,伸出手指敲了敲杂志的封面,“新闻出街那天。”

实际上,那则新闻只占据封面的一个小角落,一张模糊不清的小方块照片,配上并不醒目的红色字标题:昔日秀星周子沛陷入“忘年恋”,疑与大二十岁石油富豪秘密领证。

她认得那模糊的偷拍照片中,与陌生男人牵着手的身影,正是子沛。

“……假的吧?”她终于开口。

“真的!天呐,那天公司大地震,我听行政那边讲的,鹤姐和王总坐在会议室里,从天亮坐到天黑,结果,子沛姐带着她老公一起来了,她老公得四十老多了,一坐下,开口就说——”说话的工作人员清了清嗓子。这人来自东北,说话的腔调与周子沛有几分相似。“你们到底会不会捧人?不会捧,解约金你们提,以后我自己来捧。”

身后的造型师听得比她更入神:“后边呢?后边怎么样了?”

“后边,就关门了!不知道!总之,谈了整整仨小时,谈完了,有说有笑从会议室里边出来,一块吃饭喝酒去了。然后,这才过去一个月不到呢,听说新专辑都快录完了,她老公出钱。”

造型师问:“她怎么到现在才要发专辑?她不是第四名吗?我记得陶乐心都发了唱片的吧?”

“陶乐心运气好呗,听说当时刚刚淘汰,蝴蝶音乐就找上门来了。周子沛就没这么好的命了,这一两年,谈了几家唱片公司,都没能成,也真够难的,可能跟长相也有点关系。不过挺奇怪哈,她好像特招老男人喜欢,听说比赛那会儿,老台长也贼喜欢她……”

杜思人抬手,松开,一本杂志重重砸在桌上,打断了话音,“我的台本在哪里?帮我请一下现场导演。”

工作人员们看出她不悦,不再说话,各去忙各的事。

直到开机前一秒,她再没笑一下,没人与她搭话时,她便独自坐在一旁,一边翻看台本,一边无意识地轻轻捶着自己的膝盖。

锦城潮湿,她的膝盖隐隐酸痛,是近几年超负荷练舞落下的劳损。

有人来领她去录影棚,摄影机的指示灯闪烁起来,她终于微笑,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或者从某一天起,她也开始困惑,这笑容是否已变成了她在镜头前的面具?

录影结束后,在附近的某家KTV,有一场小小的派对。

杜思人到达时,李淼淼正要离开,她们在包厢门外相遇,算起来,她们上次见面,还是一个月前的事。

音乐声太大,淼淼拉她,凑近来耳语:“我先走了,我今天要回北京。明天你回去,我去机场接你,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欧洲大牌,你记得的吧?他们今年底要正式进大陆市场,正在敲代言人。明晚我约了他们亚太区的老总一起吃饭。”

她点点头。

“你进去吧,进去看看她有多离谱。这不是选秀,这是选妃。”

她笑笑说:“有没有那么夸张?上了飞机好好休息。明天见。”她们擦身而过,李淼淼风风火火地走了。

门一推开,一屋子坐满了年轻男人,朱鹤坐在正中间,端的一副娴雅风度,正泰然若之享受八方殷勤,她一来,那些男孩毕恭毕敬地起身与她打招呼,据说都是今年海选的“好苗子”。

朱鹤笑着招手要她过去坐。

陈亦然就坐在朱鹤身旁。赵仟也在。

杜思人已太久没见到赵仟了,在照片里倒是常常见——他们在姑娘山,一起拍过一张合照。

她坐了一会儿便离席,特意来露个脸,算是对朱鹤有个交代,难得回来锦城一趟,她一心只想回家跟爸妈吃个饭,今年,她连年夜饭都是在剧组吃的。

一时忘了已搬了新家,让司机把车开到梅溪南路,临下车前才反应过来,她又缩回身子坐好,假装想起要去别处,说,师傅,你送我去哪儿哪儿吧。

结果,进了新小区,她又迷路半天,只好在小区花园里找了个石墩子乖乖坐着,等她爸爸来接她。

家里的一切都新簇簇,全然不再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实木家装了,她爸爸拉着她去看洗手间的浴霸,一打开,问她暖不暖和,她很捧场地附和:暖和死了!这是谁买的新家这么暖和?她妈妈当场戳穿:你当她在北京没见过啊?

她的房间已整理好了,家具是崭新的,一床羊绒被枕是崭新的,旧的东西也全都在,她自小收藏的碟片、漫画书、杂志,统统都搬来了。

再没有走快几步便嘎吱响的窄楼梯,也没有洗着洗着会忽然熄火的热水器和三年两修还是在下雨天漏水的天花板,浴室的壁柜里放着一只最新款的西门子吹风机,她扭头去问:“妈,旧的那个吹风机呢?”

“旧的那个?不知道,好像没带来吧。可能被你爸丢了。”

餐桌上,杜敬光提起老房子来:“要不,我找个售楼处挂出去卖了,你咋想嘞幺儿?”

自她成年,梅溪南路的老房子便转到她的名下。

“啊?哦。再想想嘛。”她低下头。

吃过饭,任洁打发丈夫去洗碗,只母女两人在时,问她:“累了?”

杜思人无辜地眨眨眼,“没有啊。”

“没有?平时和你爸一样呜呜啦啦的,今天话都吃肚子里啦?”

她只好承认,撒娇说在戈壁滩上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

然而有更多疲累如沙尘扑面而来、遮住视线蒙住口鼻般,超越身体上的积劳,是她无法向家人说出口的。

眼看时间马上要过夜间十一点,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终于给周子沛发去一条短信。

“子沛,新婚快乐。”

周子沛很快打来电话。“喂?思人。”

她许久没有听见子沛厚实悦耳的声音了。

“谢谢你。你是第一个祝福我的。”

“明明是你没有派请帖给我们。”她怪她,但语气并不责备。

“嗐,我们没办婚礼,就扯了个证,他也不是头婚了,懒得大操大办的。”她像猜到她心中疑问,很快又补充说:“他的上一任,很年轻就走了。”

“……怎么这么突然?这么突然,就结婚了。”杜思人小心翼翼地问。

“突然吗?也认识挺久了。就是咱们巡演那会儿认识的,你记不记得?就我后援会那个,每个城市每一场都来看,次次都买最前排的大哥。那新闻上是不是写他五十了?没有!他就是显老,他才比我大一轮。一轮多点吧。”说完,周子沛爽朗地哈哈笑了几声,她在电话这头,纵是嘴角含着笑,却一时不知答些什么好,这无措感通过电波传到那头,笑声渐渐低下去,很快消失了。“……你该不会也是打电话来批判我的吧?”

“谁打电话批判你了?”

“你猜猜?”

“小孩子说的话能当真嘛?”

“嘿,你猜得真准。”

“乐心那小屁孩说你什么了?”问完,杜思人马上后悔了。

“她说——”周子沛拖了个长腔,像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傍大款呗,没出息呗。说我辜负了那些梦想那些约定呗。我到底辜负什么了啊?我不就是结个婚吗我?”

杜思人仰起头,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

周子沛还在继续说:“你们都不相信我挺幸福的吧?都觉得我是出卖自个儿换荣华富贵吧?把我和我丈夫想象成那种,特别龌龊的利益交换关系吧?像圈子里那些什么金主爸爸干爹一样。不是,真不是。他就有几个臭钱,他也不是干咱们这行的,没人脉,也没资源。真的,我跟他聊得来,他挺好的。”

杜思人咽下涌上来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带笑,“你觉得好就好,别管陶乐心胡说八道。下次见面,我喊卢珊教训她。”

“唉。真的。真的。”子沛重复说着,“就算,就算,就算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私心,想找一个能够稍微倚靠一下的人……”

“我知道。”她的声音就像一块湿透了的柔软的手帕,随时可以拧出水来,“我知道的。”

“那就好。你知道吧?”那头艰难地轻笑两声,“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不知道。思人,你太幸运了。”说到这里,她一下重重叹了口气,“唉!天!我真有毛病!”她懊丧得不得了,“你别搭理我了!”

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就是。你说的什么话嘛。你恋爱了不告诉我们,结婚了也不告诉我们,你还有理了。”她还想说,我可是一早就连喜欢的人是谁都告诉你们了。话未说到那儿,她想起周子沛已不记得林知鹊了。

她们终于各自草率地收拾起情绪,久违地聊了一会儿天,她与她说她的新专辑、和丈夫相识相恋的经过、定亲时见家长的窘事,她也与她说她在戈壁滩上见到的漫无边际的黄土,说拍武侠片每天戴头套戴得头皮都疼。

杜思人听着周子沛的声音,在电波的那头,因太过遥远,而与她记忆中的声音有了些许偏差,她不断地想起四进三前夕,她在西餐厅的餐桌底下找到子沛时,子沛那战栗的模样,还有在洗手间里,子沛坚持不报警时坚毅的神情,那画面配上耳边这与记忆中有了些许偏差的声音,像有烛光在摇晃,晃得她害怕,害怕烛光随时要熄了。

“总之,你放心,我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周子沛说,“不就是结个婚嘛!要是以后不乐意了,我就……”

她闭口不说,杜思人接道:“你就离婚!”

她们大笑。

笑完,思人又说:“你要记得,你是有得选的,你选了,我就会支持你。”

她怕她觉得自己没得选择,更怕她怀疑自己曾经选错了,才导致今时日的选择。

通话结束后,她到客厅的壁柜里翻找半天,惹得已睡下的任洁又起身骂她,她问:“妈妈,你有没有红包皮?给我一个。要好看点的。”“要做啥子?”任洁过来帮她找。她说,是子沛结婚了。

“哦,我知道。报纸上写了。”

她停下手头的动作,有些紧张地等她妈妈开口评价这并不登对的婚姻。

结果,任洁什么也没有说。

一沓红包放在茶几上,当妈的盯着当女儿的写,“祝子沛:新婚……”当妈的五官皱成一片:“哎唷我的天,你是我生的吗?怎么会写字这么难看。”

“那重新来。”杜思人又换一个新的。

“祝……子……沛……”她一笔一划,边写边念。

“停停停,我来我来。”任洁拿过她手里的笔,在另一个红包上写下:“祝子沛小姐:随心所欲,快乐无边。”

落笔苍劲,一气呵成。

杜思人满意地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任洁起身要走,她又黏上去:“妈!你别走。你有没有新钞票?给我一点。”“什么给你一点?你这小富婆还要觊觎我一点退休金。”“借我一点!借我一点!”“你找你爸去。借什么借?你要带个大红包去坐飞机啊?到了北京再取!瓜脑壳。”“也对……”

这是杜家乔迁后,杜思人第一次在新家睡,床垫与被褥都是最舒服最好的,胜过剧组租的宾馆房间里软塌塌又总有些许霉味的床千百倍,她将心事搁置,很快入睡。

而城市的别个角落,另有人正与长夜拉扯。

陈亦然侧过身子,用胳膊支起脑袋,伸出手指,抚摸朱鹤的耳垂。

朱鹤闭着眼睛,“做什么?”她困乏的声音哑哑的,反而更媚。

“你明天又要回北京了?什么时候再来?”

“你们比赛的时候。”

“真想天天见到你。”

朱鹤没有答话。

陈亦然又说:“你要睡了?”

朱鹤话锋一转:“今年的竞争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激烈一点。对了,你的那个同学,赵什么?他长得还不错。”

几秒寂静。

“……你说赵仟?是,他长得帅,以前就有好多女孩子围着他转。”陈亦然转动手指,缠绕着朱鹤的发丝,“……不过,他有点奇怪。”

“嗯?”

“他爱穿裙子。”

朱鹤终于睁开了眼皮。

这些零碎的话语,湮没在无垠的城市黑夜里,幽深之中千百亿只蝴蝶同时振翅,风雨欲来时,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只蝴蝶扇起了最初那细微的气流。

2007年亦是在如此的变化莫测中前进着。

全国赛时,陈亦然唱了一首歌叫《睹物思人》,于是很快有网友发现杜思人与他是同届校友、是一起在某场同学聚会上拍过一张大合照的旧相识,加之她每周都去主持比赛,网上开始谣传些他俩之间的林林总总,整个夏天,她每接受一次采访,就被问起一遍相关话题,她次次都是直接否认,倒是陈亦然,每被问起,不是欲言又止,就是说些暧昧不清的话,闹得这绯闻愈演愈烈,先是观众们都喜闻乐见,后来风向突变,开始有人指责她是养“备胎”的心机女,陈亦然则被描述为二十一世纪最后的纯情少年。

然后夏天再一次结束了,荣光镀了一批新的人,这些人中没有赵仟,赵仟早在地区赛就被淘汰了,而陈亦然拿了全国前三。杜思人从来没有去问陈亦然为什么要在采访中说那些话,他们偶尔在工作场合碰面,也只简单地打个招呼。

她已开始习惯虚情假意是身边常态,本就敏感的心千锤百炼,日渐百毒难侵。

入秋,她的小侄女之安与知鹊升入高中。美国次贷危机开始向全世界蔓延,国内楼市急转直下,杜慎的公司刚刚捱过寒冬,好几个项目正待开售,又迎来当头棒喝。杜思人与杜慎联系得少,只能从唐丽或是之安口中得知片面情况。年底,她在华东买了一套房。

新年的钟声再一次敲响。

2008年开春,她们在杜思人与卢珊住的房子里办了一场聚会。

卢珊要走了。

春节假期之后,杜思人回到北京,某天晚上,卢珊喝着一瓶汽水,忽然很随意地对她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房子,留给你了。”

“啊?”她没反应过来。

“有一个舞剧团,在广州,邀请我去。”

“舞剧?什么剧目?什么时候演?”

“不是什么剧目,一年也不知能跳几次剧场。平时不演的时候可能就……上上晚会表演,伴伴舞。你忘了吧?我以前在学校学的是现代舞。街舞那是半路出家,乱跳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其实,她心里已明了了。

卢珊答:“我不回来了。思人。暂时不回来了。”她手里的汽水罐空了,被她揉来捏去的,“这房子你就自己先住着吧。反正,你也帮我交了好久房租了。”

杜思人想挽留卢珊的,但没有说出口。这一两年,卢珊的境遇,她都看在眼里。比赛带来的热度逐渐消退后,卢珊几乎是被公司抛弃,也可能是根本顾不上她,她空有挂名经纪人,没有团队,有时还得自己去酒桌上谈工作。思人几次想帮卢珊牵线搭桥,无奈自己也才站稳脚跟,难帮上什么大忙。

于是她与她约定,会去剧场看她跳舞,故作轻松地说了不舍,两个人又开始说笑打闹,像一切都很平常。

聚会人不齐,林嘉嘉来了,王一苒来了,三水与陈葭是前后脚来的,三水有事提前离开后,陈葭才从工作上抽身过来。

人少,反而容易说些心里话,酒瓶子喝空了四五樽,嘉嘉瘪起嘴,开始呜呜哭,卢珊反而哈哈笑,说你干嘛啊?看你那鬼样子!

思人看看她,又看看她,不再插嘴了,静静地坐着,满脸通红。陈葭不与她们一同坐在餐桌旁,独自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她也喝了很多酒,好像已经睡着了。

嘉嘉哭着说:“我太累了。”

一苒搂嘉嘉的肩膀,“累什么累?你都演上央视的正剧了。再累也给我扛着。”

“央视怎么了?那也是女四号,女四号有什么值得说的?”

“怎么不值得说啊?你在央八黄金档唱片尾曲欸!”

“那方言还在春晚唱开场呢。”林嘉嘉颓丧地一下子趴在桌上。

“比比比!”卢珊推一把嘉嘉的脑袋,她的眼神也开始涣散了,“几年了,整天就是跟方言比。我可跟你说,方言滴酒不沾,还过午不食,并且,一心拼事业,从来不谈恋爱。你倒是跟她学啊?”

“不了,”嘉嘉茫然地摆手,“她不是人,我跟她比不了。这里,”她指思人,“这里也有一个不是人的。杜超人,你呢?你累不累?”

杜思人还未作答,听见卢珊喃喃说:“我倒是不累。我也想累一点。”

王一苒伸手去摸摸卢珊的头。

卢珊终于也掉泪了。

她说:“我太没用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她哭出了声音。

王一苒只好一手揽着卢珊,一手拍着林嘉嘉的背,这两个女人泪水涟涟,呜咽着各说各话。杜思人还算清醒,只觉得脑袋沉,她问一苒:“你还好吗?有点晚了。”

她知道王一苒也没那么好,大多数时候只有走穴工作,什么场子都去,企业年会、富人家的婚礼、小县城的促销商品会,但一苒这人向来很少抱怨,总是听得多,说得少。

“我没事。我明天不开工。倒是那边那个,”一苒扭头示意陈葭所在的方向,“不是明天一早要飞吗?要不要打个电话让人来接她?”

杜思人站起身,向客厅走去。

陈葭歪着身子,窝在一只单人沙发里,枕着扶手,阖着眼睛。她带着妆,听说过来前,拍了一整天mv。

她正要轻轻拍醒她,忽然听见陈葭开口说:“她们在说什么呢?我听见她们在哭。”

杜思人拉过一只布艺软凳,坐在陈葭身前。“她们没事,就是累了。”

陈葭点点头,并不睁开眼,“我明白。你呢?思人。你累不累?”

杜思人默不作声。刚刚林嘉嘉这样问她时,她也没有回答。

陈葭说:“我们在她们面前,没有谈累的资格。”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但你可以告诉我。你累不累?”

“你呢?听说鹤姐强迫你在mv里跳舞,你跳得还好吗?”凳子没有靠背,杜思人缩起双腿,抱住膝盖。

“就那样吧。我妥协了。能怎么办呢?跳舞,总比陪大人物吃饭喝酒唱歌轻松。”

“你还挺会自我安慰。”

“嗯。我安慰自己说,都是为了音乐,为了唱歌。我刚刚忽然想起,以前比赛的时候,有天下很大的雨,鸟小姐对我说,人这一生,一定要有一样决不能放弃的东西……”

杜思人的大脑迟钝地反应了几秒。她怀疑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陈葭刚刚说,鸟小姐。

她伸手去拉陈葭的衣袖,“你刚刚说什么?”

陈葭不答话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字音:“嗯?”

她晃晃陈葭的手:“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

“你刚刚说鸟小姐!你记得?你记得对不对?你记得林知鹊。陈葭!”她将身子前倾,用力拽着陈葭的袖子,想将她拉直起身。

陈葭的记性是最好的,比赛时,每次背歌词都是最快。

或许那些记忆根本没被抹去,只是暂时被隐藏了起来而已。这世上不止她一人记得林知鹊来过。

“谁?我太累了,思人。”

陈葭再不答话了,她真的睡着了。

杜思人微张着口,下唇轻微颤抖,她拽住陈葭衣袖的手松开了,下一秒,泪水自眼眶中奔涌而出,直至泪流满面,她一声不吭。

她太幸运了,幸运得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苦与累,唯一一件有资格顾影自怜的事,就是她在等着一个与她相隔整个宇宙的人。

这满脸的泪水,复杂得她也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而流。

餐厅那边已没有声音了,卢珊和嘉嘉大概是哭累了。

所有泪水流尽后,月落日升,她们又迎来新的一天。

新的,笑着的,勇往直前的一天。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汶川大地震。

锦城受灾,雨安受灾,杜思人连续几天夜不能寐,灾后一周,终于和李淼淼一起回到锦城。家里一切平安,她日日担心会传来自己认识的人故去的消息。她去见了徐文静,徐文静家住在雨安市区,受灾还算轻微,但徐家有许多住在乡县的亲戚,灾后便失联了。

见面当天,文静嚎啕不止,整个五月,举国垂泪。

金融风暴仍在持续,大陆楼市跌至冰点。

八月,北京奥运开幕,世间一派欣欣向荣,杜思人经历着一切,感受着一切,不禁心下感慨,个体也好,群体也好,所有人好像都是背负着伤痛前进着。

整个夏天她都在拼命抽空练舞,九月份,她要去录制一档全新的明星舞蹈竞技节目,她已期待了很久,三翻四次跟李淼淼讨价还价,淼淼终于答应,把她第四季度的大多数工作邀约都给推了,留出时间来专心练舞。

然而,节目还未开录,9月上旬,参加某电视台中秋晚会的彩排时,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当时,舞台上的升降台无任何预警地陡然下降,台上正在排演一个群星合唱节目,受了大小伤的艺人不下十个,出事时,杜思人正在迈步走上台阶,突然失重,高低差增大,她摔倒时,右腿膝盖刹那间如撕裂般痛楚,余光之中,她看见站在最边上的人自高台上摔了下去。

她伤得不算太重,只是新伤加上旧痛,医生拿着她的拍片,叮嘱她说:“养好了以后,至少三个月,多则半年,最好是不要剧烈运动了。”

她可怜巴巴地问:“那跳舞算不算剧烈运动?”

“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几个月,你要是坚持跳舞的话,轻呢,就做好跳完这几个月,这辈子都不跳舞的准备。重呢,你就等着跟拐杖和轮椅共度余生吧。”

她失望无以复加。

淼淼劝她看开点,那位因站在升降台最边缘而重重摔下台的艺人,比她伤得重很多,片子结果一出来,就被宣判此生不能再跳舞了。“不过,她本来也不跳舞,也算是万幸吧。你就好好养着,节目组那边,我会去说的。正好这两个月你也没别的安排了,过几天出院,要不要回锦城休息一段时间?”

于是,出道第四年,2008年的秋天,她因伤而获得了一个久违的长假。

回到锦城时,她的右腿还打着夹板。

出事后,淼淼帮她推了所有媒体采访,对外谎称只是扭伤,她爸妈不知道她伤得这么严重,也不知道她回来。

车子在新家小区门外停靠了足足半小时,杜思人对司机说:“送我去梅溪南路吧。”

老房子满是落灰,她拄着拐,艰难地搞了半天卫生,总算放弃,瘫倒在沙发上,打电话给路小花。

路小花吭哧吭哧拖地板时,她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柚子,一边发号施令:“诶诶诶,你把凳子搬开拖一拖,底下都有灰。”

路小花:“你信不信我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她连忙把剥好的柚子递过去。

小花吃着柚子,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包里有样东西,帮你带的,你看看。”

“什么?”包在沙发的另一头,思人翘着伤腿,整个人匍匐在沙发上,伸长手臂去够。路小花的包包里有一本婚礼请帖。“这个?这是谁的?”

翻开来,上边写着:恭请挚友杜思人……谨订于2008年……地点锦城……新人,万聪,徐文静。

再过大半个月,文静就要结婚了。

虽然腿上打着夹板,万幸骨头没有断,她行动还算自如,只是迟缓一些,老房子里的旧家具都还在,少了一些生活用品,路小花替她悉数买来。临走前,小花问她:“你一个人没问题吧?干嘛非要住这破房子?你不要你爸妈担心,留在北京不就好了,还有助理每天伺候你。”

她也说不上来有什么非要独自待在这里的理由,她只觉得这几年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回到老地方待着,好像还能再温习一遍自己的本心与初衷。

夜里,文静来电。

“路小花说她帮我把请帖给你了。我想着,还是要亲口对你说一遍。思人,我要结婚了,诚邀你来喝我的喜酒。”

她躺在床上,一手垫在脑袋下面,一手将手机举到耳边,右腿架在一个靠枕上。

“恭喜你!文静。一拖好几年,这次怎么下定决心了?”

“嗯……我也不知道。就是前段日子大地震嘛,我真的吓坏了,我家里人也吓坏了,我爸妈比以前催得更紧了,天天说,怕他们哪天就要死了,我还一个人单着。我想着,就结了吧,也不能一直不结。你的伤还好吗?小花跟我说你受伤了。”

文静的家庭在地震中没有受灾,但这时代的命运,竟也在无形中推了文静一把。

杜思人说着祝福的话。

她从来没对徐文静说过,那年,她听她爸爸的安排,去单位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在学校的练功房里,文静与她谈起未来时坚定又坦然的模样,是令她下定决心对未来做出选择的原因之一。

纵使她们的选择截然不同,她们的勇气却是息息相通。

通完话,杜思人将手机放在自己的胸口,望着天花板发呆。灯已经关掉了,窗帘只拉了一半,因此借着月光,视线勉强还算清晰。

她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口气。

若灵魂有实体,她感觉自己此刻的灵魂,应该比这夜晚还更黯淡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亲自给舞蹈节目的制片打电话,推荐卢珊代替她去上节目,节目组临时也拉不来更好的救场人选,不出几日,听说已经顺利签约了。

她想,也好吧。她是不吝惜把自己的幸运分给朋友的人。

但消解失望,实在太艰难了。

她根本算不上什么超人。

睡意全无,她想伸手去打开台灯,随便看看漫画或是杂志什么的,但手不够长,差一点点才能触碰到开关,她动了一下身子,腿上痛得厉害,只好作罢,重新一动不动地躺着。

别说超人,她现在根本是半个残废。她在心里自嘲。

夜深了,隔音不那么好的老小区静得可以听清楼下保安巡夜时轻哼的小曲。

她一边听,一边想,走音了。

声音走远了。

她开始模仿那些动画片桥段,将手机举到嘴边,捏起嗓子说:“呼叫救援,呼叫救援。代号太阳,呼叫救援。”

这么幼稚地自娱自乐一番,她总算心情放松了一点,自己傻笑了几声。

就在这时——

她听见楼下屋里传来咚的几声。嘎吱嘎吱的木头摇动声。

像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滚落。

地板轻微震动。

她用胳膊支起身子。

她下意识想,是不是地震了?

但显然不是。就那么几声后,空间又归入寂静。

她整个人都警觉起来,马上拨通了路小花的电话。

07

林知鹊全然没有思考要怎么去报复杜慎,甚至没有思考要怎样与他对峙。

她连着跑了几个地方,终于在杜慎常去喝酒设宴的某家海鲜酒楼楼下看见他的车。

她大步流星走上楼去,领班经理认得她,连忙赶在前面替她带路,嘴里称呼她叫“杜二小姐”,她早就想骂了,不知什么封建糟粕,还大小姐二小姐。

包厢门推开,金碧辉煌,三张大圆桌,杜慎坐在主桌主位,席上有些她认得的面孔,都是杜慎公司里的多年老将,另一些估计是合作商,老男人们肚子一个赛过一个的大,头发倒是一个比一个稀少,有些人还拖家带口,带着妻子孩子坐在席上。

杜慎就喜欢组这样莫名其妙的热闹酒局。

一推门,所有人都望过来。杜慎看见她,蹙眉不解。

林知鹊要干的事情非常简单。

就是单纯的闹事。

靠近门边的位置,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玩一把塑料枪,看见她进来,嘴里砰砰砰地往她撞过来,叫着:不许动!给我跪下!冲过来用力一脚踢在她的小腿上。

她冷冷瞟他一眼,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将他摔在门边的候客沙发上。

沙发是硬皮的,小男孩吃痛,哇哇大哭。

席上有人站起来了。

杜慎伸长脖子,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知鹊阔步向他走去。

有个男人试图拦住她,应该是那小男孩的父亲。

她瞪对方一眼,厉声说:“滚开。”

杜慎察觉到异样,站了起来。

“晚上好,杜总。”她一边走,一边用整个包厢都能听清的音量说道,“不对。你不姓杜。你姓什么?你那死在牢里的老爸姓什么?他犯了什么罪判的无期?杀人吗?还是卖毒品?”她站住脚步。

杜慎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可怖,阴沉得像世界末日前夕的天空。

“你他妈怎么还不跟着他一起去死啊?”

正在上菜的服务生端着一盅炖品,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

林知鹊猛地伸手,那盅炖品被掀翻在地,汤水四溅,坐在附近的人尖叫,那个托盘直直向前飞舞,砸在杜慎的肩上。

旁边桌跑来几个人,是杜慎随行的司机和保镖。

“你脸皮怎么那么厚?你害死杜家的女儿,气死你的养父母,你这种恩将仇报的贱种,怎么还好意思姓杜?还有你这些年干的那些违法犯罪的勾当,”她环视包厢一圈,“这屋子里,哪个是你的保护伞?介绍给我也认识认识。”

杜慎终于蠕动双唇,对身边人挤出一句话:“把她给我拖走。她喝多了。”

她飞踹一脚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

那几个壮年汉子围上来了。

他们不敢贸然动手,先是谨小慎微地劝她:“二小姐,有什么话,你和杜总回家再说。”

“回哪个家?别说些恶心人的话,我跟他从来就不是一家人。还有,别叫我二小姐,在座的各位,谁要是想跟我交换,体验体验名不正言不顺的人生,认这个虚情假意的爹,我随时欢迎。”

杜慎沉声低吼:“动手!把她弄走。”

林知鹊自圆桌的这头走到那头,哗啦啦地将更多刀叉餐盘掀飞,抓得到什么便丢什么,宾客们躲闪不及,尖叫连连,包厢里乱成一片,杜慎被逼只好伏下身子躲避,一只酒瓶子飞过去,砸得他头破血流。

林知鹊望着他那有些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她的心中升腾起宣泄过后自然而然的快意,伴随着炽烈的恨与痛楚,刹那间,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有个男人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钳住了她一般,真实的痛感袭来,她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怒喝道:“放手!我自己走。”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高声对包厢里的人们说道:“各位,今晚的演出结束了,多谢各位捧场,也欢迎各位到处去传播今晚的精彩好戏。不过,各位看热闹归看热闹,可不要忘了,自己也是跟杜总在同一条下水道里流着的污水,阴沟里头见不到太阳,久了,都闻不到自己身上有多臭了。”

她的头发乱了,发丝黏在脸上,她昂着头颅,走出包厢,走下楼,走出大门。

太不体面。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她就是想这么干。

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只是发泄,谈不上什么报复。

快意之后,便是强烈的挫败。

她早就知道这种无力感将伴随她一生,她那么自傲,却只在这件事情上,望到了自己的上限。

但她不想再哭了。

她站在酒楼的门口,站在身后好事者的窥视目光之中,整理了自己的头发与衣服,而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数个小时后,杜慎步入家门时,身上的衬衫脏污,脑袋上还裹着渗血的纱布。

住家阿姨来迎他,吓得语无伦次,太太、太太地叫。唐丽坐在下沉的客厅里,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杜慎眼中露出凶光,摆摆手,示意住家阿姨回自己房间去。

他走下客厅的台阶。

“阿丽。”

唐丽闻声,放下手里的手机,抬起眼来,终于瞧见了自己丈夫的狼狈相。杜慎应有很多年没有叫过她“阿丽”了,老夫老妻之后,连彼此间的称谓都干脆省去。

“你是怎么了?这幅鬼样子。”

“你……把那件事告诉她了?”

杜慎的脸上流露出十分脆弱的、渴求爱的神情,是她这些年早已见惯了的计俩,换了年轻时候,她会心疼得比他先掉眼泪。

她心里猜到了几分发生的事。“是。”

“你告诉她作甚?”

“没什么,只是闲聊,就说了。这事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吗?”唐丽摸来遥控器,打开电视。

杜慎那脆弱的神情僵了。“……这么多年,我只告诉了你。”

“那又怎样?杜慎,一把年纪了,看开点吧。你爸妈,”她顿了顿,“你养父母的那些老同事,上一辈的亲戚,还有你以前的老同学,人人都知道的呀。你再骗自己,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唐丽。”他从牙齿缝间挤出她的名字,“我们是夫妻。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跟我永远是一条心。”

“行行好,别再说你那些电视剧台词好不啦?装模作样半辈子,你累不累?这么一件小事,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能告诉?你这个人,太奇怪了,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也搞不懂,你为了你爸做过的事情羞耻,为什么从来不为你自己做过的事情羞耻?再说,你不是已经证明自己了吗?穷凶极恶之人的儿子,白手起家做了堂堂地产大亨,有妻有妾,还有一双优秀的女儿,你还需要靠自欺欺人来给自己安全感吗?”

“阿丽,”他的声音又软了,像在哀求,“你晓得那年我有多害怕?我爸做了那些事,我妈扔下我跑了,我才13岁,我每天走出家门,那些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他一边说,一边在唐丽身边坐下。

“打住。”唐丽举起一只手,“我真的听腻了,杜先生。是,你很可怜。我承认你的出身很不幸。可故事的后半段,你怎么从来不说呢?你怎么不说杜敬光待你如师如父,你爸一被抓,才过几天他就把你接回了家,判决一下来,又马上帮你改了姓入了杜家的户口。他和任洁养你小十年,将你视作己出,没有一天亏待过你,怕你走不出过去的阴影,怕你没有归属感,杜家所有的亲戚,没有一个人敢当你的面提收养的话,他们的女儿出生,他们起名字,还要承你的名,慎思慎思,杜思人到死,都不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哥哥。你摸着良心说,你有那么可怜吗?你没被爱过吗?”

“……收养的和亲生的,总归是不同的。”

“那又怎样?你在怪谁?你满身酒味,还是去洗洗睡吧。这么多年了,你脑子里想的什么,没有我不清楚的,我也不费功夫点化你了。你无药可救。”

杜慎拉下脸,“我想什么?连你也要这样说话伤我。你知不知道今晚林知鹊把场面闹得有多难看?”

“你想什么?你无非就是想,杜敬光和任洁那么大岁数了还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觉得他们从来没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觉得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呀。顾影自怜到五十岁,还不够吗?这么多年,我跟林澜轮番捂你这颗冷冰冰的心,也没把它捂热。你就大方点承认,你就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只爱你自己,爱到疯了,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你,别说是两个女人,再来一百个女人爱你,你也一样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杜慎挨唐丽更近些,揽住她的肩,企图软化她,“阿丽,今晚,我变成了个笑话,我的女儿当着那么多老总、员工的面让我下不来台,你再这样说我,我真的……”

唐丽漠然地看杜慎一眼。这招数,她见过太多遍了。

“变成个笑话怎么了呢?我这么多年,不是一直留在你身边扮演一个笑话吗?你知足吧,阿慎,我舍了我这辈子来陪你,青春没了,脸皮也没了,你何德何能觉得自己值我这一辈子?还有知鹊她们母女,知鹊一生下来,就被人戳了二十多年脊梁骨,她报复你,不是理所当然?你行行好,赶紧离我远点,你身上味道难闻死了,你再在这里无病呻吟,一会儿你另一个女儿回来了,我也跟她闲聊闲聊你那些往事。”

杜慎吃了瘪,总算放弃在她这里博取同情,黑着脸起身回房间去了。

唐丽独自看着电视。

液晶屏幕清晰得演员脸上的肌理都清晰可见,她的视线却有些模糊了。

她抬起一根手指,拭去了眼眶里的泪。

几日后,步入四月光景,杜之安的婚礼在即,她本人却并无期待之情。

林知鹊大闹杜慎酒局的事情,没过两日,她便在不同的人口中听了三遍,就连未婚夫的父母都听说了,她登门时,与她提起这件事,言辞间闪烁,不经意流露出几分轻蔑与耻笑。

她咬着杯中的吸管,心事重重地望着玻璃窗外,这家咖啡厅位于87楼,但窗外雾气弥漫,当下的高空视野并不辽阔。

许希男自吧台取餐回来,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碟车轮蛋糕。

她刚刚才与许希男说了林知鹊的“丰功伟绩”。

“你对你好朋友的所作所为有什么看法?”

希男低头,用叉子去揭一点蛋糕吃,“……我跟她也不是很熟。”

“不熟吗?你一回来,不是先找她,再找我?”

“你怪她吗?她忍了太久了。”许希男放下叉子。

杜之安望着窗外,摇了摇头。

“她真的不让人安生。被她一闹,我爸神经搭错,居然离家出走,搬出去住了。我未婚夫他妈妈还特意上门来看笑话,在那里假模假式的。”杜之安模仿起碎嘴老太的口吻,“啊呀,你们夫妻两个时髦的咧,一把岁数了搞分居哟。你们那个二房的女儿,听说气性很大的呀?那杜总这是搬去哪里啦?该不会还有三房四房吧?”她拿叉子恶狠狠地扎蛋糕一下。

“你爸干嘛这样?”

杜之安无奈地叹气,“你说呢?博取同情咯。等着人去心疼他呢。”

“要不,劝他们离婚算了。”

“我爸才不会离婚,他哪舍得。光财产切割就够他心痛的,我家的产业,有不少都在我妈名下。他就是演戏呢,表演型人格,年纪越大,越莫名其妙了。以前我妈吃他那套,对他服服帖帖的,他就整日乱发脾气,现在我妈不搭理他了,他开始演苦情戏了。不过,还真有人心疼他,你猜是谁?”

“谁?”

之安挤出一个假笑,“我未婚夫。”

许希男不再说话了。她很快把自己的那杯咖啡喝得见了底。

“后天就要迎亲了吧?白天,还是晚上?到哪个家去接你?”

换杜之安不说话了。

车轮蛋糕吃得只剩几角残余时,之安说:“希男。怎么办?我不想嫁。不想那么快。”

许希男语塞,突然紧张得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了。林知鹊那个吐不出象牙的鸟嘴,有时候怎么就那么准。

杜之安没有催促,耐心地在等她回答。

希男终于说:“你知道吗?深圳这个时候,已经一点都不冷了,有时候还有点热,可以穿短袖短裤。这个时候去海边最合适了,海边风大,不热也不冷。”

“真的?”之安想了一想,“我好像还真没去过深圳,只去过香港跟广州。”

“那去吗?不过,深圳可能有点无聊。”

“什么时候?”她扭过脸去看她,没有搭理她关于“无聊”的注解。

“明天?”

“明天?”杜之安笑了,这话听来荒诞,“怎么去?”

“坐飞机去咯。我会买两张机票。我现在有身份证了。”

杜之安只笑着看许希男,没有作答。

希男说:“你可以晚点再答复我。是数学作业,还是英语作业?”

之安答:“英语作业。”

窗外的雾渐渐散了。

不出几日,整个华东地产界的富商圈子都传遍了,慎行集团杜家不到半个月便闹出两件趣谈,先是所谓“二房”的女儿大闹杜总的酒局,当面揭了杜总的短令他下不来台,再是大房的女儿出嫁当日毫无征兆地逃婚,闹得亲家反目,某个项目的供应链就此断了,杜总那另有隐情的身世,亦是一朝传遍天下知。说来也是见怪不怪,富人家的不肖子孙,撞死了人就送到国外的都有,更别说滋事或是逃婚,大多数人听说了,就只是听说,闲评两句教女无方而已。没有人关心那两个女孩是如何想,她们只是“杜家的女儿”,没有自己的面貌或是人格。

杜慎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在外到处说是“小女生活习性不佳,常常贪杯”,话传到林知鹊耳里,她只觉得好笑,对于杜慎来说,女儿酗酒总比女儿是个精神病来得体面。

但事情传得连李淼淼都知道了,是她未曾料到的。看来,李淼淼的人脉并不局限在娱乐圈与互联网行业。

她第一次走进李淼淼的办公室,拐角两面大落地窗,窗外是270度的江景。十四年前,李淼淼还在锦城与她共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一人一张桌子,一个立柜,余下的过道空间只够一个人走过。

十四年,当真可以发生很多很多事情。

她们分坐桌子两侧,明明上次会面并不愉快,但没有人表现出尴尬。她们在某一方面很相似,便是都拥有笃定的“自我”。

李淼淼递给林知鹊一份资料。

林知鹊低头扫过一眼,鲸声FM。这是鲸鱼星的一个子版块,囊括除了音乐之外的更多声音内容。

“公司决定把鲸声孵化成一个独立的app,现在,正在建立一个初创团队。你有没有兴趣来做产品负责人?比起你现在的职位,相当于连跳两级。”

她翻开资料的第一页,是一栋办公大楼的设计图。地点是……

“你看到啦。这是一个驻外岗位。我们要在锦城建立这个团队。”

“为什么是锦城?”

“很多原因。最主要是,锦城市政府愿意给我们最好的入驻政策,还承诺了一块地。你知道这两年公司一直想在华东盖一栋大楼,一波三折的。而且,锦城的用人成本比华东低很多。不过,你的薪资还是按照华东外派来计,比起现在,至少上涨百分之六十,另外会有驻外补贴。只是初期会比较辛苦。”李淼淼向后靠去,“我们在产品团队里看来看去,论能力,论个性,觉得第一人选是你。”

林知鹊微微颔首。毫不客气地收下李淼淼的评价。

“怎么样?你需要多长时间来考虑?”

“不需要,我接受。”

有钱不赚王八蛋。她的想法简单直接。何况,她早就受不了她的上司姚栩,更受不了那人居然职级比自己高。

她在华东亦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应该说,她的人生信条里就没有“放不下”三个字,她与她妈妈住的房子,早几年,杜慎为了躲避限购政策,过到了她的名下,她早就寻思着要卖掉另换一处,若林澜愿意,她也可以直接在锦城买一套更大的。

李淼淼转转明亮的眼睛,嘴角轻笑,表露出欣赏之情。“那欢迎你加入我们。这几年,我会出任锦城的总负责人。另外,”她抬起手中的钢笔,指向办公室大门,“坐在门边那位是Jaynee,简玲简小姐。你可以先认识一下,她会跟你一起去锦城,负责人事工作。”

然而她离开时,没有停过半步,Jaynee试图与她搭话,她只撇嘴角敷衍地笑了一下。

离开华东前,她又见了杜慎一次。

在一处她从未去过的房产,她一踏进去,心里想,老贼真不知道敛了多少财。

老贼穿着一套真丝家居服,闲适地躺在书房的真皮沙发椅里,见她来,冷眼以待,自顾玩着手机。

她抱着双臂,靠在书桌边。两个人僵持了一阵。

“杜总,你该不会是指望我向你道歉,或者是哄你高兴吧?”

杜慎冷言道:“我叫你来了?你不请自来,还出言不逊?”

“你既然不想我来,干嘛想方设法地让秘书给我妈传话,说你现在住在这劳什子地方?”

杜慎深深看她,“我想,是不是我这个当爸爸的没有教好你?你懂得什么叫血浓于水吗?”

……又开始打亲情牌了。

“血浓于水?那你爸死了你怎么不亲自去锦城监狱接骨灰?”

他重重将手机砸在桌上。“你为什么总要跟我过不去?我没亏待过你跟你妈吧?你们现在住那房子市价多少你清楚吗?你这个年纪的,靠自己,有几个能买得起那样的房子?”

“首先,你把那房子给我,是因为限购。其次,你也不亏啊,将来你死了,我会多请几个法师来超度你的。”

“你盼着我死?”

“我没有。我不盼你活也不盼你死,不盼你任何事,只盼你少来烦我和我妈。”

“我看,是我宠坏了你。”

“拉倒吧。那天你没让你的人把我打成残废,我倒挺意外。”林知鹊扭过脸。

“虎毒不食子,我在你心里,有那么狠心?你意外?你也不笨,早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才敢那样撒野吧?”

林知鹊拒不回答。某种层面上,她与杜慎十分了解彼此,这种了解,来源于血缘,令她嫌恶至极。

“其实,从你们小时候,我就喜欢你,多过喜欢你姐姐。你更像我。”

“像个屁。”

“我早就告诉你啦,人的出生,没得选。我没得选,你也一样。爸爸这一生,求受人尊敬,求一个好名声,拼搏大半辈子,总算想要的都有了,才一个晚上,被你败得干干净净。”

她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过来,是跟你商量锦城那套老房子。我要去锦城工作。那套房子,我要住。或是你卖给我也可以。我付得起首付。”

“哦。住那干嘛?那么破了。你要,爸可以给你买套新的。锦城是什么好地方?你要去,玩一段时间就回来吧。”他果真是老了,想与她和解的台阶,铺了一个又一个。

她一个也不往下走。

“不用。总之,那套房我会帮你处理。我走了。我看这房子不错,你好好住着吧。”

五月,天气初初有些燥热时,她离开了华东。

人的出生没得选,但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是有得选的。

相较上次,这次前往锦城,她做了充足准备。她带走了林澜的身份证,这张证件办于二代身份证正式发布的2004年,有效期20年,还带了几沓现金,另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甚至包括一份极其真实的造假学历。学位当然是真的,只是改了改日期罢了。

她没有入住梅溪南路那套老房子,但三不五时便会过去一趟。若穿越是在那里发生的,她可不想某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睡衣就穿越了。

但,没有。穿越始终没有发生。

公司的新大楼刚刚动工,至少还要两年时间才能够启用,她租了一套单身公寓,距离公司的临时办公点很近,简玲就住在她隔壁。

互联网白领的日常并不光鲜,大多数时候,甚至可以说是灰头土脸,整个夏天,她天天加班,天天开会,天天与人吵架。李淼淼并没有常驻锦城,只是偶尔通过线上会议与团队沟通项目进度与决策。

九月的某一天,APP上线的报批终于通过,团队难得举办了一次庆功,饭后,去某家KTV唱歌。

林知鹊特意留意了一番悬挂在前台后边的营业执照。法人代表并不姓路。

十四年过去,那些与杜思人有关的人,已消散在了人海。

酒过几巡,天天负重前行的互联网民工们发起疯来,林知鹊开始与身边的男同事称兄道弟,称着称着就开始爷爷孙子儿子爹,然后她开始对人家拳打脚踢,叫人家滚一边去。简玲跳到台上,抓起立麦,大喊:“我给大家献唱,成名作一首!看我72变!”

林知鹊脑袋挨在座椅上,眼前的世界横了过来,只看见简玲癫狂地扭动着四肢,完全不着调地唱着:美丽极限!爱漂亮没有终点!人不爱美天诛地灭!

她高举手臂跟着大喊:人不爱美天诛地灭!

喊着喊着,她亢奋又模糊的意识中,忽然闪过一帧什么画面。

直到第二天,在公寓的床上清醒过来,她才清晰地想起那是一帧什么样的画面。

她想起简玲是谁了。

她点亮手机,开始翻简玲的朋友圈。

春节的某条朋友圈,写着“回家万岁!”,定位地点:雨安。

那座一抬头便能看见姑娘山的城市,街道的尽头最矮的一幢房子,简陋的铁架上摆满热闹的商品,掉了色的招牌上写:日日新超市。

超市家的女儿十岁上下,最喜欢蔡依林,梦想当明星。

小玲。

她离开雨安时,在车窗外奋力向她挥手,仿佛她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那个小女孩。

她们真的再见了。

她一下便从床上起来,洗漱换衣,这个时间,简玲应该在楼下的健身房练瑜伽。

林知鹊很快找到了简玲。

她连开场白都不斟酌,坐下便问:“Jaynee,你是不是认识一个人,叫徐文静?”

简玲脖子上挂着毛巾,正在喝运动饮料,被她一问,差点呛到。

“徐文静?你怎么知道?你也认识吗?她是我在老家的邻居姐姐。”

“额,对,我姑姑跟她是大学同学。我可能是小时候在她的办公室还是哪里看见过你的照片吧?”她撒谎不打草稿。

“怎么可能?”简玲笑,“文静姐办公桌上,还摆我的照片?”

“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很少。很多年不见面了。不过,我有她朋友圈。她好像现在也还在锦城当老师吧。”

“是吗?她过得怎么样?我姑姑很年轻就去世了,这几年,我都没有她的消息。”

“我不知道诶?好像还不错吧?”

“她结婚了吗?”

“结了。不过前几年,又离了。”

林知鹊将身子往前倾,“要不,你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

果然,徐文静不记得她了,或者是,从来就没有认识过她。

她们简单地通了电话,她听说她是故人的侄女,没半点心防,与她约定见一面,地点,在锦城艺术学院附近。

她下班后才赶过去。

锦艺所处的那一带,十四年前,还是城市的边缘,现下已发展得完全陌生了,校区扩大了不少,侧门后的那条步行街,被附近纵横的五六条街道吞并,变成了一个更繁华的商业区,李导的音像店早就没了,2019年,早没有什么人经营音像店了。

侧门倒还在,当年才刚刚装上的铁门,年久失修,有一边已消失不见了。围墙上还挂着那块告示牌,她仔细辨了半天掉了漆的字迹,“开放时间7:00-21:00”,没有卢珊喷涂过的痕迹。

这街上她唯一认得的商铺,是那家花店。就是她买过一束粉色玫瑰的那家。

她走过时望了一眼,店老板还是那位。

徐文静在街上的一家咖啡店里等她。

徐文静今年35岁了,见到她,先是像一个和气的长辈,轻轻柔柔地关心了一番她家里的情况,聊了几句,展露笑靥,说:“其实,我也只比你大八岁。你小时候有没有见过我?我们毕业演出的时候,你是不是来看了?我演的是蓝凤萍。”

她记得。她还记得文静与路小花争着演姚小蝶,争输了,气冲冲跑回宿舍。那天,杜思人带她去看了宿舍窗外夕阳中的雪山。

明明只是半年前的事,怎么会恍如隔世呢?

徐文静一直在教书,本来是教音乐与自然科学,后来又自修了汉语言师范学位,改教语文。前几年,她离了婚,“原因啊?不想跟这么个人在一块了,想离就离了咯。”

“年初的时候,你爷爷的葬礼,你没有来?我们好多老朋友都去了。”

林知鹊心虚地答:“当时……正好去出差了。”

徐文静表示理解。

“你还认识她呀?”听林知鹊提起路小花的名字,徐文静笑,“思人介绍那种人给你认识,真是不怕教坏小孩子。她挺好的呀,跟小时候一样,折腾呗,闪婚,闪离,又闪婚,又闪离。我就没见过比她更想一出是一出的。幸好她那人还有点脑筋,生意做得挺好的,没把她妈的家产给败光。她开火锅店,还开美容店。对了,她还开了一个舞蹈机构,教小朋友跳街舞的,我还投资了呢!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副业。”

林知鹊听了这句话,心刹那间塌陷了一块。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你看。”徐文静拿出手机,翻出一张宣传海报给她看,“Miss.Missing舞蹈教室。以前,思人没去参加选秀的时候,一直说她要开一个舞蹈班。我们都记得。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记得她,有很多人都想她,你不要担心。”

她低头看着屏幕上那张海报,上面有一个剪影,她认得,是杜思人的剪影。

“其实啊,有时候我也想,她当年要是不参加比赛就好了,不会遇到后边的那么多事情,就跟我们一起留在锦城,快快乐乐地跳一辈子舞。你看今年我们也才35,一点都不老,还很年轻,闪婚再闪离个十次都没问题。她要还在就好了。”徐文静娓娓说着,并无伤感,只是怀念,“当年,其实是我和路小花先说的要去参赛,结果临到报名,我们俩都怂了,她反而去了。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平时看着漫不经心的,不宣传也不喊口号,真决定要做什么事情,说去就去了。”

“她要是还在,你们连请舞蹈老师的钱都省了。”

“就是呀!你看她多没眼力见。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人总是忍不住要回想,那些年,那些事情,但凡有一件别发生,但凡有一件做了另外的决定,该多好?尤其是零八年那件事之后,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零八年?什么事?”

“你不知道啊?她都不爱跟人说,不知道是不爱说呢,还是自己也不愿意接受。我也是后来才听小花讲的,新闻上应该也有写一些吧?就是那一年,她去参加一场中秋晚会,彩排的时候,那个升降台忽然坏了,当时她站在最边上,摔下来,腰和腿都受伤了。医生说她再也不能跳舞了。后边她还努力做复健来着,不过好像没什么起效,她非得跳,还闹得只好去开刀。好可惜呀,你记得吗?思人跳舞,真的很好看的,她手长脚又长的……”

后边的话,林知鹊再听不进去了。

她只想找个地方喝酒,喝醉后大哭一场。

两人道别时,徐文静问用不用开车送她一程,她拒绝了。她有些恍惚,走过学校侧门边繁华的街道,走过许多对年轻情侣的身边。

再一次经过那家花店,她站住脚步,站了很久。

久到那位店老板终于走出来,问她是不是要买花。

她终于说,她想要一束满天星点缀的粉色玫瑰。时间太晚,当天的粉色玫瑰卖光了,老板包了一束红色玫瑰给她。

她去了学校里的黑匣子剧场。

剧场与当初一样,没有翻修,有些旧了。晚上没有演出,一盏灯都没开。

她走下台阶,抱着那束红玫瑰,在第一排的位置坐了许久。

而后,起身,离去前,将花留在了舞台上。

她抬头最后看一眼舞台的吊顶,演出时,那里会打下来一束明亮的舞台灯。她心里想着,喂,那个谁,这就是了,我欠你的那束花。祝你毕业快乐。祝你永远快乐。

她离开学校,打车,一直到回了住所,仍恍惚着。

衣架上挂着一只托特包,里边装着她为穿越准备的东西。她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只包看。

终于,她拿上那只包,再次出门,去了梅溪南路。

最后一次。

她决定以后再不去那栋老房子。

时间不早了。

她进了小区,上了楼,把502的门开开关关,与以往一样,没有什么要发生时空扭曲的迹象。

可能是她闹出了声响,对门邻居家中传来脚步声,似乎打算开门查看。

她连忙闪身进屋,关好了门。

门外传来开门声,然后是邻居老头老太太的声音:“是不是进贼了?要不要喊保安来看看?总不会是老杜回来了吧?”“哪里有?你听错了吧!走走走,回去了。”

她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到处转悠了一圈,怕邻居再起疑,没有开灯。

走到楼梯口,她抬头望,楼梯很窄,又黑,什么都看不清。

她向上走去。

三阶,五阶,马上要走到尽头,她垮了一步大的,想一步到位。

结果——

她高估了自己的腿长,一脚没有踏稳,整个人向后仰去,后背撞上墙,脚下完全失衡——

她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幸好,这楼梯不高,也窄,她在墙壁和扶手之间磕来碰去,缓冲了不少,当下判断,骨头应是完好,只是撞了几处淤青。

她龇牙咧嘴,还未站起身子,就开始破口大骂:“艹!大爷的!我日你……”

语速极快,十秒不到,骂了十八句脏话。

她抓住扶手栏杆,试图起身。

一道光线忽然自她头顶上照射而下,屋子瞬间便亮堂了起来。

二楼的灯被打开了。

她抬起头。

二楼的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影。

她先看到那人打着夹板的腿与拐杖,视线再往上抬,才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人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站在楼上,看了她许久,终于开口说:“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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