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林子周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林子周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八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23483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全国冠军只有一个。

一切都像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全网各大相关论坛以每秒千计的频率不断刷新,拉票大军横扫全国各地的繁华街道,平时只专注体育赛事的地下暗庒开出冠军赌盘,各大娱乐报的预测盘点每日更新,广播电台、各大电视频道,每日的娱乐新闻节目若没有带来最新相关消息,就会惨遭观众换台。

路小花仗着路家盘踞半条锦桥街,在自家的所有店门口与店橱窗挂满杜思人的海报,决赛周,为杜思人投票的客人均可获赠果切零食。消息放出次日,街对面某家迪厅叫板一样挂出陈葭的拉票海报,扬言全场半价,所有酒水买一送一。

年轻人爱逛的步行街是另一个战场,大量粗制滥印的选手海报、贴纸、闪卡、徽章,哪怕全国所有犄角旮旯的工艺厂都不约而同地在加急往各类周边上印刷这帮女孩的脸,前三甲的款式仍然很快被一扫而空,年轻人们靠着这些东西互相辨别身份,在这最终决战的前夕选择加入各自的阵营。

李淼淼开始失眠,整日挂着黑眼圈步履匆匆地出入公司或电视台,间歇性乱发脾气,不只是她,焦虑、过度兴奋,所有工作人员都像一根紧绷到了最后一秒即将要释放的弦,每天都在爆发着各式各样的口角。

网上关于谁谁是内定冠军的谣言传了无数个版本,说陈葭已经被热爱公司某女高层包养,说杜思人的爸爸其实是广电的大领导,说方言早就看不惯其他两个关系户准备要发声明退赛到日本去发展,各个都荒谬得自成一派,还居然各个都有人相信。

当然也有一些貌似置身事外的人,比如搭舞台搭到一半聚在一起吃着盒饭吹着牛逼的几个年轻舞美,林知鹊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正聊暗庄的赌盘,将筷子插在米饭上,从各自的兜里抠搜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有个人代他们下注,拿出一截烂铅笔头写在一张名片上,“你押谁?押多少?”

林知鹊便停下来顺嘴问了一句:“欸,现在的赔率怎么样?”

“杜思人夺冠1赔2.5,陈葭1赔1.5,方言是1赔8。怎么样,鸟小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玩?”

看来大众仍更看好陈葭会在这场战争里赢到最后。

她笑笑不置可否,本是转身要走了,还是再次回头,身上带有五张百元大钞,她全都拿出来掷在他们堆着破钞票的地上:“我买杜思人赢。”

那帮男人纷纷起哄:“买这么大?看来你们经纪工作油水很多的嘛!喂,鸟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给我们分享分享啊,有财大家一起发。”

她毫不负责任地答:“你们信我,就跟着我买咯,反正盈亏自负。”

“这么说我们可不敢了。”

“有什么不敢的?一帮怂货!我跟着你买!欸,给我改了,我要跟鸟小姐买一样的。”

“贱骨头,赔死你!”

林知鹊不顾他们嘻嘻哈哈的闲言碎语,兀自转身走掉,那个说要跟着她下注的男人冲着她的背影喊:“喂,鸟小姐!”她回过头。他说:“等这破节目结束,你要不要跟我约会啊?”

口哨声。众人起哄。

她莞尔一笑:“可惜,我已经答应别人的邀请了。”

那是一个三分钟的约会邀请。

那男人玩笑似的不服:“谁啊?比我好?比我高,比我帅,还是比我有钱?”

其他人哄闹,揶揄:“噢哟,真好意思说啊,你高吗帅吗有钱吗?”

林知鹊答:“嗯,比你好啊。当然比你好,比你好得多,十倍百倍都不止。”

“哇,鸟小姐,你太伤人了吧!”那人捂住心口。

她笑着走掉了。

所有喧嚣与纷扰都将在马上到来的星期五落定,星期五,也就是2005年8月26日,她记不清当年13岁的她是在哪一天到达锦城,大概是26日的前几天,杜之安与唐丽搬回杜家不久,是杜之安执意要来。当时杜思人已经被淘汰了,但为了总决赛的演出,仍在节目组封闭集训,总决赛次日,杜思人回到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杜思人。

也是杜思人第一次见到13岁的她。

她很快就要知道她是谁了。

那么,也就很快可以从不应存在的念想里清醒过来。

她不可能在总决赛临近的时刻跑去告诉杜思人:其实我是你侄女,到时你见到我,不要太吃惊。因此她任一切随波自流。这里面绝无半点借口。

这便是她会喜欢她的最后一周了。

这很好。终结了她的困扰。

她当真是这样想,亦或是自以为是这样想。

她在电梯间遇见李淼淼,她们打了招呼,但没有聊天。她们已经站在这场战争的对立面了。

上行的电梯先来,李淼淼与林知鹊告别,先一步上楼。

选手们用的声乐教室就在楼上。

李淼淼推开声乐教室的门,陈葭正在为弹不好某个和弦生闷气。乐手们向她提议:“要不这段你实在处理不好,我们帮你配就是了。”她淡淡地答:“不了。”

屋里的氛围有些许尴尬,亏得李淼淼提着一大个塑料袋来了,乐手们靠拢来吃她买的甜品,她招呼了他们,再单独拿一碗去给陈葭,揭开盖递到她面前。

陈葭无奈,“小心洒在我的吉他上。”她将吉他放到一旁,“……这是什么?”

李淼淼嘁一声:“破吉他,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冰粉,我亲自给你买的,快点吃完再练。”

“练完再吃不行吗?”话是这样说,陈葭伸手接过了碗。

“不行,练完就不冰了,浪费了!”

“你买了很多?”

李淼淼答:“不多,就这么多。只给你一个人买了。”

“嗯?”她有些困惑。

李淼淼很直白地说:“没给思人和方言买。”

陈葭低头吃了两口,甜丝丝的,混合着冰渣子,很快融化在嘴里,“这么偏心,是可以的吗?李大经纪人。”

“人哪有不偏心的?我就是偏心你,你不领情就拉倒。”

她摸不着头脑,自己小声嘀咕:“我哪有不领情?”

李淼淼永远理直气壮地遵循着她自己的那一套,像她要她与邻居们保持距离,拆开看她的信,桩桩件件在陈葭看来莫名其妙的事情,在她的思维里都是有理有据的。

尽管头疼,但在这样的时刻,她理直气壮的偏心让她感到安心。

因此,当天晚上,杜思人擦着头发从洗手间里出来时,陈葭忽然没头没尾地对她说:“你们这儿的冰粉很好吃。”

杜思人当然压根看不出来陈葭是在炫耀,于是傻乎乎地接腔说:“那等比赛结束,我请你们吃。”

她累得连头发都不想吹,但烦恼湿漉漉的头发会让枕头芯发潮,身上哪里哪里的肌肉都在胀痛,大脑疲惫到迟缓,一时让她不知道是要坐还是要站,平白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愣。

只有拼尽全力到精疲力竭才不会去想,不会陷入茫然的质疑,西餐厅的厕所事件在她心里留下抚不平的褶皱。

陈葭开口问:“你在发什么呆?”

“没什么……”她眨眨眼,“你用浴室吧,我把吹风机拿出来了。”

陈葭取了衣服从她身边走过,看她一副缓不过神的样子,又回头对她说:“周五很快就到了,你可别掉链子。”

她听了笑笑,“我掉链子,你少一个竞争对手,不好吗?”她看见陈葭的十个指头上都缠着绷带。

“也好。”

“你想得美。”

“那也好,赢得太轻松就没意思了。”

“好大的口气。”

陈葭笑着转身进了浴室。

杜思人将插头接上,吹了一会儿头发,插座有些接触不良,热风时断时续,她终于放弃,将半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有些乱翘的马尾,前额散着的发仍旧湿着,顶着这么一副乱七八糟的顽劣样子,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上楼去找林知鹊。

林知鹊开门问她来干嘛?

她答:“来充一下电。”

她将身后的门带上。

“充什么电?你的手机在我这儿。”

她向前一步,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伸手拥抱了她。

她说:“来给我自己充一下电。”

林知鹊裹着睡袍的身体柔软,是热的,很好闻,暖烘烘地将她的身心包裹起来。

“拜托你,我又不是加油站。”林知鹊抬手,摸了摸她乱翘着的马尾辫。

“那可以吗?”

她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垂下头,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不可以。我说不可以还有用吗?”

她赖皮道:“你可以推我。”

“你入室抢劫还要怪受害者不反抗是吗?”

她笑,也不撒手,两个人站在门边,长长地拥抱着。

杜思人说:“就要结束了。”

林知鹊答:“嗯,要结束了。”

杜思人说:“也要开始了。”

林知鹊答:“嗯,也要开始了。”

杜思人问:“我选的路,对吗?”

林知鹊反问:“你想要吗?”

杜思人答:“我想要。”

林知鹊答:“那就是对的。”

杜思人的心好像一下子泄下来,整个人都要垮在林知鹊身上,她撒娇,说:“那我可要往前跑了,你要在终点等我。”

“好,你给我跑快点,我可没耐心等你很久。”

“到时候,你也要借我充充电。”

“你怎么要求那么多?”

“哪有?”

“又要跟你打赌,又要给你送花,还要借你充电。”

“你记得好清楚。”

“清楚个屁。松开。热死了。”

“……不清楚行了吧?”

傻子才要松开。

林知鹊独自在锦城的街上溜达着。

2005年8月26日,周五。前几日,她与杜慎杜之安父女俩人一起来到了锦城。杜慎在杜家老宅附近的某间高级酒店订了套房,里外两间,安排她与杜之安住在一起,她本是想来给杜之安找气受,没想到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倒给自己找了不少气受。

这天是全国决赛,天还未暗,杜家两老就带着杜之安到现场去排队,她坚决拒绝同去,但也不想留在酒店跟杜慎单独共处一室,于是找了个借口出门,自己在附近溜达。

这城市比起华东要土得多,她不太喜欢,心底的某些大都市优越感作祟,偷偷将这里定性为乡镇地方。

走过几条街,途经一道窄河沟,有一座横跨河沟的人行桥,路牌上写着“梅溪桥”。

走过桥,是一个有些脏乱的菜市场,她想转身折返,这时候,桥头卖蟑螂药的瞎眼大爷对她说话了:“小姑娘,算一卦吗?”

她这才注意到蟑螂药底下铺着的布,上边画着乾坤八卦,书“知前晓后化无穷”。

“……你不是瞎的吗?”

大爷扶一扶墨镜:“这叫心眼,也叫天眼。”

“你的天眼看不出我没带钱吗?”

“尖牙利齿!小姑娘,过慧易夭,你懂不懂?”

“狗屁歪理,我当然不懂了。”

“命理这种东西,可是由不得你不懂,时至运至,是福是祸,你都能招架吗?”

林知鹊心想莫名其妙,掉头走之前,趾高气昂地撇下一句:“是福是祸我都不怕,命运算什么?它要敢不让我好过,我就跟它对着干。”

02

2005年,8月26日,周五。

无风无雨,万里无云。

2:00。

凌晨。

李犇犇脚踩拖鞋,步伐晃晃荡荡,沿街无人,只有翻倒的垃圾桶与落下的闸,他全身上下地找烟抽,找不到,抽完了,他揉揉迷瞪了的眼睛,到处看,好像能透过酒精与黑夜看见哪个方向还有人在凌晨两点卖烟。

看不见,倒是有个人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喂!李犇犇!你每天不喝酒会死。”

他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但要定几次神,才能看清他妹妹李淼淼站在他开的音像店门口。

“疯女人,在这里干什么?”

“我去你那个破出租屋,你不在,我只好来这里找你咯。”

他挠挠头,“操,我钥匙忘记带,这个点又找不到人撬锁……不对,重点不是这个,现在几点了?啊?”

李淼淼站在店门口的二级台阶上,比他还高一些。

“两点。”

“中午两点啊?”

“半夜两点。”

“半夜两点你在这里疯什么?”

“我睡不着,”李淼淼自台阶上走下来,视线变成仰视,“今天26号了,哥。”

他明知故问:“26号,怎么了?”

他的店玻璃上,不同往日贴满专辑或电影画报,层层叠叠贴的都是《热爱女声》的选手海报,最底下还能看得见的一张,是三月份李淼淼贴的报名宣传海报,距离那一天,转眼过去五个月,那天天阴,李淼淼吹牛说,等节目火了,赚到钱够买他的店,买十次。

没想到不是吹牛,五个月后,竟成了真。

他的妹妹李淼淼,从小就是个说一出是一出的人来疯,想到什么,去做什么,还永远自信能做得成,不像他,喜欢像蜗牛一样往壳里缩。

兄妹两个在门口台阶上坐,他讥笑她:“干嘛?紧张得睡不着?怕一觉醒来,发现这五个月都是一场梦,没有什么选秀,什么大明星,什么歌坛新时代?”

“要真是一场梦,我就从头再做一遍。”她瞪他,“你笑什么笑?这天一亮,再到黑的时候,这个新时代就要来了,是我亲手创造的,你等着看吧你!”

“万一天一亮,再一黑,炸起一阵烟花,我还没看到,就马上散光光喽。”

“呸呸呸!我把你乌鸦嘴割了!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那些粉丝有多疯狂?”

他假装语重心长:“妹妹,那哥哥就得提醒你,烟花是一瞬,可你知道一瞬有多长?有时候,一瞬就是一瞬,有时候,一瞬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我们这种宇宙的尘埃,从出生到死去,对宇宙来说,也是一瞬。”

“是吗?那我希望这一瞬是五十年好了,正好,一直到你八十岁。”

“什么八十岁?我还没到三十,七十九!”

“你又不是重点啦!总之,穷尽一生去做宇宙一瞬的烟花,或是做那个放烟花的人,是不是算挺浪漫?”

李犇犇很惊奇地看他妹妹:“你吃错药了?你是老李老蔡的女儿李淼淼吗?你是不是妖精假扮的?”

“怎么了?莫名其妙。”

“我妹妹李淼淼可是只知道要赚大钱,要引领时代,没有时代也得拿斧子开天辟地一个时代,什么宇宙烟花浪漫,我妹妹从小就没学过这些词。”

李淼淼红了脸,站起身来,“你少看不起人!”她往街上走了几步,转回头,“喂,老黄牛,下礼拜,那些学生就回来开学了吧?你准备怎么办?这家店,接着开吗?”

“不接着开,还能一把火烧了?”

“我是说,你不回北京了吗?”

李犇犇笑,“北京又不是我的家,哪里来的回?”

“我年年问你,你年年都敷衍我,说你要有始有终,要送学生们毕业,这下好了,他们的第一批毕业生走了,你也该去干点正事了吧?”

“什么叫正事?你说给老李老蔡听,他们打死你。非要让他们的宝贝儿子背井离乡,去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你知不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最爱吹什么牛?”

“谁知道?你吹的牛写成书,跟电影史差不多厚。”他又摸口袋想找烟,又一次什么都没找到。

“呸!电影史厚不过你的脸皮!我是说,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在同学们面前,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我哥哥在北京,是个艺术家。”

“穷艺术家,得意什么?这下好了,你可以自己上北京了,带着你的十个艺术家。”

“那怎么一样?你总不会要一辈子……”

“总之,”他站起身来,打断了他妹妹的话,“哥哥祝福你。”

李淼淼闭上嘴。

“哥哥祝福你,明天一早,天一亮,就迎来你心目中的新时代。”

3:00。

凌晨。

朱鹤倚在阳台的门上,望着夜,抽一支烟。

她什么都没有穿,除了一件不合身的薄衬衫。衬衫的胸前下坠,口袋里像有什么东西,她摸出来,是一册薄薄的小本子。

陈亦然替她拿来一瓶只剩一半的冰矿泉水,“我刚刚喝掉了一些,”他哑声说,“明天总决赛,要忙一天,你要不要睡一下?”

朱鹤接过水,只喝两口,又塞回陈亦然手里,翻开那册本子看,本子中间夹着一页纸,是一张破旧的酒水单,空白的背面,写着一首情歌的歌词。

年轻的男孩站在她的侧身后,挨近一些,有点笨拙地环抱住她的腰,好像在嗅她头发上的味道。她笑得温柔,心里无甚涟漪,如这个夜一般平静。她问:“你的作品?”

“……对,在酒吧打工时,无聊写的。”

这首歌似乎叫《睹物思人》,这四个字由另一个不同的笔迹,写在这张纸的右下角。

“睹物思人,不会是杜思人的思人吧?”她随口一说,“你们是同学对吧?校友?”察觉到环抱着她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她轻笑,“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们交往过?”

陈亦然年轻的声音里透出慌乱:“没有,没有交往过。”

“那是你一厢情愿咯?”

男孩陷入沉默。

“看来,被你喜欢还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嘛。你写得很好。”

“……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写,这首写得不好,我拿去扔了。”他伸手要来拿她手里的酒水单。

“好好的作品,干嘛要扔?”她拍开他的手,将纸张重新折好,夹进本子里,“你该不会是担心,怕我会吃她的醋?怕我找她的麻烦?”

“……”

朱鹤轻巧地挣开陈亦然的环抱,转过身,伸手摩挲他乱糟糟的头发,在他被刘海遮盖住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她说:“别犯傻,难道你还以为,在我心里,你会比我的艺人更重要?”

陈亦然哑口无言,他的表情复杂,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无法发作的不满。

朱鹤觉得他既可笑,又可爱。

“干嘛?不服呀?不服的话,你也来当我的艺人咯。”

她的手摩挲着他的裤头,似有若无地拂过他赤裸着的腹部与侧腰。

他低头来抵住她的额头,“我有那个资格吗?”

她将手里的烟随手掐在阳台上的一盆半死不死的植物里,捧住他的脸。

但,未等他将唇贴近来,她又一下把他推开。

“我该休息了。”她转身,姿态万千,往房间里走。

陈亦然跟在她身后,“我呢?你该不会叫我这个时间回去。”

“你不休息吗?明天晚上,你还要给我的艺人伴奏。要是弹错,我饶不了你。”

“你放心。那,你觉得,你的哪个艺人会拿冠军?”

“随便。哪个拿冠军,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大小王都在我的手里,谁是大王谁是小王,重要吗?”

6:00。

清晨。天微微、微微亮了。

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好,一缕不扎眼的日光落在方言的眼皮上,她很快地睁开眼。

或许她根本没有睡着。

她起床,洗漱后是半个小时的开嗓练习,然后化了淡妆,戴上鸭舌帽,下楼去吃早餐。

这一周以来,总决赛临近,全国各地的粉丝们纷纷涌向锦城,节目组只好包下宾馆的一整层楼,确保她们在休息时不被打扰,她以为清晨六点半总是安全的,没想到电梯门一打开,咖啡厅外已有六七个粉丝在等,那些人看到她,惊喜,兴奋,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眼神躲闪对她上下打量,但,没人与她打招呼。

看来,并不是她的粉丝“方糖”。

时间太早了,咖啡厅里只有一个正打哈欠的吧台服务生,还有林知鹊,林知鹊坐在她最常坐的靠窗那个位置,正在喝咖啡。

她看起来随意,半挽着的发扎成丸子,过长的衬衫遮住短裤,走近了,才看得出她化了一点点妆。

方言一直觉得林知鹊气质特别,是带一点成熟,又时髦,举手投足都很时髦,并非朱鹤那种装扮得精致的香艳,而是另一种自成一派的美。她对自己的长相当然也是很有自信的,她生得五官更标致,身材也更出挑,但在林知鹊面前,不知怎的,总会觉得怯。

落地窗外的天空比她起床时要亮许多了。

“鸟小姐,你起得好早。你以前是会这么早起的吗?”

林知鹊扭头看见了她。

“你也比平时早,你不是雷打不动的七点半吗?现在七点还不到。”

“我不知道,可能我睡不着吧。”她在她对面坐下,“你呢?你也睡不着吗?”

林知鹊不答她,转而说:“你的家人昨天晚上到了,住在三楼。他们说不打扰你彩排,就没去找你。”

她听了不免心里雀跃,但不想在林知鹊面前表现得像个恋家的小女孩,因此口吻极力遮掩:“谢谢你帮忙招待。”

“我分内的工作。何况,我们算是老乡吧。”

“我都差点忘了,你也是华东人。你怎么想着到锦城来工作呢?华东不是更适合发展吗?你家里住哪一区?你以前,在哪里上学?”一连串问完,她顿时有些尴尬,她差点还想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她难得有机会像这样子与林知鹊单独坐下对谈,她对她是好奇的,并非抱有什么敌意,只是……有些羡慕或是憧憬而已。

幸好这时候服务生拿来菜单,打断了她们。林知鹊笑笑,端起咖啡。

她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倒是林知鹊主动开口说:“还有十三个小时。”

还有十三个小时,总决赛直播就开始了。

皮蛋粥恰好被端上来,方言听了这句话,嗓子眼像被堵住一般,汤匙在粥里搅来搅去,就是迟迟送不进嘴里。

林知鹊看出了她面有菜色,“今晚一结束,你们就解放了,可以跟家人朋友好好聚一聚、睡几天懒觉。”

于她来说,今晚的比赛,或许是“参与有奖”,别说竞争冠军,就算她拿了第二名,都算得上是爆冷,但她仍没有放弃,她半点没觉得自己比杜思人与陈葭差在哪里——休想叫她服输。

但她还是被堵住了嗓子眼,汤匙搅来搅去,搅去搅来,终于回话说:“鸟小姐觉得我今晚可以拿第几?”

林知鹊顿了一顿,“你的目标是第几?”

“当然是冠军。”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紧张得微微发抖。

林知鹊落落大方地笑着说:“那我就祝你今晚拿冠军。”

她心底感激她的祝福,但情绪太过紧张难以承情,脱口而出说的是:“你心里的冠军是谁?”

方言好奇的是,鸟小姐会不会也像某人偏心她一样偏心某人呢?

但还未等林知鹊回答,咖啡厅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方言小姐!”

她们俩都吓了一跳,双双扭头去看,一个彪形大汉猛然闯入视野,自大门冲了进来,吧台后的服务生吓得喊:“欸,先生,这里不营业——”

但那人根本不听劝阻,方言与林知鹊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杀到她们面前,手捧着一大束艳红的玫瑰,动作之快在方言的眼里就像滋啦劈过来一道闪电,吓得她心脏差点冲破刚才还堵着的嗓子眼——然后,他又滋啦地冲着她跪下了——她要吐出来了。

林知鹊一下站起身来。

大汉的嘴巴飞速地动着,她太过震撼,以致感觉接收到的画面与声音是完全切割开来的两个频道,眼前这人不知在说什么,耳边传来的则是:“方言小姐!我是来带你走的!不要再参加什么比赛了!被那么多人看、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太委屈你了!那什么陈葭、杜思人,她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嫁给我,我在我们老家有车有房有产业,一定会让你幸福的,你不用再抛头露面……真的,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你,我想了好多种,见到你要对你说什么,我觉得我们就是天造地设……”

她的视野余光里伸过来一只手,是林知鹊来拽这人:“这位先生,请你出去,这里是私人地方,我们包场了……”

大汉一扬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林知鹊弹到一旁,要不是撞上另一张桌台,恐怕她会狠狠摔倒在地——“你是谁啊你?别想拆散我跟方言小姐!”

方言被堵住的嗓子眼总算通了,她尖叫,站起身来,大汉向她逼近一步,彪型身材如黑云压城笼罩在她的上空,她吓得瞪大双眼,服务生在打电话叫人,此刻没有任何人能够来援救,只有林知鹊再次上前来——

“方言你退后!”

她听令,往窗边缩了一步,与此同时,林知鹊猛地一掀桌布——盛着热粥的碗盘泼洒而去,将大汉逼得退后,他的反应更加迅捷,马上捏住桌布的另一角,反方向掀,碗盘与烫粥又往林知鹊的方向飞去,哗啦砰嚓,碎了一地。

男服务生终于跑来了。

随后是缠斗,林知鹊见机挤过来,挡在她身前。

数分钟后,安保人员终于到场,被压制住的大汉仍在怒号,她们赶忙离开现场,围在门口的粉丝为她们让出一条道来,直到上了电梯,林知鹊仍在用纸巾擦拭手臂与腿上沾的米粒,方言回过神来,发现她裸露着的皮肤被烫红了一片一片。

“你被烫伤了。哪里有烫伤药?我找人去买。”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林知鹊口气轻松:“也不算很烫。”电梯叮一声到达,“你回房间去休息吧,定定神,我让楼下送早餐上来。晚一点,化妆师会过来给你们化妆,我再多安排几个安保来陪你们出入。”

她们走出电梯,她松开挽起的袖口,将被烫红的地方遮盖起来。

见方言犹豫,她又说:“不要放在心上,除了你的目标,今天,不要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方言震撼,她惊奇于林知鹊是这样一个集冲动与理性于一身的矛盾体,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选择最激烈最不讨巧的方式来帮助她,受伤后又如此云淡风轻,甚至可以闭口不谈。

林知鹊将她送到房门口,最后对她说道:“最好也不要告诉其他人,免得其他人放在心上。”

9:00。

天已大亮。

决战的日子到了。

许希男一早就到粉丝会集合的地方待命。

此刻,会长姐姐慷慨激昂地发表讲话:“同志们!姐妹们!今天就是最后一战了!不要觉得最后一天了就松懈,但凡差之毫厘,就会失之千里!陈葭从寂寂无名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努力,我们决不能拖她的后腿!今天这个冠军,必须,也只能是我们的,是陈葭的!我们要奋战到最后一刻,过了今晚,如果留下遗憾,就再不能后悔了!早高峰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十点钟,商场也会开门,今天的每一票都至关重要,我们多一票,就意味着对手少了一票……”

大家热血沸腾。

林知鹊没有来。

会长姐姐走来关心她:“小鸟儿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你没通知她吗?你们最近忙什么呢?总不见人。是不是暑假作业写不完?”

许希男紧张兮兮地撒谎道:“我通知了的,她说家里有点事,好像出远门了。”

实际上,自她俩在漫画屋吵架后,她就再没与林知鹊联系过。

有几次,她下定决心要给她打电话,号码拨了一半就作罢,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做开场白,再说,上次林知鹊提出的问题,她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她是女孩子,杜之安也是女孩子,她不敢想象,那样的话,万一被她妈妈听到,会引起怎样的大地震。虽说是听过这样的传闻,就在前两年,从高楼坠下离开了人间的“哥哥”张国荣,听说也是那样子。她妈妈是哥哥的忠实粉丝,出事当天,哭到肝肠寸断,后来,她与妈妈提起那位报纸上写的“唐先生”,她妈妈反倒骂她说,不要瞎说!怎么可能呢?那都是无良媒体乱写!他们只是好朋友!

说起杜之安,她也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会在哪里呢?今天是总决赛,她会不会也在附近为她姑姑拉票?

这样想着,许希男一边在街上晃荡,一边四处张望,找寻与杜思人有关的人群标志,她心里是期盼的,她不敢承认,她想遇见她。

她在街上走了两个来回,紧张兮兮到处乱瞟,连杜之安的半个影子都没有发现,倒是偶遇几个“思念”在与一小群“伊人”叫板:“今天这个冠军,你们就休想了!”

“行啊,那我们拿了冠军怎么说?回学校,我这学期的饭卡热水卡,你包了。”

另一方也笑嘻嘻的:“我包了呀,你我也包了。”

“恶心!”

然后她们就开始拉拉扯扯,八月夏末,一群穿着吊带超短裤露着白花花胳膊腿的年轻女子,一边嬉笑怒骂,一边互相摸来摸去,此情此景,让许希男小小的心灵大受震撼,会长姐姐恰好路过,冲着那伙人喊:“喂!干嘛呢?在通敌呀?”

杜思人的粉丝回应道:“喂!我们认得你!你是会长吧?天天组织跟我们抢人抢票的就是你!等比赛结束,有空一起吃饭呀!”

会长笑:“谁要跟你们一起吃饭?审美不同,不要强融!”

“不一起吃饭,约打架也行呀!这么热的天,我们一天天的,比人家发传单卖楼盘的都勤快,大家也算是革命友谊了!”

“我看也别约打架了,打电话让陈葭和杜思人给我们发点工资吧!”

她们笑作一团。

那一刻,许希男真心觉得,这真是一个太美好的夏天了。

12:00。

“《午间娱乐》为大家现场连线,让我们直击全国总决赛现场……”

几个小时前还乱成一团的宾馆咖啡厅已经被警戒起来,此刻撤掉许多餐桌椅,变成选手们的休息间,三甲并不在这里,在场的是其他返场助阵的淘汰选手,足有五六十人。

转播信号接入,林嘉嘉对着摄影机打招呼:“《午间娱乐》的观众朋友你们好,我是你们的特派小主持嘉嘉……”陶乐心在她身后跳来跳去,争着要第一个接受采访,抢到了话筒,就对着镜头大说特说:“我希望她们今晚都可以赛出风采!赛出风度!带着我们所有人的梦想……”周子沛凑在一旁说:“各位观众朋友别理她哈,孩子回去补考期末,读书读傻了,有点激动了。”

在休息间里巡回采访一圈,镜头跟着林嘉嘉上了电梯,电梯门打开,走过长长的红格纹地毯,转弯进入一个敞开着门的房间,是杜思人正在化妆。

她乖乖坐在镜前,微闭着眼睛,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描来涂去,听到有摄制组进来,就很活泼地转过脸来打招呼。卢珊也在房间里,林嘉嘉过去采访她:你在这里给思人当军师吗?

卢珊大大咧咧地答:不是啊,我哪有那个脑子。我给她当保镖。

杜思人弯着眼笑,附和说嗯,卢珊特别厉害,一个可以打十个,跟齐天大圣一样,把所有妖魔鬼怪都打跑。

那思人现在是什么心情?紧不紧张?

紧张啊,紧张死了。她嘴上这么说着,始终笑眯眯的,一点也看不出紧张的样子,还对着镜头撒娇说,拜托全国观众一定要给我投票哦!我会努力给大家唱歌跳舞的!

欢声笑语的采访结束,林嘉嘉带着摄制大哥离开了房间。

很快,妆化完了,化妆师也走了。

卢珊把敞开的房门关上,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床上。

杜思人笑着骂她:“注意一点好不好,女明星。”

卢珊充耳不闻,说:“听说早上阿言在楼下咖啡厅遇到一个疯狂粉丝,当场向她求婚,闹得挺大的,叫了好多安保上来。女明星果然是需要随身带保镖。”

杜思人漫不经心答:“是吗?我刚刚遇见她,倒是没听她说。”

卢珊坐直起身子,“说真的,你紧不紧张?”

杜思人望着镜子,沉默几秒,然后答:“紧张。”

“紧张什么?反正,再差你也是全国前三。”

“你觉得我太贪心了?”她们在镜子里对视。

卢珊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总之,你想要什么,你就去争吧。沿途有什么妖魔鬼怪,我来帮你打跑。”

14:00。

出发的时间到了。

杜思人在众多安保的簇拥下走出宾馆正门,她身前相隔几个人就是方言,身后跟着的则是陈葭。正门口被大批粉丝与媒体记者围得水泄不通,要十几个人围成人墙才为她们开出一条路来,周围的声压巨高无比,记者们舍命挤到前排大声呼喊看这边看这边思人看这边镜头,粉丝们疯狂尖叫着也不知是在对谁说永远爱你,她什么都听见一点,又什么都听不清,只好保持微笑。走下台阶时,她远远看见林知鹊的背影。

林知鹊走到停在路边等候的商务车旁,停住脚步,等待方言先行上车,随后她也上车,关上车门。

杜思人目送着她们的车子开走了。

第二辆商务车紧随其后,停到路边敞开车门等她,但她被人潮堵住,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才走到车边。工作人员推着她上了车,车门关上,周遭的声压总算减弱了一些。

她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车子发动,往电视台开去。

倒计时,六小时。

16:00。

自昨夜开始,以电视台为中心点辐射,方圆三个街区以内,来来往往的只有三种人,粉丝,黄牛,以及各式各样的小贩。林知鹊自街头走到街尾,至少有六个黄牛拦住她,神秘兮兮问她:要票不?保证能进去的。

而小贩们大多卖的是荧光棒、彩色气球,还有选手的贴纸、海报、大字灯牌等等,她停在某个摊位前,围观老板向一帮年轻女孩兜售“豪华套餐”:“你们看,手环、荧光棒,还有这个扇子,再加一张海报,全套只要你30块钱。要不要?我再送你们一大张贴纸好吧?你们想要谁的?任选。”

于是那帮女孩欢天喜地买了四份豪华套餐,喜获一大张杜思人的贴纸,她们围在一块瓜分,将一小张一小张贴纸揭下来,贴在脸上、额头上、手背上,见她一直站在旁边看,其中一个女孩喊她说:“姐姐,你要不要?也送你一个。”

没等她挥手拒绝,那女孩已经自说自话地揭下一张:“你喜欢哪个?这个好不好?这张照片特别好看。”

她只好伸出手指去把那张贴纸黏了过来,“……那谢谢了。”

那帮女孩热热闹闹地走了。

林知鹊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黏在手指上的贴纸,这贴纸印得实在不怎么样,颜色奇奇怪怪,只不过,贴纸上的这张照片,确实是特别好看。

她总不可能跟那帮粉丝一样把杜思人的照片贴在脸上。

想来想去,她只好扯开一点衬衫的长袖,将这张贴纸贴在右手腕的内侧,再将袖口垂下,把贴纸遮住。

那小贩在喊她:“喂,美女,你要不要也来一个豪华套餐?你们喜欢这个笑得眯眯眼的女娃子啊?她的东西确实是卖得特别好哟。”

“什么眯眯眼?这叫月牙眼。”

“啊呀,都一样。买一个买一个。”

“不买。你这是侵犯肖像权的你知不知道?”

“讲这么严重!你看这条街多少人在卖!”

林知鹊不再跟这小贩争,信步往街的另一头走。她在找一个邮筒,趁着这会儿有一点空档,寄走一封举报信。

她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地用左手轻轻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那张贴纸就熨熨帖帖地躺在那里。她伸出拇指,隔着袖口,轻轻地抚摸,感受到贴纸不同于肌肤,平滑而硬的质地。

她换了长裤,清早被烫伤的地方在织物下仍有些灼人地痛着,但不算碍事,比起这个,她昨晚睡得不好,从早到现在都吃不下什么饭,眼下又莫名其妙紧张得总不自觉地握自己的手腕,这些才碍事得很。

街边有一摊卖鲜花的小贩。林知鹊停住脚步。

陈葭的粉丝队伍喊着口号,浩浩荡荡从她身边走过。

卖花的半老太太很和善地对她笑,“妹妹,买花吗?今天的玫瑰也好,鸢尾也好。”

游行的粉丝人太多,蜂拥而过,挤来挤去,从两侧包围了小小的花摊,林知鹊眼睁睁见着有几枝花被挤掉在地上,没等老太太捡起来,就被后来的人踩烂了。

队伍总算尽数走了过去。

她问老太太:“怎么在这里卖花?在这里卖出去的花,没人珍惜的,太多人送了。”

老太太不矫情:“我要赚钱呀,当然要来卖。花就是送给喜欢的人,你们不是都喜欢那几个唱歌的女娃娃吗?人人都喜欢,就人人都应该买一束花去送。你也买吧?”

林知鹊差点哑口无言,“……人人都去送,堆成山了,她们连是谁送的都记不得,有什么意义?”

“有没有意义,要看送的人是谁咯?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说不定,她就偏偏记得你呢?她要是忘了,也就算了,你下次还可以再送给别人嘛!想送却没有送,这才是大大的失败!来,我帮你挑,今天的玫瑰最好……”

……这老太太的生意经实在是不得了。

也罢,多一束不多,正好堵杜思人的嘴。

她束手就擒,乖乖等着为花买单,这时候,就在花摊的另一侧,响起一个十分恐怖的声音,把她吓得一激灵:“爷爷!有卖花!我们给姑姑买一束!”

靠。难怪人说冤家路窄。杜之安来了。

她趁那老太太扭头去向杜之安一家人弘扬生意经,立马脚底抹油,握着自己的右手腕逃之夭夭。

18:00。

路小花提着大袋小袋回到小区门口时,徐文静已等在那里了。

她大声喊她:“喂!徐老师,今天下班这么早。”

徐文静还是那副一如既往的欠揍表情,在路小花看来,有一点不屑,又有一点清高。她走近去,徐文静接过她手里的一只塑料袋,揭开来看看,就开始嫌弃:“你买的都是些什么啊,全是肉,蔬菜也没有。买这些冷冻肉速冻丸子干什么?一点都不新鲜……”

路小花大翻白眼:“喂,徐小姐,你来我的家,蹭我的饭,还敢嫌这嫌那的?”

“我早说了让我来买。今晚不会就我和你吧?其他人呢?约好一起看总决赛的。”

“忙咯,上班的上班,在外地的在外地。晚一点,应该还有几个人过来。晚饭就我们两个自己吃了。你家那个谁呢?万大公子?你把他叫来啊。”

她们并肩往小区里走去。

“不知道。吵架了,冷战呢。”

路小花闻言十分兴奋:“哟哟哟,干嘛吵架?”

“结婚的事。我没答应。”

“这事都过去多久了?他第一次跟你求婚,还是思人通过海选。现在我们思人都要夺冠了,你们这事还没个定论?”

“嗯,他后来又跟我提了好几次,我都没答应。”

“干嘛不答应?你爸妈不是一直希望你早点结婚吗?”

徐文静忽然就来了气,音调陡增八度:“他们希望,我就得结啊?”

“凶什么凶?那他们希望你当老师,希望你去相亲,你不也乖乖照做了。以前上学的时候,你还天天给我们洗脑,说什么,”路小花开始模仿徐文静讲话,“女人嘛总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小家……”

徐文静忽然停住脚步。

路小花回过头,“怎么了?”

“路小花,你不觉得我们特别没出息吗?”文静气得要跺脚了。

“什么跟什么啊?”

她把手里的塑料袋摔在地上。“以前上学的时候,女一号,不是你就是我,我们天天争,争了四年。我们争的时候,思人就在旁边看热闹,笑话我们。现在呢?她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了,你呢?我呢?我天天跟小屁孩打交道,你在家啃老……”

“喂,你说清楚,谁啃老?我这是继承家业!”

“还不一样!我们演那么多女一号,都有什么意义啊?现在她在电视上发着光,我们坐在电视机前看……”

“拜托,你连杜思人都要嫉妒?她又不是没有机会跟我们争女一号,是她不争而已!”

徐文静气得真跺了跺脚:“我不是嫉妒!我是说,我们这辈子难道就要这样了吗?”

路小花开朗地笑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嘛?走啊,我陪你去横店打拼,去北京面试影视公司。现在我们就上去化一个美美的妆,立马出征。”

徐文静在原地呆立了半分钟,终于平复了心情,捡起地上的塑料袋,埋着头快步走过路小花身旁,嘟嘟囔囔:“看了今晚的决赛再说。”

路小花跟在她身后,一路笑话她:“你看看,叫你走你又不敢……”

“……思人今晚会拿冠军吧?我好紧张。我紧张得下午讲课都结巴了。”

“废话,别人不相信她,我们还能不相信她?”

“几点了?我们赶紧把菜准备了,别一会儿赶不上。”

路小花抬起手,腕上的表,时针刚过六点不到一刻,距离总决赛开始,只余两个小时。

19:10。

观众还没有开始入场。

杜思人自侧幕后黑黢黢的候场间望着此刻还空荡荡的演播厅与舞台。

耳返里传来测试的呼叫声,而后陈葭开始试手持麦克风,现场导演领着伴舞团三令五申流程与调度,年轻的舞者们走过杜思人身旁,有人用力摇晃她的肩膀对她说加油,她点头答好。

耳返里再次呼叫她。

她拿起手里的麦克风回应。

麦克风上贴着她的名字,此刻握在手里,像一件专属于她的武器。

灯光组开始最后一次测试舞台灯光,她抬起头,看着无数排射灯逐一点亮,而后追光开始变换颜色,旋转着聚拢在舞台中央,再是地灯在台上连成一条发着光的道路,最后,悬挂在舞台两侧的灯牌,闪烁两下,也亮了起来,是“热爱女声”四个字。

今夜的舞台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大,更明亮。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在这个舞台上唱歌了。

陈葭自台上走下来,走向她与方言。

陈葭问:“《新闻联播》播到哪里了?开始播国外新闻没有?”

方言答:“估计还没有,才播到民生建设。《新闻联播》完了,还要播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结束,她们就要上场了。

她们穿白衫,系红色的领带,站在黑黢黢的侧幕边,三个人一起抬头仰望舞台上的灯光。方言轻声说:“过了今晚,我会想念这里的。”

杜思人应:“嗯,我也是。”

她俩齐齐扭头逼问陈葭:“你会不会想?”

陈葭莫名其妙:“……一定要想?”

于是她俩开始轮番骂陈葭,说她冷血,说她无情,陈葭捂住耳朵,她俩又开始对陈葭动手动脚,又捏又掐,摇来晃去,三个人挨在一块,推推搡搡地自候场间走回休息室去。

19:50

演播厅已装满了观众。

林知鹊在后台的过道上闪身避开几个搬运设备的工作人员,有人飞快跑过她身边,嘴里在喊:“喂!前边的空调是哪里控制?开低一点!观众要热死了!等下又跟拉票会一样晕倒几个……”然后又有另外的人在喊:“随便来个人上去提醒观众,像她们这样玩命地喊,一会儿选手唱歌连耳返都听不见了!”

全世界都乱糟糟,处于紧急状态之中。

工作人员的对讲机滋啦一声响了:“各部门注意,倒计时十分钟。马上带选手候场。”

她好不容易穿过嘈杂的过道,参加开场曲的五六十个选手自大休息间鱼贯而出,从她身旁涌过,人群的末尾,陈葭第一个从隔壁的小休息室里出来,然后是方言。

林知鹊站住脚步。

杜思人最后一个从休息室里出来。

她看见她了。

她一看见她就笑。

陈葭与方言紧跟着队伍,将她与她都甩在了身后。

她向她走近几步,很小声地抱怨说:“你好忙,到现在才来看我。”

她催她:“快点走。”

周围人来人往。

她们擦身而过的瞬间,林知鹊拉住杜思人的手,用指甲很深地掐了一下杜思人的掌心。

杜思人回头来望她的眼睛。

然后对她说:“相信我。”

再没有更多话了。

她不打算要陪着她去,而只是目送她的背影,目送她紧跑了几步跟上人群。目送她消失在过道的尽头。

一边目送,一边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隔着衣袖抚摸那张贴纸。

最后十分钟终于也过去了。

20:00。

音乐声与尖叫声自演播厅响起,瞬间响彻了全国,女孩们开始跳整个夏天最盛大的一支舞,林知鹊站在后台,只听到一阵一阵轰隆作响,像炸醒一切的雷,闪电紧随其后,将全世界都照亮。

她知道杜之安现在一定挤在观众席里拼命尖叫。

许希男大概还在某个街头拉票,只能趁会长不注意,偷偷到街边哪家小店去蹭电视看。

杜思人的好朋友们,她早听说了,她们约好今晚一起去路小花家,现在也一定守在电视机前。

只有13岁的她,依旧置身事外,在锦城的大街上四处游荡。

而此刻27岁的她,从来权当自己只是路过的看客,不知什么时候起,竟全情投入在扮演故事里的人。

她一边往舞台的方向走,一边听见主持人在宣读赛制:“……今天晚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给你们,交给各位电视机前的全国观众,第一轮演出结束后,我们将即刻公布实时短信排名第三名的选手,同时,这位选手也将获得本年度的季军……”

走到侧幕边时,三位选手与主持人一同在台上,正在逐个发表感言。

杜思人拿起话筒说:“其实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是学表演的,我们排课堂作业的时候,十次有九次我都是演配角,我觉得演配角没有什么不好的,只要是我自己选的,就怎样都好。两个月前,我大学毕业了,本来我应该听我爸爸的话,乖乖去当一个上班族,但我不喜欢,所以我选了站在这里。我想重要的也许不是选择了什么,而是能够做出选择的勇气,我决定要在我选择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今晚——”

她停顿下来。

观众大声欢呼。

她说:“我选当冠军。”

言毕,她高高举起自己的话筒。

全场沸腾。

难得一见她有如此狂妄的时刻。

随后其他人离场,杜思人开始唱第一首歌,林知鹊站在侧幕后,一直看她跳完一整支舞。这角度当然不如正面的观众席清晰,但林知鹊十分满意,侧幕边人来人往,大家都匆匆忙忙,只有她站在这里看她跳舞,是由她独享的角度。

演出结束,杜思人入座观战区,接着是其他两人的表演与一长串直播流程。主持人与台下观众互动时,杜之安作为家属代表,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地对着摄影机说了好一长串拉票宣言,林知鹊听了心想,难怪当年学校每一期的《优秀范文选》都恨不能改名叫《杜之安作品集》。

21:15。

进广告。

林知鹊离开演播厅,去了一趟监票室。

李淼淼正在监票室门口跟人吵架。

“三水,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又不是我不让你进,都是领导定的规矩。这会儿场外打听消息的人太多了,那些记者都出大价钱买实时票数,现在,除了领导和公证处的人,谁也不能进。”

“你不会意思是我会把票数记下来拿出去卖吧?”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看了又能怎么样?你不看,那些票也不会变多变少。欸,鸟小姐,你来了,你劝劝她……”

监票室的门开了,出来一个工作人员。“不要吵了,”他递给守在门口的人一个信封,“第三名的结果出来了,把这个送给主持人,再去导播室,通知他们准备方言的画面。”

那人接过信封很快走了,监票室的门再一次被关上。

李淼淼回过头来,与林知鹊对视。

林知鹊的手臂上,腿上,那些被轻微烫伤的地方,忽然加倍灼热地痛起来。

李淼淼说:“第三名是方言。”

林知鹊答:“嗯。”

她们都知道,最终战的哨声吹响了。

03

杜思人站在侧幕边鼓掌。台上的方言正在捧过季军的奖杯与鲜花。台下在欢呼、喊方言的名字,杜思人使劲鼓掌。

身边的工作人员在催她快回后台去换衣服,陈葭已先走一步了。

她总算不再驻足,转身跟着回到服装间,换了一套纯白色的演出服,短上衣,短裤,长长的丝带在领口扎成蝴蝶结,还有一件垂至大腿的轻薄白色外套。陈葭穿一身黑,外套前襟是锃亮的金色双排扣,看起来像个俊美的黑色骑士。

这黑色骑士的扣子扣错了一颗,导致前襟上下不齐,她自己毫无知觉,只当是没整理好,还在拼命扯短的那一边,杜思人一边笑话她,一边走过去帮着她把扣子逐一解开又重新扣好。

不巧陶乐心正从门口小跑着路过,她扭头一眼,刹住脚步,尖叫一声,把房间里的两人吓了一跳。

陶乐心语无伦次地大喊:“你、你们!果然!”

杜思人哈哈大笑,陈葭问:“果然什么?你不是在台上,跑下来做什么?”

“我尿急!”陶乐心走进房间里,凑到她俩身旁,鬼鬼祟祟地小声说:“你们这样子,算是二打一,对方言姐是不是不太公平?”

杜思人低头凑到她耳边,装作坏女人的样子,神神秘秘地对她说:“没关系吧?你不是最不喜欢方言姐了吗?”

陶乐心犹豫,支支吾吾:“也,也没有吧!算了,随便你们!”

杜思人问:“那小说连载到哪里了?”

陶乐心不假思索:“快连载完了!作者说,总决赛结束了就写大结局!”

“哦,追得这么紧,”思人坏笑,“你很爱看我们俩谈恋爱啊?”

“……才没有!我去上厕所了!”陶乐心转身要走,想起些什么,又回过头,“对了,那个……”

“什么?”

“你们谁是……呃……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网上说的……”陶乐心终于下定决心,“——上面的那个!”

杜思人与陈葭同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几秒过后,她们又一起笑出了声。

“你们笑什么!”乐心不满。

思人打发她道:“你快去洗手间吧,我们要准备上台了,你想知道什么,明天看大结局不就好了?”乐心走到门口,她又叫住她:“欸,等等,小朋友,交给你一个任务。”

她回头,“不许叫我小朋友!”

“好的,陶小姐。等一下,方言过来,你要拥抱她,跟她说恭喜,跟她说她很棒。”

“才不要!那么肉麻!”

陶乐心走了。

工作人员叫她们准备候场。

杜思人与陈葭从方才片刻的轻松中回过神来,并肩离开服装间,走过后台长长的过道,这便是她们这趟漫长旅途的最后一程跋涉。

一路上,她们谁也没有说话。

此刻,她们两个人,距离冠军,仅有一步之遥。

但能够跨过这一步的,只有其中一个。

有时候,一步之遥,远过千山万水。

等在侧幕边的工作人员将写有她俩名字的两支话筒分别递给她们。

台上的主持人举着话筒说:“接下来,我们将迎来这个夏天最后一场终极PK,让我们有请冠军候选人——”

杜思人将自己的话筒递到陈葭面前。

陈葭不发一言,但立刻心领神会,与她交换了写有彼此名字的话筒。

大侠决斗,需先交换武器。

没有半点迟疑地,她们一起走上了舞台。

而后台的某处正乱作一团。

陶乐心恰逢路过,她从洗手间出来,走反了方向,误打误撞走到这后台某一处隐秘的拐角,这里只有一间房,房门虚掩着,两三个人进进出出,李淼淼站在门外,有个人出来,陶乐心听见李淼淼在问:“真的坏了?修好了没有?”

那人满头大汗:“修好了,总算修好了,大概故障了有十分钟吧。”

“十分钟都投不进票?两个人的都是?”

“不是,只有一个的投不进,她的编码全部显示错误,急死我们了,差点就直接把整个通道关掉重启了。”

李淼淼着急地问:“是谁?”

陶乐心吓得屏住呼吸。

那人正要回答,房间里又走出来另一个人。

是朱鹤。

朱鹤一眼便看见站在拐角处的陶乐心。

她喝止那个工作人员:“闭嘴。这件事过去了,知道什么,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万一,对结果有影响呢?”

“结果就是结果,不管结果之前发生了什么,都是结果的一部分。进组之前,你没签保密协议吗?”那人噤声,朱鹤绕开李淼淼,向陶乐心走来,“乐心,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她笑笑来搭陶乐心的肩膀,又回头唤李淼淼:“走吧。她们俩在这个节目里的最后一场演出了,我们要去捧场才行。”

陶乐心只好呆呆地跟着往回走,半途,她们遇见从台上下来的方言,她的家人们也来了,朱鹤与方爸爸握手,打招呼说:“方常委你好,又见面了。”方妈妈说:“这是乐心呀?和我们言言从地区赛就在一起的。”陶乐心仍在发呆,直到方言把她叫醒,她想起杜思人交给她的任务,懵懵地上前去拥抱方言,在她耳边碎碎念着细声说:“恭,恭喜你,可能,可能没有绝对的公平,但你已经很棒了。”

方言没有听清她的话,或是听清了但不明白,只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方爸爸说:“多谢照顾我们家方言,这次我们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尤其你们的同事林小姐,她刚刚还带我们过来。谁是冠军,你们出结果了吗?”

朱鹤答:“还没有,投票还有45分钟才截止。”

这最后的45分钟,林知鹊一直留在演播厅,哪里都没有去。

她不再去监票室打听实时票数,手机直接关机,再也接不到各路媒体记者打进来的电话,她变成一个最普通的,等待结果的观众,站在舞台下,等待见证结局揭幕。

观众席的粉丝们比拼口号的声音过大,主持人无数次停下来劝阻她们,林知鹊回头去看,乌泱泱一整个演播厅,一张又一张微微发红的脸,大多数很年轻,有些不那么年轻了,但此刻的眼神也一样,是年轻的,热烈的,相信着的。

那种相信过于炽热,炽热到难以辜负,她们有些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有些从昨夜开始就在电视台楼下熬了通宵,她们喊得声嘶力竭,眼睛里结了红血丝,但面庞发亮,眼神也发亮。

林知鹊自觉没有像她们一样纯粹的爱意与信念感,只是等在这里看看,不知自己的500块钱会不会打水漂。

杜思人站在舞台上,一身洁白,在这滚烫的演播厅里,像浓墨重彩之间,唯一的一抹白。

21:59。

“——现在是21点59分,让我们一起倒数——五,四,三,二——22点整!投票通道正式关闭!”

“现在我们的后台工作人员已经开始计票,这意味着,我们的全国冠军已经诞生了——”

“广告之后,我们将为大家揭晓——”台下一片嘘声,“欸,大家稍安勿躁,这也是我们这个节目最后一次进广告了,说不定,以后,你们想念这个节目,想念2005年的夏天,连我们的广告都会想念喔!”

这段广告足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杜思人与陈葭一直站在台上等待,观众席上没人关心屏幕上的背背佳和儿童钙片广告,全在疯狂地喊她们俩的名字。工作人员拿了两罐糖上来,她们接在手里,往台下一把一把地抛洒,顿时哄抢一片,有人尖声大喊:杜思人!把你的外套脱给我!

思人有些吃惊,笑着答说:“不行,外套要还给节目组的。”

那人又喊:那我把我的胸罩送你!

另一边有人不甘示弱:陈葭!你也有!我的给你!

工作人员吓得拿话筒说:大家注意一下啊,这是现场直播,不要做出一些有违良俗的事情,我们不想被上头请喝茶哈!

然后有人开始骂娘:“你他*的才有违良俗呢!

林知鹊不嫌事大,浑水摸鱼跟着起哄,往人群后大喊:“脱啊!谁不脱谁是小狗!”

杜思人无奈地看着台下的林知鹊。

她们对视,林知鹊得意地扬眉挑衅,满脸写着:你拿我怎样?

杜思人笑着别开目光。

不能看她太久,看得太久,会令世界起疑。

漫长的15分钟过去,后台,那某处角落里的监票室传出话语声:“……该票数结果经公证有效,可以进行发布。”

无形的锤最终落下了。

很快,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再次接收到直播现场的画面,一黑一白的两个女孩站在台上,工作人员将被遮盖住的票数结果搬了上来,分别放在她们身前。

杜思人抿嘴,她的嘴巴有些干了。

被遮盖住的票数,足足有七位。

主持人开始揭开票数。

个位数。

杜思人抬头去看舞台灯光,灯光刺眼,刺得她眼前发白,她用力地眨了眨眼。

十位数。

林知鹊搁着衣袖,抚摸着她手腕上的那张贴纸。

百位,千位。

陈葭面无表情,只有睫毛微微颤动着。

万位。十万位。

杜思人忽然想起她邀请林知鹊去她宿舍看雪山的那天,林知鹊站在窗边,说,当配角有什么不好?当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想到林知鹊当时那个理所当然的神情,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让我们来揭晓,最后一位——百万位票数是——”

李淼淼捂住嘴巴,泪水夺眶而出,淌过她的手。

3489568。

3457912。

新时代在她的眼前揭幕了。

新时代的名字叫作陈葭。

陈葭握起拳,高高地举起了手臂。

杜思人弯下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听见主持人在大声地念陈葭的名字,之前她也听过类似的台词,那还是广州决赛播出的时候,在路小花家的阳台上,那天,林知鹊说,一起变老?还是当大歌星比较好。

随后她又听见主持人在念她的名字,她听见无数人在念她的名字,一个声音叠着一个声音,尖叫夹杂着哭腔,像有一滴泪水砸在她的心上。

她转身去与陈葭拥抱,整个夏天以来,她从未感觉到陈葭如此松弛,她也是一样。

她没能跨过那一步,但一切已经结束了。

后来,陈葭说了什么获奖感言,她全然没有听见,她自己说了些什么,她也记不得了。

舞台上火花四射,漫天的彩纸飘洒,落下来,沾在她洁白的衣服上,粉丝们撞开企图拦住她们的保安,冲上台来献花,她接过了一束又一束,看见她们在哭,又笑又哭,而她始终在笑,一滴泪都没有掉。

这并非一个不好的结果。

哪怕留下小小的遗憾。

直到下台,她再没去看林知鹊一眼。

工作人员领着她,她抱着鲜花和奖杯,身边有许多人来和她说话,卢珊来了,方言来了,还有与她熟识的伴舞、一向欣赏她的评委老师,她们搭她的肩,捏她的手臂,帮她接过手里拿不住的东西,她点头回应着她们,一路走向休息室,而她们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听清。

李淼淼跑来,进了门,叫她们赶紧去换衣服,她的眼睛通红,看来是哭过了,“今晚谁都不用接受记者采访!你们换了衣服,我们就去庆功,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明天,想睡到几点都行!”

于是陈葭很快便去换衣服了,杜思人也被催着赶着去了服装间。

工作人员们进进出出做着最后的善后工作,所有人都快手快脚,恨不能马上从这个夜晚中解脱出去,只有杜思人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等,伴舞团比她先一步进来,把换衣的隔间占得满满当当。

她等着等着,发起呆来,而后,林知鹊就来了。

林知鹊走到她身前,凝视着她的眉眼。

她面带微笑,对林知鹊说:“我输了。”

她自以为笑得轻松,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她的口袋里有一颗糖,是刚刚台上的那一罐,她偷偷藏了一颗在身上。

她把那颗糖拿出来,递给林知鹊。

林知鹊说:“别说傻话。”

“我是说,我打赌输了。你赢了,冠军是陈葭,你猜得真准。”

“嗯。那你赔给我吧。”

杜思人柔声问:“你要我赔你什么?我的奖杯你要不要?虽然不是冠军的奖杯。”

服装间里喧哗,伴舞团们换下衣服,挂了齐齐整整一架子演出服,滚轮声哗啦哗啦,那架子被推到角落里,正好横亘在她们与全世界之间。

“我要那个干嘛?”

“那我没有了。这个呢?”杜思人的口袋里有一颗糖,是刚刚台上那一罐,她偷偷藏了一颗在身上。她把那颗糖拿出来,“我身上只有这个了。”

“偷藏这个干什么?”她看着她摊开手心里的那颗水果硬糖。

“偷给你的。谢谢你来见证我很重要的时刻。”

林知鹊抬手去拿那颗糖,碰触到杜思人温热的手掌心,过去的几个月里,这温度她碰触过很多次。初见面那天在片场,去往姑娘山的客运巴士上,还有她们一起坐在围墙上,杜思人说,她不想逃跑。

她的手挨着她的掌心,迟迟没有将糖拿走。

“今天已经过去了。今天以后,我要见证你每一个重要的时刻。这是你输给我的,愿赌服输,听见没有?”

她紧紧地,紧紧地牵住她的手。

04

庆功宴办在江岸边,临近拆迁的老旧居民楼底,商用门面连通地下室,别有洞天地藏了一家隐秘的爵士酒吧,往外走几步就是江,江边栽着成行的银杏树。林知鹊第一次知道锦城市里有这样的江景,也可能是河,她们上车时,节目组的某个人在车窗外对她说了街道和酒吧的名字,问她认不认得路,坐在副驾驶的杜思人马上活跃起来:“我认得,我来指路。”

车后座还有卢珊和王一苒,杜思人一路与她们说笑,她看起来已不再失落了。

得与失困不住心事清澈的人。

王一苒说:“你侄女长得好漂亮,明年,让她来参加下一届好了。”

杜思人不无得意:“长得漂亮,像我。”转而问林知鹊:“你有没有看见她?她刚刚还吵着要跟我们一起来。我想把我的家人介绍给你的,结果一转头,你就跑不见了。”

“没。”她开着车,目不转睛。

她差点被杜之安堵个正着。

更准确一点说,卢珊带着杜之安寻到服装间来,在门口大喊,喂,思人在不在这里?她家里人来了。那个时候,她正在跟杜思人拉拉扯扯。

林知鹊每次看右手边的后视镜都莫名心虚,幸好不是二人独处,让她免于回答一些棘手问题。

杜思人对她说:“前面红绿灯右转,就能看到江了。”

车子转弯,栽满银杏的江岸就在她们的左侧绵延铺开。杜思人说:“那是银杏树,到了秋天,叶子变黄,一整条路都是金黄色。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看吧。”

卢珊打哈欠:“大学四年,看都看腻了。”

王一苒在旁边说:“你以为她在约你?”

杜思人就笑,半句也不否认,只是笑,边笑边看着她。

也或许是在看江吧。

庆功宴的氛围整体愉快,很吵很闹,大多数人都在放肆沉溺至酒精里,室内的灯光很暗,喝到后来,谁也看不清谁,只逮到一个人就是碰杯,就是勾肩搭背,就是“你辛苦了、我也辛苦了”这类的互诉衷肠,偶尔有人去玩台上的乐器,弹奏一些不恼人的噪音,这个夜晚,好像再没有什么恼人的事了。

杜思人粘着林知鹊坐着,帮她斟酒倒水,所有吃食轮番帮她递到面前,搞得林知鹊无语,小声地凶:我有手,我没醉,我不喝柠檬水!

李淼淼到处喝了一大圈,回到她们这桌,举杯说:“陈葭同学,”她转过头,“还有你们大家,我祝你们,从今天开始,一直红到八十岁!”

陈葭答:“八十岁太远了,我三十岁就要退休了,写不动了。”

李淼淼骂:“说屁话!”

杜思人笑着接过话:“让她一个人退休好了,我到了八十岁还要跳舞。”

王一苒问:“离你八十岁,还有几年?”

“五十九年。五十九年零五天。”

卢珊眉毛一挑:“你不会是在提醒我们你快过生日了吧?”

杜思人乖巧答:“嗯,是的。”

众人马上稀里哗啦交杯碰盏,嘴里喊着啊呀陈葭祝你退休顺利、卢珊你今天的眼影怪好看的,权当没听见杜思人刚刚说的话,她也不生气,等大家把戏演完了,又装作无辜地问:“你们下礼拜都送什么礼物给我?”

卢珊第一个答:“我公交卡里还有点钱,你拿去刷吧。”陈葭则很认真地说会打电话去电台帮她点一首生日歌。杜思人转头来找林知鹊小声告状:她们欺负人。一边撒娇,一边偷偷来牵林知鹊放在桌下的手。她的手指温热,只小心地轻轻握住她的指腹。

幸好李淼淼再一次举杯,说:“好吧,那这一杯,我们敬下礼拜的寿星,敬八十岁,敬八十岁还要跳舞,还要唱歌,还要开演唱会!”

林知鹊顺理成章地将手抽走,跟着众人举起了杯。

为不知是否会来的八十岁。

她一饮而尽,好像这样,祝酒词就会成真。

杜思人与其他人笑闹一番,又凑来她耳边问她:“那你下礼拜,会送我什么礼物?”

下个周三,8月31日,杜思人就要满21岁了。

她侧过脸,看杜思人的眼睛,20岁末的,轻易能让人感受到爱与温柔的眼睛,今天在车上看了她一路的,就是这样的眼睛。

她无法回答这样的眼睛。

若四下无人,倒有其他方式可以回答。

台上有人拿着话筒在喊:“喂!有没有人跳舞!思人在哪里?卢珊在哪里?”随后杜思人与卢珊就应着声被拉上台去了。

林知鹊起身,离开卡座,走出酒吧,独自往江岸边走去。

酒吧的隔音倒很好,江仍是静静的。

过了这个夜晚,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想。

她仰起头,银杏树叶此刻是夜的颜色,还没有半点要变成金黄的意思,日子好快又好慢,八十岁那么远,许诺却只是一个瞬间,在瞻前与顾后之间的某一个瞬间。

大概只站了十分钟,杜思人就跑来了。

“你不是嫌热,跑出来做什么?”她说着话,走过来,很自然地就牵起她的手。

“看看江,我没看过。”

“严格来说,这是河,锦南河,再往下游,就是锦江,接着是长江,再是东海。”杜思人指着流水的去向。

林知鹊随口问:“那之后呢?”

“之后就……呃……海之后是什么来着?”

“海之后还是海,海变成洋流,从这个大洋流到那个大洋,再流回来。”

“哪一天,我们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看。”

见她不答,杜思人又问她说:“你明天准备做什么?用不用工作?小花刚刚打电话给我,说明晚去她家庆功,你也去吧?”

“……你家里人不是从华东来看你吗?你不用陪?”

“也不用从早到晚地陪,我哥不要我陪,我侄女的话,我带她一起就好了。刚刚我爸他们说,明天一早就到酒店来接我。你呢?你要去哪里?酒店的房间要退掉吗?要不要来我家住?”

“……”

若要事先对她说出一切,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明天,天一亮,杜思人回到家里,就会知道她是谁,可能会陷入震惊、慌乱、无措,这真相根本超出一般人的理解范畴。

她开口说:“明天……”

“嗯?”杜思人转脸来看她,一边耐心等她说,一边十分幼稚地开始前后摇晃牵住的手。

晃来晃去,像江面一样动摇。

动摇得她最终只说了:“下周你过生日。”

“嗯!”杜思人喜笑颜开。

她说:“到了那天,你可以向我许愿。”

若你还想向我许愿的话。

说完,她抽回自己的手,若无其事地转身迈开步伐:“这里太热了。”

次晨。

林知鹊叫了出租车,去梅溪南路。

这条街仍是一样热闹,之前她觉得窄,现在,习惯了2005年的一切,就再不觉得了。

出租车停在杜家的小区门口,她将贴了紫外线膜的车窗摇下一点,坐等了一会儿。

很快,她看见一辆奔驰车开出了小区。那是杜慎在锦城开的车。

他们出发去接杜思人了。

奔驰车是五座,杜慎开车,杜家二老,杜之安,剩下一个位置留给杜思人,于是当年的她正好拒绝与他们同行,此刻,应该是独自留在杜家。

林知鹊开门下车。

她决定去见她,去见13岁的她自己。

往后的一切并非那么简单,她需要在这个世界找一个帮手,若她要跟着杜思人去北京、甚至是全国到处跑,那她至少需要一张真实的身份证,而她妈妈的身份证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她目送奔驰车消失在拐角,然后走进小区,门卫大爷坐在保安亭里,正在摇蒲扇。

走到3单元楼下,早高峰已过,车棚里的摩托车只余三五辆,不知哪户人家的收音机传出了悠扬的戏曲声。

她拾级而上。

开场白已不必想了,她知道,她一定会相信她的。

她走上三楼,走上四楼,戏曲声渐渐听不见了。

502。

她抬手去按门边的老式电子门铃。

空气一片寂静。门铃似乎坏掉了。

几个月前还好好的。

她正要抬手拍门,自楼下传来了向上的脚步声,走得很急,越来越近。

她转头盯着楼梯口。

一个穿着廉价白衬衫、打着领带的男人出现在楼梯上,他气喘吁吁,手里拎着一件外套,边快步向上走来,边对她说:“你好你好,是林小姐吧?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