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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15692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之于朱鹤其人,李淼淼唯一的评价是:“真的,她就是个演员。”

推开会议室的门之前,她扭头对林知鹊补充道:“你要习惯。”

朱鹤今日风情万种,身着一条丝质印花长裙,眼妆妩媚,正站在窗前抽一支烟。她扭头,唇角含笑,堂而皇之地上下打量林知鹊。

林知鹊直视她的目光。

李淼淼将她介绍给朱鹤,朱鹤开口说:“你看起来很眼熟。你之前在哪里工作?”

未等她回答,朱鹤又十分戏剧地耸肩摊手:“算了,我不关心。”她的声音脆如百灵,“我是朱鹤,你和我很有缘,我们都是鸟。”

林知鹊勾起半边嘴角。

不知眼前这个女人是否忘了,几个月前,她们才有过一次十分不愉快的交锋。

朱鹤翘腿坐下。

“我听说你对我们这一行没有什么经验,我也不知道你今天来这里,期望这份工作可以带给你什么。我要提醒你的是,事情一定远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你听一首歌,甚至卖出一张唱片,你都很难想象制作这张唱片的过程有多么艰难,有多少人要为此孤注一掷。娱乐圈是一个外表光鲜的血汗工厂,不是一个适合普通人做纸醉金迷美梦的地方。”

看来是没忘。

朱鹤掐灭手里只抽了一半的烟。“总之,欢迎你来和我共事。我希望你是一个可以做事的人。是一个能够做出唱片,而不仅仅只是能把唱片卖出去的人。”她扬手,摆出一个轻佻的“请”的手势,“好了,请坐,我们开会。”

倒也不算是个太凌厉的下马威。

李淼淼交给林知鹊一个厚重的文件夹,里面除了选手的资料,还有节目的流程企划,以及各类赞助商的品牌资料。朱鹤与李淼淼开始讨论赞助商们提出的线下站台活动,林知鹊不发一言,顾自仔细阅读了一遍后续的赛制。

除掉一些额外的娱乐企划,几轮比赛的赛制基本一致,三方决策,专业评委选出现场表现最差的选手,观众投票选出人气最低的选手,两个人进行终极PK,再由现场的大众评审团决定最终的淘汰结果。

原本应该走到前四强的文雯爆冷出局,十强里多了一个卢珊,相较她已知的历史,变数陡增。

对比其他选手,杜思人既非音乐专业出身,也没有从事过歌手工作,唱功捉襟见肘,与陶乐心同是PK台的常客,接下来的每一场比赛,都会走得十分艰难。

除非换一个对她有利的淘汰机制……

朱鹤打了个响指提醒她注意。她抬起头。

“刚刚我们说的事情,都听到了?”

她听得不仔细,断断续续,无非是些与赞助商的利益置换。

但她仍毫不露怯地答:“比起电视节目或者是互联网,线下地推的影响力九牛一毛,分散选手的时间和精力去帮品牌站台,对她们的热度没有多少帮助,又太过商业,反倒让观众觉得我们急于消费选手。”她快速翻阅赞助合同确认某个条款,“……合约里也没有写明这个活动,如果赞助商不追加费用,我认为没有必要。”

她深谙职场法则:开会便是总结一些人人心中有数的废话。

朱鹤笑得轻慢:“赞助合约是品牌直接和节目组签的,就算追加费用,我们也不会参与分账,有什么意义?”

李淼淼在转一支圆珠笔:“既然是节目组要卖这个人情给品牌,品牌又不愿意额外付演出费,那节目组应该把前期的赞助费退给我们,反正现在那么多商家争着入场,不缺钱。”

朱鹤再次否定:“我们毕竟还是冠名赞助商,一旦退钱,没有实际投入,如果出现纠纷,我们理亏,等于自绝后路。”

林知鹊听明白了这场谈话的核心:眼前这两个女人所代表的其背后的资本,断不允许自己在这场还未正式开席的分蛋糕大会中吃半点亏——节目组卖了人情得了更高的赞助费,热爱则得不来任何好处,没有好处,便是吃亏。

她一边思索,一边逐页翻过十余个赞助商的资历。这其中有她耳熟能详的,直到2019年仍然常青的知名品牌,有些则昙花一现,逐渐没落,少数几个,全无印象。

她拿笔圈出几个未来发展良好的大品牌。

朱鹤斜眼瞄她滑动的笔尖。

她说:“我的意见是,让所有想参加活动的品牌提前签代言意向书,时间定在五强赛之前,一共五个品牌坑位,我们给出低于一线明星代言费的优惠报价,由品牌竞拍,按照出价高低,比赛结束后,分别签约前五强选手做代言人,期限三年。如果不履行意向书,要按照代言费的百分比赔偿违约金。”

她自有私心,若结局无法改变,至少能为杜思人争到一个大品牌的代言。

朱鹤静滞三秒,而后似笑非笑地答:“算是个可以考虑的方向。你可以跟进一下这个方案,在活动开始落地前,把品牌的意向和出价交给我。起拍价你可以自己做主,不过,如果品牌之间互相通气,压价竞拍,我可是不接受的。”

换林知鹊沉默几秒。这娱乐圈职场已在她面前展露出真实的獠牙,绝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蒙混过关的了。

就这件事情的讨论,又进行了几个来回,林知鹊终于找到机会见缝插针:“朱小姐,你觉不觉得目前的赛制有些问题?”

“嗯?”

朱鹤再次点起一根烟。

“就算是三方决策,也该分清主次,如果看重实力,权重应该向专业评委倾斜,想迎合大众市场,就应该把更多决定权交给观众,让三十个非专业人士来决定最终结果,根本不合理。对于观众来说,就算拼命投票,也可能留不住自己喜欢的选手,这样的交互,体验感太差了,影响产品与用户间的联结……”

李淼淼笑着皱眉:“你说什么?你是说,选手是产品,观众是用户?”

是她的职业病使然。

“……我的意思是说,应该增加观众的参与感,最好,改成由短信投票决定淘汰结果。”

朱鹤不耐烦地打断她们:“这我当然想过。节目组不愿意,他们觉得现在的赛制容错率更高,可以给有实力但人气低的人多一次机会。竞赛公平竞赛公平,我才懒得捧一些没有个性的人。”

她抽的不是女士香烟,吐出的白雾烟草味浓重。

“算了,明天过去台里开会,我会再提这件事。抽吗?”

朱鹤向林知鹊敞开烟盒,眼神玩味。

林知鹊缓慢地眨一眨眼。在这一眨眼间,她决定了要摆出怎样的态度。

她伸手拿过一根烟,用桌上的打火机,熟练地点火。

朱鹤有些错愕她接受得如此坦然,只好移开目光,问李淼淼:“三水呢?抽烟吗?”

“我不抽,是不是会被你们看不起?”

朱鹤答:“为什么要花费情绪看不起你?没有谁们,你,我,她,工作之外,各归各管,不必保持一致。”

她们各自抽着各自的烟,沉默片刻,朱鹤又说:“艺人可能是产品,用户倒不一定是观众。”

她说这话时,林知鹊正在翻看选手们的报名表。陈葭的那份过分整洁,除了必填项,其他全是空白,单兴趣爱好一栏填了两个字:音乐。杜思人那份则尤其啰嗦,写得满满当当,还画了许多笑脸符号与爱心。方言不愧是高学历的富家小姐,字迹俊秀整洁,陶乐心在表格的下半部分画了一只正在喷火的大恐龙,卢珊的座右铭一栏写着:不自由,毋宁死。

她们绝不是。绝不是由冰冷的代码、快速迭代的设计与投其所好的内容层层建造起来的,迎合一个又一个需求、在多方利益之间寻找平衡的产品。

“葭,你见到新来的经纪人姐姐了没有?长得很好看,比三水姐姐更好看。”

杜思人听见陶乐心在说话。她们正在妆造,准备录制节目开场前的集结视频与号码牌抽选。

陈葭的语气听来有些淡淡的不耐烦:“你在选美吗?”

陶乐心撒娇:“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是方言的声音:“乐心,祸从口出,要少对别人指指点点。”

而后陶乐心便不说话了,沉默几十秒,杜思人又听见她凑到另一侧,在沈阳赛区的周子沛身边,叽叽喳喳地学周子沛说东北话。她简直能想见方言些许尴尬又故作镇静的表情。

杜思人睁开眼睛,化妆师与她对上视线,礼貌地对她微笑了一下。再不是一个多月前为她化妆的那个人了。也好,省得下手没轻没重,刷子直往她的眼窝子里捣。

她从化妆台的镜子中看见卢珊从她身后走过,高声与方言说话:“阿言,你眼光好,你帮我看看这两条项链我戴哪条?”

卢珊是最不惯着陶乐心的,方言被她气哭的那回,卢珊在房间里听见,冲到隔壁,将她从床里掀起来怒骂了一顿。卢珊与杜思人不同,卢珊是为朋友出头的人,杜思人则是陪着朋友彻夜谈心的那个。

而陈葭,她是不知如何自处,便默默走开的一个。

杜思人扭过头,陈葭坐在她旁边,正低头解着缠绕的耳机线。

化妆间的门被推开,众人的目光齐齐扫向门口。

先走进来的是李淼淼。

她的身后还有一个谁,被她与门框挡住了,只露出一边的肩膀。

杜思人下意识地想站起身。

哪怕只是一侧的身体线条,她也能够认出她来。

化妆师惊呼:“诶诶诶,很快好了,不要动。”

“大家早上好。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新的工作人员,未来会和我一起负责大家的经纪工作……”

李淼淼身后的那个人走进了房间。

杜思人抬眼,对正倚在一旁桌边的陶乐心笑说:“你说得对。”

陶乐心没听清:“啊?”

她说:“是真的很好看。”

节目组的每周例会地点,就在化妆间的楼上。简短的会议已经散场,朱鹤独自搭乘电梯下楼,她面无表情,一秒钟都不愿过多停留,电梯门在某一层打开时,她正好骂了一句:“靠,他妈的,一帮伪君子。”

刚刚的会议上,她再一次提出将赛制修改为由观众投票决定最终淘汰人选,并再一次被拒绝。

电梯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孩。

那男孩与她四目相对,被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她见他有些眼熟,思忖几秒才回忆起来,是节目里帮忙伴奏的一个乐手。

电梯门与那男孩一起静滞几秒,再次弹出,正要关上。朱鹤伸出手指,按下开门键。

她收起刚刚不小心走漏的凶光,对他微笑:“你上不上来?”

男孩低头答好。她发现他脸红了。

他走进电梯,背对着她站着,始终垂着头,身形纤瘦,一头乱发。

狭窄的电梯内有些闷热,朱鹤解开自己的一颗纽扣。

近来,她正嫌日子有些无聊。

她开口与他搭话道:“喂,你会弹吉他,还会弹钢琴?”

男孩侧过脸,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看了她一眼。

“……嗯。”

“十年前,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很像你,有点腼腆,还很有才华。后来,我把他捧成了巨星。”

男孩转过头来。

她对他笑。

02

入职热爱当天,林知鹊领到两件电子产品,一台神舟笔记本电脑,以及一台诺基亚手机。

她对着这台小小的老人机沉默良久,总算记忆复苏,长按几秒红色接听键,伴随着陌生又熟悉的四和弦旋律,两只手交握的Nokia开机动画闪现在小方块屏上。

桌上还有另一台杜思人的爱立信,搬到酒店住那天,她才总算想起,到维修店去取了回来。她抠开后盖,置入杜思人的SIM卡,开机,手机卡顿得厉害,她皱眉,还以为是没有修好,手机忽然不断地闪烁起来,未读短信的数量不断新增,直到闪烁完毕,她逐一看了,短信内容大多是:“你是杜思人吗?”,还有“加油加油加油!”之类的。

有一条写了三个字:“讨厌你!”

她将这一条删掉了。

太久没有开机,中间收到的许多短信都被吞没,24小时内的新短信翻毕,最近的收信日期就变成手机坏掉的那天,凌晨三点,来自陈亦然的短信。

是已读状态。

“CD上的字,你看到了吗?”

她退出短信,将手机反过来盖在桌上。

过了几秒,重又拿起来,翻出杜思人的已发短信来看。

回复时间是毕业典礼当天的清晨七点半。

杜思人应该是睡醒不多久,在梅溪南路的家,匆匆画了一个淡妆,换上薄衬衫与西裤,收拾好自己的毕业礼服,笑容灿烂地与家人一起出门。

林知鹊轻易便想象出这样的画面。

她回道:早,亦然同学。今天是我们毕业的日子。唱片上的赠语,我当成是你的祝福,没办法回赠你同样的祝福,所以只好真心地祝你毕业快乐。很开心认识你,我们都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更大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人吧!

一板一眼的,真是没劲。林知鹊笑。

她起身,快步离开房间。公司帮工作人员订的房间就在选手们的楼上,电梯卡在一楼不动,她懒得等,走步梯下楼去找那个没劲的人。

敲开门的时候,洗手间里水声哗啦,卢珊在洗漱。没劲的幼稚鬼开门前一秒似乎在玩自己早些时候抽到的号码牌,歪着脑袋将“2”夹在下巴与锁骨之间,看见是她,牌子掉下来,接在手里,背起手来向她赔笑。

“你来啦。”

杜思人已卸掉了妆,白皙的脸上挂着两个很淡很淡的黑眼圈,一整天的拍摄工作过后,眼神仍是亮的,压根不知疲惫一样。

林知鹊说:“手伸出来。”

“干什么?”

杜思人伸出手,2号号码牌还抓在手里。

“这个号码倒是挺适合你。”

“你说我二?”她摆出一副可爱的凶脸。

“说了,怎么了。”

林知鹊抬手,稍稍用力地拍她摊开的掌心。

洗手间的门忽然开了,卢珊擦着头发走出来,瞄她们一眼,抛下一句:“要拉拉扯扯也不关上门。”

而后吹风机呜呜的轰鸣响起来,杜思人向林知鹊蹭近几步,一边碎碎念:“关上门关上门。”一边伸手轻轻阖上身后的房门。

林知鹊无语:“关什么关?我要走了。”

她将手机递给杜思人。

“修好啦?干嘛这么快就走?你住在哪一间房?”她一连问了好几句,生怕她走。

“我下班了,我当然要走了。”

“我现在是你的工作吗?”

“是的,请你和我保持职场安全距离。”林知鹊退后一步。

“那是多远?”杜思人低头用目光丈量,不足一米远,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就连半米都不到了。“这样呢?”

林知鹊笑:“还算安全。”

“这样?”她再低头往前蹭一点点。

她不答。

“这样呢?”她便又往前蹭了一点点,一直到她的脚尖快要碰到她的脚尖。

杜思人始终垂着头,一边说话,一边在笑。

“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走廊拐角炸起一声惊雷,杜思人退后一步,她们扭头,陶乐心与陈葭正走来,另还有一个工作人员随行。

林知鹊迅速作答:“嗯,她说她的橡皮筋找不到了。”

陈葭下意识地低头帮忙找。

陶乐心满不在乎:“橡皮筋而已嘛,方言,嘉嘉姐,她们都有很多的。”她叫嚷起累死了,掏房卡去开隔壁的门。

杜思人点头,说谎也说得不利索:“那,那我,卢珊好像也有,我跟卢珊要一条,再要一条好了。”

陈葭与工作人员尾随陶乐心进了门。

杜思人压低声音:“你骗人!”

林知鹊也压低声音:“这就是超过安全距离的警报。”

未等杜思人与她理论,那工作人员独自从房间里退出来,关上门,问杜思人怎么还不休息。

林知鹊趁机抛下杜思人,与对方同行离开。

那工作人员与她边走边谈,还给她看刚刚取到的一张乐谱:“你看,这是陈葭下一场比赛要唱的,她自己写的。我先拿去给音乐老师看看。欸,还没正式认识你,你是热爱新来的林小姐吧?多亏你来了。”

几番客套。

对方说:“你上一任那个阿黄,真是把我们害惨了。你知道吧?真是太离谱了,连小孩子的钱都骗。华东那个家长,到现在还天天往台里打电话,说跟我们没完。”

林知鹊疑问:“华东的家长?”

“对啊,一个姓许的家长。王八蛋,让人家小孩子把压岁钱都换成购物卡、话费卡什么的寄给他。”

林知鹊心头一紧。

电视台大楼已熄了大半边的灯,还未下班的只有晚间新闻节目组,朱鹤踩着高跟鞋,走过办公走廊时,空旷得连她嗒嗒嗒的脚步声都有了回音。

总制片满面愁容地在办公室里等她,见到她春风拂过杨柳枝般婀娜的身姿也提不起来精神,招呼也不应,径直递给她一封信。“你看看。寄给省广电的。广电的领导今天找我们台长了。”

朱鹤从已拆开的信封里捻出信纸,轻巧地一抖。

一封关于卢珊私生活作风问题的举报信。

她略过几眼,心中了然。

制片人揉着太阳穴,问她:“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你怎么看?我让人去打听过,事情本身没那么严重,就是真真假假,传得什么版本都有,最糟糕的,有说她是援交女,专门带客人到校园里寻刺激。人言可畏呐,有时候,传得越夸张,越猎奇,愿意相信的人就越多。”

“要以平常的眼光看,根本不值一提。这算什么啊?我们这个圈子比这乱比这烂的太多了。”朱鹤折起信纸,又塞回信封。“但你说得对。人言可畏。你知道我在圈子里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做男艺人?”

对方从揉着太阳穴的指缝中抬眼,向她投来一个隐隐龌龊的眼神。

“你不会真的信那些说我缺不了男人的狗屁传言吧?”朱鹤冷笑,“女艺人难做,全国人民一起造的贞节牌坊,太难守了。”

“她守不住她的,她不能连累了整个节目啊!”

“嗯,是。”

“那,让她退赛?她现在毕竟算是你们的艺人,我想着,总要和你商量一下。”

朱鹤心里冷笑。这摆明是打着商量名号的通知。

“干嘛要退赛?一退赛,粉丝们不干了怎么办?事出反常,一定有人去扒,没爆出来的,统统都给你爆出来。”

“你说怎么办?”

朱鹤答:“淘汰。顺理成章。而且,要充分发挥价值,最好充满故事感。”

“说得简单。她各方面就算不拔尖,也是在中段,要搞暗箱,得疏通多少人。”

“改赛制就行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你说改成短信投票决胜负?”

“嗯。这样一来,只要让她上PK台就够了。只需要——”朱鹤弯起一根手指,再一根,“两个人。”

只要疏通三位专业评委中的两位。

对方面露难色。

朱鹤进一步说道:“只要你点头,评委那边,我来出门。你可以继续守着你的竞赛公平,如何?”

“……就算这样,你能保证她的短信票数一定输?”

朱鹤嘲笑道:“这不是最简单的事了吗?帮她选一个她必赢不了的对手不就行了?”

商定完毕,她施施然起身离去,就这样解决了这个发生在深夜的紧急事件。在她看来,根本算不得紧急,甚至还算得是恰巧递到她手里的一张牌,牌面没多好,但胜在用得上。

就连晚间新闻节目组都下班了,一楼大堂只余一盏正门口的灯。

她编辑一条短信,发给一个新存的号码:小朋友,今天来电视台没有遇见你,可惜。

有一句话,她刚刚说了谎。

她确实是缺不了男人。

杜思人躺在床上。房间里的灯关了,卢珊在另一张床上已经睡着,她开着一盏微暗的床头灯,独自醒着,漫无目的地翻着手机里的内容。

手机不在身边两个礼拜,反而落得清净,偶尔给家里打电话,可以用酒店的座机,也没什么不方便。

她翻看存在手机里的照片,看她与林知鹊的合影。

幸好,水冲进主板,没有把照片也冲掉。

她想,得找个时间去洗出来才最保险。

她给路小花发了条短信,也许是时间太晚,没有收到回复。

通讯录里多了一个她不认识的号码,与“路大千金”挨在一起,都是L开头,备注是“林”。

她从没有单备注一个姓的习惯。

她翻身,又翻身。

是林知鹊存的。

她把半个脑袋都缩进被子里,在被子底下又偷偷亮起屏幕,默读一遍这串号码。

她从被子里露出眼睛,瞄一眼隔壁床,确认卢珊已经熟睡。

想了又想,打了又删,难掩窃喜,总算编辑了一条短信。

“你是谁?请问,这个时间发短信,职场安全警报会不会响?”

发送。

她再一次翻身,将脸埋进松软的枕头,差点因太过得意忘形而从床边滚落。

而后是无比漫长的三分钟,长得她都要开始数卢珊呼吸了几次。

被窝震动。

回信是:“这边手机维修店,售后打电话。”

……

她又尴尬又失望,只得回复人家:“抱歉,搞错了。手机没有问题,谢谢修理。”

而后她只好瘪着嘴,又看了一会儿手机里的照片。

算了。她想。关机睡觉!

这时,手机再次发出短信提示震动。

还是那个号码。

“真好骗。”

03

暑假开始以来,林知鹊就没有过一天是从早到晚待在家里,她学化妆,穿超短的热裤,每天与许希男出门去瞎逛。

许希男怕待在家,尤其是周末。

那日她爸爸到学校大闹一场,林知鹊再次见到她,已经是期末考后领取成绩的日子,她看来与往常无异,小麦色的十足健康的笑容灿烂的一张脸。她们在学校附近的漫画屋偶遇,她先是请林知鹊喝了一杯冰沙,然后问她,要不要一起到处逛逛?于是她们便一起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太阳下山,再走到街边的小摊贩开始收灶熄火。

林知鹊问许希男:不回家?

许希男摇摇头。

林知鹊答:那就不回家。

许希男说:你们家好像不太管你。

林知鹊答:没人管得了我。

于是她们便每日闲逛,消磨光阴,最热衷的,是去商业圈参加粉丝会的活动。选秀节目随着暑假的到来更是风靡全国,由广播电视与互联网,更进一步蔓延至线下,街上每日都有各大粉丝会的聚集活动,游行、拉票,不顾烈日炎炎。近来陈葭的粉丝还策划了签字助威活动,说要收集一万个签名与寄语,寄给陈葭本人为她鼓气。

林知鹊心里隐隐觉得这有些傻气,但群情热烈,她便也半推半就地乐在其中。活动开始没两天,其他粉丝团也纷纷效仿,把陈葭粉丝会的姐姐们气得够呛,几帮人马若是碰到一起,少不了暗戳戳的白眼或是磕碰口角。追星族们自成一个小小的社会,高人气选手间的粉丝往往互看不顺眼,若是与低人气选手的粉丝,又可以和平共处、大谈友谊第一。

十进八开赛当天,一则消息在粉丝之间传递,沸沸扬扬。

许希男递给林知鹊一杯草莓新地,“你听说了没?刚刚我碰见姐姐们,她们说,今晚的赛制改了。喏,她们请客的,送了我一大张优惠券,叫我们吃饱了去帮忙拉票。”

“改成什么了?”林知鹊挖起一整勺草莓果酱。

“说是PK的赛制改成场外投票了。”

麦当劳里大半的客人都是蹭冷气不点单的粉丝,到处都在热议这件事,阴谋论伴着炸薯条的香气漫天飞舞,排队点单的队伍迟迟不动,最前面一个人在不停劝说店员用自己的手机帮她投票,排在后面的一个大嗓门女孩大为光火地怒骂:投什么投,多这十五票就能把你家投成冠军啊?最前面那个转身回呛:怎么了?投的不是你们家,着急了呀?

她们吃完冰淇淋离开,那俩人还在无休止地吵架,还各自又叫来一帮人,变成两伙粉丝间的争吵。许希男凑到林知鹊耳边偷偷与她八卦:“好像是方言和林嘉嘉的粉丝。”

陈葭粉丝会的“伊人”们女多男稀少,周五白日出来活动的,不是学生党便是全职太太,偶尔还有打扮精英的美女开着超跑来送钱,一大沓一大沓的百元钞票,由领头的粉丝拿着到附近的小店去兑成零钱,分发到其他人手里,登记入册,再分散众人到街上去找路人帮忙投票。

每个手机号可以投十五票,一票一元钱。

领头的会长姐姐是本地的大学生,她尤其喜欢林知鹊与许希男,觉得她们是小孩子,一个好看一个大方,轻易便能讨得路人信任。她们去领拉票基金的时候,她也正与周围人议论赛制更改的事情。

“早不改晚不改,比赛马上开始了才改,一定有鬼的!”

“就是啊,之前找人打听那么多遍,都说跟入围赛是一个赛制,谁知道临时搞这么一出。”

“不过,改成这样,对咱们影响也不大吧?陈葭人气高,实力又强,上PK台也轮不到她呀。”

“就怕万一!广州决赛结束得早,葭都多久没有曝光了?入围赛好不容易唱首歌,还是合唱。你们想,赛制改成这样,对谁最有好处?谁实力差但人气高,这赛制就是为了谁改的,这破节目组,指不定觉得葭妨碍他们捧自家人,就……”会长分析得头头是道,扭头才见林知鹊与许希男来了,“哦,小鸟儿和男男来了。——所以,我们今天就是背水一战了,陈葭只有靠我们、靠她自己了!”

许希男十分激动地跟着点头,使劲晃了晃林知鹊的胳膊。

另一个粉丝探头问她们:“你们从麦当劳过来吗?那边是不是吵起来了?谁家和谁家?”

许希男答:“好像是方言和林嘉嘉。”

“她们啊,”会长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正常。她们俩撞型撞得厉害,肯定是不能共存的,我看,林嘉嘉危险,人气连方言的一半都比不上吧?”她低头在登记册上草草写下:鸟儿男男,600票。

于是她们领了600块零钱,沿着商圈几条纵横的马路四处溜达。

人流最大的中央广场上有一支浩荡的队伍正在游行,杜思人的粉丝“思念”们高喊口号:“思之所及,念之所向!请给02号选手杜思人投票!”

许希男感叹:“她们好像每天都来很多人啊。”

林知鹊不以为然:“你没发现吗?喜欢杜思人的,很多都是中学生,上次跟我们问路那两个,年纪比我们还小,不知道上初中了没有。人多有什么用?她们光有时间,没钱。”

“好像是,我们学校也好多人喜欢杜思人。我们怎么跟人家不一样?”

“跟她们一样有什么好?幼稚的人吸引幼稚的人。”

她自诩早熟,从来只欣赏强者,陈葭强而不张扬,在她看来,别有一种云淡风轻的大侠气质,杜思人则完全是卖乖讨巧的类型,她才不会喜欢。

她们与游行的队伍相向而行,越来越近,杜思人的海报被做成数个旗帜,在队伍上空结成长龙,遮蔽了视线,海报上,她的表情丰富多变,不像陈葭,除了微笑,就是面无表情。

太浮夸了。林知鹊心想。

许希男忽然拽住她,试图将她往另一个方向拉走:“我们走那边吧。”

“为什么?”

她不解,回过神,才看见杜之安也在人群里,就快与她们擦身而过了。

“没事,遇见就遇见了。”她当是许希男怕她心里不舒服。

“嗯?噢……还是走吧,这边都被她们占了,我们换个地方。”

已来不及了,林知鹊与杜之安对上了目光。杜之安好似先是想假装没看见,眼神一撇,又发现了林知鹊身旁的许希男,于是立刻喊道:“许希男!”

许希男拽着林知鹊,将视线投往另一个方向,假装没听见。

杜之安又喊一声:“希男!喂!”

她快走几步,很快便走到她们跟前来了。

许希男只好停下,极不自然地与杜之安打招呼。林知鹊抱起双臂站在一旁。

杜之安说:“好久没跟你说上话了。拿成绩那天,我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有吗?在哪里?我没听见。”

林知鹊敏锐地感觉到许希男在说谎,甚至紧张得连身子都僵了,用劲将她的衣摆拽得变形。

“真的假的?”杜之安学着台湾偶像剧里夸张的口吻,“我叫得超——大声的欸。”

林知鹊在心里一阵作呕。

“你在帮陈葭拉票吗?”

许希男点头。“嗯。”

“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我们今晚有包场看节目,你要过来一起看的话,说是我的朋友就行了。”

“……晚上再说吧,我们粉丝会也包了场的。那我们先走了,你帮你姑姑……”

杜之安忽然举起食指,很快速地嘘停了许希男的话音。她凑近来,压低声音:“我爸不让我在外面说我和我姑的关系!”她回头心虚地看一眼,“算了,那就开学再见了。”

“好,再见。”许希男低头,一副想马上逃离的样子。

“对了,”杜之安再次开口,她不情愿又颇傲慢地看了看林知鹊,“爸说了,你要是再天天在外面瞎混的话,他会教训你的。”

“哦。”林知鹊回嘴,“看了你的期末成绩,他应该抽不出心思教训我了吧?”

杜之安恼怒:“成绩好很了不起吗?”

许希男只好弱弱地调停:“之安考得比我好。”

不欢而散。

当天晚上,粉丝会在商圈附近的酒吧街包下一个足球酒吧,对面一家更大的,听说是被杜思人和卢珊的粉丝一起包下了。许希男站在门口,望向对面灯光昏暗的橱窗,林知鹊走出来叫她,顺着她的视线,只能看得见人影幢幢。

她问她看什么,她说没有。

晚八点,节目开始,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开场VCR:陶乐心扣上行李箱的盖子,杜思人骑着机车带着后座的方言,卢珊站在天台上大喊,陈葭独自坐在窗台上弹吉他,女孩们一起跑向一个上坡,齐声高喊:“为热爱,出发吧!”杜思人在正中间,高高跃起,镜头定格,而后逐一闪过她们的大幅写真与号码牌,街对面传来尖叫,会长站起身,指挥所有人喊陈葭的名字,哪怕一街之隔互不相碍,也必不能认输。

林知鹊在吧台上顺手拿了一罐已结了账的冰啤酒,滋啦一声拉开,猛喝了一大口,还未入喉便差点吐出来。

太苦了。

她抹掉嘴唇上的泡沫。

林知鹊与李淼淼并肩快步走过后台的走廊。她在读一封信,是李淼淼从朱鹤手里拿到的。走得太快,晃得她要使劲瞪眼才能看清。

李淼淼的语速比脚步还要快:“记者们都来了,今晚又是一场他们爱看的好戏,好友相残,估计又要拿来做文章。”

林知鹊深呼吸一口气,差点将信纸揉皱。此刻她急需一罐啤酒来冰镇一下大脑。“这件事情就这样了?杜思人和卢珊PK?”

“嗯,她全安排好了,要不是她下午心情好,恐怕也不会告诉我们。”

她与李淼淼在电梯间分头,照朱鹤的吩咐,她到导播室去看实时票数,李淼淼下楼去招待记者。

她进门时,导播间里刚刚进完开场VCR,工作人员伸长手臂给出信号:

“三,二,一——进直播。”

现场机位的分屏指示灯闪烁,舞台上干冰喷射,女孩们蹦蹦跳跳地出场,边唱边跳一首《我爱夏天》,活力四射得绚丽过舞台射灯,林知鹊看了一会儿,心内焦躁,只觉得吵得脑袋疼。她俯身去看短信运营商外派来的工作人员的笔电,将截止至上一个整点的短信票数记录下来发给朱鹤。

杜思人稳居第一,随后是陈葭,卢珊在第六位,与第五位仅有千票之差。

赛制如她所愿做了修改,但仿佛是命定一般,必须要付出某些代价作为交换。

她扔了寄到电视台的举报信,然而相似的结局只是推后,好似无法全然避免。

手机震动,朱鹤回信:卢珊票数不错。可惜。

04

林知鹊离开导播室,开场曲已经结束,主持人在进行开场致辞,她走到选手们的候场室门口,紧闭的房门上有一面窗玻璃,此刻被一张写着“选手休息”的打印纸遮住大半,她从缝隙间望进去,房间里的氛围并不凝重,杜思人正眉开眼笑地与卢珊说话,只有方言紧张得一直来回踱步。

她拧开门,在众人的目光中径直叫杜思人:“02号选手,跟我走,准备上场。”

方言诧异:“这么快吗?乐心还没上场。”

杜思人一路小跑,被林知鹊伸手一把薅了出去。她动作飞快,已经将开场舞穿的衣服换掉了,此刻穿的是一件海军蓝白色的竖条纹衬衫,扎在白色的短裤里,是林知鹊选的,在服装组提供的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演出服里,总算搭配出一套清爽的来。

林知鹊将杜思人拉到楼梯间,看了一眼杜思人的装束,伸手将扎得太紧的衬衫拉出来半截。

“丝巾呢?”她记得她还选了一条丝巾。

“这里。”杜思人从口袋里将被她叠成了一块小方帕的丝巾掏出来。

林知鹊一把扯过来,三两下展平叠好,伸直双手,系在杜思人的领口上。

杜思人好像看出她心情不佳,轻声问她:“怎么了?你是来检查仪容仪表的吗?”

林知鹊系了又拆,她不擅长,怎样系都觉得不好,杜思人伸手来握她的手。

她们对视一眼。

林知鹊将手收回。

“要这样子。”她系给她看,动作灵巧,三两下绑出一个漂亮的结,蓝白色衬得她温柔清爽,像夏日海边阳光焦躁时刻吹来的风。

她无声地微微点头。

杜思人再次柔声问她:“怎么了?有人气你了?”

林知鹊哑然,竟忽然觉得有一些委屈。

一定是糖衣炮弹卑鄙地侵蚀了坚硬的铠甲。

“……没有。”

“头疼不疼?听说昨晚你们开会到半夜,是不是累了?”

被她这样一讲,她的太阳穴真就突突突地胀痛起来,更觉得委屈了。

但她嘴上仍一如既往:“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第一首歌唱什么?”

她其实记得,只是找别的话来说。

杜思人笑她:“你又忘了,记性堪比老太太。”一边说,一边举起手,“第一首唱《爱我的请举手》。”

“不举。”

“小气。”

“今天会有淘汰。”

杜思人原本轻松的神色闪过一丝阴霾:“我知道啊。每一场都有。”

“你习惯了没有?”

“说实话吗?”

“你还想骗我吗?”

杜思人歪头,“没有。好像没办法习惯。”

“为什么?”

“不知道。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做赢家。又想赢,又害怕赢。好像有点奇怪。”

林知鹊并不严厉地批评道:“幼不幼稚?”

杜思人乖乖承认:“幼稚。”

但这幼稚的柔软也正是她珍贵的地方。

“总之,你要赢,听到没有?你赢了任何人,都不是你的错。”

杜思人注视她的眼睛,像在思索她说的话。

楼梯间外传来喊声:“思人呢?准备候场了。”

林知鹊目送杜思人消失在走廊尽头,她绕道演播厅,从工作人员出入的侧门进入离舞台最近的观众席前区,李淼淼已安顿好记者们,此刻正在台下看陶乐心表演。她见林知鹊来了,凑近来与她说话,用眼神示意她看舞台侧边的伴奏区。

“那个最年轻的男生是谁?很眼熟,思人她们学校的。”

“你说陈亦然?”

“陈亦然?是叫这个吗?”李淼淼欲言又止。

“嗯。怎么?”

“他今天坐朱鹤的车来的。”

“朱鹤不是出差了吗?”

她记得朱鹤今日要到华东总公司去开会。

“嗯,送他来,再去机场。”

林知鹊哑然望向陈亦然低头弹奏的侧脸,这圈子里有些晦暗又突如其来的男女关系,想来也没什么不正常。

陶乐心表演完毕后,紧跟着上场的便是杜思人,一首快节奏的歌掀起欢快舒爽的蓝白色的浪,唱到后来,演变成全场大互动,所有观众都为她举起手来。

林知鹊全程抱紧双臂。警惕糖衣炮弹侵蚀。

她又抽空去了几趟导播室,票数排名浮动很小,直播进行到中段,卢珊的票数超越上一位进入前五,杜思人与陈葭出场后,票数涨幅巨大,甩下第三位的方言一段不小的差距。

终于在某一次进广告休息时,一位女评委起身离开演播厅,林知鹊紧随其后,在洗手间门口追上她,假装是与她偶遇。

“杨老师。您也来上洗手间。”她故作轻松语气。

对方含笑看她一眼,并不想作任何回应。

“我是朱鹤朱总监部门的人,我叫林知鹊,我太喜欢您的歌了。”

“哦,朱总手下的人啊。”

“对……”

对方未等她再说下一句话,便走入隔间锁上了门。

她假装洗手、整理妆发,一直磨蹭着,等到对方出来,与她一起站在洗手台前。

她笑说:“朱总今天出差了,让我要记得帮她问候您呢,说招待不周,回来了一定请您吃饭。”

幸得她混迹职场多年,人话鬼话,统统说得出口。

“哦,不用那么客气,前几天才请过的。”对方笑,伸手到烘干机下去,烘干机呜呜作响。

林知鹊耐心等到响声停止,又试探道:“上次您和朱总吃饭,朱总跟我们说,多亏您知情达理,不然今晚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对方看她一眼,巧笑道:“什么事情呀?吃饭就是吃饭呀,我吃饭是不谈工作的。你看起来很年轻,你们朱总不错的,有脑筋有见识,你跟着她,能学到东西。”

对方在提醒她言多必失,也是怪责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未等她再说些什么,对方便轻巧地飘走了。

杜思人与卢珊PK的时候,酒吧里的“伊人”们幸灾乐祸,兴奋到了极点,大声欢笑哄闹,以此嘲笑归入寂静的街对面。

方才杜思人表演的时候,对面可不是这样安静。

林知鹊不知怎的就喝完了一整罐啤酒,此刻有些晕晕乎乎,头重脚轻。许希男在与她说话:“对面是杜思人和卢珊的粉丝一起包的场吧?她们会不会很尴尬?”

会长坐在她们旁边一桌,笑嘻嘻说:“这下子,考验友谊的时刻到了。”

林知鹊迷迷糊糊瞪她一眼,酒精上脑,说了一句:“关你屁事?”

“啊?”会长没有听清。

许希男吓得马上打起圆场:“她好像喝醉了。”

PK结果可想而知,杜思人压倒性获得胜利,节目的终曲是卢珊洒脱的告别宣言,许希男到吧台去帮林知鹊要来一杯热水,走回来时,街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哭,吓得她手一抖,水星星点点地洒在林知鹊身上。

主持人在念结束语与鸣谢,全屋子的人屏住呼吸留心着街那边的响动,只有林知鹊还迷瞪着双眼,胳膊撑不住脑袋,差点栽倒嗑在杯沿。

街对面传来又一声异响。人声。越来越大的人声。极其杂乱的人声。有人出去查看状况,几秒钟后折返,大喊:“她们好像吵起来了!”

话音未落,极其刺耳的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砸在玻璃上的声音。

那人回头:“不对,是打起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涌出去看热闹,许希男滋溜一下跑得无影无踪,待林知鹊回过神来,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从她身边倾倒流走,她只好勉力站起身子,跟在人群最后,门口堵住了,她一个踉跄,脑袋不知嗑在谁软乎乎的背上,于是就这么靠着,差点就要睡着。

只听到前面在喊:我靠!我靠!真打啊!欸,那不是男男吗?男男!别进去!危险!报警!快报警!

人群又走动起来,前面的背走掉了,林知鹊失去平衡,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她拼命晃晃脑袋,总算挣扎着起身,膝盖上蹭掉了一块皮,疼得她总算清醒一些。她跟着人群挤向前,踮脚去看,只见街对面的橱窗里乱成一片,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大声尖叫还有桌椅翻倒杯盏摔碎的巨大声响,会长看见她,一把拽住她的手,向她大喊:男男跑进去了!她是自己进去的!她家长要是来了,你可得帮姐姐作证!

她莫名其妙。

陆续有几个人或是哭着或是骂骂咧咧地从对面的店里出来。她的脑子终于转起来。

许希男跑进去了。

杜之安在里面。

几个穿着安保制服的人跑来了。

事情终于被控制住,街上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也被疏散开,林知鹊傻乎乎地随便跟着一伙人往前走,走了一大段,才又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在干嘛,这才折返回去找许希男。闹事的酒吧已经被疏散空了,只有几个带头惹事的人还在里面谈判,等着警察到场发落,林知鹊走进去,被保安呵斥一声:“小孩子不要进来这种地方,出去出去!”

林知鹊站在门口大喊:“我找人!”

“找谁啊?”

“我同学。”

“这里哪有你同学?都走啦!快点回家,再不走我叫你家长来了。”

店里状况惨烈,白日里那些杜思人的海报旗帜七零八落地扔在地上,还被撕烂了几幅。

她只好转身,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来回乱晃。

走过某个暗巷口,她听见了希男的声音。

杜之安也在,好像在哭。她们站在巷子的深处。

许希男无措地安慰道:“你别哭了。别哭了。”

杜之安语带啜泣:“幸好你来了。”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你上次,也是这样帮我。我们一人一次。”

杜之安又哭又笑又语气蛮横:“你是说,我们谁也不欠谁,两清了?你为了谢谢我才来救我的。上次在学校,你就是故意不理我的,对不对?”

许希男声音慌乱:“不是!不是的!那个,时间不早了……”

林知鹊再没耐心听她俩说些废话,扯开嗓门喊:“喂!希男!”

巷子里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杜之安脸上挂着泪渍,走过她身边,嫌弃地皱眉说道:“你喝酒了。”

林知鹊摆出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爸知道了,一定很生气。”杜之安转转眼珠,吸了吸鼻涕,“算了,我跟你交换,今晚的事情,你不说,我不说。”

“我无所谓。”

许希男跟在杜之安身后,问她:“你要怎么回家?”

“我让丁叔开车在附近等我了,就在前面路口那个公交站台。”

“嗯,你要是怕你爸爸知道,你就说,是去我家写作业了。我帮你打掩护。”

杜之安走了。

林知鹊本想直接转身走掉,奈何许希男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那位大小姐走到路口,上了黑色的私家车。

她看着许希男目送的侧脸,不知怎的,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氛围。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察觉到这样的氛围,发生在一个女孩与另一个女孩之间。

录制散场,卢珊与许多人一一拥抱,方言在她耳边对她说,你很好。

她扭头,看见陶乐心站在一旁,瘪着嘴,忍得嘴唇都微微颤抖,眼眶中仍不停滚下豆大的泪珠。她揉揉她的头发,像往常一样没好声气地对她说:“哭什么哭?丑死了!丑小鸭!”

杜思人远远站在后台另一端的角落里。

工作人员熙攘,她与她隔着人群相望。

她知道杜思人在忍着不哭。

于是,她对她比出一把手枪,向她啪地开了一枪。

杜思人捂住心口,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而后,杜思人很快被工作人员拉走了。

明明淘汰的是卢珊,记者们争相采访的对象却是杜思人,林知鹊赶到采访现场时,有个记者正在问她:现在互联网上有一些声音说,今天的赛制是为了照顾你特意改的,你自己清楚吗?有没有这回事?另一个记者插嘴问:亲手淘汰自己的好朋友,感觉怎么样?你觉得赢得公正吗?

林知鹊对守在一旁的节目组工作人员破口大骂:“是谁同意她接受采访的?”

那工作人员在她身后弱弱答:“什么?不是你们鹤姐叫安排的吗……”

她快步走上前,本想直接发作,不惜与记者们大吵一架也要强行将杜思人带走,刚刚挤到人群中间,她听见杜思人说话了。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哪件事是绝对公正的,人生很长,可能每天都会有新的峰回路转,我跟卢珊都一样,我们不想输,所以我们每天都拼尽全力,如果今天输的人是我,我会心服口服,但我赢了,不是因为我比她更好,是因为有很多观众选择了我,我很感谢大家的选择,因为有大家的支持,因为我已经尽全力了,所以我赢得问心无愧。接下来的每一天我也会全力以赴,每一场比赛,是赢是输,我都接受结果,也接受大家的审视。谢谢大家。”

有那么半秒,林知鹊愣在人群中,她醒转,杜思人的灵魂深处有这样稳定又强大的内核。

她挤到最前面,恢复了理智,开始打发记者,说抱歉采访时间结束了。杜思人跟在她身后挤出来,两个人上楼,一路沉默着走回休息室。

途中偶遇某个工作人员对她们说:思人怎么还在这里?她们回酒店的车走了欸。

林知鹊听见杜思人咔哒一声锁上了休息室的门。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件脱了还未收拾的演出服,和几把摆得乱七八糟的椅子横亘在中间。

她转过头,发现杜思人无声地流着眼泪。

她无奈地看着她。

妆花掉了。

她想伸手去帮她擦,忍下这一瞬的冲动,只用指尖抠了抠自己的掌心。

她轻声说:“不要哭了。”

杜思人紧紧抿着唇,想要开口说话,抽泣更先到了嘴边,于是眼泪流得更加厉害了。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说:“我不想输。也不想她输。”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人生很长,这只是其中一场比赛而已。”

“是,我知道。但我好难受。”

“别难受了。”她一如既往,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杜思人竟可怜巴巴地说:“要不我退赛好了。”

林知鹊皱眉,愠怒道:“你说什么傻话?不要哭了。别人涉黄被抓了你要难过,别人比赛淘汰了你也要难过,你这么敏感,要怎么在这个圈子走下去?”

杜思人被她吓得一愣,还真止住了眼泪。

林知鹊说:“我拜托你,心硬一点,像我一样,别整天管别人的闲事。”

杜思人傻傻地问:“你是说,你的心里只有自己。”

林知鹊答:“是的,你也应该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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