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林子周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林子周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五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23325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喂?”

“朱小姐。”

“哦。一大清早,干嘛打那么多未接来电?”

电话那头,朱鹤的声音些微沙哑,字与字间环绕着某些清晨旖旎的缠绵,有个男人用某种故作低沉的湿黏的声音在对她说话:“要不要帮你开电视?你要看《娱乐早发现》,我记得。”朱鹤发出一声绵长的“嗯”。然后是男人的轻笑声,男人说:“别闹。”

林知鹊打开免提,将手机扔在桌面上。

免得脏了耳朵。

“朱小姐,我以为你在出差。”

“我是啊。我听起来像在做什么出差不该做的事情吗?”

林知鹊微笑:“没有啊,我没说出差不能叫鸭子。”

“嗯?”朱鹤在那头轻笑出声,而后口吻欢快地说:“没有啦,是不要钱的。”

一副引以为荣的嘴脸。

林知鹊并不关心朱鹤的私生活作风如何、在全国各地到底有几个男伴,她有火发不得,纯粹只想打电话给朱鹤阴阳怪气她几句。

“朱小姐在看《娱乐早发现》。他们的记者昨晚也来现场了。”

“我知道呀。”

林知鹊打开房间的电视机,早间娱乐新闻的头条,想当然便是前夜的比赛直播。

“你安排的。”

“记者去现场不是再正常不过?拜托,我不是呼风唤雨的女魔头。”

电视上画面切换,开始播一段杜思人的赛后采访。

“我是说,杜思人这个采访,是你安排的。”

“干嘛?兴师问罪?”

林知鹊不出声,朱鹤也沉默,她们在电话两端各自看完同一段采访。

朱鹤说:“嗯,应对得还不错啊。”

林知鹊终于忍不住问:“这是一个测试?”

朱鹤转着弯回答她:“你知道观众为什么喜欢这个节目?因为他们想要看到普通人是怎样一步一步成为启明星。越严酷的环境下,展现出越真实的人性,观众们要看的是这样真实的人,要看她们露出破绽的时候怎么应对窘迫,看她们怎么平衡野心和友谊,看她们伤心,被打倒,但还继续往前走。太顺遂太完美的人,不适合这个舞台。”

“所以,没有严酷的环境也要创造严酷的环境,在明知她心理压力很大的情况下还要给她加码,就为了看她展现真实的人性是吗?”

朱鹤轻笑:“林知鹊,我以为你是很聪明,能够懂得我的意思的。”

她是懂的,她只是愤怒罢了。

这世界总是遵循某些令人愤怒的规则在运转着。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傻话:“如果她应对得不好呢?”

“那只证明她不适合走到更高的位置。及时止损。不过,现在看来,她算是聪明,懂得哪些事情需要示弱,哪些事情要表达决心。”

林知鹊出言相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盘算好自己每句话的目的。”

“你很不满?我听说了,你当着记者的面发脾气,还提前结束采访,昨天晚上,几个记者都打电话给我,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

到此刻,林知鹊才清晰意识到,朱鹤远远走在她的前面,早已掌控了全局。但她嘴上仍不服输:“那还真是抱歉,打扰了你的良宵。”

“你知道就好。不过,我很高兴你是一个作风鲜明的人,有胆量做决定。”

“我不关心你高不高兴,我倒是不太高兴。”

朱鹤再次在电话那头发笑。

“你讲话很直白。那好啊,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工作之余,去寻点让自己高兴的事情。你知道经纪人应该对自己的艺人抱有怎样的感情吗?”

她自问自答:“要像爱自己的生财工具一样,以经营的方式去呵护她,要是爱惜到无法加以利用,那你们对彼此就失去了意义。除此之外,友情也好爱情也罢,这些都是超出的情感,共同的利益,才是最牢固的关系。”

“……”

“听说你和杜思人以前就认识,你们是好朋友?”

“……不是,我们只是认识。”

“那很好。新一周的选手日程表,节目组已经发给我了,稍后我会转发到你和三水的邮箱。另外,《群星》杂志的编辑会跟你联系,这礼拜有一个封面采访,三个人,人选我已经定好了,他们再下个周三就要出刊,拍摄时间紧,节目组给的时间太短,如果他们不同意放人,请你去解决。”

通话结束。林知鹊关掉电视,反手将遥控器掷在床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

她按出手机里的短信。最后一条,昨夜凌晨,杜思人发来的。

“我不哭了。”

陶乐心在陈葭的肩头探出脑袋,大嗓门喊得整个排练厅都听得一清二楚:“葭,你的行程表怎么跟我的不太一样?《群星》杂志拍摄,这一项我没有。”

陈葭扭头去看陶乐心手里的表单。

确实如陶乐心所说,周三上午,同一格的位置,她的那一张是空白项。

排练厅里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留心她们说话。

“《群星》,是那个《群星》吗?我每一期都买的。葭,你要上《群星》了!”

林嘉嘉闻言,低头细细将手里的表由上至下看了一遍,语气中难掩失落:“我也没有,是只有陈葭一个人去吗?”

坐在杜思人身边的王一苒将自己的表稍稍挪到杜思人眼下,不出声地示意她看。

王一苒的周三上午是空白。

杜思人的则与陈葭一致,写着“《群星》杂志拍摄”。

杜思人抬头,与方言对视一眼。

她们谁都不说话。杜思人了然,方言也有这一项行程。

周子沛的东北腔大嗓门与陶乐心相比,简直不遑多让:“干啥啊?啥意思?”

陶乐心学她说话,复述道:“啥意思?干啥啊?”

于是周子沛又学陶乐心说起广东话:“咩意丝啊?”

陶乐心笑得前仰后合。

周子沛眼睛尖,站在方言身后,一下便看清她表上的内容。“这不是方言也有嘛,俩人去。”

林嘉嘉瞬间花容失色。近来媒体与网友都评她与方言风格相似,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她无措地差些揉皱了自己手里的纸,而后又恨不得马上把那张纸藏起来一样,她望向方言,神情中交杂着失落与不悦,嘀咕着说:“凭什么?我是说,这是怎么决定的……”

方言攥着行程单,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杜思人开口说:“我也有。”

于是所有目光又从方言那儿转移到她这儿。

杜思人歪头。她有一种自己马上要被当成靶子打穿的感觉。

周子沛说:“嚯,人气三巨头啊。其他人都没有吧?一苒呢?没有啊?这叫啥事儿?八进六,生死战啊,你们仨反正淘汰不了,一占占仨名额,我们这些小虾米,横竖不能多给我们一点挣扎的机会呗。”

她这么一说,原本还在傻乐的陶乐心也沉默下来,排练厅里氛围诡异,林嘉嘉铁青着脸走过方言身边到镜前去做拉伸,只有周子沛本人全无知觉,只当自己是讲了一句闲谈,神色坦然。

幸好,舞蹈老师很快便推门进来,众人各自热身。舞蹈老师笑骂:“陈葭!别每次一上舞蹈课就一副上坟的样子,动起来呀!”选手们哄笑,氛围才总算缓和。老师唤杜思人:“思人,这周你也辛苦一点,把领舞的部分练一下好吧。”

陶乐心在镜前转过身来对她吐舌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幼稚的恶意:“又是你!”

若卢珊在场,一定是张口便骂:“那不然呢?你来领啊,你会跳吗?”

想到这个场景,杜思人忍不住笑起来,伸出手去揉了揉陶乐心的脑袋,逗她说:“是我,你不满意啊?那我教你,你来领。”

舞蹈老师说:“我听说乐心昨天晚上哭得像只小猴子。我们可不要一个小猴子来领舞。”

陶乐心恼极,骂骂咧咧地跳开:“烦死了!”

林嘉嘉绕过她们身后,悄悄离开了排练厅。舞蹈老师数着八拍在教动作,只有杜思人与方言扭过头去,望见她像在抹着眼泪的背影。

门打开,又悄悄关上。

每个人都有着各自哭泣的理由。

林知鹊倚在门边,看着卢珊收拾行李。

卢珊与杜思人的房间是选手中最整洁的一间,全赖杜思人,照卢珊的说法,就算哪天练习到半夜,杜思人也必定会收拾到清晨。

窗外天气尚好,日光明亮,屋内开着空调,冷气飕飕,卢珊将自己挂在衣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从衣架上扒下来,扬手扔进地上摊开的行李箱里,然后蹲下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那些没能落在箱子里的衣角与袖子统统一顿塞进边角,凌乱程度足以把杜思人逼死。

卢珊抬起头来,“怎么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每次送我的都是你。”

林知鹊答:“至少今天没有下雨。”

话音刚落几秒,窗外响起几声闷雷。

卢珊嘲笑她:“你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鸟?乌鸦吧?”

雷雨季的太阳雨落下了,噼噼啪啪地砸着落地窗玻璃。

卢珊站起身,打开冰箱,从里头取出两听冰啤酒,掷给林知鹊一罐。

“哪来的?我房间的冰箱怎么没有?”林知鹊啪一声拉开易拉口。

“那自然是我自己买的。”

“还敢偷偷喝酒,里边还有多少?一会儿统统没收。”

“好大的官威呀鸟小姐。”

她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得打了一个寒颤。“空调就不能调高点?冷死了。”

卢珊从沙发上撩起一件叠得齐整的衬衫,扔到她的怀里。是杜思人的衬衫。

她将衬衫穿上,盘腿在杜思人的床上坐下。

卢珊说:“你敢在她床上喝东西,她会掐死你。”

林知鹊想也不想便答:“不可能。”

“欸,你要不要照照镜子?你脸上写了字。”

“什么字?”

卢珊在另一张床上与她面对面坐下。

“满脸都写满了得意。”

她骂她:“滚蛋。”

卢珊将啤酒罐搁在床头柜上,张开双臂躺下,望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而后叹道:“结束了啊。”她扭过头来看林知鹊,“你知道吗?杜思人这个没心肝的女人,真是心硬如铁啊,昨天晚上,她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回来以后,还笑嘻嘻问我要不要帮我收拾东西,结果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挂起来,害我今天还要重新拿下来。”

林知鹊想起杜思人昨夜的短信。

她信守承诺,只让她一个人看见了她的眼泪。

林知鹊说:“人没心肝,会比较快乐。”

“是,像你一样。”

林知鹊看看笑嘻嘻的卢珊。她知道她是开玩笑的。她沉默地又喝了几口酒。她说:“其实,我真的很想改变些什么。你也好,她也好。”

卢珊投来疑问的目光。

她又说:“算了,没什么。”

过了半晌,卢珊开口说:“你已经改变了很多了,你不知道吗?”

雨越下越大,天倒还奇怪地亮着,两罐啤酒见底,林知鹊送卢珊下楼,打电话叫的出租车还没来,她们站在酒店侧门,一起仰头看了片刻这奇怪的太阳雨。

有人穿过雨幕向她们跑来。

她没有撑伞,跑上台阶时,身上的衣服已湿了大半。

卢珊皱着眉笑,“干嘛跑回来?不是要练开场舞吗?”

杜思人伸手来拥抱卢珊。

“我当然要来送你。”

“送什么送?周五就又见面了。比赛后,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去北漂吗?”

杜思人抱着卢珊说:“嗯,我们去北京,一起扬名立万。”

林知鹊的手机响起来,是节目组打电话来投诉说杜思人不知跑去了哪里。林知鹊答:“我不知道啊,可能是去北京了吧。”

三个人站在被雨幕遮住的门廊里,一起咧嘴大笑。

卢珊乘车走了。

杜思人上上下下地打量林知鹊。“你干嘛穿我的衣服?”

“穿就穿了,还要给你钱不成?”

她们一起上楼,杜思人要换下湿掉的衣裳。

乘电梯时,林知鹊开口问道:“我要是坐在你的床上吃东西,你会不会掐死我?”

“这是什么问题?”

这是任性又自私的问题,说了心里没有她,又不愿放弃她的偏爱。

这便是她一贯的本性。

“你管是什么问题,回答就好。”

杜思人答:“不会。不过,最好是出太阳时再吃。不然,床单晾不干,会发潮。”说话间,她掏出房卡,打开房门,然后进了洗手间去换一件干燥的T恤。

林知鹊接上吹风机的电源,唤杜思人过来。

杜思人走到她身前。

她拿起呜呜响的吹风机,吹着她淋湿的发梢。

她问她:“你要不要哭?”

吹风机的声音太大,将她的话音盖去大半。

趁现在,谁也听不见。

杜思人看着她,不发一言地摇了摇头。

她抬手去吹她两侧的头发,手指摸过她的耳后。

杜思人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眼角下垂的圆眼睛里,忽然滴落一行泪来。

林知鹊用手将这行泪擦掉。

擦掉以后,便又滚落两行。

她屈指用指背去擦。

杜思人瘪起嘴,像个小孩一样地哭着。

雨水与泪水在这轰鸣作响的匀匀暖风中一起蒸腾,化成雨云,尽数积在林知鹊的心底。

眼泪是吹不干的,它掉下来,必定会藏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若无人呵护,便会死去。而人们的许多次长大,便是由于泪水无声息的死亡。

02

2005年的第五号超强台风“海棠”来势汹涌,饶是地处内陆,锦城仍连日阴雨绵密,自卢珊走后,好像再没出过太阳。

陈葭抱着自己的笔记本,静静坐等,她的选歌会议,按时间算应已开始十分钟,排在她前面一位的林嘉嘉还在会议室里与音乐老师争持不下,房门掩着,讨论到了激烈处,她听见音乐老师大声责骂道:“我不知道你在坚持什么?这首歌你练了几天了?压根出不来效果,完全就不适合你。现在不改,后面还剩几天?到时候,你想改也改不了了!”

然后是林嘉嘉声音颤抖着说:“反正就算被淘汰,我也不想被人说像谁了!您就别管我了!”

椅子刺啦滑过地板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是门猛地被拉开,林嘉嘉夺门而出,低着头,还未等陈葭开口与她打招呼,便脚步匆匆地走远了。

陈葭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自那日周子沛形容八进六是“生死战”,选手间的氛围就变得怪异,林嘉嘉尤其是低气压中心带,陈葭听陶乐心说过网络上的只言片语,说林嘉嘉“各个方面都像方言,各个方面都不如方言”。

方言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高干家庭出身,永远的优等生、领导者,每日七点半雷打不动起床练声,彩排到再深的夜都一丝不苟如常。每当陈葭与陶乐心在彩排现场困得东倒西歪,周子沛干脆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同一时刻,方言仍站得笔直在聆听导演的意见,杜思人更是依旧在舞台上活蹦乱跳,陈葭每次看见这番景象,便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如怪物一般可怕。

不过她并不害怕。

工作人员来唤她进去。

她进门,在会议桌边坐下。

音乐老师第一句话便问她:“要不要换一首歌?”

她沉默几秒,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老师,开头的一段,我想改成纯人声伴唱。”

“老实说,这首原创真的不太成熟,也不是国内观众熟悉的曲风,咱们从上周打磨到现在,你觉得满意吗?”

“不太满意。”

“那要不要换一首?”

“不换。”

音乐老师叹一口气:“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林嘉嘉说她不要跟别人一样,你呢?你够跟别人不一样的了。怎么就是一个比一个难劝呢?”

陈葭沉默。她做过了的决定,几乎从不改变。她讨厌自我怀疑,也不喜欢别人否定她的决定。

会议散场,已过了午餐时间,电视台的食堂已经收餐,外边在下雨,她无伞可打,怕雨水淋湿她写歌的笔记本,只好将本子塞在衣服底下,雨势比她预想得更大,砸在她的前额,很快便顺着刘海滑落,滴在眼睫毛上,遮蔽了她的视线。

连日都是雨天,往常蹲守在电视台与宾馆附近的粉丝们都不来了。

她抬头抹一抹眼睛,雨中迎面走来共撑一把伞的两个人,与她方向相反,正往电视台去。

撑着伞的是杜思人,挤在伞下的是李淼淼。

伞是她的伞,当日广州下雨,被李淼淼拿去的那一把。

杜思人的会议时间排在她后面。

李淼淼叫她:“陈葭?这么大雨,你干嘛不打伞?”

杜思人也叫她:“你和我们一起走,到了那边,你再打着伞回去。”

也许因为选歌的事情不顺利,她忽然心生不快,回道:“不用了。”而后便在雨中奔跑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贴在自己肚皮上的笔记本。

一口气跑回宾馆,前台小姐好心帮她拿了一条毛巾。

全国赛开始之后,宾馆担心引起骚乱,将二楼的咖啡厅关闭,专供她们用餐。陈葭走进咖啡厅时,里面显然正在发生不愉快事件。

好几个选手都在场。

低压风暴的中心,林嘉嘉正在质问林知鹊:“同样是选手,同样是冠军,为什么厚此薄彼?”

林知鹊云淡风轻地答:“如果你觉得这是我的错,你可以尽情发泄。”

方言站起来劝说:“要不这样吧,杂志拍摄只能去三个人的话,我不去了,或者,我们抽签重新定人选。”

外面响起一声惊雷,陈葭仿佛看见有谁的尊严被雷击中。

林嘉嘉激动起来:“方言,你什么意思啊?我没在跟你说话,也不需要你来让给我。我要的只是公平公开的竞争。”

方言不知如何作答,脸上红白交替,气愤与脆弱交织,陶乐心在她身后推她,不耐烦对她说:“喂,你不是要去开会吗?你快走吧,少在这里添乱。”她离开咖啡厅时,与站在入口处的陈葭擦身而过,她神色纠结,撞见陈葭湿漉漉的样子,还不忘操心一句:“你怎么淋这么湿?快换衣服,小心感冒。”

方言便是这样一个人。

陈葭走到吧台边,请服务生帮她点了一客牛肉饭。

林嘉嘉与林知鹊的对峙仍在继续。

咖啡厅并不大,加之空无几人,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林知鹊问道:“如果选的是你不是别人,你就觉得结果公正了吗?如果五个冠军一起去,你会为其他不是冠军的人鸣不平吗?”

“……鸟小姐,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做些不存在的假设。”

自陶乐心从陈葭这里听了去,“鸟小姐”这个称呼便在选手之中流传开来。

“好。嘉嘉,你听好了。和杂志社的合约已经签好了,有些事情,我无力改变。你可能会觉得很不甘心,我也不准备劝你想开一点,人总要有一样绝不放弃的东西,不甘心也算。如果你觉得不甘心可以支撑你走得更远,那随你的便。”

林嘉嘉还想辩驳,陶乐心与周子沛在一旁连哄带劝,总算将她架走。林知鹊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玻璃上飞速流淌的落雨,桌上有半杯已经凉掉的咖啡与一台笔记本电脑。

服务生端来一只摆了一客牛肉饭的托盘。

陈葭在林知鹊对面坐下。

林知鹊瞄她一眼。“湿成这样?没带伞吗?”

“……嗯,伞被淼淼拿走了。”

“怎么了?一副心怀不满的样子。”

陈葭愣了愣,“嗯?没有。”她拿筷子挑掉盘里的辣椒。“去拍杂志的人选,不是按照短信投票的排名定的吗?”

“是啊。”

“那你刚刚怎么不说?”

在陈葭看来,这分明没有任何不公正。

林知鹊答:“你觉得林嘉嘉猜不到吗?”

“她猜到的话,干嘛发脾气?”陈葭向来懒得费心去揣摩他人心思。

“猜到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算了,你这种没有伞就把自己淋个透湿的人,应该也不需要懂。”

她确实不那么关心,倒是话说到这里,她才想起将衣服里的笔记本取出来,翻阅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淋湿。用粉色玫瑰花瓣做成的书签正夹在她今天被否定的那首歌的一页。

陈葭递给林知鹊看。“这是你送给我的那束花。”

林知鹊足足回忆了好几秒,然后略过那个书签,扫了几眼本子上的歌词和旋律。“这是你周五要唱的歌。”

“嗯,不过,今天老师劝我换一首。”

林知鹊笃定地说:“不换。”

“嗯?”

“这首歌好听,会有很多人喜欢的。”

“你光用看的就知道了?”

“我有预感。”

陈葭笑,她十分赞同林知鹊的想法。

“你刚刚说,人总要有一样绝不放弃的东西。”

“嗯。”

“那你的是什么?”

林知鹊端起她的咖啡,笑眯眯地说:“我哄她玩的。”

陈葭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会议室的门打开,方言抬头,杜思人正从里面走出来。“到你了。”她笑容温和,拍拍方言的肩膀。

方言起身,两个人擦肩,方言伸出手拉住杜思人的衣袖。“你去哪里?练习室吗?”

“嗯。”杜思人望过来,好像只端详一眼便明了她的心思,“怎么了?要我等你吗?”

“……你忙不忙?”

她仍觉得无法开口求救,那无处安放的窘迫心情。

杜思人没有答她,直接在门口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我等你。你去吧。”

会议简短顺利,音乐老师对她的练习状况很满意,只劝她注意休息,不要整日紧绷着神经。方言与杜思人一起离开,她们去电视台二楼的大堂,大堂的落地玻璃幕墙蔓延成长长的弧形墙壁,大雨倾盆,将玻璃抹成琉璃,可惜没有光,灰蒙蒙一片。她们便站在落地窗边看这始终不停的雨。

方言与杜思人述说咖啡厅里发生的事情,还有近来林嘉嘉对她的敌意,说毕感叹一句:“不知鸟小姐会不会觉得为难?”

杜思人说:“她不会。她会处理好的,你放心。”

“我和嘉嘉,真的很像吗?”

“不像啊。”

“哪里不像?大家都说像。”

杜思人笑说:“就因为你们都长得漂亮,都爱穿裙子,上学的时候都当班干部,就像了吗?”

“你避重就轻。”

“避重就轻的才不是我。你每天早睡早起,我们叫你吃宵夜你也不来,你还挑食得要命,天天说这个油腻那个不健康的,每天吃饭要花半个小时挑掉葱和香菜,嘉嘉比你有意思多了。我看你这人也没什么生活常识,洗衣服不知道深浅要分开,陶乐心说她胃疼,你居然叫她喝了板蓝根早点睡。你知道吗?嘉嘉的药箱里什么都有,嘉嘉记性也好,每次订餐都是她去,几份辣的不辣的,还有你的那份不要葱和香菜。嘉嘉的包里永远有止血胶布和卫生巾,下雨天她还会多带一把伞,你有吗?”

方言哑然。杜思人在批斗她是一个形式大过实际的千金小姐。

“……你好狠。”

杜思人露出好看的笑容。

“所以,你也没必要因为赢了她一次而觉得有什么负担,你输给她的地方多了。如果观众要简单粗暴地把你们划成一类人,那嘉嘉也应该可以有不服的权利。”

方言不服:“我输的地方有那么多吗?”

“有啊。”

“去死吧你。”

杜思人傻兮兮地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盯着流淌的雨水,几乎要盯成斗鸡眼。

“如果是你呢?如果是你,赢了二十几年,忽然有人说你的这二十几年只是另一个人的残次版复刻,你会怎么样?”

方言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杜思人说:“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她只是在和她自己较劲。”

方言看着杜思人的侧脸。

“刚认识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神经很粗的那种乐天派。”

杜思人笑:“我是神经很细的那种乐天派。”

天空始终是灰的,正午与傍晚也没什么不同。

宾馆咖啡厅的冷气凛冽,林知鹊裹着那件杜思人的衬衫,在靠窗的商务座坐了一整天。这是咖啡厅里唯一有网线接入的位置。

临近黑夜,李淼淼来了,坐在她对面,正在筛检选手们收到的信。

林知鹊随口说道:“你在侵犯她们的隐私。”

“好严重的指控。这些信本来就不是写给她们本人的嘛,只是写给观众们幻想出来的人而已。”

林知鹊笑而不语,半是赞成,半是不在乎。

李淼淼将信分成两沓,可以交给选手的,擅自扣下的。

林知鹊伸了个懒腰,目光瞥向窗外,一把深蓝色的大伞遮着两个人,走近大门,伞收束起来,方言率先从伞下跑进遮雨的门廊,收伞的那个则是杜思人。

半分钟后,她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杜思人的短信:请问,有没有人在为了工作伤神?

她看毕便随手一丢,手机落进坐垫与沙发后背间的缝隙。

不回。

伤什么神,都过去半个下午了,还关心个什么劲。

李淼淼将一封信单独放置在角落里。

她随手拿起来看,收信人是陈葭,一个广州的来信地址,写着“秋灵寄”。

电脑上的页面在龟速加载,她照例每日浏览节目相关的几个论坛,监控舆论走向。

贴吧的首页出现一条令她颇感兴趣的帖子。

她点进去津津有味地浏览一番,看得笑出了声。

李淼淼抬头,问她怎么了?

“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朱鹤肯定喜欢。”

她转过屏幕,将电脑推到李淼淼眼前。

那条帖子的标题是:【葭思王道!记王者间的火花】。

03

而后,直到夜深,雨尽管时急时缓,却全无要停的迹象。

林知鹊翘着腿,窝在房间的沙发里看一本盗版的《圣斗士星矢》,这是她从陶乐心那里收缴来的,闲着也是闲着,不妨重温这于她来说已被留在旧时代的消遣娱乐。

从书页中一抬眼,便能看见盘着腿坐在书桌边的杜思人。

她那两腿盘起的腿又长又细,与薄薄的身子折叠在一起,盯着电脑屏幕的侧脸也很薄,瘦得下颔的线条愈发明晰。

林知鹊开口问:“你到底在干嘛?有那么多歌好下载吗?”

杜思人已赖在她房间里近一个小时了。

笔记本电脑上外接了一个粉红色的mp3。

杜思人嘟囔着抱怨说:“是你的网速太慢了!”

“什么我的网速?这是酒店的网速。是你的借口太多了!”

“什么借口?哪有借口。”杜思人转过脸来。

粘着我的借口。林知鹊哑然,垂眸接着看漫画。

杜思人伸长脖子:“你看到哪里了?”

她第四次警告她:“不关你事,不许剧透。”

“哦——”杜思人拖着长音,看一眼屏幕上卡住不动的下载进度条,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晃过来晃过去。

林知鹊被她烦得啧一声。

“干嘛非要今天下载那么多?每天下载几首不就好了吗?”

这mp3是杜思人托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帮忙买的,索尼的最新款,暗粉色,形状像一只小而细长的香水瓶,在2005年,应该是很时髦的物件。

“不行,我爸妈明天就要走了,我要让他们带着走。”

“带去哪儿?”

“去华东。后天是我侄女的生日。”

林知鹊怔住。

后天是7月27日,杜之安的生日。

2005年,7月27日。又是一个让林知鹊毕生难以忘怀的日子。

“……这是一份生日礼物?”

是了,她曾在电话里答应过杜之安的。她偷偷听见过。她会送给杜之安一只粉色的mp3。

“对啊。”杜思人一屁股陷入沙发里,紧紧挨着她,近得脸颊贴在她的肩膀上。沙发上有一只掌上DV机,杜思人拿到手里来把玩,“我还准备录一段祝福视频,用邮件发给她,你帮我拍好不好?你会不会用这个?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借到的……”

林知鹊猛地站起身,杜思人失去支点,一下子歪倒在沙发上。

“不会。我要去洗澡了。下载完赶紧回去睡觉。”

杜思人歪倒半边身子,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横过来,她愣愣地看着林知鹊用力抽下衣架上挂着的睡袍,然后砰一声关上了浴室的门。

……好像生气了。奇怪。她困惑地眨眨眼。

杜思人从沙发上爬起,将DV机的镜头冲着自己架在桌子上,俯身去按拍摄键。

“咳咳咳!”她清清嗓子。“安安小朋友,你好!”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淋浴的声音。

她从镜头上撇开目光,悄悄地看了一眼浴室的毛玻璃墙。

被打断了。她俯身去取消录制。再次开始。

“哈喽,杜之安同学。祝你……”

这玻璃墙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话还未说完三句,她再一次走神。

什么跟什么啊!又是下雨声,又是淋浴声,根本没办法录视频嘛!

杜思人站起身来,啪地一下关上DV机的折叠小屏幕。

找点别的事情来干好了。

她开始收拾林知鹊乱糟糟的桌面,将散乱的文件一一叠好。全是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什么赞助合同,收视分析……还有一页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撕口不甚平整的纸。

上书一笔潦草的字:致鸟小姐,祝愿幸福。以及,你很漂亮。

落款是陈葭。

2005年5月……是她毕业演出的那一天。

她错觉空气好似变得特别安静,明明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发了一会儿呆,才发现是窗外的雨停了。

林知鹊捂住口鼻,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华东同样受到超强台风“海棠”的影响,陷入多日雷雨的阴霾。她妈妈在屋外唤她将空调开得高一些:“昨天回来淋得湿哒哒,是不是感冒了?外头这个头顶风,吹得人头都痛了,还天天跑出去疯……”她隐隐觉得咽也有些疼痛,重重躺倒在床上,将手里的杂志高高举在眼前翻看。

杂志的最末是彩页广告,有一众新出版的书籍、最新型的数码产品、化妆品等等,林知鹊很仔细看了一会儿某款三色眼影盘的介绍,翻页,又是一款最新的索尼mp3,型号E503,什么浪漫香水瓶造型搭配透明材质、50小时超长播放……

这款mp3一共有四个颜色,比起香水瓶,分明要更像打火机多一点,她兀自挑选着,在蓝色与银色间纠结,粉色虽说好看,但未免有些浮夸,与她冷峻的气质不符……

虽说这气质也只是她自封的。

她的手机响起来。来电显示是她爸爸杜慎。

她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任由它不断震动。

半分钟后震动停止,客厅的座机马上铃声大作,短短几十秒,房门打开,她妈妈叫她去听电话。

“喂。”

“鹊儿。”

果然是杜慎。

她不情愿叫一声:“爸。”

“嗯。打你手机,怎么不接?”

“……没听见。”

“手机声音太小?爸重新给你买个更贵的。”

“……不用了。你找我,什么事?”

“明天下午,爸爸让丁叔去接你,你打扮打扮,最好是穿裙子。”

她皱眉:“去哪里?”她最讨厌杜慎这种发号施令,且只说其一不说其二的口吻。

“明天是你姐姐的生日。爸请了一些客人,到海之楼的宴会厅去听你姐姐演奏。那里的菜色也很不错。礼物,你和你姐各有一份。”

“我不想去。”

听杜慎称杜之安是她姐姐,她简直要吐了。

“不能不去。你姐姐生日,你当然要去。”

“你就不怕我闹事吗?”

杜慎在电话那头笑了,好似她说的话只是小孩子的笑谈。“你尽管闹,你把天闹塌了,爸爸都会帮你摆平的。”

杜慎是个狐狸般狡诈的男人,远不是十三四岁的她可以看透的,他有时会让她觉得困惑,他是如何常常摆出疼爱的姿态,却全然无法让她感受到任何真实的爱意。

她讨厌被他当作小孩子,顿时觉得火冒三丈,喉咙越发不舒服了起来。

2005年7月27日。周三。

杜思人一早便被塞进公司派来接送的车,夹在陈葭与方言中间,一行人出发前往《群星》杂志社安排的拍摄场地。陈葭坐在她身边,抱着一大包抽纸,不停地擦着鼻涕。

李淼淼从副驾驶扭头来骂陈葭:“叫你不打伞,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不知道爱惜身体,周五直播嗓子要是还这样,我看你怎么办。”

公司的司机大叔与李淼淼是相熟的:“三水小妹,怎么是你?你们朱总和我说,今天来陪同的是那个新来的林小姐。”

陈葭擦着鼻涕小声复述道:“三水小妹。”

李淼淼骂她:“闭嘴!”而后扭回头去,“还不是这个家伙把林小姐也给传染了,今天可能还有外景,她昨天就有点发烧,我怕她坚持不住,还是换我来。”

“哦,最近天气实在是糟糕嘞,这好逑大的雨,还能拍外景啊?”

“有什么办法?人家一早定好的方案,只能等一阵看雨会不会停了。”

挡风玻璃的雨刷开到最大档,不断地抹出短暂几秒便又被湮没的车前视线,明明是那么冷色调的青灰色的雨天,七月底的空气底色依旧是热,车里的空调好似坏了,只呜呜呜地吹着热风。

于她们来说,成日都是冷热交杂,屋内冷气凛凛吹着练习出的一身汗,再是屋外的大风大雨,这样被泼湿半身,不感冒也难。这一周的赛程在这样的天气下也变得尤其漫长,焦躁,不清爽。

方言说:“乐心和陈葭住一间房倒没事,鸟小姐反而被传染了。”

杜思人无心参与车途中的闲谈。

昨夜,她从电视台回到宾馆,已临近十点钟,林知鹊一整日没有露面,也没有回复她的短信,她寻她无门,在走廊上遇见林嘉嘉,才知道她病倒了,她们都说,是被陈葭传染的。

陈葭倒还好,只是流涕咽痛,一整日都照旧出入排练厅。

杜思人问林嘉嘉要她常备在药箱的感冒药,嘉嘉摊手说:“全给陈葭了,要不,你找她要一些。我看鸟小姐好像是休息了一整天,可能早就吃过药了。”

说这话时,她们便站在陈葭住的房间附近。

她答:“……算了,我出去买一点。”

林嘉嘉在身后劝她:“那么大雨,干嘛出去买?陈葭肯定还没睡,我刚刚还听见乐心在里头闹腾……”

她假装没听清,嘴上应付,头也不回,一路搭电梯下楼,撑起伞便跑进雨里。雨声马上便吞没她周遭的所有声音,但总不会比她的心声要更吵了——

她心有不快,不知为何。

若只是因为一张数个月前的签字寄语,那她未免也太过小气。

就算是为了这张签字而爽约她的毕业演出,去哪里,去见谁,做什么,本就是她的自由。

她竟陷入人类狭隘的天性,任由嫉妒发酵至连她与她一同感冒都觉不快。

这完全不像她。

或许情绪像雨一样是不断累积的,不疏落,便迟早会溃决。然而她的不快并非生气,只是闷,像胸口压了一团太过厚重的黑云。

她举着伞,一连找了三家药店,都是黑灯打烊,眼下雨势正大,哪怕打着伞,她的双臂仍全被沾湿,裤腿也湿了半边,就这么憋着气冒雨走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一家仍在营业中的药店,买了好几盒感冒灵与退烧药。

然而始终是徒劳,林知鹊的房门上挂着“请勿打扰”。

杜思人将药挂在门把手上,上楼时,在电梯里遇见提着一盒粥的陈葭。

她问候她:“你还好吗?”

陈葭哪壶不开提哪壶地答:“嗯,我没什么事。鸟小姐好像更严重,幸好嘉嘉那里有药,我分给她吃了。”

2005年7月27日。周三。

林知鹊闷声坐在杜慎派来接她的车里。昨日的咽痛转变成些微咳嗽,她觉得喉咙痒,但只很轻很轻地咳一两下,好像用力咳的话,就丢了她自认冷峻的气质。

林澜听说是叫她去生日宴,要她穿白色的连衣裙,她偏不听,穿了一身牛仔背带裤,戴耳钉,手腕与腰胯处还各挂了一大串丁零当啷的饰品。

很快她便知道自己这身装扮有多么格格不入,好在她本来就不打算到魔女公主的生日宴上去寻找任何同盟。

她到达酒楼的宴会厅时,演奏已经开始了,眼前的场景比她想象得还更极尽浮夸,厅堂的前半段错落摆置铺着洁白桌布的高脚桌,上边摆着香槟塔、米白的绣球花或是银制的烛台,宾客们在后半段的宴客圆桌边落座,还未开始上菜,厅内暗了灯光,只有舞台上打着近乎圣洁的白色追灯。

杜之安坐在那光束下,一身礼服长裙柔美洁白,头戴一个镶钻的小巧优雅的冠饰,正在弹奏一台通体漆黑的斯坦威钢琴。少女与钢琴,一黑一白相互映照,高贵不可方物,完全掩去了太过年轻的涩,让她还稍显单薄的身躯显出一种精灵般的近乎脱离俗世的剔透感。

在座的宾客也都身着正式,林知鹊一走向前,身上挂饰叮啷响,虽在琴声的遮掩下十分轻微,也引得离得近的宾客侧目来注意她。

他们开始交头接耳。林知鹊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是看着自己,说着说着便了然地点点头,最终他们都向她示以看似和善的笑脸。

她不以为然,走过几张圆桌,杜慎扭过头来看见她,招手要她过去。

她走到主桌边。

唐丽看见她来,脸上霎时失控,向杜慎投去惊愕的问询的目光,杜慎没有搭理,只皱眉打量她的装扮,让她在他身边坐下。

桌上除了杜慎夫妇,剩下的七人,林知鹊都不认识,有两对年老的夫妇,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带着一个学龄前的小男孩。两对老人的着装风格全然不同,一对是优雅英伦装扮,另一对则要朴素不少。这七个人此刻齐齐注意到她,她眼珠圜转一圈,与他们每个人都对视一遍,穿得像个英伦绅士的那位老先生情绪最为明显,先是皱眉,而后对杜慎怒目而视,似乎是暴怒,眼睛瞪得额头上青筋凸起。

林知鹊猜测这是杜之安的外公外婆,她心知大事不好,心里一下丢了分寸,慌乱得左顾右盼。

她想逃跑。

另一对老人要温和许多,只一头雾水地看看她,好像不知道她是谁。

乐曲弹到尾声,最后几个音符落下,掌声响起,杜之安起身来向台下鞠躬。暴怒的英伦风老头子压低嗓音问道:“杜慎,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慎站起身笑说:“爸爸,我先去致辞。”

他迈步去了台上,站在杜之安身旁,拿起话筒致辞:“多谢大家莅临小女之安的生日宴,古时说女子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杜牧有诗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还差一岁,小女就要到长大成人的及笄之年……”

他自顾在台上卖弄些文人辞藻,主桌上已刮起局部风暴,那带小孩的年轻男女听起来该是唐丽的弟弟与弟媳,此刻一边安抚着震怒的老人,一边急急地问:“这就是姐夫的那个……?”那对一头雾水的老夫妇显然就是杜慎的父母,他们从锦城来,全然搞不清状况,老太太坐在林知鹊身边,倾身来和和气气地问她:“小朋友,你是谁?”

林知鹊咽了一下口水。喉咙痒,想咳嗽。

桌上所有人都压低嗓音,七嘴八舌。

“你们不知道这是谁?你们的好儿子没有告诉你们吗?”

“亲家公,你这是什么话?有什么事,你跟我们说个清楚。”

“爸爸,你先别生气,今天是安安的生日……”

“小声点,小声点,别让客人听见!”

“哼!这下真是遮羞布也不要了啊!还带着来登堂入室了!”

“怕什么人听见?我看,半个华东城都知道他杜慎彩旗飘飘的威名!”

像有一颗烫嘴的炸弹在来回抛传,不知哪一刻就要彻底引爆。

林知鹊紧张得深吸一口气。她决不能在这种时候咳嗽。

周围几桌的宾客装作专心在倾听台上的致辞,其实早已开始留心主桌上的异动,林知鹊察觉到他们翩然而至的目光,如芒在背,唐丽抬起一只手来掩住半边面,看来是已无法招架了。

杜慎的母亲惊得对林知鹊看了又看,伸手来拉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她一边吞忍着咳嗽,一边慌乱地抽回手来。

雨持续不停,外景拍摄迟迟无法开始,李淼淼失了耐心,与杂志社的人口角频发,质问他们到底有没有室内拍摄的预案。

过午,她们三人挤在一张双人软沙发上接受采访。陈葭被冷气吹得瑟瑟发抖,李淼淼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条大毛毯,将她包得像只粽子,只露出一张化着妆的煞白的脸。

采访记者捧着笔记本坐在她们对面,李淼淼就在记者身后走过来又走过去,一会儿与摄影师争个没完,一会儿又不停地打电话,陈葭从毯子里露出来的一对眼睛就跟着李淼淼的脚步,转过来又转过去。

倒不是有心要盯着看,大概就像是小猫小狗要盯着飞舞的花蝴蝶看一样,是本能驱使。

方言翘着腿,将背挺得笔直,杜思人则俯身将双臂撑在膝盖上,眼神专注,很认真地听记者提问。三个人接受采访的状态全然不同。

李淼淼回头扫了她们一眼。

几个月前,要是把她们丢进人群里,也不过是稍显出众,比得乐坛如日中天的紫微星们,可以说是既不够实力派,也不全然偶像派。

但她心底期翼满满,一眼扫过去,仿佛看见了三个被这个时代选中的象征着新世纪的符号。就像朱鹤说的,不需要长得最好,也不需要唱得最好,但要代表这个时代最独一无二的某种东西。

陈葭在走神。李淼淼与她对上目光,而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记者:比赛到现在可以说是白热化阶段,你们一般是怎么去排解压力的呢?

陈葭:睡觉。

杜思人:跳舞。

方言:额,我可能会找朋友聊聊天吧?或者是敷敷面膜、泡泡澡之类的。

除了自己,十强选手里你们最欣赏哪一位?或者说,你们觉得哪一位是自己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陈葭(指杜思人):这个人。

为什么?

陈葭:你刚刚没听她说吗?压力大的时候还要跳舞。她是不会累的,就跟永远上着发条一样。

方言呢?

方言:我跟陈葭一样。不过原因不太一样。我觉得这个家伙可怕的地方在于,她好像有面对一切的勇气。就算赢不了,也不会被打倒的感觉。

记者:思人觉得吗?就像她俩说的这样?

杜思人:不觉得。完全听不懂。

记者:陈葭的风格一直都比较受争议,会介意网络上的一些质疑和说法吗?

陈葭:不介意。

以后会不会尝试一下像方言这样的柔美风格?

陈葭:不会。

为什么?很抗拒吗?

陈葭:不是抗拒,只是我不喜欢,那为什么要?

杜思人(对方言):你看,这个人才可怕吧。

方言:什么都可以和绝对不可以,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可怕。

记者:有没有什么非常喜欢的影视剧可以推荐给喜欢你们的粉丝?

杜思人:我最喜欢一部电视剧叫《绝地危情》。

《绝地危情》?陶立主演的吗?好像还没播出,是哪个台播预告片了吗?

杜思人:不是,这部电视剧有我出演。我和一位好朋友一起出演的。

是吗?你扮演什么角色?

杜思人:我演一个初出茅庐的……失足少女。

感情方面的问题呢?可以问吗?对待感情的态度是什么样?会是行动派吗?

方言:不是。我比较被动。

就是习惯被人追的意思?

方言:……对。

陈葭(缓缓地):就是……想办法让对方行动一下。

杜思人:你看,这个人多可怕。心机派。

思人还没回答问题?

杜思人:我是啊,我是行动派。

爱会大声说出来的类型吗?

“嗯。”杜思人眨眨眼睛,“是的。”

云已在她的心口压了太久,她势必要做出决断。

有某个很重的东西砸在她一侧的肩膀。

杜思人扭过头,发现陈葭近乎无意识地歪倒在她的肩膀上。李淼淼比杜思人的动作更快,马上便走近来摸陈葭的额头,而后半拖半抱地将陈葭拽起身来。

她不容拒绝地对杂志社的人说道:“今天陈葭后面的拍摄取消,我要带她去看病,麻烦你们把拍摄方案调整一下,随时打电话给我。”

彩排已开始数个小时,还有三个选手没有到场,节目组要求协调的电话打爆了这里那里,林知鹊再也无法躺在房间里休息。只能撑起软绵无力的身体,换好衣服离开宾馆。

打开房门时,一只塑料袋从门把手上滑落在地,她捡起来,发现里面有好几盒感冒灵。

十四年前那场雨后,她高烧一场,好像自此落下了病根,每次稍不注意,感冒便来势汹汹,即刻就能将她打倒。

眼下,落在她眼前的,便是十四年前的那一场雨。

人未到齐,彩排难以继续,陶乐心与周子沛这一南一北两个活宝,坐在舞台边沿大喊大叫,见她来了,更是喊得欢:“鸟小姐!鸟小姐!彩排不了啦!彩排不了啦!”

她恐吓她们:“你们很高兴啊?彩排不了,今晚谁也别想休息。”

陶乐心不满:“凭什么?好处都让她们占了,我们还要陪她们倒霉。”

林嘉嘉举着话筒从舞台上走过:“老师,我再来一次《Loving You》可以吗?”

陶乐心小声说:“第四次了。”

伴奏响起。《Loving You》,这首诞生于1975年的歌跨越五个八音,其中最高的音阶被称为“海豚音”。林嘉嘉唱得有些吃力,饶是勉强唱上去了,却并不好听。

陶乐心说:“至少这次没有破音。”

周子沛说:“好像也不是很难吧?”她小声尝试了一下,轻轻松松就唱了上去。

真不公平。林知鹊想。

这一曲结束,导演对林知鹊大喊:“她们三个到底回来了没有?”

周子沛望向林知鹊身后:“哦,这不是回来了一个嘛。”

方言回来了。公司的司机与她同行。

方言告诉林知鹊:“三水带陈葭去医院了,陈葭发烧了。”

林知鹊疑问道:“三水和陈葭去医院,司机师傅送你回来,那杜思人在哪里?”

“思人还在杂志社那边,他们说,陈葭不在,缺的部分要拍齐。”

司机招呼她:“我一会儿就掉头去接她,林小姐,你一起去啊?”

导演在向方言喊话:“方言回来了,那先彩排方言的舞台。”

林知鹊离开演播厅前,林嘉嘉正将自己戴着的设备取下来,细心别到方言耳上。

音乐再次响起。

方言开始唱范晓萱的《眼泪》。

宴会厅里开始上菜了。

推着餐车或是端着托盘的服务生们在圆桌间穿行,让本就快一点就燃的场面看起来更加混乱。

杜慎带着杜之安走下舞台。

杜之安无辜又脆弱的神情煞是真实,好像也没有预料到林知鹊的到来。

英伦老头威吓道:“杜慎!”英伦老太一把将杜之安揽到怀里来:“杜慎,你太不周全!你有没有考虑过安安的感受?给孩子过生日,就是这样子过法!”

杜家夫妇仍略显局促地等着有人告知他们事情的真相。他们的神情同样脆弱,脆弱之余便是震惊,像已猜到几分,但不敢确认。

林知鹊慌得只知道抠自己的手掌心,一声也不敢出。

唐丽细声说:“爸,妈,我们先吃完饭再说好不好?”

杜之安被她外婆抱在怀里,竟忽然委屈得开始无声地掉着眼泪。

她的生日宴被搞砸了,她一定是期盼了许久的。亦或是这段日子以来家庭变故给她带来的伤害已经积累太多,令她再也承受不住。

总之,餐桌上的每一个人都为她动容了,每一个人都柔声去安慰她,哄她,拉她坐下,给她夹各种她爱吃的菜。唐丽的弟媳说:“小孩子开开心心的就好了,不管那些大人的事。”杜慎的母亲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物盒,哄杜之安说:“安安,你看,这是你姑姑托我们给你带的礼物,她说你们是约好的,你看看是不是?奶奶也看不懂……”

那个盒子打开来,林知鹊偷偷看了一眼,正是她昨天在杂志上看见的,最新款的“香水瓶”mp3。

此刻她仿佛汹涌暗流中独自漂泊着的一片脆弱的幼叶。

宾客们开始上前来与杜慎攀谈敬酒,这桌上同时发生着的愤怒的冷眼与心疼的安抚,杜慎全然不放在眼里,只顾着与各界人士热络地客套。有个人谄媚笑对杜之安说:“生日快乐呀小公主。”而后看了一眼林知鹊,说:“这是二千金吧?杜总基因真好啊,两个女儿都出落得这么漂亮。”

老头清清楚楚地哼了一声。

那人满脸堆笑地走掉之后,林知鹊听见老太咕哝道:“也不看看上不上得了台面!丢人!”

她低垂着头。

想咳嗽。想逃跑。这两个愿望同样强烈。

在这里,只有杜之安是需要被照顾到情绪的,可以哭泣的小孩子。

而她是加害者,是厚脸皮的不速之客。

她真羡慕杜之安,羡慕杜之安有委屈的资格。

前来祝贺的宾客一波又一波,杜家唐家都在勉力维系体面,杜慎仍旧云淡风轻,这便是他的本意,要将这所有人都架上高地,告知他们必须与这不可违抗的事实从此共存。

恐慌还未散去,她的心中又升腾起愈演愈烈的羞耻,她当然还无法完全明白在场所有人的心,更加无法彻底理解自己到底在为了什么而羞耻,此刻,痛苦正是因为难以言喻,才更加痛彻心扉,在那一天,她唯一开始理解的,只有孤独而已。

唐家父母再也坐不住了。

“好,竟然没有人打算要给我们一个说法,”老爷子拉起杜之安的手,“安安,走,跟外公走。”

他们起身,快步离席。

杜家父母与唐丽姐弟都起身追赶,杜慎不知去了哪一桌招呼客人,一下子,主桌上竟只剩下林知鹊一人。旁边桌的宾客逗她说:“妹妹,你们家的大人呢?没人要你啦?”

她匆忙站起身,不顾身上的挂饰丁零当啷地乱响,低垂着头,跑出这精致璀璨的宴会厅。

外边还在下雨。她刹住脚步。她把雨伞落在椅子上了。

那几个大人堵在电梯口,仍在吵闹不休。杜之安止不住地大声啜泣着。

林知鹊慌忙躲进消防楼梯间,三言两语紧随其后飘进她的耳朵:

“今天是多重要的日子欸!哪容得他这样子闹!”

“你们看看那个女孩子,是个什么样子!”

她再不想听了,一口气冲下楼去,跑过大堂,心里想着就直接冲进大雨里好了。

大堂门外竟站着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好像是得救了。

她叫她:“希男?”

许希男比她更错愕:“你怎么在这里?”还未等林知鹊回答,她又张望起酒楼的旋转门,结结巴巴地问:“那,已经结束了吗?生日会。”

“你怎么知道今天有生日会?”

她发现许希男抱着一份包装好的礼物。

原来并非意外获救,许希男也是为了杜之安来的。

林知鹊试图挤出一个冷峻的笑容,故作轻松语气:“我要走了,她们家人好像不太欢迎我。”

许希男犹豫着说:“嗯……你忽然过来,她肯定会不开心的。”

“好。再见。”

林知鹊扭头毫不犹豫地跑进倾盆的雨里。

起初她只是快步地走,走过酒楼门口距离甚远的停车坪,走到大马路上,越走越快,然后变成了跑,只跑了不到十米远,她停下来,止不住地剧烈咳嗽。

她开始流泪,没出息地流泪。

雨这么大,她想,应该没有谁会发现她在流泪吧?

不被偏爱的人,是没有资格流泪的。

2005年7月27日,台风天。

听不见,看不见,她流下的许许多多的泪水,它们都死在了那一场雨里面。

十四年后,宿命一般,她竟再一次走入这场雨。

林知鹊撑伞下车。连日的雨势太大,城市的下水系统终于崩溃,街道积水太深,前面的车子底盘因为进水纷纷熄火,堵成了一条长龙。车子开不过去,她只好打着一把大伞下车去接杜思人。她的半截裤腿全然浸泡在水里,好不容易淌到较高一些的人行道上,雨声,喇叭声,响彻街道,她的视线昏沉,不知是头太重,还是天太灰。

拍摄场地在某处居民楼里,搭建成温馨的木质家居场景,杜思人倚在窗边,用一本杂志遮住半边脸,对着镜头露出调皮的眼神。

她看见她来,杂志便无意识地从脸上滑落,摄影师飞速连按快门,夸赞她的表情到位。

拍摄结束,杜思人凑过来摸她的额头,柔声问她觉得好一些了没有。“别废话,赶紧走。节目组的人要催死我了。”她一边答她,一边止不住微微咳嗽。

她们共撑一把伞,一起走进磅礴的雨里,杜思人举着伞,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个人在风雨中紧紧贴在一起。

伞是向她倾斜的,她知道。

她浑身无力,终于理所当然地将半个身子的重心都往杜思人的肩上倾斜,人在身体脆弱时,更容易产生依赖,并非她有意招惹。杜思人问:“车子停在哪里?”

她们艰难地走过水泄不通的半条街。司机大概是掉头开到附近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去了。

一辆摩托车破开水流,很急地冲上人行道,杜思人揽着她飞快地退后几步,一直退到街边商铺窄窄的遮雨檐下,车子溅起水花,差点就泼湿她们的上衣了。那辆车子连带着开车的人,开过近十米远后因路滑撞在某辆小车的后视镜上,翻倒,附近水果店摞起的筐子也被那人飞落的物件撞至倒塌,喇叭声再次响彻一片,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骑摩托的人艰难从水中爬起,被撞的车主下车来了,水果店的老板也出来查看情况,然后就演变成争吵,世界被这场雨泼得凌乱不堪。

她们躲雨的这方窄屋檐属于一家拉着闸的杂货店。伞仍未收起来,这屋檐没有比伞更宽,雨势大得自伞沿滑落,竟在她们身前形成一片接连不断的水幕,杜思人抬头看,惊叹着说:“好大的雨。”

林知鹊催她:“快走。”

杜思人一动不动。

“等一下。外面很危险。”

“哪里危险?”

杜思人环住她肩膀的手,在这可以避雨的屋檐下也没有松开。

“很危险啊,会摔倒,还会淋湿,淋湿了,就会生病。”

林知鹊扭头看杜思人:“那天晴的时候走在路上也有可能被掉下来的招牌砸死,干脆一辈子站在这里别走好了。”

杜思人也笑着扭头来看她:“真的?”

“什么真的?我可不要。要变成活化石吗?”

杜思人说:“嗯。所以只再等一下就好。我想再和你一起躲一下雨。”

“……难得你不找借口。”

“嗯?”

难得在要粘着我时就说要粘着我,而不是有这种事那种事。

林知鹊在倾盆的雨声中闭上眼睛。她的头仍然很重,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十三岁。这场雨本就是她十三岁时的那一场。

有人来为她撑伞了,她不必独自站在雨中哭泣。

杜思人在她身侧,忽然说:“你的心里除了你自己,一定还有很多东西。”

“……比如?”

“比如,为了别人挺身而出的勇气啦,还有让人不会有负担感的体贴啦,就像你向雪山喊话的时候,还有问我要不要哭的时候,帮我开灯的时候。”

“……闭嘴吧你。”

杜思人这种可以把任何肉麻的话都讲得自然的人,真是可怕。

林知鹊闭着眼睛。

她不知道杜思人是在看她,还是在看雨。

“我希望哪一天,你的心里也有我。”

她因生病而负荷过重的心脏,突兀地用力跳动了一下。

杜思人说:“也不一定是要时时记挂着我,只要下雨时,能够想起还会有我来帮你撑伞,生病时,想起还会有我来照顾你,想哭的时候,能记得,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我在,没有人可以否定你流泪的理由。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对我来说,你的存在就只是你心里装着的那一切,与其他任何事情无关。我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这个世界上有你,高兴得每天晚上想起来,都能睡个好觉,每天早上醒过来,也要第一时间想一想这件高兴的事,这样就能过好一整天。因为这样,所以我希望,哪一天,你的心里也有我。”

雨声嘈杂,将她们隔绝在世界中心独立的一隅。杜思人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太近,太清晰了。

这是补偿吗?她想。是这场雨补偿给她的,迟来十四年的那份偏爱。

若杜思人没有参加这场比赛,此刻,她也应该坐在华东的那张圆桌上,坐在那些将她视作草芥的大人中间,那么,就绝不会像这样误入她的孤岛了。

她早该与她约法三章的。

她不说,她就不用拒绝她。

即使她此刻只想靠进她的怀里,在这世界中心的孤岛中,在这被席卷一切的时间长河遗忘的屋檐下,沉沉地睡上一觉,但她不能,她必须替那个独自站在雨中哭泣的13岁少女说:

“怎么可能?”

04

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

……嗯。不可能。

而后谈话便被汽车鸣笛打断,在往后的一两天,变成一个脑海中的死结,许多次忽然冒头将杜思人绊一个趔趄,而后她便停下来放空几秒,直到身旁人提醒她回神。

练歌的时候,跳舞的时候,打开水龙头试探水温准备要洗澡的时候。

或许连为什么都不该问。一个女孩拒绝另一个女孩,本就不需要理由。

她无暇低落,也并不沉溺在任何挣扎的幻想或是质问的冲动里,眼下最重要的仍是每天紧凑的行程,声乐课、舞蹈课、排练,她正处在一场全国观众都密切关注的赛事里,她时刻提醒自己。

不可能,就不可能好了。她并不负气地,慢条斯理地想。

莲蓬头的水势变大,溅到她的脸颊。有些烫。

她回过神来,伸手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脑海中冒出几个大字:

为什么啊?

她站在水流下,慢吞吞地,一边洗澡一边想,大多数时候就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洗了太久,白色水雾气在浴室的上空久聚不散,她晃晃开始变沉的脑袋,猛地关掉水龙头。

再飞快地擦干自己、穿好衣服、将头发吹得半干。

而后趿着拖鞋便跑出房门。上楼。在无人应答的二十秒内十分克制地仅按了两次门铃。

林知鹊打开门。

“干什么?几点了?”她挑眉,身上裹着一件薄柔的睡袍,在杜思人眼中,像被裹在一个很温柔的梦里,或是像一个很温柔的梦本身。

她老实答她:“十二点。”一边答,一边侧身溜进房间。

她又问:“明天要干什么?”

她再答:“明天要终彩,要直播。”

桌上的水杯冒着热气,几盒感冒药扔在一旁。杜思人伸手去摸有些烫手的杯壁,再将杯子拿到嘴边来吹气。

林知鹊看着她,“那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杜思人按着分量取出药片,把水杯和药分别递到林知鹊手里。

林知鹊就着一口水,很快地把药吃掉了。

杜思人又接回水杯,自己吞吞吞地喝了三小口。

“很想被传染是不是?”

杜思人咧嘴笑:“不行,现在不方便被传染。等比赛结束了才可以。”

“什么屁话?那么有事业心,就赶紧滚回去睡觉。要么就去练习室通宵。”

听得此言,她马上一边高喊:“睡觉了睡觉了!”一边自顾自地钻进了被窝。

林知鹊无语地站在一旁看了她一会儿,像是无力骂她,竟就这么随她去,很快便将房间里的灯关得只剩床头半盏,也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她火速翻身蹭到她身旁。

她和她的护肤品是不同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便太过甜腻,直窜进她的鼻尖。她决定要改用和她一样的护肤品。

林知鹊阖上眼睛:“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话。”

“现在?”

“现在。”

“这么快?”

“已经开始了。”

“那你怎么还在说?你犯规了。”

“规则对制定规则的人是无效的。”

“意思是你可以说话,我不许说话。”

“是。”

“我遵守规则有什么好处?”

“没有。”

“我不遵守呢?”

她以为她要说,那你就回自己房间去,之类的。

结果她扭过头来,睁开眼,说的是:“那我就会很困扰,睡不好觉。”

她便马上乖乖闭嘴了。

但太过甜腻的空气里仍旧堵着重重心事,床头的半盏灯内敛,她们的脸被阴影涂抹半边,一百句到了嘴边的话无法出口,于是各自别扭地对视着。

直到林知鹊先开口,语气半是哄她:“明天要上台,快点睡觉。”

杜思人屏住的呼吸松动。她问:“这是关心,还是履行工作职责?”

她平时哪是会说这样赌气话的人。

“……你看我是不是应该一个一个给她们打电话,催她们快点睡觉?”

杜思人心虚地翻身望向天花板。“等比赛结束了,我要睡三天三夜。”

“哪有三天三夜给你睡?你以为你还是普通大学生吗?”

“那要做什么?出去逛街呢?是不是也不能出去逛街了?”

“不能逛街。不用逛街,你以后会有穿不完的衣服,每天可以换三套,上节目一套,拍杂志一套,走机场一套。你每天要去上班赚钱,去录影,拍戏,出唱片,签售,还有什么晚会,音乐节,时装周。不上班的时候就上课,我已经想好了,学乐理,学编曲,最好也学一两门乐器,跳舞和表演也不能丢……”

“听起来很好。”

“嗯,你喜欢就好。你多赚点钱,我多抽点佣金。”

“……那是不是也不能谈恋爱?”

“……听说是不能。”

“听谁说?签约的时候我看过了,合约上没写。”

“你谈恋爱被粉丝们知道了,她们不喜欢你了,你就赚不到钱了。”

“干嘛因为我谈恋爱就不喜欢我?”

“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个圈子本来就怪怪的。可能她们觉得你年纪轻轻不专心打拼事业所以失望了。可能她们不喜欢你选的另一半。也可能她们幻想自己跟你谈恋爱,结果你居然敢跟别人谈恋爱。背负别人的期待是很辛苦的事,既然你自己选了上这条贼船,就给我努力走到最高峰。”

杜思人沉默几秒。“那要是我遇见了喜欢的人呢?”

“遇见了又怎样?”

“我认真问你,你也应该认真答我。”

“你以为恋爱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不谈是不会心痛到死掉的。谈了倒很麻烦,要对彼此交代,要对公司交代,要对粉丝交代。爱情,喜欢,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我没有答,是因为我觉得不重要。同样的冲动和喜悦,你这辈子可以再体验个几百次,你今天喜欢这个人,明天也有可能喜欢那个人。”

“你呢?姐姐,你体验过几次?”

林知鹊索性闭上眼不答。

“你也会冲动,喜悦,也会觉得心痛吗?”杜思人皱起眉头。她被敷衍得有些生气了。

“……你睡不睡觉?是自信明天不会被淘汰,才有精力在这个时间纠缠这种小事?我最讨厌主次不清的人。你以为爱情是天吗?这个天塌了砸在你身上也充其量是一堆泡沫。但有些事情如果塌下来,就会把你砸得体无完肤,那些才是你应该看重的东西。”

长久沉默。

杜思人从床上起身。

她站在床边,一字一顿地说:“我很清楚。明天有多重要,这段时间有多重要,我很清楚。但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也很重要。我不会因为此时此刻会过去,就觉得此时此刻不重要。你太严格了,我这辈子还要活个六七十年,没有体验过,就要把所有事情的主次排清吗?天塌下来,也不一定就是泡沫,说不定是花瓣雨呢?也可能是一千根针。哪怕是一场空,也有不一样的空法。在找到答案得出结论之前,我不准备放弃,放弃跟逃避没什么两样。至于明天晚上的比赛,我也不打算输掉,你放心。”

语毕,她不再看她,转身绕开床,离开了房间。

林知鹊始终闭着眼睛。

台风带来的雨势终于来到尾声,气息不足得只余偶阵雨。反复烧了两日,林知鹊虚弱得像个被抽走一半絮的旧棉布娃娃,醒醒睡睡,终于在周五晚上离开床,软绵绵地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一会儿电视。她妈妈坐在她身边,让她把脑袋倚在她的胳膊上。

周五晚上的节目直播开始了。林澜看着电视上蹦蹦跳跳的一群女孩,指着陶乐心问她:“哪个是你喜欢的?这个是不是,黄衣服短头发的?”

她有气无力地答:“才不是。是旁边白衣服那个,那个长得比这个好看多了。”

“那个呀?那个看起来一点都不阳光。你看她,四肢也不协调的。”

她凶:“又不是跳舞比赛。”

前日她淋得透湿回来,直到夜里发起高烧,林澜怎样问她,她都一问三不答,闭口不谈生日宴上发生的一切。但她猜想林澜或许已经知晓了,杜慎来看她时,林澜连大门都没有让他进,当时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房门紧闭,她听见他们在外面争吵,只是什么也听不清。

听不清,但她一闭上眼,眼泪便又从眼角滑落。

林澜最中意的选手是方言,方言唱《眼泪》时,林澜说,这才多是女孩子最好的样子。还是阿拉江南女子有气质。林嘉嘉唱《Loving You》唱到破音时,林澜又点评,她作撒选这么一首歌?唱都唱不上去。

林知鹊全程无语,她在林嘉嘉身上看到壮士断腕般的决绝。静静听完全曲,她小声答她妈妈:“她想跟别人不一样。”林澜听了,摸摸她还有些低热的额头,问:“你是不是也想跟别人不一样?你们这代人,恨不得个个都与众不同,是不是?”

“妈,你说这话好奇怪。那你干什么改名字?”

“我哪有改名字?”

“你别骗我,我见过你身份证,林兰,明明就是兰花的兰。你签字,又签波澜的澜。”

她妈妈不好意思地笑:“鬼灵精。还不是你爸爸当时说这个字土气,我觉得也是的,兰啊娟啊的,我们镇上好多人都是这几个字。当时也傻,觉得配不上他一样,他毕竟是大学生啊,前途无量,我差点连中学都读不完,还在镇上工厂上班,他来我们厂里,说是社会实践,做什么田野调查……”

“……别告诉我这些。”

她决不能允许,让她痛苦的根源,竟是这么的有细枝末节,盘根交错地深植在孕育她人生的地底。这就叫什么爱吗,像她妈妈甘愿丢掉自己的名字和人生,像许希男冒着大雨来为杜之安送生日祝福,桩桩件件都无聊透顶。

林澜摩挲着她的头发,母女俩沉默地看完大半场节目。

杜思人依旧吵闹,一大堆伴舞在台上陪她发疯,轮到她出场时,林知鹊干脆闭上眼。

然后是最后的PK,方言和林嘉嘉,林嘉嘉惨败。

拼命想要彰显自己特别,拼命到丢了自己,却还是得不到更多偏爱。

林嘉嘉一滴泪都没有掉,一直微笑着。

林知鹊小声说:“妈,我们搬走吧。”

林澜的身子僵了半秒。

“可以吗?我们搬走。搬回你老家,更远的地方也可以,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方言在台上哭得梨花带雨,所有选手一起上台,电视上的场面短暂失控,混乱又悲伤。林知鹊无法入戏,她想,好奇怪,为什么眼泪也像是胜利者的专属?

林嘉嘉强颜欢笑,正在发表感言,台下为她加油的呼喊一浪又一浪,方言在镜头的角落中哭倒在杜思人的怀里。

林澜摩挲着她的头发,一直不答她。

朱鹤与林知鹊一起站在台侧,看着台上的这场青春悲喜剧。如她所愿,今天的节目也是戏剧性十足。陈亦然在伴奏席上,一直试图引起朱鹤的注意,似乎想与她打招呼。

朱鹤假装没看见。

林知鹊在一旁看得十分明晰。

欲擒故纵的推拉把戏。

台上在哭,台下也在哭,只有林嘉嘉一个人在笑。

朱鹤侧过头与她说:“对了,你上次跟我说那个话题点,叫什么来着?炒cp?我觉得不错啊。似有若无的情愫是最有意思的。嗯?陈葭人呢?怎么不在台上?”

“陈葭身体还没好,三水带她去复诊,然后直接回去休息。”

事实上,早在陈葭的晋级结果出来时,她们就已经走了。

朱鹤哼一声:“这就叫保护过度。我觉得王道couple什么的,可以有很多对嘛,越纷繁,越精彩。你看,思人跟方言是不是也不错?”

林知鹊当然看见了。杜思人拥抱着正在哭泣的方言。

她清楚那是一个毫无暧昧情愫的拥抱。

现场太吵,难免让她觉得胸闷。

她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与说出的任何话,她不属于这里,更不可能在这里谈爱这种虚无的事。

她难以承认,当她说,怎么可能,是疑问而非陈述,这非她原本作风,是她刹那间有所动摇的证据。

舞台边沿喷射出送别的花火。全国赛八进六结束了。

雨停了。七月末,夏天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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