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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13883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离开雨安当天,恰好是周末,小玲到客运站来送林知鹊与杜思人。路小花去年刚考了驾照,自告奋勇要去开李导的车,于是余下她们两人。李导听说是和痴男怨女三人组一起坐车,哭丧着脸要求来坐客运巴士,被路小花一把薅走,强行塞上了车。
林知鹊心觉有鬼,但她懒得细想,有些事,越想越有鬼。
小玲活力四射,不停摆出各种各样的pose,要林知鹊评价好不好看,说要去参加选秀,海选的时候展示给评委看。
杜思人站在一旁,正在与她爸爸讲电话。
林知鹊听见她对着电话那头撒娇:“我哪有时间去实习嘛爸爸,又要排我们毕业那个戏,还要参加演唱会伴舞……肯定不能不去呀,我练了那么久,你忍心我不去哦?……我知道我知道,杜老师桃李满天下,好大的面子给他女儿安排工作。下次我一定听你的……”
软言软语,罗里吧嗦。
自知被爱的小孩子,就是这样讲话的。
杜思人挂了电话,加入她们的谈话,不无羡慕地问小玲:“你妈妈同意你去参加选秀哦?真好。我爸光会叫我去上班。”
林知鹊心里觉得,以杜思人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的长相与个性,如果乖乖听话,按部就班,想来会度过平淡又快乐的一生吧。
她在车站旁的报刊亭买了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这半个月,失去了手机和网络,她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
车来了。
小玲与她们挥手,杜思人向她许诺,等她到了锦城,要请她吃麦当劳。她与林知鹊告别:“漂亮小鸟姐姐,拜拜!再见!”
车子缓慢开动,小女孩仍旧站在窗下,大幅度地挥动手臂,就好像她们真的会再见一样。然而车窗毫不留情,装入前方的其他风景,将她小小的身影遗落在了后头。
周末的缘故,这辆车几乎满客,她们上车时,连两个并排的空座都没有了,她找了个空位,一屁股坐下,旁边的大哥正蒙头大睡,杜思人不好意思叫醒人家,只好落座在与她相隔好几排的位置,林知鹊觉得也好,一路上落个清净,不然,又要听杜思人罗里吧嗦。
她翻开报纸,头版内容是“全国各地扫黄打非工作取得重大进展,广州市公安一举查封数十个中小型卖淫窝点……”。
车上有个讨人厌的小萝卜头不停啼哭。
车子在另一个站点停靠,又上来一批旅客,车上已十分拥挤,林知鹊略略抬头,一眼望去,感觉一排一排座位上冒出的脑袋像是一个坑一个坑的萝卜。她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内心那刻薄的尖牙利齿又伸了出来。她好像天生就有点刻薄。
车票超售了,连过道上都站了几个乘客,林知鹊身边站了一个大包小包的老师傅,一身熏了多年的汗酸与烟味,穿一件旧得发黑、腋下发黄的白色汗衫,脏兮兮的大包小包搬来抬去,蹭过她的衣服,她抱着手臂,将自己最大限度地缩窄,不知是不是连嫌弃两个字都写在她后脑勺上,杜思人忽然站起来,侧身在狭窄的过道间挪过几步,请老师傅到她的位置上去坐下。
于是,杜思人便站在林知鹊身边。
她抬头,“干什么?准备站两个多小时?”
窗边睡觉的大哥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噜,盖在脸上的外套被吹得鼓了起来,她们两个人都一愣,下意识对视一眼,而后各自憋不住地笑起来。
车子摇摇摆摆,她的脑袋便似有若无地蹭过杜思人的腰腹。
杜思人忽然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纸片,举到她的眼前。
是两张演唱会的门票。
她在她的头顶轻声说:“下周演唱会,你来看吧?”
她瞄一眼票面上的时间。
“我没时间,不去了。”
听说这演唱会场馆就在学校的室内体育馆,连座椅都没有,在她看来,简直简陋得可怕,她才不要和那帮土里土气的大学生一起挨来挤去地站几个小时。
“来嘛。”杜思人小声撒娇。
“免谈。”她闭上眼睛。
幸得她也看不见杜思人失望的表情。
但她还是想象到了,就像她要从梅溪南路搬走那天,杜思人坐在楼梯上时的那副表情。
她自私得很,才没有要去回应任何人的失望的自觉。
她就这样闭着眼,随着摇摇摆摆行驶着的长途客车,朦胧地打了半路的瞌睡。
这瞌睡一开始飞在天上,摇来晃去地不安生,后来忽然像是着陆,变得暖和又安稳,于是便越来越沉,终于让她踏实睡了一觉。
她醒过来,仍闭着眼,车子还在开,后座那个小鬼又开始哭了。
她的脑袋正靠着一个软软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摸,忽然惊醒,马上又将手放下。
这是杜思人的……肚子?小腹?
杜思人的手放在她额头的另一侧,像是环抱着她一样。她不知道她醒来了,好像是怕哭声惊扰她,将手稍稍下移,捂住了她的耳朵。
杜思人的掌心热乎乎的。
这姿势实在太过有鬼。
林知鹊轻轻咳嗽一声。
杜思人吓得立马缩回了手,她趁势将身子坐直。杜思人磕磕巴巴地解释:“呃……那个,你的头一直打到我的肚子……所以我就……”
“固定我的头?”林知鹊抬起头。
“……嗯。”
她分明看到杜思人紧张地吞了三次口水。
必须摆脱这有鬼的氛围。
她问:“刚刚那两张票呢?”
“在这里。”杜思人将票拿出来,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要来吗?”
她接过来,“嗯,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杜思人开心起来。
林知鹊摸一摸那两张票崭新锐利的边角。
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次无谓的尝试。
“你听你爸爸的话,去那个什么单位上班吧。”
未来是能够被改变的吗?亦或只是一次又一次向着原定的轨迹前行呢?
她们到达时,发生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意外插曲——
音像店的门外徘徊着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有五十岁往上,男性,见林知鹊拿钥匙开门,凑上前来,一副绝非善类的模样。
他搭腔:“欸,美女,你们李老板呢?就是那个,李……李什么。”
杜思人答:“你有什么事?他不在,我们帮你转达。”
“哦,不用你们转达,他欠我的钱还没给,我就在这里等他。”
他见门打开了,在街边拉了只不知是哪家店忘了收的塑料凳,就势坐下,将店门堵了半边。
不知是哪来的无赖。
林知鹊斜睨他一眼,“他欠你什么钱?借条拿来看看。”
“他说要替那姓杨的还的,他们把我们家女娃子的前程给毁啦,我来要点补偿费,你评评理,这个不过分吧?你打电话给他,让他赶紧过来,不然我可就去学校里给他唱唱大字报……”
杜思人张口便问:“你是卢珊的表舅?”
表舅答:“哦,认识啊?女同学,那你得帮帮我们家卢珊吧?”
林知鹊打断他:“这儿没钱,你去唱大字报吧,最好是真能帮你表侄女讨个公道。”她兀自走过他身边,走进店里,“你去闹教务处,去闹校长办公室,去闹教育局,去闹市政府。”
表舅被她说得讪讪,扭头往店里一看,嘀嘀咕咕的,“你们这什么店啊,肯定净卖些不三不四的碟给学生,搞得一个两个心术不正……哦?珊珊!”
林知鹊回过身,望见卢珊快步走来。
“舅,你在这里干什么?”卢珊面色难看,满眼嫌恶。
表舅大言不惭:“干什么?当然是来替你讨公道。”
“谁叫你来?谁允许你替我了?”
“什么允许不允许的?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做不了你的主?”
“你什么时候养我了?”
“什么时候?你就算吃的是百家饭,那里边也有我们家的一勺吧?你爸妈死了这么些年,舅和舅妈对你怎么样?”
卢珊紧抿着唇,忍住怒火,总算压下声量来,“好,我花过你多少钱,我会还给你,行了吗?”
“还给我?你文凭都没拿到,要去干什么工作?去做皮肉生意啊?你爸妈天上有灵,不得怨死我啊?他赔偿我们家,那是应该的,你脸皮薄,舅替你做主。”
卢珊忍无可忍,不顾行人侧目,大声喝他:“你管我去做什么生意?我的人生,我自己选,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假惺惺替我做什么主?”
她连骂带推搡,一口气将表舅撵走,气不过,狠狠踢了人行道上的砖一脚,一直到表舅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终于泄气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杜思人无措地站在一边,空气一时陷入无言。
林知鹊倚在收银台边,看了一会儿她们俩的背影。
她弯身,找出那个摇奖机,哗啦啦地将所有颜色的珠子倒入一个空的纸皮箱,捡出一其中颗红色的,丢进机子里。
“喂,”卢珊与杜思人都回过头来,她问:“抽奖吗?”
她们走进店里。
杜思人看着那摇奖的把手,伸出手,被林知鹊啪地打掉了。
卢珊伸出手,像是上一次一样,异常用力地摇了一下把手。
摇奖机猛地旋转,几圈后,吐出一颗红色的小珠子。
卢珊看看林知鹊,又看看杜思人。
林知鹊正襟:“恭喜你,抽中了特等奖。奖品是——”她伸手从杜思人的外套口袋里摸出她刚刚顺手塞进去的演唱会门票,“跟我一起去看演唱会。”
杜思人哇了一声,在一旁鼓起掌来。
卢珊紧紧抿着的唇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
“鸟小姐,真是难得见你这么温柔好心。”
“我平时很冷漠?还是很刻薄?”
杜思人用力摇摇头。
卢珊答:“是又冷漠,又刻薄。”
林知鹊欣然接受这评价。
那摇奖机越转越慢,最终只剩下几个后劲不足的摇摆,它摇出来的,不过是林知鹊排除掉其他所有选项后的一个最好的答案,而无法做任何排除法的人生若有特等奖,那会是什么呢?
02
早八点,杜思人路过侧门步行街时,精品音像店的门里还挂着一把大锁,那小房间的门藏在耸立排列的唱片架后头,站在玻璃外根本看不见。她将一袋吐司与甜牛奶挂在门把手上,玻璃朦胧照出她的身影,她理一理身上那件有点太过正经的白色衬衫。
她只在电话里随口一提,她爸连夜安排妥当,要她马上去上班。
先是实习,再签临时约,最后转正进编制,终身饭碗,高枕无忧,一眼便能望到人生的尽头。
单位是区级的,离学校挺近,搭公车只要几个站,科室的小领导是她爸以前的学生。早八点半上班,午四点半下班,负责宣传工作,主要内容是在各大活动里帮领导拍照。科室最近申请到拨款,买了一台新型的数码相机,小领导演示给杜思人看,相册滑动几下,全是他小女儿的照片。
科室斜对面是扫黄打非办公室,负责人捧着大茶盅,对小领导说,欸,今晚我们和公安出外勤,你派个人来拍照啊,让我们也上上《人民日报》……
杜思人穿着领子扎人的白色衬衫,苦苦坐了一整天,大部分时候是无事可干的,只有跟办公室里的小领导和另一个同事大姐大眼瞪小眼、听大姐讲她老公的坏话。午休结束,大姐打开茶叶罐子,不容拒绝地给杜思人来上了一勺。
路小花闻此讯,发来短信说:那办公室有电脑吗?你帮我挂QQ吧,我快有太阳了。
毫无人性。
熬到下班,她飞奔回学校,一头扎进练功房,跳了几个小时舞。
跳到衬衫都濡湿一片,若不是里面穿了底衫,就要透出内衣的形状。她一整天都扣得整齐的衬衫解开了最上面的几颗纽扣,脖子上渗着细密的汗,日光灯下,连锁骨都因汗水反光而更加明晰。
练功房里的其他人来了又走,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对着镜子,开始跳一些自己瞎编的动作,音乐和她的舞步一起,掷地有声地砸在木地板上。
门忽然被打开了。
杨青走了进来。
她停下来,不转身,只是看着眼前的镜子,两个人寸步不让,在镜子里两相对峙。
杨青移开了目光。“都走光了啊,我还以为能来看看进度。”
音乐正好播到一曲的尾声,鼓点渐弱。
杜思人说:“昨天卢珊的表舅到李导店里去了。”
杨青眯眯眼睛,口吻鄙夷,“是吗?那人就是个无赖。”
“那你呢?杨老师。你觉得内疚吗?”
他的目光与嘴角都有些不耐烦地向下撇去。
“我早就劝过她,本来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只是取消她工作的推荐信,学位证还是照拿,我知道她想去省歌舞团,但去不了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了,要不是她不肯服软,当着面让领导下不来台……”
“李导呢?你对李导,会觉得内疚吗?”
杨青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解。
“老李?那纯属意外,又不是我推的他。”
被爱纵坏的人,总是毫无知觉。
他们的谈话被走进教室的第三个人打断,墙上挂钟的指针临近晚上九点钟,徐文静走了进来。
杨青即刻端出为人师表的样子,说你们走时记得关灯,录音机明天还到办公室。说完,慌忙离开。
徐文静穿着一条与她的名字十分相称的素净长裙,胸前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脸上的妆也化得精致。“我看整层楼就剩这间还有人在。你跳你的,我背会儿台词。”她靠着镜子坐下来,将台词本捧在膝盖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都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跑到这儿来背台词?”
“嗯,刚刚回来。”
徐文静闷闷不乐。
杜思人蹲下来,与文静视线平齐,按停了录音机。“你去哪儿了?穿得这么好看。”
徐文静放下台词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呢?穿成这样,和我去面试教编穿得差不多。”
杜思人泄气,干脆也坐下来。
她把她爸爸给她安排工作的事情告诉徐文静,顺带发了一通牢骚。
徐文静听完,终于也告诉她:“其实我今晚去相亲了。”
听从她家里的安排,见了一个年近三十岁、“事业有成”的男人。
杜思人吃惊:“啊?可你还没毕业。”
“嗯,照他们的意思,先处着,毕业了,工作稳定了,正好就可以结婚了。结完婚,两年内生孩子,好工作,好家庭,一辈子都不愁了。照我妈说的,她就算马上死了,也死得瞑目。呸呸呸。”
“那,你觉得对方怎么样?”
“嗯……”徐文静想一想,“还算挺好的吧,长得,虽然不帅,但还比较顺眼,人也不错,挺风趣的。”
“你和他这算是交往了?”
“没有吧?不知道。先相处着吧。不过,他说他是奔着结婚去的,还说过几天约我去看演唱会,就是你们那个演唱会。”
“真的?那你记得要给我拍照。”
徐文静笑,“嗯,我把你介绍给他,说这是我们学校的街舞小天后。”
两个人讲了几句笑,杜思人在木地板上躺下,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轻声唱:站在大丸前,细心看看我的路,再下个车站,到天后,当然最好。
徐文静接:即使有天开个唱,谁又要唱,他不可到现场,仍然仿似白活一场。
她说:“你呢?思人。你未来,想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度过一生?”
杜思人望着日光灯,灯光刺得她眼前恍惚出现一个日晕,“我想……”她闭上眼睛。茫茫之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来,“和一个我每天都想见到的人。一个我就算走再远的路也要去见的人。”
“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还有,比如说,你希望他是什么职业?他出身什么样的家庭?学历呢?”
“这些重要吗?”她不知道。
文静念叨道:“当然重要了。你今天想见到他,明天想见到他,后天呢?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两个人要结婚,要过一辈子,得考虑双方的阶级、眼界、思维方式,哪一天,你再也不愿意跋山涉水去见他了,至少不会厌烦他吧?而且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他爸妈将来也会是你爸妈,怎么会不重要?”
结婚啊……杜思人睁眼。那灯管附近环绕着一只小小的飞蛾。她傻兮兮地问:“那不结婚呢?”
“不结婚?哪有人和你谈一辈子恋爱?你不结婚,人家就找别人结婚了。”
那只小小的飞蛾,一头撞上了灯管,好像撞晕了,盘旋着往下坠。她的心忽然痛了一下,差点要向空中伸出手去接它,然而它又忽然振翅向上,飞往光亮。
她们走回宿舍,聊了一路,徐文静的未来,像已画好了整幅蓝图,工作、对象,都是爸妈喜欢的,她好像也认可这样的选择,并不抵触,按部就班地走着。
她只字也没有提起过赵仟。
她绕开了他,像绕开心上的唯一一块疤,绕开相亲结束后,她独自走到教学楼时想起的心事,坦然地走向了她所选择的未来。
杜思人心里很敬佩徐文静,哪怕她与自己截然不同,做出了自己或许永远不会做的选择。
路小花有时会对徐文静嗤之以鼻,说她是个乖乖女,太过无趣,一点都不酷,这个崭新的时代崇尚的是离经叛道,是爱得死去活来。
杜思人不这么觉得。
有勇气对未来做出决定这件事,在她看来,本身已经很酷了。
她洗过澡,躺在宿舍窄窄的床上,看时间,店里应该已经关门了。她想打一个电话,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打。笔挺的白色衬衫被她穿得皱了,泡在脸盆里,她太累,懒得洗,搁在浴室的洗衣台上了。她的生活一下子被许多事情塞得满满当当,不容她再放慢脚步、头脑空空地对着岔路口发呆。
科室大姐的茶叶失去了效用,她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直到凌晨,路小花的来电把她吵醒。
路小花在那头带着哭腔、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思人,我妈出事了,阿敲出事了,我要去派出所。”
03
深夜的派出所门前喧嚣,大路上呼啸而来众多名牌车辆,公安在锦桥街大型扫黄,被查封的娱乐场所多达十几家,凌晨两点,来了试图疏通关系的各界人士,派出所门前的空地停得满满当当。
路妈妈的奥迪车停在空地角落的树荫下。
她从派出所亮着灯的大门缓步走下台阶。她穿细高跟鞋,步履平稳,手里拿着漂亮的名牌小包,只有额前散下几绺碎发显出一丝凌乱。
看见路小花与杜思人站在她的车旁边,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旋即是皱眉,问小花:“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路小花哭哭啼啼,上前去拉妈妈的手,“妈,发生什么事了?阿敲呢?”
“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奥迪车闪烁两下,打开了车锁,杜思人坐进后排,路小花在副驾驶,抹干了吓出来的满脸泪,不停问东问西,路妈妈只开车,一句也不答她。
车内气氛凝重得可怕,杜思人默默系好了安全带,她怕这对母女带着她车毁人亡。
偌大的十字路口,只有她们一辆车在等红灯。
路小花提高音量:“妈,妈!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KTV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会被扫黄?我们不是从来不做那些生意的吗?”
路妈妈侧过头来,“思人,阿姨送你回家还是回学校?不好意思啊,今天我们家不太方便招待你。”
“妈!”
路小花大吼。
石破天惊。
红灯转绿。
“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妈会处理。”
“阿敲今晚就在派出所过夜吗?”
“嗯。应该是。”
“那什么时候可以出来?会不会要坐牢?”
路妈妈不耐烦地出一口气,“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问?我大半夜到这里来,就是在想办法帮他。”
“帮他?妈,他不是你的替罪羊吗?我到店里,服务员跟我说警察来了,带走二十多个女孩子,他说都是路姐安排来上班的……”
路妈妈大喝:“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还怕别人说吗?还怕自己的女儿说吗!你到底有没有做?”路小花歇斯底里,几乎是在尖叫。
“我有没有做,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就算做了,我打拼这么多年,赚的钱,是谁在花?是谁在过好日子?花了钱还嫌钱脏?我又不是在拐卖人口,大家都是你情我愿的,你嫌这钱脏,那是你没见过人间疾苦,那些姑娘不来干这个,你以为她们能干什么?阿敲跟着我这几年,我对他也不薄吧?不是看在旧情,他也就只能在店里端端盘子,要往上爬,就要承担风险,这点道理,他比你懂得多!”
一阵吓人的沉默。
她抽几张纸塞给她女儿。
路小花在流泪。
“总之,你听妈的,好好上课,好好准备毕业,妈明天一早就去公安局,会有办法的。”
路小花小小声地说:“我怕你也被抓起来了。”
“别说傻话。”
车子拐过一个熟悉的弯。
路妈妈对着后视镜说:“思人,阿姨记得你们宿舍旁边那个校门就在前面是不是?你自己走一小段好不好?再往下开,阿姨不好掉头了。”
杜思人从愣神中惊醒,连忙答好,下车前,她伸手捏了捏路小花的肩膀。
她缩缩脖子,走过早已拉闸熄灯的步行街,出来得匆忙,只穿了薄薄一件长袖T恤。街上空得只剩下她和餐馆门口被踢得七零八落的易拉罐。街边的垃圾桶满得快要溢出来。
她心事重重,担心路家一旦发生剧变,会殃及小花。
走过音像店,她站在玻璃门外,又像清早时一样,发了一会儿呆。
天黑了,看不清店里,只能照见她自己。
吐司和甜牛奶当然已不见了踪影。
她正要离开,店里的某处忽然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灯光。
那灯光透过拥挤的一切,些微照亮了店里的陈列。
杜思人眨眨眼睛。
林知鹊醒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是起来上洗手间吗?
杜思人抬手想敲敲门,犹豫了片刻,又放下来。
短短两分钟不到,灯再一次熄灭。
光亮从她的眼眸深处被收走,又只留给她玻璃上孤零零的身影。
杜思人飞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铃——
收银台里那台电话响了起来。
一声,两声。杜思人咽了一下口水。三声,四声。
就快停下了。
店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影。
林知鹊走到了收银台旁边。
她被吓得小小地倒退了一步,这才看清站在门外的人。
“喂?”林知鹊接起电话。
“喂。姐姐。”杜思人挤出一个笑容。
“你干什么?大半夜的,演午夜回魂啊?”
“哪有,我路过。”
“哦,”林知鹊打了个哈欠,“要不要给你开门?”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杜思人发觉,她变得没有那么像她自己了。
想敲门却没有敲,决定了不敲门,却打了电话,打了电话,又说不用开门。
“也好,省得我重新锁门。”
“我今天去上班了,是不是说到做到?”
“嗯,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好。”她诚实地答。
“嗯,意料之中。”
“……那你还叫我去?”
林知鹊在那头沉默了两秒。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她停顿了一秒。“因为——”
又停顿了一秒。
然后,她详细地说了,深夜的来电、路小花家发生的事、母女两人在车上的争吵、阿敲还在派出所等候被发落。
唯独没有说的是,因为想你了,因为在这样茫然又失落的时刻,尤其想见到你,想听你说话,所以在这里。
“路小花她妈妈说,那些女孩子都是自愿的。会吗?自己选择去做那样的工作?”
这个问题,杜思人心里本就有答案。即便如此,她心里仍然觉得悲悯,她怕自己的悲悯太过自大可笑,因此话到嘴边,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会吗?
林知鹊在玻璃的另一侧,换了一个姿势靠着收银台。
“干嘛?觉得她们是失足妇女,怒其不争吗?”
“……没有。”
杜思人低下头看看脚尖,怕林知鹊穿过这扇玻璃看见她的心。
“她们不选择这样的工作,可能要回乡下嫁人生孩子,或者是做最脏最累又赚不到钱的工作,你觉得这世界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她们看见的世界又不一定跟你一样。有些东西,你觉得不值一提,她们从没得到过,就觉得是天大的诱惑。”
“你的意思是,她们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们。每个人可以选择的路本来就是有限的,有些是生来就有,有些是经历的累积。有些人生来没有,又太早就不得不去做选择,所以选了一条让你觉得不齿的路。再说,你又知道她们有几分是自愿呢?她们的自我,可能早都被那些经历吃掉了。”
杜思人不语。
林知鹊问:“你觉得心里难过吗?”
杜思人答:“嗯。”
她们隔着一道玻璃,各自在两端沉默。黑暗中,杜思人看不清林知鹊的表情,但她知道她在看她。
林知鹊忽然说:“你买的甜牛奶很好喝。”
“……吐司呢?你吃了吗?”
“吐司有点干。”
“那是你起得太晚了,它凉掉了。晚起的小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杜思人不满。
“你明天几点要起床?”
“七点。”
“那你还可以睡四个小时。还是你准备在这里再演四个小时午夜回魂?”
“……那我走了。门锁了,我翻墙进去。”
“嗯,你去吧。”
“好。那,那你先别走,别挂。”
“为什么?”
“你看着我进去。”
“为什么要看着?”
“万一,万一,我从墙上摔下来了呢?天这么黑。”
“……那你快点。”
杜思人一步三回头,往学校侧门走。
忽然,暖黄色的光亮自她的身后照耀而来。
天地被点亮,像有人打开了一盏月亮。
她回过头。
音像店的灯被打开了,林知鹊就站在玻璃门后,歪着头看她。
那光亮在这漆黑的街道上铺洒出一条道路来,驱散所有角落里浓黑一片的阴影,环绕着她,像一个无言的拥抱。
她向林知鹊使劲地挥了挥手。
隔日,路妈妈打点了众多关系,加之没有被抓住实质行为,阿敲被放了出来。
如她所说,店里实际只有陪酒小姐,只陪唱歌喝酒,没有更多服务。只是男客人们如蚊蝇,总要来招惹缠乱,若下班后同意与客人外出,额外的收入全归她们自己,女孩们既已走了这条路,大多数人半推半就,也就从了,添了这一层,店里的生意更加兴隆,游走在擦边的灰色地带。
据路小花在电话里说,阿敲整个人瘦了几圈,连从来不长的胡子都像雨后蘑菇一样冒出来,形容枯槁,奄奄一息。路家的好几家店被勒令停业整顿,路小花两天没有露面,只在演唱会当天,与杜思人在电话里约好去为她捧场。
嘀——
机器女声说:您的通话余额不足一分钟。
“那说好了,你今晚要来。”杜思人小声对着手机说。
路小花在那头答:“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充话费,烦死了,打个电话提示几次。”
科室大姐喊她:“小杜——”
杜思人扭头:“欸。”
“帮姐把这篇稿子打到电脑里头,快,打完了就到下班时间了。你不是说你今晚还要去什么演唱会吗?”
她挂掉电话,忙不迭声去接大姐的手稿。
距离演唱会开始,还有四个小时不到。
她参与三首歌的伴舞,前一天晚上彩排到凌晨,到单位来,一整天都哈欠连天,只好被大姐逼着喝了两大杯浓茶。
稿子本身不长,赶在下班前几分钟,她顺利打完,保存关机,将包包收拾好,兴奋得在办公桌下伸直长长的腿,脚后跟点地,无声地打着节拍。
要登台了。
赵仟他们在学校的体育馆搭起舞台,比夜店的要大得多。
她偷偷抬眼看墙上的钟。
八分钟,五分钟。
对面办公室传来一阵响动。
她听见那边在说:“偏偏挑这个时间,我还跟我老婆说今天会准时下班呢。”
大姐往门外张望一眼:“出去办事啊?”
“对啊,出去一趟。刚刚接到举报,说艺术学院旁边有人卖黄碟。”
“啊?卖那种东西给小孩子看,活该把他们全抓起来!”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
“小杜,你不就是艺术学院的嘛?你听姐的,可别看那些东西。”
艺术学院周边只有一家音像店。
杜思人方才还十分兴奋的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姐,卖黄碟也要坐牢吗?”
“当然啊,传播淫秽色情,还不判他个三年五年。”
杜思人抓起包。
“去哪儿?这一分钟不到都等不了啦……”
大姐的尾音消散在身后,杜思人已冲出了办公室,跑过走廊,办公楼唯一一台电梯停靠在底楼,她跑下楼梯,自四楼跑到一楼,一辆车正从办公楼前开走。
她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找到音像店的电话。
“您的电话已暂停使用——”
欠费了。
小跑了十几米,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她将手机塞回包里,顾不得思考有没有意义,索性一路狂奔起来。
几十米外的十字路口旁停着一辆出租车。
她跑得太快,几乎觉得自己就要离地飞起来了。
还有不到十米——
她脚下磕绊,腾空而起——
街道上开裂的地砖绊了她一跤。
速度太快,没有半秒的机会找回平衡,她双手向前,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一阵刺痛,也分不清是来自身上哪里,她抬起手,掌心鲜红,血肉模糊。她强撑着站起身,裤子的膝盖位置撕裂了一处,磕得皮开肉绽,卷起裤脚,小腿上一整片青紫。她弯身瘸着走了几步,那辆出租车的司机师傅好像看到她了,低低地鸣了一下喇叭。
她咬住牙,又直起身子尝试着跑,但实在太疼,只能一瘸一拐地快步走。
腿上不知哪里还裂开了伤口,鲜血顺着她的裤腿,一直往下流淌,染红了她米白色的帆布鞋。
04
演唱会的开场时间是晚八点,七点半,观众已开始排队入场,校园里热闹非凡。林知鹊与卢珊同行,路小花带来了阿敲,他看上去确实枯槁,消瘦,不似之前精神干练,一直沉默,笑容也不多。
五点钟左右,店里来了工商的人,说查违禁品,转了一圈又走,后来听说街上最后一家影碟室的老板被抓了,店也被贴上了封条。
杜思人不知在哪里摔了一跤,在医务室里除下裤子,腿上磕得触目惊心,大片淤青,手掌和两个膝盖都是血肉呼啦的。路小花从学校食堂帮她找了一卷保鲜膜,将腿上下包裹起来,以免伤口出血弄脏演出服。
体育馆中央搭了一个不太大的舞台,观众区环绕在四周,没有座位。路小花带着她们拼命挤到最靠前的位置,舞台上的吊顶射灯照在观众席上,到处乱晃,音乐响起,人们躁动,口哨声此起彼伏,到处都充溢着年轻的荷尔蒙。
演唱会还未开始,几个年轻人跳上舞台,开始唱一首叫《终结孤单》的歌,站在中间弹电吉他的主唱是陈亦然,观众席开始疯狂尖叫,林知鹊恨不得捂起耳朵——从踏进这个场地的第一秒她就开始后悔了。
卢珊和路小花已经迅速进入状态,她扭头,看见她们两个振臂,正在大声唱:everthing will be alright tomorrow will be fine!太阳依然灿烂!嘿地球继续转!
阿敲站在路小花身旁,仰头望着台上,也正跟着旋律轻轻摇晃,舞台的灯光照得他的眼眸发亮,他穿了一件简单的素色连帽卫衣,比之穿着廉价西服老练的样子,要更像个年轻人。
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林知鹊的眼帘,站在她的侧前方,正交头接耳,是李淼淼和朱鹤。
她若无其事地挪了几步,正好站在她们身后,稍稍贴近些,可以听见她们的对谈。
朱鹤附在李淼淼耳边,大声说:“我们要找的不是十个唱将,我们需要的是特色,甚至是争议……”
热场乐队表演结束,音乐骤停,观众席上掌声与欢呼响动,灯光变得更暗,主持人上场,卢珊在嘈杂中大声地说:“杜思人没问题吧?摔成那个样子。”路小花充满自信地大声答:“没问题!”
好几首歌过后,林知鹊站在人群中,仰头看杜思人跳舞。
此刻没有酒精和闪啊闪的蓝紫色灯光,也没有远处的雪山,她只好看她跳舞。
杜思人穿着与其他舞者别无二致的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颀长挺拔,她的头发高高束起,更显得她五官明晰,衬得不宽不窄的直角肩线条干净。
她笑着,神情专注,目光如炽,好像在她身上自有一种生命力,明亮但并不刺目,蓬勃但并不张扬。她抬起手时,林知鹊瞄见她手掌上的伤,还贴着一个创可贴。
她并非只能看她跳舞,应该说,她实在也很难分心去看其他人了。
朱鹤与李淼淼再一次交头接耳,朱鹤抬起一只手指,随着杜思人在舞台上移动。
林知鹊撇一撇嘴角。
跳得这样好,被看一看也无妨。
她竟有这样的念头,好像杜思人是她的所有物一样。只一秒钟,在她的脑海中被挥散掉了。音乐进入尾声,聚光灯打在歌手身上,杜思人沉没入黑暗中,随着其他白衣舞者一起,鱼贯般向后退场。
这是杜思人跳的最后一支舞,十来分钟后,她挤进观众席,出现在她们身边。
她低头,贴在林知鹊耳边,大声说:“我跳得怎么样?”
林知鹊假装听不见,大声回答:“什么?”
舞台的音响就在她们前方不远处。
“我——跳得——怎么样?”
“听——不——见!”
站在林知鹊身侧的卢珊转过头来,“连我都听见了好不好!你们在调情吗?”
杜思人望向舞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那莫名其妙的有鬼的氛围又来了。
林知鹊又站了一会儿,觉得颈酸腿麻的,台上唱得简直是车祸现场,台下拥挤,空气又湿又闷,她索性转身,艰难挤出人群,顺着两个观众席区域间窄窄的通道,走到体育馆门外。
“你去哪里?”杜思人跟在她身后。“不看了吗?”
“不提前退场,一会儿人挤人。”
杜思人点点头,“有道理。那我们走吧。”
林知鹊瞄一眼杜思人那单纯真挚的表情。她怀疑不论她说什么,杜思人都会觉得好有道理。
她们一前一后,顺着校道慢慢地走。杜思人跟着她,但总是比她落后一点,害她没法用视线余光看见她。她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奇怪感觉,看不到身边的人,看不到她在看哪里,看不到她到底用怎样的眼神在看自己。
但她并没有放慢脚步去与她平齐,好像她们之间的一个身位是一个安全距离,让不恰当的眼神留在阴影里,让不该被揭开的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杜思人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我今天跳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人太多了,找不到你。”
前头十来米远处,一对并肩走着的男女停下脚步,站在一个小小的观景湖边。
杜思人视力好,一眼便认出:“那是文静,和……”男人打扮成熟,看起来岁数比她们稍长。“好像是她的相亲对象。她家里介绍的。”
林知鹊问:“她喜欢吗?”
还未等杜思人回答,男人俯下身,亲吻了女孩的额头。
女孩视线下垂,没有闪躲。
“……我也不知道,她喜欢吗?”
林知鹊答:“可能对她来说,也不太重要。”
远处的体育馆传来安可的呼喊,演唱会进入尾声了。
她们调转路线,不去打扰徐文静,不消片刻,散场的人流先是稀稀拉拉,而后浩浩荡荡,校道上变得摩肩擦踵,到处都亮着挥舞在手里的荧光棒。
卢珊一行人来了,手拿着荧光棒,路小花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堆长条的彩色气球,全塞在阿敲怀里,把他的脸都快遮完了。
卢珊说,是从赵仟那里抢来的,是演唱会多余的道具。
她也从赵仟那里抢来一罐亮黄色喷漆,一路走,一路在沥青校道上呲呲呲乱喷。
隔着人潮,有个女孩回过身来,大声向她们喊:“杜思人学姐!你跳舞好好看!”
另一个女孩喊:“可以报名上你的舞蹈课吗?”
路小花大声回话:“到我这里来交钱!”
学妹们笑作一团,嘻嘻哈哈着纷纷跑掉。
照顾演唱会特殊情况,侧门到了这个点还开着,人流鱼贯而出,步行街的宵夜档热闹起来,音像店打烊了,李导心比天大,门也不锁,只灭了灯,人跑得无影无踪。
《热爱女声》的海报仍然贴在那面被贴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海报玻璃外墙上。路小花跟着林知鹊走进店里,买下全套的《古惑仔》DVD和一套《无间道》合集,塞进阿敲已经满满当当的怀里,挤得那些长长的彩色气球掉了几个,路小花说:“你带回去看,那么爱看,看个够好了。”
阿敲愣愣地任她摆布。
塞完,她跑出去门。
阿敲抱着那一堆气球和DVD,看看林知鹊,忽然开口说:“有没有《泰坦尼克号》?我想买一盘《泰坦尼克号》。”
她帮他拿了一个大的塑料袋,他将几套DVD和那些廉价的彩色气球一一装好,十分珍惜地抱在怀里。
门外不知在吵些什么,林知鹊出门去看,发现她们拿那罐喷漆在画玻璃墙上的海报,画上像大大卷泡泡糖一样的明黄色太阳,画上五个角都不尽相同的五角星,把海报上的明星都喷成黄色的头发。
卢珊转身,望见对面的学校侧门,大跨步走过去,将那块写着“开放时间7:00-21:00”的告示牌喷成了“0:00-24:00”。
这扇用以欺骗、掩耳盗铃的门,终究关不住任何人。
卢珊用力地踹了门一脚,哐一声,铁门吱呀,她回过头来,扫过她们的脸,忽然大声对林知鹊说:“那天晚上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她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虽然只是还没发生啦!”
林知鹊答:“就算发生了,又怎样?”
她的口吻释怀,“也怪我太不聪明。”
人是这样复杂的动物,在不公面前,宁愿接受最坏的结果也不肯服软半分,在爱面前,又稀里糊涂赔上一切。
林知鹊答:“你是够笨的。”
卢珊咧嘴大笑,骂林知鹊:“滚。”
她看看那块牌子,好像觉得不够解气,忽然又开始往旁边的围墙上喷漆,她一边喷,一边沿着墙走,喷了长长的一行明黄色的字,又大,又醒目。
她写的是:
爱自由,性自由,自由自由!
她们站在街的这边看她。
杜思人在林知鹊身侧,忽然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量说:“姐姐,其实自由并不自由,对吗?”
人的一生像被装在一只瓶子里的水,每个人的瓶子,高矮胖瘦,不尽相同。人们以为没有形状的水是自由的,永远流动。
卢珊做了选择。徐文静做了选择。阿敲做了选择。那些女孩做了选择。
他们都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殊不知水装在瓶里,就永远只能是瓶子的形状。
杜思人又说:“我想去参加比赛。”
林知鹊看看墙上的《热爱女声》海报。
“那个选秀?”
“嗯,我想成为一个……不是明星。我想成为偶像。你别笑话我。”
“嗯?”
“我想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想要很多人都能听见我说话。我想告诉她们……”杜思人眨眨眼,“我也不知道我想告诉她们什么,可能是告诉她们这个世界有多大,告诉她们,她们没有错,她们能做到的事情还有很多。”
杜思人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但仍然扭过头来,很坚定地望着她。
“就算我什么都不能为她们做,至少,带给她们一些快乐。”
杜思人也做出了选择。
“好。既然决定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对自由的向往,不能放弃此刻的自我,不能放弃生命。
杜思人笑起来,“我才不会。”
她又撒娇说:“我的腿好痛,你帮我呼一下。”
“那你把裤子脱了。”
“……在这里啊?”
次日,阿敲离开锦城,带着那些气球和DVD,回了他与路小花出生的小镇。临别前,他送给路小花一个新的mp3,和路小花那台印着“SAMSUNG”的三星不一样,这一台印的是“SANSUMG”。他学会了怎么下载歌曲,在里面灌了300首歌,据说是KTV最受欢迎榜单前300名。
选秀的风潮自广州一路北上,最终刮到了锦城,《热爱女声》锦城唱区海选正式开始,对于林知鹊来说,就像看着一个故事揭开新的一章,不差毫厘地,走向一个已知的既定结局。
这误打误撞被她揭开的2005年,这鲜活又美好的一页,此刻印在她的心上,像演唱会那天晚上,杜思人的笑容与眼神一样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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