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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20907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今天上午我们刚刚收到收视报告,锦城二十进十的收视率最高点快和某几个赛区的决赛平均收视持平了。”说话的男人神色兴奋地将手里的一沓文件分发给众人,“鹤姐的方针是正确的,让热门选手上PK台,增加节目的戏剧化效果,是有效刺激收视率的手段。”

李淼淼坐在会议长桌的末尾,偷偷地在桌下不停转着自己手里的圆珠笔。

另一位年轻一些的工作人员发言:“但我们差点失去一位潜力选手。”

朱鹤翘着腿,用漂亮的闪钻美甲点阅过纸张上的数据。

她说:“风险与机遇一向并存,经过这期节目,我们和本地论坛合作的民意调查里,杜思人已经变成锦城的头号夺冠热门,这才叫有效曝光。就算情况更坏一点,为了利益最大化,有些牺牲难以避免。何况,后面的赛程里,我们可以事先筛选大众评审的人选。”

“你意思是,操纵选票?”

朱鹤微笑。“事先确认投票意向,不叫操纵选票。”

“这是不是有违竞赛的公平性?说直白点,就是欺骗观众。”

“如果任由商业价值更高的选手被淘汰,难道不更有违公平性?我们筛选出更优质的选手,提供给观众更有看点的节目内容,这是双赢的方向。一昧让事情随机发展,我想贵节目组也不可能认可这样的无作为方针吧?”

眼看硝烟渐浓,制片人发话道:“我认可鹤姐这边的想法。”

朱鹤嫣然一笑。她又赢了。

李淼淼停下了转动的笔。

与朱鹤共事的这短短一个多月,她已逐渐见惯这位年轻上司大胆妄为的行事作风。朱鹤的年纪并不多大,三十三岁,但业内人不论年岁,都称她一声鹤姐,她的个性有些诡谲,阴晴不定,瞬息万变,永远都能为当下这一秒挑选出一个最恰当的面具。

她将生活当作一场戏剧,身边的所有人都要陪她做演员。

会议继续:“现在节目热度上涨肉眼可见,人气选手梯队也初具模型了。最近各个渠道的广告商递到台里的邀约非常多,选手经纪和管理方面,我们希望热爱这边可以尽早全面接管,配合节目进度,好好做一些包装宣传。”

朱鹤应道:“我们的团队随时做好准备。另外,有关选手签约,我们希望做一些调整。在全国赛开始之前,所有十强选手都必须先签经纪合约。”

李淼淼不小心将笔帽弹到了地上。她与在座的其他人无异,也是第一次听到朱鹤主张的所谓“调整”。

制片人疑惑:“之前签订合作案时,我们与贵司的王副总聊过,当时告知我们的是:你们只确认签约前三甲选手,四至十位,比赛结束再做双向选择。王总的说法是,热爱文化的艺人经纪业务刚刚起步,暂时要将资源集中给头部种子艺人……”

朱鹤打断他:“方案需要根据情况进行更新,王总那边我会搞定。现在节目势头这么好,等到比赛结束,各大经纪公司肯定会入场抢人,到时事态脱离掌控,台里肯定也不希望白白为他人做了嫁妆吧?把选手签给我们热爱,台里有任何合作需要,我们一定深度配合、优先倾斜艺人的工作重心,未来十年,我们联手,一定能够打造不逊于港台小天王的偶像巨星。”

“这是当然,我们选择与贵司合作,也是希望能够培养出一批深度合作的新人王。这次调整,你们希望我们怎样配合?”

“很简单。入围赛之前,我们会先与选手做意向沟通。不愿意签约的选手,希望节目组可以安排提前淘汰。”

会议结束,李淼淼与另一位同事跟随朱鹤一同走出电视台大楼。

阴天。

朱鹤一边戴上墨镜,一边指使道:“阿黄,你帮我改签一下机票,我要先去见一下王总。”她又唤李淼淼:“三水,你拟一份选手的经纪约给我,期限就写——”

她伸出指甲上镶着亮钻的食指,点了点空气。

“十年。”

“来,下面我们讲一下这次的作文。这次的题目还是我们熟悉的半命题式,对不对?《十年之后,我——》,这个题目呢,有一个审题陷阱,大家注意,题目要求的写作主体,是‘我’……”

电扇与语文老师的声音一同在教室内猎猎作响。张闻自前桌转过身来抢林知鹊摊在桌上的考卷,他小声说:“我们交换,借我看看你的。”

“不换。”林知鹊用手腕将考卷压住。

“那有些同学呢……”

张闻伸手来抢。

林知鹊伸脚向前一蹬,蹬得张闻差点掉下椅子。

语文老师喝道:“林知鹊,张闻,在干什么?你们两个作文困难户,还不好好听讲?”她走过来,从桌上揪起林知鹊的卷子,“科科都好,就作文写得差,把这个弱项也补足,期末帮班里争一争年级前五呀!看看你这次写的,就是犯了严重的主体错误——十年之后,人类已经灭绝——”教室里一阵哄笑,老师将卷子掷回桌上,“我看你的脑子也和人类一起灭绝了!”

张闻笑得尤其得意忘形,老师回身瞪他:“你别笑,你站起来,给大家念念你是怎么写的。”

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皱巴巴的校服过于宽大,像他本人一样耷拉着,他被老师瞪了几眼,终于横下心,大声朗诵道:“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清脆一声响,老师拿手里的题册猛敲一下张闻的头。“你怎么不唱出来呢?”

哄堂大笑。

林知鹊半趴在桌上,也跟着笑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往下,瞥到她自己写的作文:十年之后,人类已经灭绝,遭到人类破坏的地球生态,正在缓慢地自我愈合……

天知道她是真心这样盼望。

她心浮气躁,恨不得时间能够以32倍速前进,就像看DVD时的快进功能一样。

就在同一时刻,6班正在学校机房里上电脑课。

许希男偷偷将Flash缩小,登陆QQ。机房里的设备全换了一批新的,是杜家捐的,许希男在一个又一个大方块显示器的间隙里偷偷望见杜之安正熟练地在屏幕上做出一个车轮滚动的动画,身旁的同学凑近去请教,她一板一眼,教得很是认真,背挺得笔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看了一会儿,许希男收回目光,在好友添加栏里输入一个账号。

对方很快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头像闪动,对方随即发来一条消息:

你好,要加入官方后援会吗?

锦艺的海棠花落尽,终于迎来了毕业的季节。

许多学生来音像店买唱片做毕业赠礼,林知鹊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因此常有顾客委托她代写卡片,整个六月,她执笔写了无数次“友谊地久天长”、“勿忘我”,还有“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热爱女声》比赛已播送至锦城唱区十进六,很快就要录制决赛。决赛的结果林知鹊早已知道,杜思人的票数倍杀第二名夺冠,是2005赛程中的一个小高潮。当年她没有这样深的体会,来到杜思人的主场,才知道简直算得上一夜爆红那么夸张,本地刮起了“杜思人”狂潮,人人都被她望向镜头唱着“I love you”的笑眼迷倒,校园里混入许多试图偶遇杜思人的节目观众,林知鹊每天要回答那些心不在焉东张西望着走进店里的人八遍:谁?杜思人?不认识。没来过。

然后路小花就会突然出现在唱片架后头,神秘兮兮地说,同学,杜思人的签名要不要?

徐文静闻此讯,大骂路小花不是人。她考入了附近的中学做实习老师,天天闻鸡起舞去浇灌祖国花朵,路小花每到晚上就敲她宿舍的门,问她今天在学校传教传得如何?

徐文静:什么教?

路小花:废话!当然是思人教啊!让你的学生给我们杜思人投票啊!

至于赵仟,林知鹊听闻他开始工作了,做音乐资讯编辑,提前搬离了学校——这是陈亦然来店里买东西时告诉她的,杜思人近来无暇与她分享这些琐事,整半个月,除了比赛录制,杜思人还有大量拍摄和排练工作,甚少在学校露面,林知鹊每天拿着杜思人的饭卡,独自去学校食堂吃饭,没人缠着她,她也落得轻松。

她只能在报纸上见到杜思人。本地日报的娱乐头条刊登了锦城唱区的赛讯,杜思人的人像照便彩印在版面上最显眼处,已穿上清凉的吊带,露着两条白花花的纤长匀称的胳膊,坐在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中间。节目组还将她的头发染成了红棕色,上一次她们见面,杜思人还是黑发。

陈亦然面试了节目组的乐手招募,林知鹊听他说起这件事时,印着杜思人的报纸便摊在收银台上,他眼神闪烁,不敢低头去看。

她沉默几秒,调笑他说:为了她啊?

陈亦然答:就一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先找份喜欢的工作。

喜欢的工作,就是为她伴奏咯。林知鹊想。这出纯情偶像剧,真是看来看去也不结局,又不能开倍速。她有些腻味了。

又是一阵沉默。林知鹊将印着杜思人的报纸叠好收进桌下。

陈亦然又说:“……上次我送给她的专辑,她还给我了。我想,要不要再买一张,送她当毕业礼物?”

林知鹊不答,她手边还有没抄完的毕业贺卡。

“你说送什么合适?”

她刷刷刷地抄着祝福语,眼睛也不抬一下。

“《两只蝴蝶》咯,很多人买。”

“……会不会有点太直白了?”

“《老鼠爱大米》也挺好听的。”

“……你喜欢听这种类型啊?”

林知鹊信口雌黄:“不是啊,是她喜欢,她经常听。”

“……我想到了,之前我们给她办庆功宴,我本来想唱一首歌送她的。”

林知鹊心想:什么你们给她办庆功宴,是我让她办庆功宴。

“什么歌?”

陈亦然走到唱片架边摸寻了片刻,拿来一张唱片。

“就是这一张专辑里的歌。”

林知鹊这才抬起眼。

那是一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就放在她枕头底下,是她住进店里那天晚上为杜思人留的。

一时受了那个朱鹤的气,因此随口骗杜思人说卖完了,便这样一直在她的枕头下放了几个月。

“……这张她有了。好像是有了。”

“啊?”陈亦然难掩失落,“万一呢?如果真是有了,就让她一张做收藏用。”

林知鹊淡漠道:“这次你自己送。”

“嗯。”陈亦然掏出钱包,“要不,也麻烦你帮我写上寄语吧。”

她接过那张唱片,干脆利落地撕了塑封膜。陈亦然惊讶不及,只弱弱地问了一句:“不写在卡片上吗?”

她应:“不如你干脆一点。”

而后,她拔出马克笔的笔盖,龙飞凤舞地在CD的表面写上三个大字:

喜欢你。

02

演播厅里热火朝天。是物理意义上的“热”,杜思人伸手去拢起脑后的头发,果然摸到脖子上已闷出了汗。导演拿着断续失灵的话筒对拥挤的舞台喊话:“四位冠军——四位冠军,把中间的位置空出来。锦城六强注意一下,我们现在彩排一遍节目最后合唱主题曲的环节。正式录制的时候,最终拿了冠军的人,从舞台左手边走回后面台阶上,站在正中间,副歌开始的时候,前面的人散开来,让五个冠军一起走到前面来——来乐队老师,帮我们来点音乐调整一下走位,随便谁来走一下冠军的位置,杜思人,杜思人走一下——”

舞台上除了锦城六强,还站了其他唱区的前三甲,近二十个人,乱成一锅粥。

演播厅里没有冷气,舞台的灯光又晒,室内焗得活像个电烤箱。杜思人抬手看表,已近凌晨十二点,又是忙了整整一天。

头顶的灯好似个大太阳,舞台是个昼夜不分的地方。

她按照导演的吩咐走向舞台后方,走过伴奏乐队身旁。陈亦然也在,他加入了节目的音乐团队。

陈葭便站在舞台最后高高的台阶上,杜思人走过去,与她以及另外几位冠军并肩站着。其他选手正在她们前面排练主歌唱段,工作人员来回跑动,她们站得高,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又好像置身事外,杜思人看着一片纷忙的景象,侧过头笑着对陈葭说:“我们好像在偷懒。”

陈葭答:“现在多偷一下,以后,我们会比较忙。”

她听出陈葭的弦外之音,没有接腔。

观众们的喜爱如潮水涌来,路小花每天都要在电话里向她汇报,说杜思人你红了连我们小区业委会的大妈都找我打听你,学校找我要你的照片准备把你印在招生简章上……然而这些于她来说没太多实感,她的生活被舞台、音乐、镜头、灯光以及练一整天舞后肌肉的酸胀感填满,相比起朝八晚四的办公室,她更属于这里,属于这个昼夜不分的世界。

娱乐频道的记者来采访,本地报纸的记者来采访,这些采访几时播出几时刊载,她无暇关注,只有听别人说的份,她的手机短信箱塞爆了,全是些陌生号码,说是她的老同学、老校友、远房亲戚,她休息时,只好一条一条地看,然后一条一条地回复谢谢加笑脸符号。

不会有林知鹊的短信。那是当然的。

她们竟有一个礼拜不联系了。

前面的选手往两边散开,导演向她打起手势,她向舞台的正中央走去。

李淼淼出现在演播厅里,风风火火,杜思人上个礼拜才与她相识,她的个性与她哥哥截然不同,每次出现,都是快言快语、来去匆匆,她好几次想问她:你们真的是亲兄妹吗?话到嘴边,想起自己与杜慎也完全不像。

她听见陈葭唱错了一句歌词,在合唱中显得尤其突兀,转圜成一个笑场的尾音。

导演回头张望,台下乱糟糟的,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李淼淼被人群中的一个谁拽住。

“三水,你们公司那个男同事阿黄呢?你们这几天在一起吗?”

十分钟前,朱鹤才在电话里对她说:“你打得通阿黄的电话吗?下次你见到他,叫他直接去公司结账走人,手机买来当电子挂坠啊?”

她摸不着头脑。全世界都找不到阿黄。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旋即告诉她:“下午警察到台里来找他了,拿一张监控拍的照片,有点看不清,不过感觉是他。”

她惊讶,音响的声音很大,她扯开嗓门:“警察找他做什么?”

“警察说,他号称是节目编导,说有什么官方后援会,跟观众收费,有小十万了。我们全被问话了,你们鹤姐我也联系过了,她说你们没这安排。到底怎么回事?再不查清楚,弄不好,节目都要叫停了!”

舞台上飘散起五颜六色的彩纸,选手们预演着终曲,对台下的意外全然不觉。

伴奏进入尾声,大家胡乱拥抱,连别离都一并预演了,卢珊抱着杜思人,在她耳边大声说:“预祝你夺冠。夺冠快乐!”

彩排总算结束,思人要离开演播厅时,陈亦然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礼品袋。

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遍她才听清:“这是送给你的毕业礼物。”

“谢谢。”她接过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那我恭喜你应聘成功。”

“我……这里面写了一些字。”

杜思人点头:“好。”

他又递过来另一袋:“还有,你的学士服,小花托我带给你。明天毕业典礼穿。”

卢珊自舞台上走下来。陈亦然急匆匆转身低头去收拾器材。思人将那袋小礼品盖在学士服上面,担心卢珊看见了学士服会心有不快。

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提醒道:“各位选手请注意,大后天周四正式录制,周三晚上音乐总监来看你们歌曲彩排,明天后天声乐老师都在排练厅D,随时可以去。另外,”工作人员顿一下,“听说明天是象牙塔里举办毕业典礼的日子,让我们提前祝杜思人同学毕业快乐,正式加入我们社会大学!”

演播厅里欢呼一片,所有人都笑容明媚,大声喊着祝她毕业快乐,杜思人下意识回头去看卢珊,卢珊也是笑着的,走到她身边,用力揽住她的肩膀。

卢珊不会毕业了。

她甚至在报名表的学历一栏潇洒地写上了“高中毕业”。

那张盖着红色印戳,如审判一般的通告,至今还叠得齐整,放在杜思人的包包夹层里,她把它随身带着,不让任何人看见。

全国赛之前,节目组只给外地来的选手安排了住宿,因此她们离开电视台,各自打车回家。

走出电视台大楼时,凌晨,有几个观众还在等她,塞给她一束粉色玫瑰,语无伦次地说会一直支持她。直到她坐上出租车,车子缓慢开动,她们还在窗外大声喊:杜思人!我们全家都会给你投票!

司机师傅也在后视镜里看她,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那束玫瑰。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粉丝送的花。

车子加速,陈亦然送的小礼品袋从装学士服的大袋子里滑落。

杜思人弯身去捡起来。

她拿出袋子里的东西,拆开包装纸。

是一张五月天的专辑。《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她想起她曾用这张专辑做过幼稚的借口,那时候,不知道或是不承认,这强烈的想与某个人说说话的心情便是“喜欢”。

杜思人打开盒盖。

车子驶过灯光昏暗的路段,看不清,只隐隐看到CD上有几画笔迹。

车子转弯。

一束路灯的光照进车窗。

那几画笔迹,写的是“喜欢你”。

被短暂照亮后又归入黯淡。

车子快速驶过下一盏路灯。

再次照亮。

喜欢你。

杜思人认得这所有的横都上扬的笔迹。

车子依旧开着,眼前的字迹如心事一般明明暗暗,旨意不明。

喜欢你。

体育馆再一次挤满了人。林知鹊也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再一次来这个可怕的地方。

至少这次没有尖锐刺耳的世纪初音乐和疯了一样随着音乐扭来扭去的大学生。

体育馆的两侧高墙上都拉着长长的红色横幅:青春不老,展翅飞翔,大踏步迈向美好明天,欢送2005届毕业生。

毕业生们的坐席在最前方,仅坐满三分之一的场地,后面挤的都是学生的亲友,其中还有一些来看杜思人的粉丝。

林知鹊来得迟,在最角落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典礼早八点便开始,领导们逐个发表讲话,她靠着墙打起瞌睡,全然不觉有人弯身绕过人群,走到了她的身边。

直到那人在她身旁坐下。

林知鹊扭过头。

杜思人将脱下来的学士服拿在手里,还拎着一堆别的东西。

她看林知鹊一眼,一反常态,脸上没有笑容,连下颔线都有些紧绷。

林知鹊自是看出杜思人这是一脸闹脾气的样子。

但她什么都没说,淡淡地开口与她搭话:“毕业生,你的位置不在这里吧?”

杜思人望着演讲台,单刀直入,答非所问:“昨天我收到一张专辑。”

“什么专辑?”

当然是那一张专辑。她知道。

“不记得是什么专辑了。不过,专辑上写了几个字。”

“嗯。”

杜思人转过头来,轻声说:“我想问你,那是什么意思?”

林知鹊别开目光。“什么意思?不是我送给你的,我怎么会知道?”

“是你写的。”

“我只是代写,具体什么意思,你应该问送给你的人。”

她保持口吻平淡,自认不费吹灰之力。

“我没有问他送这句话给我是什么意思。我是问,”杜思人说得逐字逐句,但并不强硬,“你帮他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知鹊转过头。又来了,杜思人那没有太多起伏,看似平静,却像是被遗弃的小孩一般脆弱又小心翼翼的神情。

她想答,就像帮别人写毕业快乐,写友谊地久天长一样,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她答不出口。

杜思人眨眨眼睛,转过头,望向前方,毕业生们正依次列队上台接受学位授予,她起身,将手里的一大堆东西放在林知鹊脚下,穿上学士服。“我走了。”

她又弯身走过人群,附近有几个人认出了她,随着她往前走去,开始如浪花般掀起一阵小小的哄闹。

林知鹊看着杜思人的背影。

她知道她很伤人,但她没有别的办法。说到底她是成年人,早已习惯了在这样的事情上无法人尽如愿。

她低头去看杜思人扔在她脚边的几大袋东西,里面有几本教科书,一些毕业礼物,一张年级合照,还有一张优秀毕业生奖章。她拿毕业照出来看,在一群戴着学士帽的人头里,自最侧边开始,逐个地找。

杜思人就站在正中间。

果然与她这种学生时代的边缘人物是不同的。

脚边的纸袋在震动。

林知鹊伸手去摸,摸到了杜思人的手机。

震动停止,变成一个未接来电。然后,再次震动。

林知鹊接起电话。“喂?你好。杜思人不在,今天毕业典礼,她要准备上台。”

“哦,你好,是杜思人的家人吗?我这边是电视台节目组的。麻烦你通知她,决赛录制提前了,明天一早十点钟前到台里来。今天晚上十二点前如果有空最好也来一趟,可以再调整一下表演。”

“好。”林知鹊答,“……稍等一下。请问原本的录制时间是什么时候?”

“原定是后天。但场地协调有些问题,现在改到明天了。”

电话挂了。

台上在念毕业生的名字。

“下一位有请:2001级表演专业杜思人。”

林知鹊望着杜思人走上台去与校长握手。场馆里的掌声几乎如掀起巨浪。高墙上写着:青春不老,展翅飞翔,大踏步迈向美好明天。

杜思人在掌声之中信步从容,好似前程果真似锦。

若她明天没有参加唱区决赛的录制呢?

林知鹊低头看着手里那部手机。

她拆掉手机里的SIM卡。

杜思人的纸袋里有一瓶矿泉水。

她取出来,拧开瓶盖,哗啦啦地将水倾倒进手机的充电口。

一要改她命运,二要惹她记恨,多管闲事得不像她自己。

03

杜思人收拾起路小花落在衣柜里的最后几团衣物,整个宿舍变得空空如也,木板床裸露,桌面上仅剩下几个难以刮除的胶贴印迹。

林知鹊坐在桌上,擦掉刚刚洗过的头发上快要滴落的水珠。

她哄骗杜思人说手机是被邻座阿姨不小心洒翻了水弄坏,已经送去维修,毕业典礼散场,硬生生把杜思人揪到音像店,闭紧卷闸门,两个人整理了一天货架。

李导人在北京,参加母校的毕业季电影节,时机正好。

杜思人仍在为CD上的字迹隐隐地闹情绪,笑得少,也不及平时啰嗦,然而林知鹊自认是最会利用他人偏爱的狐狸,先哄她说搞不定店里乱糟糟的货品分类,再照单全收听她的指挥,最后附赠几句口吻暧昧的崇拜似的夸赞,让她乖乖地留在身边一整天。

也可能是因为,杜思人本就是不吝啬偏爱,也不计较这偏爱会被利用的傻瓜。

傻瓜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等待夕阳偏斜,在远处的雪山顶上反射出金色的光。

她语带很轻柔的感伤,小声说:“我毕业了。”

林知鹊看着她的背影。

这是应该上前去拥抱的时刻。

是应该用温热的脸颊贴着她的侧颈,用安慰的语气对她说毕业快乐的时刻。

然而这绝不会发生。

只有一贯并不郑重的口吻在说:“那就祝你毕业快乐咯。”

“以后都看不到这里的夕阳了。”

“本来就不该看。”

“为什么?”

“你不是送给我了吗?干嘛一直看我的东西?”

杜思人转过身来,有些无奈地看着林知鹊。

她柔声说:“那我只好看你。”

她们在这晕染了半个屋子的黄昏中对视了几秒。

杜思人忽然说:“我不喜欢他。”说完,率先移开难掩失落的目光,“走吧,我把钥匙还给楼下阿姨。”

林知鹊一动不动。

“你去把澡洗了。”

“嗯?”

“我说,你洗完澡,我们再去办退宿。”

杜思人不解:“我可以回家洗澡。”

“今晚你别回家了。”

她不可以回家,最好在明天晚上之前,都不要接触到更多的人。

“什么?”

“今晚你和我一起睡。”

“啊?”杜思人的眼神扑闪扑闪,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为什么?”

“你不是问我什么意思吗?今晚我告诉你。”

天气有些热起来了。

林知鹊伸手拢起肩上湿漉漉的长发,自觉这行为十分下作,好像生怕谁的脑海中没有浮现一些糟糕的幻想。

林知鹊从期末备考的自习课上醒来时,走廊上分外吵闹。下课铃已响过了,同学们乱杂杂的,在她的眼里,简直像是一群丑陋的大头鱼在赶海一样地往外面扑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她竖起耳朵听,在许多稚嫩嗓音之中,突兀地响起一个激怒的中年男子的大声喝骂,响亮但难以分辨内容,她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关键词:钱花去了哪里、不讲就打死你、赔钱货……

林知鹊将桌上的卷子与练习册一股脑扫进书包里,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张影印版的优秀范文:《十年之后,我期待着》,初一(6)班,杜之安。她连看都不愿看,将这张范文毫不对称地折了几折,也塞进书包里。

同学们都挤在走廊的护栏边向下张望。

她走过她们身后,听见她们在说:“那是几班啊?6班的教室吗?”

教学楼有三个朝向,站在楼上,可以清楚看到楼下另外两个朝向的走廊。

林知鹊也凑过去看一眼。

那个男人拎着皮带,骂还不够解气,忽然开始追打一个女学生,自走廊的这头追到那头,沿途的学生惊吓着散开,只有短短十来秒,挨打的女孩抱头蹲下,沉默地蜷缩成一团,任皮带抽在她的身上,啪啪几声,连划破空气的响声都异常尖锐。站在林知鹊前面围观的一个女同学好似被打了一样,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肩膀。

同学们议论纷纷。

“谁啊?敢在学校里这样打人?”

“好像是她爸爸。”

“有人去叫老师了吗?”

那个男人从女孩身上扯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女孩扑上去争抢,男人开始撕扯手里的东西,他骂道:“什么狗屁签名,整天在电视上看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女孩终于发出声响,伤心欲绝地哭喊着:“还给我!”

皮带厉声,持续地飞舞着。

护栏边的女同学在说:“天啊,那是什么东西?校卡吗?”

林知鹊转身大喊:“老师!老师呢?”

她一边喊,一边往楼梯口跑去。她知道那是什么。挨打的女孩是许希男。

她飞跑下楼,冲到教师办公室,推开紧闭的门,不管不顾地大喊:“老师!6班有人打人!”办公室里似乎在会,几个老师被她吓了一跳,她来不及细讲,又转身跑去找许希男。

直跑到走廊中间时,另一个身影自对面方向跑来,拦在许希男身前,也被不长眼的皮带狠狠抽了一下。

那人尖叫。

是杜之安。

杜之安大喊:“打人犯法!我报警抓你!”

男人与她对骂:“你去报啊,我看哪个警察敢不让我管教自己小孩?赶紧走开!”

杜之安比他矮了一个头还不止,高高昂着头颅,清清楚楚地大声答:“我就不走开,你打我试试?你敢碰我一下,我让我爸告死你!”

果真是杜之安才能说得出来的话。

身后传来另一阵响动,有人在喊:老师来了!

那语气就像终于天降救星一样。

林知鹊扯开嗓子,越过人群大喊:“许希男!跑啊!”

她不知道许希男是不是像她一样,痛恨被任何人拯救,而宁愿独自冲出生天。

许希男回过头,猛地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转身拔腿狂奔,在她爸爸的叫骂声中跑过半条走廊,跑到通往中庭的出口。林知鹊跟在她身后,两个人跑过人流熙攘的中庭,又跑过长长的校道。来接学生的轿车塞满了校门外的马路,此起彼伏地鸣着喇叭,许希男跑得实在太快,林知鹊几次停下来大口换气。

她们这样一前一后,一直跑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终于遇到一个红灯,许希男在前面停下来,蹲下身去哭泣。

林知鹊也停在几米开外。她不知可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就这样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她哭着。

红灯转绿,又再转红,行人停下,侧目,又漠然地往前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许希男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瘦弱的脊背挺直,好似在深呼吸,而后,转过身,睁着一对红掉的眼睛,咧嘴笑着,对林知鹊说:“你在等我吗?我请你吃冰淇淋。”

仓库里的床狭窄,所幸杜思人很瘦,近来因为忙碌,好像又更瘦了一点,两个人躺下来,还不至于贴得太近。

杜思人先是平躺着,而后翻来覆去几次。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很暗的台灯。

她望着天花板,终于憋出一句:“我们现在做什么?”

林知鹊答:“睡觉。”

“……现在才八点。”

“……”

林知鹊心想也是,太早就睡,明天便起得早,保不准杜思人要跑出去,乱了她的计划。

该死的2005,也没有手机可以玩。

于是她指挥杜思人去把李导的DVD机与小电视搬进来,两个人又去刚刚整理好的货架上选影片看,杜思人选了几张,她扭头一看,分别是:《初恋50次》、《假如爱有天意》和《人鬼情未了》。

杜思人将爱情电影都归为一类放置,轻易就找了这么三张。

林知鹊扭头去古装电视剧的架子上扒拉下来一套碟。“看这个。”

一套《还珠格格》。

杜思人嫌弃地说:“……不要。”

于是林知鹊又扒拉下来一套。“那就这个。”

《炊事班的故事》。

“……那还是看《还珠格格》。”

杜思人乖乖将碟插进碟片机里,凑到她身边,两个人一起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看小燕子在黑棋社里做苦工。

林知鹊装作不经意:“你歌词背完了没有?”

这一整天的计划,仍像根巨大的刺一样杵在她的心里。她竟隐隐有些自我怀疑,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正确。

她是很少自我怀疑的。

杜思人答:“背完了,这首歌我本来就会唱。”

“什么歌?”

杜思人卖关子:“我给你唱过的。”

林知鹊不买她的帐:“忘了。”

“是《倔强》。”

就是她搬到这里的第一天,杜思人在电话里唱给她听的那首歌。

于她来说,已是一首旧时代的励志金曲,是她只在小时候听过,平日歌单里从不会出现的一首歌。但她还记得那天晚上电话里宽和清澈的嗓音,与这首歌的旋律一样清澈。

她终于容许自己的心有一丝软掉的空隙,应杜思人说:“你摸摸枕头下。”

杜思人伸手去,从枕头下拿出了那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之前留给你的,忘了告诉你。”

“什么时候?”

“你说要买的那天晚上。”

杜思人说话的嘴角可爱地上扬,好像故意憋住笑,将话讲得一板一眼:“可我已经有一张了,怎么办?”

林知鹊照抄某人的答案:“一张听,一张收藏。”

“这张里面没有写字。”杜思人低头去看,塑封都还完好。

“当然没有,怎么可以在要卖的商品里写字?”

“……什么?”

林知鹊笑:“卖给你的,明天自己去收银台交钱。”

杜思人气结,又马上好脾气地照单全收:“那好。”她低下头,撕开唱片外的塑封膜,“那你要写祝语给我。是你给我的,不是代别人写。”

“写什么?”

“当然要你自己想。”她反手将那张唱片塞回枕头底下。

两个人看了几集电视剧,各自心不在焉,终于将一切电器与电灯都熄掉,一起躺在黑暗里。

不知是谁的呼吸心浮气躁,难以辨别。

林知鹊闭上眼睛,恨不得马上睡着。

若在这只有交叠的呼吸声起伏着的黑暗中继续沉寂,好像随时就要发生些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显然,杜思人也是这样想的。

她开口说:“你还没说呢。CD上的字。”

“噢……”林知鹊一边庆幸杜思人打破了沉默,一边敷衍道:“没什么意思,我哪知道他是要送给你。”

“就这样?”

“嗯,就这样。”

杜思人翻过身来对着她。“要是你知道呢?会帮他写吗?”

这床实在太窄了。

林知鹊不答,只说:“你转过去。”

“啊?”

“转过去,背对着我。”

她语气强势,杜思人便听令转过身去。

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杜思人被薄薄衣料包裹着的肩胛。

这样便安全多了。

杜思人说:“她们说,后天的冠军会是我。”

本应是的。

杜思人接着说:“感觉不是很真实,又有点期待后天快点来。像在做一个梦一样。”

林知鹊沉默。

“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想去参加比赛是什么时候?就是那天,我在学校里收到一张宣传单,就是我认识你的那天。这样一讲,”说着说着,她又翻过身,望着天花板,“那天发生了两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她将一只胳膊垫在脑后。

“哪件更重要?”

话问出口,连林知鹊自己都有些错愕。

哪件更重要?是遇见我,还是发现人生有梦可做?

未等杜思人开口,她先否定道:“当我没问。”

“为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意义。”

在林知鹊的人生观里,绝没有任何一个旁人或是任何一段感情会比自己的人生还更重要,因此,她不单拒绝杜思人回答,更觉得自己问出这问题十分好笑。

杜思人转过脸来,“那你说,左心房和右心房,哪个更重要?”

林知鹊闭上眼睛。

她想,不要随随便便就做这样重大的比喻。

“不是叫你转过去吗?”

“……哦。”

林知鹊再一次看着杜思人的肩胛,她的头发柔软,散落在枕头上。

这是应该要凑上去环住她的腰,将鼻尖抵在她的肩膀,两个人一起沉沉睡去的时刻。

然而这也绝不会发生。

林知鹊问:“要是后天没有拿到冠军呢?”

“没有冠军?那亚军也可以。总不会第三名也没有吧?只要拿到前三名就好了。”

“那么想赢吗?”

“想。很想赢。好像以前都没有这么想过。我以前在校队打篮球,教练一直批评我,说我没有胜负欲,总是点到为止,打得不够凶。在球场上的感觉和在舞台上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

杜思人碎碎叨叨地说着。

“你知道吗?我好像没有过什么真的特别不开心的经历,从小到大,我觉得身边什么都挺好的,老师叫我去参加文艺汇演我就去,合唱团我也去,说我个子高叫我去打篮球,我觉得打就打吧,也蛮好玩的。上高三,大家都说我的文化课不好,叫我去艺考,我就去了。没有人逼我,我也愿意做这些事,也觉得很有意思,但都跟这一次不太一样。就像是以前我遇到的所有岔路口都是康庄大道一样,走哪条都一样,走了一半折回来另外选一条,也一样。只有这一次,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康庄大道,要走多久,会不会是死路?但不走的话,它就消失了,不会在原地等我了。我很想知道这条路会通往哪里,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知道。我以前很少不开心,但也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这么幸福过。”

林知鹊无话可说,只能沉默,闭上了眼。

杜思人试探着说:“你睡着啦?”

见她许久没有应她,她翻过身来,与她面对面地躺着。

她听见她很轻很轻地说:“晚安。”

语气就好似哪一天的清晨,她打开窗户,与那一窝银杏树上的鸟儿轻声问早。

那一天有关她的回忆,涌上她的心头,那条缓缓流动的小溪,溪边的早市,早市上热气腾腾甜滋滋的豆浆……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知鹊睁开眼睛。

黑暗。黑暗退去一点。

她窄窄的视线中是她离得太近的鼻峰与垂下的睫毛。

她忽然心生怒意,也不知为什么要是她,那个杜之安那么在意,干嘛不换她穿越过来纠结?

更可恶的是,她竟会为这种事纠结。

她怎么会这么轻易被动摇呢?

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听信她说的,这世上有什么好像右心房一样的梦想,有哪条是非走不可的道路,甚至还真的有那么一点期盼着与她一起走到终点去看看呢?

她无法入眠,又或是睡得很浅,思绪在梦中持续纠缠成一团乱麻。

所幸正值夏至左右,夜很快便退去,清晨的光沿着那小小的淡黄色窗帘下摆垂落。

林知鹊睁开眼,用手掌抵住偏头痛发作的太阳穴,伸手摇醒杜思人。

“快点起来。”

杜思人意识朦胧地答:“天亮了吗?我好像才刚刚睡着。”

林知鹊说:“快点起来,去拿冠军。”

04

陈葭低头掸落被夹在自己袖口褶皱里的彩纸,是刚刚在舞台上合唱主题曲时掉的,主办方的主场决赛,比之前的任何一场都更盛大,她旁观主持人在全场欢呼声中开出节目开播以来最高的观众投票数,杜思人在漫天散落的彩屑中加冕。

录制散场,她自演播厅里出来,便被来围观录制的娱乐记者们半途截住,没话找话,造成这让她只好低头掸彩纸的场面。夺冠的又不是她。记者们连珠带炮。

“觉得今晚选手们的发挥怎么样?结果和你预想的一样吗?”

“陈葭你可以点评一下杜思人吗?”

“今晚杜思人的票数打破了你的最高票记录,你有什么看法?有没有觉得压力?”

本就录制到深夜,她有些困了,大脑迟缓,不经思索地答:“没什么看法。”

“就还是很自信自己的人气王地位咯?”

演播厅附近人太多,空气燥闷。

“——抱歉各位。”一个声音挤进人群。

李淼淼抬手避开几个记者,走到陈葭身边。

“今天时间晚了,选手要回去休息,麻烦借一借。大家稍等一下,锦城三强马上过来接受采访。”她挡在记者们与陈葭中间,将陈葭推出了人群。

记者们在身后揶揄:“就聊聊天嘛——”

她一路陪着她,两个人走电视台的偏门离开,选手下榻的宾馆本就离电视台很近,因此没有派车接送,人手不足,至今还是无管理状态。

走入夏夜的微风中,陈葭长吁一口气,李淼淼笑她:“干嘛?很不适应?”

“没有啊,只是觉得他们好奇怪,我又没有参加今晚的比赛,干嘛追着我?”

“做公众人物就是这样的,大众对你会有所期待和想象,你的一言一行,对万事万物的看法,随时都要被验证,看是不是符合他们的期待。”

“要是不符合呢?”

“那他们就弃你而去咯。可能还不止弃你而去,临走前,还要像踹小狗一样地踹你一脚。”

说着,李淼淼作势抬起脚。陈葭很配合地作势跳开。

她们拐入小道,听见自电视台大门的方向传来喧嚣,来围观录制的观众还未散去,聚集在大楼门口,高声喊着选手们的名字。

这将人高高捧起的声浪,不知何时就会变成将同一人淹入深海的狂潮。

走到小巷的尽头。李淼淼停住脚步,问:“喂,要不要吃宵夜?”她的脸上分明挂了两个黑眼圈。

“什么宵夜?”

“你来锦城这么久,都吃什么了?”

“呃,宾馆餐厅的盖浇饭?”

陈葭对吃吃喝喝没有太多兴趣,大多数时候,宁愿自己呆在房间听音乐。

李淼淼倒挺会假装好心肠:“这样吧,趁你现在还不太出名,姐姐带你去吃我们这儿最有名的宵夜,最后体验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你过来。”

她指使她站到路灯附近视线明亮的地方。

陈葭一边不明所以地照办,一边慢条斯理地纠正道:“我们是同岁。”

李淼淼将她的着装与妆容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把被她叠得乱七八糟的袖口也撸下来重新折好。

“普通人,也要这么讲究吗?”她站得僵直,感觉别扭,好像自己是旧时代的富家少爷,连穿衣服都要小丫鬟来帮着服侍,她抬手想自己来,李淼淼将她的手一下拍开,骂她:“不许动。”

陈葭只好乖乖站着不动,任人上下其手,连她裤子上繁杂的细链条配饰,她都仔细排布调整好位置,手在她的大腿侧边摸来摸去,摸着摸着竟摸了一把她的屁股。陈葭脸一红,下意识往前躲身后的手,鼻子嗑在李淼淼的额头上,痛得她差点流出眼泪。

好硬的头。

李淼淼扯出一半塞在身后裤腰里的链条。

“你干嘛?穿个裤子,穿得乱七八糟,以后你的助理肯定烦死你。走!”

她手一挥,潇洒转身,陈葭只好捂住发酸的鼻子,紧跟在她身后。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带她到相距路程并不远的一条步行街,再七拐八拐,寻得一家巷子里的食肆,人满为患,热闹到在户外支起宽大的塑料雨棚,占了一整条巷子直到拐弯处,桌桌都围着一只滚起白烟的九宫格大锅。

招牌坏了半边,只有一个字会亮:“串”。

跑堂的大姐路过她们身边,扯起嗓子生怕她们听不见:“没位置啦!你们等一等。”

李淼淼左右张望一番,计上心头。

她问陈葭:“你想不想认识一个大导演?”

“啊?”

她拨出一个电话。

她的语气分外熟稔:“喂?老黄牛。你回来了没有?在干什么?出来陪我吃宵夜,我介绍一位明日巨星给你认识。倒什么时差?你是去北京,又不是好莱坞。我不管,我在你们店附近这家串串香,你来找我,必须要来,给你十分钟。”

十分钟后,巷子的入口处出现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消瘦,踩着人字拖,一步一拖拉。走在他身边的女人长得面熟,陈葭眯起眼,看清了她的脸,她记得她,就是她到锦城那一天,送了一束玫瑰花给她的那个女生。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陈葭,我们马上要力捧的新一代大歌星。”

跑堂大姐在新支起的简易木桌上铺上塑料膜。李导与店老板相熟,几番招呼,她们才得以入座。

林知鹊是看在酒的面子上才来的,没想到陈葭也在场,妆都没卸,头发也捏得一绺一绺的。

看来录制结束了。杜思人没有来电。她们班半数以上同学都去了现场,想必她正被欢庆的热浪包围。

李淼淼继续介绍道:“这个是我亲哥,李犇犇。”

林知鹊:“奔……哪个犇?”

李淼淼不顾李导满脸菜色:“三个牛,我是三水淼,他是三牛犇。”

林知鹊:……原来如此。

李导瞪她一眼,竟有些娇嗔:“干嘛?你想笑就笑啊你!”

“我哪有笑?挺好的啊,我在天上飞,你在地上犁,我们都不是人,方便交流。”

“是,我是家畜,你是家巧。”

“家巧那是麻雀,喜鹊和麻雀你分不清啊?”

燃具与锅相继上桌,冰啤酒哗啦啦倒入阔口啤酒杯中,李导一边往锅里甩下一把牛肉串,一边八卦:“今晚比赛怎么样了?冠军是谁?是不是我们杜思人?”

李淼淼答:“叫得这么亲,你和她很熟?”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好不好?她的音乐造诣还不都来自我?大学四年,天天在我店里免费试听。第二第三呢?都是谁?卢珊拿了第几?”

卢珊拿了第几?林知鹊搁下啤酒杯。她全然忘了关注这件事,不过想来,卢珊应该不是前三,否则初相识时,她不会对她半点印象都没有。

李淼淼心急地去拨锅里的串,“目前无可奉告,节目后天播出,敬请关注。”

陈葭在一旁偷偷对她们伸出三根手指来。

第三名。

李导心领神会。林知鹊反而陷入思虑。

也可能是时间太过久远,因此才忘了卢珊。

一桌四人,除了陈葭,全是酒鬼,林知鹊嫌吃食太辣,更是狂喝。桌上氛围融洽,李淼淼个性明快,陈葭腼腆少话,一边辣得脸通红,一边耐心听他们三人东拉西扯地说些不着调的话。

喝到凌晨一点,李淼淼东倒西歪,轮番靠在她哥哥或是陈葭的身上,陈葭低头,很温柔地问她:“困了?”

陈葭出道早年,资深粉丝间一直传言她与年轻的女经纪人有一腿,看来不是空穴来风。林知鹊在一旁围观得津津有味,八卦比花生米还要下酒。

李淼淼的手机嗡嗡作响,将本就重心不稳的破木桌震得晃动。

她醉醺醺,按下免提键。

“喂?三水,你在哪里?”

李淼淼弹起本来绵软如烂泥的身子:“鹤姐。”

那头拔高音量:“陈葭在哪里?”

“……陈葭和我在一起。”

“你是不是疯啦?那么多选手不用管了是不是?带着她一个人跑?你知不知道今晚现场乱成什么样子了?杜思人被观众和记者堵了一个小时,其他人也不回酒店,到现在还有几个联系不上,节目组那个小张,发了疯一样打我电话,你现在回公司来找我,尽快,把陈葭送回酒店。”

对面连再见也不说,直接挂断电话,李淼淼被吓得瞬间清醒了不少。

一顿宵夜就此结束,李导买单,各回各家。李淼淼像是揪鸡仔一样地揪起陈葭,他们三人同行去打车,余下林知鹊独自走回音像店。

酒味,火锅的牛油味,缠绕在她身上,被夏夜发酵,蒸腾出一身薄汗,晚风一吹,又消散。

走出一段路程,街道上变得空荡,远离了宵夜店,其他店铺都已闭灯拉闸了。

有个笔挺颀长的身影站在音像店门口。

数十米以内,唯一的身影。

是那位今晚加冕的冠军。

她还以为她只会打电话来报喜。

杜思人向她招手。

她走近去。杜思人的妆有些浓,她暗自嫌弃,节目组的化妆师,技术还没有她好。

“跑来干嘛?录制结束了?”

“结束了。你猜我是第几?”

“爱说不说。得了冠军,架子那么大。”

杜思人笑:“你都知道了。”

“对啊,你脑门上刻了字,你自己没看见啊?”

杜思人信以为真,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

“你去喝酒了。还吃了串串香。”她凑近一些。

“是的,所以我现在要睡觉了,你有什么事?”

杜思人说:“其他人都恭喜过我了,你还没有。”

她向她伸出双臂,讨她拥抱。

“恭喜你——”林知鹊挨上去,本来只是象征性的浅浅拥抱,哪知杜思人用足全副身心地将她拥在怀里,头颅垂下来,挨在她的耳边。

夏夜燥热,光是这样身体紧贴地拥抱着,几秒钟便觉得闷,出汗,心房被压紧,加速地跳动。

杜思人说:“明天我就要搬到节目组安排的酒店去住了,他们说,以后去哪里都要报备,不能乱跑。”

“哦。那你就乖乖呆着。”

“你会不会来看我?”

“不会。”

杜思人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带笑:“那要多抱一下。”

她不挣脱,手环过杜思人薄薄的肩胛,摸到她衣服下的蝴蝶骨。杜思人也出汗了,衣服紧贴在背上。

这绝不是表述恭喜的拥抱。

深夜一点半,李淼淼独自赶到只有会议室仍亮着白炽灯的公司。

朱鹤心浮气躁地在等她,画得狐媚的眼角一瞥,吓得她大气不敢再出,只能强装镇定地打招呼:“鹤姐。”

“嗯。”朱鹤点头,未等她坐下,便甩来一沓资料,都是十五强选手的个人信息。

“全国赛马上要开始了,未来要带的艺人,事先了解清楚,好好规划一下她们的定位。”

朱鹤捻起手头的另一沓,开始逐个翻看点评:“目前的五个冠军,广州的陈葭,中性风路线,很特别,大陆市场还没有这样定位的女艺人,音乐学院毕业,会创作,嗓音辨识度高,几个方面都值得深入挖掘打造。”

李淼淼低头,看见陈葭笑容僵硬的一寸照贴在表格上。

“华东的方言和郑州的林嘉嘉,人美歌甜路线,两个人重合度太高,玉女系歌手现在已经不流行了,考虑调整一下定位,或是先搁置一个,后期再观察一下两个人的人气走势。沈阳唱区的周子沛,铁肺型唱将,外形和人气差一点,台长提过希望保她到赛程后半段,毕竟是音乐类竞技,还是要有实力型选手装点门面,不过,如果人气一直上不去,我们也不必投入太多心力。”

朱鹤像在菜市场挑瓜拣菜一样地点评着选手们。

“锦城的杜思人,外形阳光,会跳舞,表现力强,现场型歌手,表演专业,未来走多栖路线的可能性比较大,虽然唱功不太好,但有观众缘,也有争议点,捧她到最后,不管是对节目热度还是对她未来的发展都有好处。”

杜思人的一寸照笑容明媚,与她的个性一般和煦。

“至于第二第三名,现在全国入围赛的结果还没出来,有几个我看好的,我已经和节目组沟通过了,能保都会保下来,比如这个陶乐心,才16岁,古灵精怪,应该很有观众缘。还有锦城的卢珊,她比较特别,整个人的感觉很倔很摇滚,个性很强……”

李淼淼听来听去,也听不出这些话有什么不能留到天亮再说。朱鹤尖利的指尖在纸面上飞来舞去,又做了一个她没见过的指甲花色。

直到凌晨三点,李淼淼的酒意与倦意都全无,被熬得像鹰,瞪大眼睛像铜铃,朱鹤总算网开一面,说要散会回家。

朱鹤捻起披在椅背上的千鸟格小西装。

李淼淼心道:你不热吗?

朱鹤再次想起些什么。

“对了,新的执行招到了吗?今天现场乱成那样,招到新人,就安排和选手一起住在酒店,全天候管理。那个该死的阿黄,也不知警察抓到他没有。”

“我在报纸和本地论坛上都有刊登招聘信息了,目前圈子里认识的有跳槽意愿的,没有能马上到岗的……”

“不需要圈子里的。反正比赛期间也只是管衣食住行。重点是要耳聪目明,反应快,性子不能软。最好长得漂亮点,会喝酒。”

李淼淼的脑海中浮现一个与她刚刚分别不久的人。

05

锦城决赛播出次日,报纸的娱乐版又是洋洋洒洒,杜思人受尽本地记者的青睐,大小标题直至正文,三句话不离她。次条标题则是:昔日人气王陈葭点评杜思人票数创历史新高:我对她没什么看法。

贴吧首页的头条热帖是杜思人的粉丝在票选粉丝名,得票第一的是“思念”。帖子下有个网友阴阳怪气地留言:杜小姐的粉丝会不会太爱跟风?人家叫伊人,你们就叫思念,还不如就叫思迷,谐音思迷马赛,或是叫毛肚还更有个性。

杜思人的粉丝火速跟帖:我也建议陈先生的粉丝直接改名叫葭迷,或是叫男人迷也可。叫什么伊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杜思人的粉丝。

首页另一条车轱辘骂战盖了七百多楼的帖子写的是:某台果然是力捧自家的本地小天后,艳压通稿都出来了,说什么历史最高票,搞搞清楚,要不是我们陈葭先火,这破节目会有这么多人看?说不定早就半路下课,还轮得到毫无唱功的某人最高票?

这些纷扰,都是同住一屋的陶乐心告诉陈葭的。

“葭,你也来看看,这个帖子写得有道理。”她坐在酒店房间配置的电脑边,撅起嘴,将一支圆珠笔放上去,试图保持平衡。

这小孩只有16岁,人小鬼大,一头碎发烫得像刺猬,半边的刘海直遮住眼睛,活像个顽皮的小男孩。她生在粤语地区,吐字带着南方口音的单薄,舌头不太打卷,说得语速飞快,逢人就介绍说自己是火爆但善良的白羊座。可能是《流星花园》看太多,她坚持管陈葭叫“葭”,就像管花泽类叫“类”一样。

她高音清亮,个子矮小却爆发力超强,可惜发挥不太稳定,常常唱破或是走音,从广州开始,辗转跑了三个赛区,才终于在华东选上地区前三,得以到锦城来参赛,照她的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偏偏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在罗马,羡慕不来的。”

明里暗里嘲讽杜思人生在罗马。根本是偷换概念。

但陈葭也管教不来这个叛逆期的小朋友,她并不招人讨厌,就是偶尔口无遮拦,又太吵太闹。

陈葭从扶手沙发上探过身去,大略看了几眼电脑屏幕上的帖子。

陶乐心问:“是不是?那些记者写得太没道理了。”

陈葭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心泾渭分明,是与不是,各占半边,她有些庆幸有人坚定站在她这一边,又有些困惑,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要将她推到杜思人的对立面。她无法说清自己那微妙的心情,只一件事她最清楚:无论对手是谁,她要赢,并且,她也自信她会赢。

自下一周开始,节目变为每周五现场直播,先是入围赛,地区二三名争夺余下的五个十强名额,然后是十进八,八进六,六进五,五进四,四进三,总决赛,节奏紧凑,她们每周都要准备至少三个表演。

冠军们虽不用参加入围名额的争夺,但必须在入围赛上助阵表演,同赛区的三人合作舞台秀。一旦划出阵营,女孩们的关系便微妙起来,华东赛区的冠军方言心事极重,将带领队伍全员晋级视作己任,每天都到她们房间来催陶乐心一起去排练厅。

她一敲门,陶乐心便将自己捂进被子里,说自己困了累了,就是死活不去,终于有一次成功把方言气哭,陈葭在一旁觉得太过尴尬,只好默默拎起吉他去找自己的队友,说是队友,也说不定便是明天的对手。大战在即,所有人的心好像都是摇摇欲坠的。

那天晚上她回到酒店,看见杜思人陪着方言坐在侧门外的台阶上聊天。杜思人看来很擅长交际,不像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她照例每天睡得早,但梦很浅,凌晨三点醒来,发现陶乐心不在床上,紧闭着门的洗手间传来歌声:我要勇敢追奔向到终点。

十五六岁的心思,实在又简单又复杂。

杜思人则住在隔壁的房间。

锦城阵营的三人年纪相仿,除了杜思人与卢珊,还有来自邻市的王一苒,三人相处融洽,约定每天睡到自然醒,再一起到排练厅熬到凌晨。

卢珊的表舅来过两次,两次都是由杜思人代出面,下楼去从他手里接过一壶炖汤。表舅堆着笑脸问杜思人:这去当歌星,唱一首歌是不是可以赚好多钱啊?杜思人答:不知道哇,也可能不赚倒赔,赔几百万做唱片,结果一张也卖不出去。表舅圆目一睁:那我们可没有几百万替她赔的。杜思人好心提议:舅,你家有房子车子,卖一卖,再跟银行借一点。表舅骂她神经病,从此再也不来送汤。

入围赛前夜,杜思人陪着卢珊彻夜难眠,两个人半夜溜出酒店,走了两条街,总算找到一家还开着的烟酒店,买了两听冰可乐,一边喝,一边慢慢地走回去,经过电视台侧门,远远地望见粉丝们已经来了,在电视台门口的空地上抢占阵地,安营扎寨,为次日现场助威做准备。杜思人还捡到一条印着“珊珊必胜”字样的发带,当即绑在额头上,卢珊十分嫌弃,两个人打闹半路,走到酒店楼下时,卢珊忽然说:“我爸妈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我珊珊了。一下子那么多人来叫,真奇怪。”

住在隔壁的陶乐心还在练习那首《我要飞》,住得近的几个人都知道她犯别扭,白天假装晒网,只在夜里偷偷练习。没人戳破她。

杜思人打开房间里的冷气,喝掉已变温的最后几口可乐,跟着隔壁隐隐的歌声哼:我要用力飞不管有多远。

盛夏已至。

李淼淼约林知鹊在电视台的咖啡厅碰面。

半小时前她来电,单刀直入:“你今天有没有空?可以到台里来看比赛。我想和你聊一聊,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工作?今晚比赛前,我有一点时间,希望你能来。”

服务生帮她们拿来菜单。

李淼淼点了一杯咖啡。

林知鹊毫不客气:“我要一杯冰拿铁。”

服务生答:“没有拿铁,只有咖啡。”

“……什么?”

服务生理直气壮地重复:“没有拿铁,只有咖啡。咖啡只有热的,没有冰的。可以送你一杯冰块。”

“……那就这样。”

服务生抱起菜单回到吧台,取出两只咖啡杯,开始往里面舀速溶粉末。

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咖啡厅。

李淼淼笑:“这里就是个谈事的地方,下次,我请你喝冰拿铁。锦城最近也开了星巴克,在市中心,我都没时间去。”

锦城的第一家星巴克开业了。林知鹊在心里自嘲,很好,距离2019年又近了一些。

李淼淼毫不拖泥带水,很快便直入主题,讲明希望林知鹊入职热爱文化做艺人经纪。林知鹊拿吸管哗啦啦搅动大半杯冰块,她心内瞬间便盘算清楚,做经纪人,可以顺理成章地跟着杜思人,钱的问题迎刃而解,接下来,还有无数个风口可以起飞。

“我听说你还没有找长期住处,你入职的话,这两个月都可以和选手们一起住在酒店,公司报销。做我们这一行,主要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不怕没有经验,就怕没有胆量,我看,你应该很适合。”

林知鹊不假思索地点头认同。想来也难不倒她。

唯一的一点疑虑,仍旧是杜思人。

她似乎应该跟杜思人保持一些距离。

她应承李淼淼:“我考虑看看。”

“好。那我先去忙。”李淼淼丢下只喝了几口的咖啡,干脆地结束谈话,站起身来,“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楼上化妆间去看她们。你有喜欢的选手吗?你支持谁?”

她们走过电视台的二楼大堂,自落地窗前往下望,楼前广场上色彩纷呈,挤满了粉丝与她们高举着的选手海报,各家口号此起彼伏,声浪穿透密闭的落地窗。她们话别,李淼淼转身离去,走得太急,没留意有人正向她们急吼吼地走来。

是个满口乡音的大爷,抱着一只纸皮箱。

他本要叫住李淼淼,李淼淼走路飞快,转眼消失在拐角,他只好试图将那只纸皮箱塞给林知鹊:“你和刚刚那个女娃一起的吧?那个女娃娃唱歌节目组的?这些都是寄给你们组的信,你带着去。”

林知鹊低头,箱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信封,一眼望去,陈葭、杜思人……满目都是几个人气选手的名字。

不知是大爷耳背,还是大爷以为她耳背,见她不接,他着急大叫道:“你接啊!我还得下去上班咧!”

她只好将纸皮箱接来抱着,比她想象的还要沉不少,压得她手臂一弯。

大爷急吼吼地转身奔赴他的岗位,林知鹊抱着箱子,走到电梯口去看楼层指引。随着她的步伐,箱子里叠在一起的信颠散开来,露出一个分外惹眼的信封。

并非这个信封的图案或是颜色有什么特别,而是那信封上煞有介事地写着三个大字外加两个粗红的感叹号:举报信!!

她将箱子放置在电梯口的垃圾桶上,拿出那封信,翻转着看了几眼。

没有邮戳,没有邮票。

她将信封冲着太阳光举起来,眯着眼看,晃动几下变换角度,隐隐照出了里面的字,看不大清,只看见了一个名字:卢珊。

与卢珊有关的举报信。

林知鹊将信拆开。

果然与她猜得别无二致,是关于卢珊被学校开除的传言。

什么“有伤风化”、“带坏小孩”、“坚决抵制”。

她从上至下看了一遍,没有落款,一瞬作出决断,手起刀落,将信撕成几半,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简直满纸荒唐。

当天晚上,她混在卢珊的粉丝团中间,隔壁陶乐心的粉丝团喊声震天,两帮人马差点现场掐架,她想着反正没人认识她,也跟着喊了几声珊珊必胜。

节目八点开始,一直录到将近十一点,终于来到最末一个PK环节,卢珊与来自广州唱区的文雯争夺最后一个名额。

台上人人神色紧张,大众评审们逐一上前去投票,杜思人坐在舞台侧边,头上绑着一个“珊珊加油”的发带。

林知鹊认得这台上大半面孔。

比赛的结果她也早就知道。

总冠军是陈葭,亚军是坐在她身侧的方言,陶乐心最终拿了全国第七名,第六是王一苒,杜思人第五,第四名就是这个与卢珊PK的文雯,第三名则是沈阳的周子沛。

广州赛区全员挺进十强,陈葭的粉丝因此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起名号叫作“广州梦之队”。后来,陈葭和文雯还一起到华东去签售,林知鹊去见过本人。

卢珊的小粉丝站在一旁,双手合十祈祷。

林知鹊怜惜地看了她一眼。

台上的卢珊眼神倔强如初。

然而形势发展不似林知鹊的预期。

六比二。十比五。

卢珊的票数竟一路领先。

林知鹊的指甲陷入手掌里。

十四比九……

十五,十六……

林知鹊身边欢呼雷动。

卢珊赢了。

文雯没有进全国十强。

她震惊地站在周遭的欢呼声中,大脑飞速转动。

全民历史在她眼前发生了改变。

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

而且,绝不止有一个分岔口。

到底是在哪个分岔拐入了今夜的结局?

她望向杜思人。

杜思人站起身,正用力地鼓掌。

她一边鼓掌,一边望向台下,她们视线交汇。

不一定要走回头路,或许,往前走得更远再转弯,也可以避开那个灾难的结局。

林知鹊的手伸进包里,摸到那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她知道要往上面写什么寄语了——

既然要走,就要走到最高最远的中点站。

也正好,可以陪她去看看最高最远处的风景。

——“你是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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