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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12047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偌大的化妆间到处都挤满了人。上至五十岁熟龄阿姐,下至七岁学龄小妹,锦城赛区的五十强选手与她们的亲友团都挤在这个化妆间里。

杜思人微仰着脸,林知鹊坐在她身前的化妆桌上,俯下身子为她画眼妆。

她明目张胆地看着林知鹊。

她的笔描过她的上眼线,她便用目光回敬她,眼波转动,在她的脸上细细临摹。

她的潜意识中从来都有奇怪的自信,自信没有人会讨厌她。

哪怕不讨厌与喜欢之间还有很远,喜欢与爱之间还有更远。

因此模糊好似告白的歌被打断,只徒留她炽热但落空的目光。

但没关系。

林知鹊勾起嘴角,“看什么?”

看你好看呗。

杜思人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半句话,方才轻浮的胆量被林知鹊的一抹似笑非笑轻易瓦解。她的耳朵又在发烫。

“再看交钱。”

“多少钱?”

林知鹊拿过眼影刷,凶她:“闭眼!”

她乖乖闭上眼。

失去视觉后,听觉便更灵敏,几乎能听见她的与她的交叠起伏的呼吸,在这嘈杂的大房间里自成一片小小的天地。

嘈杂间有人在说:“欸,我刚刚看见广州那个陈葭了,她也和我们一起录节目。”“她们就在隔壁小化妆间化妆!”

房间里一阵骚动。

林知鹊说:“睁眼。”

她又乖乖睁开眼睛。

选手们挤出门去看那个陈葭,杜思人斜着眼,瞄见她们叽叽喳喳地前仆后继。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她本人很好看吗?”她将目光收回,又盯着林知鹊的眼睛看。

为了陈葭,竟连她的毕业演出都不去看,她当然还是有些介意的。

“你问陈葭啊?”

她不情愿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林知鹊煞有介事地说:“好看啊,长得唇红齿白、顾盼生辉的。”

“那我呢?你也用两个成语形容形容我。”

“你嘛,你长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我是个老太太?”

林知鹊挑挑眉毛,笑得敷衍,但煞是好看。

杜思人装出一副老太太的腔调,咳咳咳地说:“那你以后得对我好点,关爱老年人,人人有责。”

“老太太你别动,我给你画个水光肌。”

“那是什么?什么鸡?”

“就是……”林知鹊眨眨眼,“你别管,闭嘴。”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进来,开始给她们讲录制流程,节目一连录制两天,第一天录制五十进二十,次日录制二十进十,比赛结果由专业评委与大众评审团共同决定。

卢珊背着一把吉他,从工作人员身后的房门悄悄地走进了房间,杜思人抬高胳膊,冲她挥了挥手。

身旁有人在窃窃私语:“听说陈葭就是来当大众评审的,她一会儿给我们投票。”

杜思人压低声音问林知鹊:“你在这里等我一起回去吧?”

林知鹊毫不犹豫地答:“不等,你自己回去,鬼知道要录多久。”

杜思人哼一声。

她心里想,也好,万一被淘汰了,怪难为情的。

陈葭抱着膝盖,坐在节目组给大众评审团安排的席位里,三层阶梯座椅,坐了三十一个年轻女孩,大多是之前被淘汰的选手。到达锦城的这段日子,她每日就只窝在宾馆房间里听歌写歌。其他赛区的前三甲陆续到达锦城,她们偶尔一起上街闲逛,竟会被路人认出来,陈葭总是回头率最高的一个,常有人来找她签名合照,还有粉丝每日蹲守在宾馆楼下等她。

到达当天收到的那束粉色玫瑰,被她养在矿泉水瓶里,养了近半个月,将近凋谢后,她又留下一朵,用塑料膜压成一张书签,夹在她写歌用的笔记本里。

后来她收到的花越来越多,有时房间里同时堆了好几束,她又不好意思扔,只好任它们慢慢地一一枯萎。

她成名了。或是距离成名只有一步之遥。

她心里很清楚。

其他选手有时会向她投来艳羡夹杂着妒忌的目光,打趣她是人气王,她就淡淡地笑一下,也不否认。她是一个不露太多声色的人,何况,一切才刚刚开始。

锦城赛区在赛程里排在地区赛阶段的最末,此刻临近五月底,距离全国赛仅有一个多月。

陈葭撑着脸,坐在大众评审团里放空,摄像大哥将镜头转向她们,身旁的人悄悄地推了她一把。她回过神来,赶忙对着镜头抿嘴笑笑,挥了挥手。

这是李淼淼教她的,“镜头感”,她还不甚熟练。

到达锦城后,她接受了主办电视台的采访,次日在午间娱乐新闻里播出,节目刚播完,李淼淼马上打来电话,骂她不看镜头。

她在电话里答她:“你在操心我吗?你不生气了吗?”

“我才没有生气,你别自作多情,我这不是操心你,是操心我的工作。”

“好的,大经纪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淼淼不答,那头有人在同她说话,好似很忙碌,她对着电话说:“我挂了,拜拜。”

陈葭怀疑李淼淼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在心里盼着她。

不过,也就一点点而已。

她望向台上,一组双胞胎姐妹花刚刚唱完。

主持人说:“好,有请下一位选手,14号杜思人。”

是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将齐肩发挽成了半丸子头。陈葭想起来了,这是电视上唱《爱上未来的你》那个女孩子。她果然进了五十强。

她又唱又跳的,随着旋律与歌词,连脸上的表情变化都十分丰富。

陈葭心想,这人看起来镜头感很好的样子。

一组五个人表演完毕,评委宣布结果,如她所料,杜思人直接晋级二十强。

评委老师的语气分外宠溺:“杜思人,我期待在锦城决赛,甚至是全国决赛的舞台上再看到你,你可要加油噢。”

杜思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节目录制漫长,杜思人在后台候场,等待下一步安排。林知鹊那个冷漠的女人早已没有半分眷恋地走了,卢珊与她分在不同组,在另一个候场房间,她百无聊赖,独自坐在椅子上,晃着长长的腿。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发给她一张带歌词的乐谱纸,叫她在明天录制之前学会,说是会安排二十强选手合唱。纸上的歌她听过,叫《一千零一个愿望》。

杜思人溜出后台,一边哼唱这首歌,一边溜达过走廊,想着绕行去看节目录制。

走廊的某个拐角处传来小小的啜泣声。

有个被淘汰的女孩子蹲在那里哭泣。她看起来年纪太小了,大概只有十五六岁。

杜思人摸摸自己的口袋。她穿着演出服,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回头,一路小跑回候场室去拿来一包纸巾。

待她再走到那个拐角时,已有另一个人给那个小女孩递过纸巾了。

那人无措地站在一旁,一头挑染了黄色发尾的短碎发,一双长而俊秀的丹凤眼,两只手插进口袋里,又好像觉得不太好,拿出来,一边揪着另一边的衣袖。

杜思人认得这人就是陈葭。

她们对视一眼。

小女孩许是觉得围观者众,难为情,站起身来,一边抹泪,一边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掉了。

她们双双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又对视了一眼。

杜思人本想招呼一声,但不知怎的,氛围尴尬得奇怪,她感觉到陈葭那双狐狸眼在审视着自己,那目光已隐去锋芒,但仍非那么善意。

更奇怪的是,她察觉自己也报以同样的目光。

陈葭打破了沉默:“你……发声的位置不太对。”

“什么?”

“刚刚唱歌的时候。”

杜思人疑惑,扭头看了一眼演播厅的方向。

“不是,你跳舞时候的发声倒是对的。但你刚刚在走廊上唱的时候,发声的位置不太对。很奇怪。”

杜思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五线谱纸。

“你一直站在这里?”

“没,刚刚站在那边。”陈葭指指走廊上的另一处盲点。

那你干嘛一直不给她递纸?

杜思人没有问出口。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你是说用气发声?”表演系的专业课也是有发声练习的,主要适用于剧场演出,她不习惯那样唱歌。

陈葭点头。

杜思人照着谱上的歌词,尝试着唱:心里有好多的梦想,未来正要开始闪闪发亮。

陈葭再次点点头。

杜思人接着唱:就算天再高那又怎样,踮起脚尖,就更靠近阳光。

陈葭小声地合:

许下我第一千零一个愿望,有一天幸福总会听我的话。

不怕要多少时间多少代价,青春是我的筹码。

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杜思人咧嘴笑:“唱错词了。”

陈葭也笑。她淡淡地说:“明天加油。”

“嗯。”杜思人复述一遍刚刚的歌词:“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她们谁也没有向谁自我介绍,但仿佛已认识了许久一般。

方才冰封一样的奇怪氛围顷刻消散,只余下两张同样年轻的笑脸。

临近盛夏,学生们纷纷换上清爽的短袖校服,放学光景,校道上一片青春洋溢,少女穿过人群,追上另一个少女。

许希男喊:“欸!林知鹊!”

林知鹊回头。

许希男背着书包,与她并肩走。“明天晚上你们家又有家宴?”

“什么家宴?”

“杜家家宴咯。”

许希男的头发剪短了不少,绑起一根短而活泼的马尾,一边走,一边微微跳动。

“你怎么知道的?”

“杜之安今天奇奇怪怪,忽然约全班同学去她家聚会,明天晚上。我猜,肯定是你要去。”

“……那你跟我通风报信,不怕她骂你。”

看来杜之安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有什么,我们都是伊人,我当然得帮你。明天晚上播锦城二十进十,听说陈葭也在,当大众评审。你也去的话,我们正好在她家一起看。”

“哦,她姑姑还没被淘汰吗?”

“应该没有吧?要是被淘汰了,她干嘛这么大张旗鼓的?”

许希男转过她别在胸前的校卡,将角度细心调整好,好让卡套背面装着的陈葭的签名可以露出来。

自她从锦城回来,便天天拿出来自我陶醉。

这段日子以来,杜慎每隔一周便叫林知鹊去杜家吃饭,餐桌上,林知鹊不是与杜慎剑拔弩张,就是与杜之安互相尖言刻语,后来她索性破罐破摔,杜慎既觉得这样合意,偏要叫她过去让她难堪,那她也不必假装乖乖女,他叫她她便去,次次都闹得杜家鸡犬不宁。

待她长大后才明白,杜慎叫她去,并非是真的向往什么阖家团圆、绕于膝下,而是要向全家人宣告,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想怎样就怎样,不必顾及任何人的感受,随时可以叫一个根本不受欢迎的人来家里吃饭。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白白做了他许多年伤人的利刃。

许希男在她耳边说:“你要是觉得尴尬,就不要去了。”

林知鹊负气地答:“干嘛不去?明晚见。”

02

林知鹊将一盘亚视剧集《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放在收银台上,对地下商场音像店的老板说:“老板,还碟。”

前不久她在店里闲逛,看见这部戏的名字眼熟,便租了一套。

她走出音像店,在隔壁的饰品店买了一对与陈葭的那对一模一样的骷髅头耳钉,当场便换上,戴着到杜家去。

她倒要看看杜之安要闹些什么幺蛾子。

她到达时,走过外围墙,看见杜家的院子里飘扬起渺渺的白烟。

莫不是起火了?她一阵兴奋。

结果只是杜之安差人在家中庭院里支起了烧烤炉子,不断滋滋烤着肉串、鸡翅、馒头片与黄澄澄的甜玉米。来赴约的6班同学约有十几二十人,起居室与旁边的院子里都闹作一团,众人中只有许希男待她友善,其他人碍于杜之安的面子,要么躲着她,要么直接冷眼待她。听说唐丽不在家,杜慎也嫌一帮半大小孩吵闹,在楼上书房闭门办公。

林知鹊一屁股坐在宽大沙发的正中央,挑拣一盘摆在剔透翡翠茶几上的江南糕点。杜之安与一群男孩女孩围坐在一侧,正在玩杂志上的心理测试,她斜睨一眼大喇喇坐下的林知鹊,其他人也纷纷将目光瞥来,林知鹊的气虚了几分,但仍强撑着只管看她的新闻联播。

许希男小心翼翼地在林知鹊身边坐下。

杜之安马上高声招呼道:“希男,你也来做做这个测试。如果可以拥有一种超能力,你想要哪一种?A,穿越时光。B,隐身术。C,读心术。D,青春不老术。”明摆着是故意的。

林知鹊在心里答:穿越时光。

但她面上装作压根没有在听的样子。

许希男想了又想,终于答:“C,读心术。”

杜之安将杂志翻过一页,她招招手:“你的测试结果是……你自己过来看好了!”

许希男犹豫着,脚下踟蹰,终于在那边众人热切的目光中起身,挪到杜之安身边去坐。

林知鹊独自坐在沙发中央,没有人要问她选什么,也没有人要给她看测试结果。

嘁。也没有人要信八卦杂志上那些傻毙了的心理测试!

新闻联播与广告都结束,电视上闪过粉色的片头,《热爱女声》开播了。

杜之安轻呼一声,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屏幕,一段轻快的前奏响起,二十个女孩逐一出场,合唱开场曲。杜思人身材高挑,因此站在正中间,分外扎眼。林知鹊承认,她在电视上比照片里要好看一些。

杜之安得意洋洋地与众人夸耀:“看吧?我姑姑站在正中间!”

只是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

杜之安没完没了:“上个月我去锦城看我姑姑毕业演出,她演女主角欸,将来她成了明星,要是巡回演出,我请你们都去看。”

林知鹊按捺不住冷言道:“洪莲茜算哪门子女主角。”

杜之安噎住,顿时恼羞成怒,看着像吞忍了好大一口气,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有去。”

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偷看了杜思人的博客。

林知鹊不客气地答:“我看她也演不了姚小蝶!”

“演姚小蝶有什么了不起?我就觉得莲茜这个角色还更好,又洒脱,又仗义……”

林知鹊打断道:“嗯,还短命呢。”

“你恶毒死了!”

旁边的同学们生怕战争爆发,开始嘻嘻哈哈地转移话题,众人又将焦点转回电视上,许希男坐在杜之安身边,里外不是人,杜之安小声质问她:是不是你跟她说的?

林知鹊听见了,有点想笑,心里想,活该,你这个叛徒。

杜思人在屏幕里望着镜头,明眸善睐,镜头从她微笑着的特写开始后退,逐渐拍入舞台的全景,女孩们在唱:每一颗心都有一双翅膀,要勇往直前地飞翔。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五十进二十的录制结束后,节目组安排二十强选手录采访与VCR,另外还有开场曲的彩排,大部分时间消耗在漫长的等待,等待其他选手妆造、等待灯光摄影就位,一个晚上过去,杜思人只睡了三个小时。另一个节目组占着演播厅,原定下午正式录制的二十进十比赛,硬生生拖到天黑,杜思人坐在化妆台前,仰头靠在椅背上,偏过头,照见自己眼里隐隐的血丝。她坐直身子,对着镜中的自己挤出一个笑脸来。

卢珊走来递给她一瓶绿茶,“以后当了艺人,是不是天天都要这样熬?”

“也没有很难熬吧?开场曲的歌词你背下来没?”杜思人讲话时,一边用脚尖在地上打着节拍。

“你是不是精力过盛?反正是大合唱,记住自己那几句词就行了。”

她没有附和。

卢珊站起身来,“我出去抽根烟,你去不去?”

“不去,我戒了。”

“嘁,我看你根本就没抽过吧!”卢珊绕开思人,独自走了出去。

思人扭头看卢珊背影。她看起来很好,仍旧钟爱烟熏妆,穿鞋帮很高的铆钉靴,戴夸张的耳饰。

幸好,那些糟糕的事情过去了。

她掏出手机,无聊地将短信箱翻了几遍,三条路小花,一条10086,一条徐文静,然后又是两条路小花。林知鹊没有手机,不能给自己发短信。杜思人不可理喻地想,她肯定是故意没有手机的。

这么一想,她马上拨通音像店的电话。

总之,她每天有几百个理由可以打电话去找她。

电话响三声。

林知鹊接起电话:“喂?”

“喂,你好——”

“你是谁?”她肯定知道她是谁。

“我是11号选手杜思人。”

“11号选手,你有何贵干?”

“没事,就是问问你怎么还不办手机,是不是不想我打电话给你。”

她笑嘻嘻的,纯粹是在胡搅蛮缠。

“那办一个咯。明天把你卖了,我换个手机。”

“把我卖了,你可就发财了,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也是,看你卖相还可以,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她捏起嗓子:“好狠的心呀林妈妈——”一抬头,撞见卢珊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一脸看不下去的神情,拿起打火机又匆匆走了。

杜思人自顾自地笑开了花,弯身将额头抵着桌沿,举着手机,就这么对着桌下的阴影。两个人在电话里来来回回地拌嘴,直到那头店里来了结账的客人,林知鹊将电话挂掉才作罢。

工作人员走进化妆间,通知所有选手候场。

杜思人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手机电量濒危,但她已充好电了。

现场又梳理了一个多小时,二十进十的比赛终于正式开始录制,比起前一天,换了更大的演播厅,甚至有了浅浅的观众席,席里坐的,都是台里的工作人员或是陪选手一起来的亲友。

开场曲的前奏响起。

她第一个走出徐徐打开的门,走进舞台的灯光里。

舞台正对着评委席,评委身后是观众席。

观众席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抱着胳膊,漂亮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杜思人举起话筒。

她忍不住咧开嘴笑,一边笑一边唱第一句词,她唱:明天就像是盒子里的巧克力糖,什么滋味,充满想象。

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无意间开盒,发现盒子里装的竟是巧克力一样。她站在舞台上,对着观众席里的林知鹊笑。

而后,她笑着唱完了一整首歌。

又杵在台上听完主持人的开场,乱七八糟地答完主持人的提问。

我们来问一下思人哈,今天的比赛有没有信心?

有啊。

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因为我今天我带了我的好运气来。

哦是吗?你的好运气在哪里?是你的护身符吗?

她眨眨眼,不知道怎么答,于是将手放在心口,说在这里。

这一环节总算结束,杜思人回到后台,连忙绕道,一路小跑,混进观众席去,在人群中拍一下林知鹊的肩膀,拉她的手臂,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离开演播厅,避开走廊上来往的工作人员,拉着手,像两只无头小虫一样来回转。

她的脑子好像不转了,一切在脑海中如烟花散落,只睡了三小时的疲惫,舞台的灯光,奏乐,还有忽然出现在台下的人。她连步伐都快悬浮在半空了,只想快点找到一个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地方。林知鹊皱着眉,但还是任由她拉着,跟着她走。

终于,她们躲到走廊的尽头一个宽阔的楼梯间里。

“你怎么来了?”

已是夜间十一点了。林知鹊是收了店才来的。

她答非所问:“你不是叫我办手机吗?”

“嗯?”

“不需要手机。见面不就好了。”

“所以你是来和我见面?”

“不然呢?大晚上的。”

杜思人傻笑:“也是哦。”傻笑一会,她又转过弯来,追问:“干嘛和我见面?”

林知鹊话锋一转:“要上台了,你紧不紧张?”

“紧张。”

她骗人的,她根本不紧张。就算紧张,也不是为了上台紧张。

林知鹊问:“那怎么办?”

杜思人复述:“怎么办?”

林知鹊说:“你深呼吸。”

杜思人乖乖照办。

“吸气——”

吸气——

“呼气——”

呼气……

杜思人憋不住笑了,“我又不是要生孩子。”

“那你说怎么办。”

杜思人往楼梯的扶手上软软地一靠,撒娇说:“你陪我聊聊天,我就不紧张了。”

林知鹊抱着胳膊问:“聊什么?”

“你想嘛。”

林知鹊挑眉,好似要发作,但终于还是保持耐心地想了一想。

她说:“有一个心理测试。”

“什么测试?”

“你最想获得什么超能力?有穿越时空、容颜不老、读心术和隐身术。”

杜思人陷入沉吟。

这几个选项好像都不是那么理想。

她太珍视当下,很少追思过去,也无意窥探未来;读心于她也不适用,她自有一套分寸,想到会触及旁人最私密的想法,简直要头皮发麻;隐身更不需要,她与世界或与自己都相处得融洽,从没有要躲起来的念头。

至于容颜不老,她想,还是要与珍视的人保持步调一致比较好。

她只觉得想不出合适的答案,当然全然无察,是因为她始终生活在许多爱与安全感里,因而从容,自信不需要任何超能力。

她只好反问:“那你呢?你先回答。”

林知鹊毫不犹豫地答:“穿越时空。要可以自己决定时间地点那种。”

“测试结果是什么?”

“……忘了。”

“啊?”

“忘了。我好像没看过答案。不知怎么回事,刚刚在台下,忽然想起这道题。”

杜思人问:“那你要穿越去哪里?”

“去我出生前那一年。”

“去做什么?”

林知鹊直言:“去做任何可以让我不要出生的事。”

杜思人一时哽住。

林知鹊抱着胳膊,斜倚着扶手,口吻轻松,神态自然。

“干嘛不要出生?”

“干嘛要?”

“就没有什么事情,或者是什么人,让你觉得,幸好来了这个世界一趟?”杜思人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

林知鹊半秒没有迟疑,直接了当地答:“没有。”

03

现场乐队在舞台下的一侧演奏。

几台摄影机运转着,分别在哪个方向,哪句歌词看哪个镜头。

第一段副歌之后是间奏,几个八拍,可以跳几个动作。

不需要细细思索,也一切都尽在掌握。

就像她自小到大认知的世界。

杜思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天之娇女。亦或是她在潜意识中完全默认了这件事情。

她生在半个书香门第,父亲母亲都是教师,风调雨顺,受人尊敬。她在家里是掌上明珠,不至溺爱,但也是被娇惯着长大,爸妈凡事要与她商量,不论她说些什么童言稚语,最爱听她的意见,将她切切实实看作平等的家庭一员。在学校,她永远是众人的焦点之一,除了文化课,就没有什么不擅长的事,艺术特长,体育也是特长,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往往是稍稍努力便能轻松得到。

她与她一贯认知的世界互成正反馈,愈自信,便愈从容,凡事都是游刃有余,她付出,她便拥有。

林知鹊是一个超出她认知的人。

她越想了解她,便越觉得难以了解她。

林知鹊也不像她,眷恋自己拥有的一切。

此刻她就站在台下,在她的余光里,抱着手臂站着。

轮到杜思人登台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她这么不辞辛劳地深夜来见她、在这里等着她,那让人捉摸不透又清晰可感的一点点在乎,抵不过她对这个世界的厌烦,于是回答她:没有。

杜思人握着麦克风,遥遥地看了林知鹊一眼。

没有。

她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个答案霎时的感受,混杂着失落、心疼与困惑,也大概是这两天节目录制,她一直处于兴奋又紧绷的状态中,因此情绪更加敏锐,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翻涌。

间奏结束了。

她将麦克风举到嘴边,将目光从角落里收回来——

乐队、摄影机、舞台的灯光,一切依旧照常运转着。

但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世界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忘词了。

“她忘词了。”

林知鹊极力掩饰,才让自己的口吻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

杜之安充满敌意的目光立马如手里剑一般杀到,她辩驳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忘词了?说不定,就是这样改编的!”

电视里的专业评委不给之安公主半点颜面,在杜思人演唱结束后,声色俱厉地点评道:“杜思人,你知道你刚刚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失误。”

杜思人小鸡啄米地点点头。

“你应该知道,你的唱只能拿60分及格,至少在拿到及格分的前提下,你的舞蹈也好,表现力、感染力,甚至外形也好,这些额外的加分项才有意义,但如果你连最基本的记歌词都做不到,那你没有必要参加一个唱歌节目。”

杜之安气愤:“忘了几句词,哪有这么严重?”

另一个女评委唱起白脸:“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两天连续录制,让选手们的身体跟心理都有不小的压力。杜思人选手,这次我们要暂时给你一个待定的结果。另外,我与陶老师意见不同,我认为你的唱绝对不止60分。”

杜思人鞠一躬。

镜头切换到大众评审团,陈葭坐在人群中随着旁人一起鼓掌。

许希男看了,也兴高采烈地跟着陈葭一起鼓掌。

杜之安坐在许希男身旁,满脸郁闷,两个人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她不再参与同学们的游戏与聊天了,抱着膝盖,一语不发地坐着。

许希男兴高采烈到半途,意识到气氛不对,掌声渐弱,小心翼翼地瞥了杜之安一眼。

林知鹊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愈发地不耐烦,她烦死这样所有人都要围着杜之安转的氛围。

电视上,下一位选手登台演唱,杜之安连看都不看了,目光垂下去看她手里的杂志。有个男同学提议众人一起玩游戏,他不知存的什么心思,特意高声来邀:“林知鹊,你也一起吧?你敢不敢?”

林知鹊心里轻蔑地嘁一声,但凡是益智类型的游戏,不论是棋牌还是“天黑请闭眼”,她总是常胜将军。“有什么不敢?什么游戏?”

“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们进行传递,被选中的人,可以任选下一个人对他说一句话,被选中的人只能回答是的,如果不回答,就要接受惩罚。”

旁边的同学不解:“这有什么好玩?”

林知鹊马上意识到他安的是什么好心。

但骑虎难下,对方马上大声张罗着开始游戏,她不得不严阵以待。起初的几个回合还好,6班人本就不认识她,压根没有人将问题抛给她,他们能想到的问题,不外乎“你今天早餐是不是吃了大便”、“你喜欢谁谁谁,是吗”,亦或是造谣对方最爱学校某个讨人厌的主任、和班里某个遭人排挤的同学接过吻。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脸皮又薄、一点小事大过天的时候,连这类无意的戳穿或是无稽的构陷都无法接受,游戏进行了几轮,惩罚都是些什么倒立一分钟、喝下一杯醋,林知鹊在一旁隔岸观火,觉得他们幼稚可笑。

直到那个发起游戏的男生第一次将问题抛给她:“林知鹊,这里根本不是你家,对吧?”

“是的。”

她蜷着手指,用指甲拼命掐自己的掌心。她不能发抖,不能退却。

她想,你既要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提问权转到她手里。

她反问:“你其实是杜之安养的狗吧?”

那个男生有一丝恼火,旋即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苦笑说:“我玩不过你。”然后皱着眉头喝掉了一整杯醋。杜之安在一旁插嘴:“你干嘛拉我下水?”

林知鹊无声地冷哼。

游戏重又开始。

气氛变得怪异,不再像一场天真烂漫的聚会。

变得像是少年人们释放无端恶意的游戏。

许希男,你每次赛跑都跑那么快,是不是在家被你爸打的时候逃跑,练出来的?

……是的。

谁谁谁,你上次英语考第一,是作弊的吧?

才不是!

愈演愈烈。

某某,你不是处女了!

你别瞎说!

起哄。

被造谣的女孩急得就快要哭了,提问的那一方才又说:我是说,你不是处女座!游戏而已,别那么玩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

“之安,我来问你!”

杜之安正在兴头上:“你问,我玩得起!”

“你,你最讨厌的人就在现场,是不是?”

又来了。

林知鹊偷偷咽了一下口水。她强迫自己与众人一起看着杜之安,不让自己的眼神逃跑。

杜之安的目光闪动几下,左右来回张望。

她能够感受到,杜之安也像她一样,在强迫着自己不退缩。

她们的目光越过人群交汇。

杜之安看着她说:“是的。”客厅里喧哗的氛围渐弱,像是众人一齐屏住了呼吸。“到我了。”

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清清楚楚地说:“林知鹊,你是不是小三的女儿?”

世界静止了。

只有电视里的主持人还在不识趣地大声报幕。

林知鹊的指甲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掌心。

她不允许自己输掉。

说是的。快一点。

她强迫自己开口。

只有说了,才有机会反击。

许希男忽然在一片寂静中站了起来,大声喊:“叔叔好!”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杜慎自楼梯上走下来。

他和蔼可亲地微笑说:“你们好。”

住家阿姨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抬头说:“先生,粥和小菜都做好了,你吃一点?”

林知鹊站起身来。

她抢在杜之安的前头,当机立断地喊:“爸!”

她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这么亲热地叫过杜慎。

杜慎有些惊喜:“鹊儿,你们玩得开心吗?”

她大声回答:“我们在玩游戏。一个被提问的人只能回答是的游戏。”

“哦,那是什么游戏?”

“比如说,刚刚之安问我,”她转头看着杜之安,“她问我,是不是小三的女儿。”

杜慎走到了楼梯口,脚步停顿,轻描淡写地应:“这游戏是在胡闹。时间晚了,”他指使住家阿姨:“丁嫂,你打电话,叫老丁老陈开两辆车过来,安排一下,把同学们都送回家。庭院也抓紧收拾一下,那么大油烟,楼上都闻到了。”

言毕,他背对着她们,向餐厅走去,走出几步,回过头来,“鹊儿,你吃饱了没有?来和爸爸一起吃点宵夜。”

“……好。”

杜之安正死死地瞪着她。

许希男也目瞪口呆。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做。

未等杜家的司机开车来,同学们便匆忙散了大半。

林知鹊走过许希男身边,停住脚步。许希男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错愕地看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许是安慰的话,但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林知鹊只好说:“拜拜。”而后撇下许希男,向餐厅走去。

餐桌上已布好了菜。杜慎坐在主位。

平日里,他身侧的两个位置,一个向来是唐丽坐,另一个是杜之安专属,林知鹊若来,要坐在杜之安的另一侧。

今日的餐桌上只有杜慎一个人。

见她犹豫,杜慎开口说:“你过来,和爸坐一起。”

于是她在杜之安的位置上落座。

她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这一场乌龙戏,闹得好像后宫子嗣争斗一样。可她才没有要奉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做皇帝。

住家阿姨拿来餐厅电视的遥控器,好声气对杜慎说:“你是不是要看新闻?我来调。”

“哦,丁嫂,你帮我调到那个,今天是不是我妹妹参加那个唱歌节目播出?”

“噢,是的欸,刚刚小孩子们都在客厅看的。”

林知鹊埋头喝了一口滚烫的粥,被烫得舌头发痛,但一语不发,努力让眉头都不皱一下。

杜慎装模作样地给她夹了几次菜。

客厅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归入彻底的寂静,6班的同学们走光了。丁嫂站在餐厅入口处张望,喊:“安安呀,你饿不饿,要不要来吃一点?”

杜慎停下筷子。他的语气威而不怒:“杜之安,你过来。”

足有几十秒,杜之安才拖着无声的脚步,不情不愿地走进餐厅。

杜慎看她一眼,拿筷子点一点电视侧边的墙角,“去那里站着。”

林知鹊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杜之安不服,站在原地小声抗议:“凭什么……”

杜慎不容抗拒地重复道:“去站着。”

杜之安拖着脚步,垂着头,走到那个角落,“我妈不在,你就这样……”

“你妈在,也是一样。”

杜之安在角落里罚站,杜慎看着电视喝着粥。

林知鹊却一口都再吃不下了。

分明是她赢了,她却并不觉得痛快。

她抬手,将自己落在耳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杜慎看到了她戴的骷髅头耳钉。

“耳朵上戴的神神鬼鬼,那么难看,摘了吧。”

“我不摘。”

杜慎的口吻听来只有三分认真:“不摘那你也去站着。”

林知鹊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走到餐厅的另一侧角落。杜慎有些错愕,失言地左右看了看她们两个。

电视上,节目将近尾声,评委正在说:“那我们现在宣布,另一位需要进入终极PK争夺最后一个十强席位的选手是——杜思人。”

杜之安关切地偷偷看了一眼电视。

杜慎冷冷地哼了一声,林知鹊听见他在说:“什么PK,乱七八糟的。”

2005热门词汇:PK。

随着《热爱女声》的热播,这个源自网络游戏的词开始被越来越多人知晓,意指“末位淘汰”。在节目里,这是每场比赛的最终环节,由评委选出PK的双方进行清唱表演,再由现场的大众评审团进行投票,败者淘汰。

杜思人笑对镜头,尽力表现得坦然。

她倒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因此,也没有为这个环节选歌。

轮到她时,她说:“那我唱一首我在毕业演出里唱的歌。叫《As Time goes by》。”

她心想,这次可没有人可以打断她了。

摄像大哥将机器正对着她,似乎是给了她一个特写。

这一次,她没有对着林知鹊,而是看着镜头,微笑着对全国观众唱了:

They still say,I love you.

她深知她站在舞台上是为了自己,因此不必在这样的时刻表演深情。

但她知道她会听到的。

杜思人站在舞台上,带着对爱与梦想的决心,对着镜头唱歌。她将那决心紧紧地揣在心口,不怕任何人嘲笑她天真或是浅薄。

她紧张得耳朵发烫,但站得笔直。

投票开始了。

工作人员搬上来两个扁扁的长条形透明投票箱,分别放在PK双方的身侧。

大众评审们依次上台,将自己手里的圆形选票投入箱里。

现场播放着鼓点紧张的背景音乐,气氛热烈。

主持人在唱票:“七比五,杜思人领先。各位观众,谁先得到16票,谁就将最后一位晋级锦城唱区十强。”

卢珊坐在已晋级的席位里,对她握了握拳表示加油。

“十三比十四!比分咬得非常紧!”

林知鹊坐在台下,杜思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想,要是今天被淘汰了,下台的时候,正好向她讨一个拥抱。

“戏剧性的精彩一刻,十五比十五追平!最终的决定权——交给我们最后一位大众评审,也是我们广州唱区的冠军,陈葭!”

杜思人侧目。陈葭走到台前,站在她与另一位选手中间。

“陈葭,你知道观众们都非常喜欢你,在投票之前,你要不要先说几句话?”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陈葭。

“嗯……”她沉吟。

另一位选手激动地插嘴,要求与陈葭拥抱。

陈葭便拥抱了她一下,杜思人听见陈葭对她说加油。

主持人在控场:“思人要不要也抱一下?”

她与陈葭都配合地转身,浅浅相拥。

陈葭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全国赛见。”

而后,陈葭重又拿过话筒。

她说:“我希望为自己在后面的比赛里,选一个更强的对手。”

语毕,陈葭对着镜头,举起了杜思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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