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林子周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林子周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八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17558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当然关我的事!你乱发什么脾气?你以为她是你的提款机?”

杜思人照着剧本大声念道。徐文静惊慌地来拉她的胳膊。

演对手戏的男生大喝:“臭三八——”

剧本上写:两人张弓待发,互相扑击。

她跨出一步,僵直的腿一阵剧痛,条件反射,想弯腰去护住腿,腰也是酸胀的,她的脸皱成一团,痛得眨出了一滴泪,许久都念不出下一句台词。

文静与小花都来扶她,问长问短。

近一个礼拜,她要学演唱会的好几支舞,肌肉劳损,又要腾时间参加毕业大戏的排练,阿敲还几次打电话来求她,说实在找不到人跳热场,因此,她的身体严重透支,这两天连上铺都爬不上去,路小花嘴上笑她是三级残废,每天早起,到宿舍来搀扶她外出。

她们停止排练,席地而坐,杜思人坐不下去,靠在一边。文静手中拿着笔记本与圆珠笔,逐一讲五月份公演之前的排练日程。“对了,”她在表上划一个圈,“31日,1日,2日,这几天我要请假回老家,你们排一些没有我的戏。”

“我们直接休息三天不行吗?”

“不行。每周至少排三次。你们整天这个有事那个有事的,那一周都空了好几天了。”

散会。赵仟与陈亦然来到门口,见杜思人走路像只螃蟹,赵仟没心没肺地嘲笑她,陈亦然不发一言。那张原封不动还给了他的专辑,他们谁都没再提起,像是从没有过这回事。

赵仟从包里掏出两张演唱会的门票递给思人。“喏,工作人员的内部福利亲友票。”

路小花喊:“不早说?我都买好票了。”

近来他们在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有所缓和。

赵仟笑,“那就当路大千金支持我们的音乐事业了。”他转而与文静说话:“周四的事别忘了。我和师兄说好了,开车带我们回去。”

徐文静点头:“嗯,我把时间都安排好了。”

路小花搀扶着螃蟹一样左右打摆着前进的杜思人,两个人缓步向前。赵仟与徐文静在她们身后对话:你和叔叔阿姨打过招呼了吗?今年我们也买一些花和礼物吧……你黑眼圈怎么这么重,又去网吧通宵了?

杜思人疼得精神涣散,任由路小花带着走,被一路提拉回宿舍,哀怨连天地趴在下铺的床垫上,路小花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涂指甲油玩。

杜思人哼哼唧唧,路小花回头来凶她:“闭嘴。”

她捶床,“路小花,你是不是人?”

路小花回头看看她。

“老杜。”

“嗯?”

“思思宝贝。”

“……怎么了?”

杜思人艰难地往里缩了缩。

“你记不记得徐文静和赵仟是哪里人?”

路小花拿一个靠枕,贴心地塞在杜思人的脸下,就势坐在她身旁。

“……记得,雨安,离姑娘山很近。”

杜思人害怕地将脸转向墙壁。

“你想不想去雨安玩呀?”

“不想。”

就知道没有好事。

“你想。”

“我不想。”

“你肯定想。”

“我真的不想。”

路小花一把掐住她的后颈皮:“你敢不想?”

杜思人哭嚎:“我都这样了,还怎么想?”

路小花开始假模假样地帮她按摩肩膀,“你想呀,我们去雨安玩几天,你不是正好可以休息休息吗?雨安离景区那么近,你的肌肉可以大口呼吸雪山脚下的新鲜空气……”

“……路小花,你怎么不去学变脸呢?”

“变脸要戴面具,会把我漂亮的脸蛋给遮住的呀。”

杜思人抬起头。

路小花扑棱着眼睫毛冲她放电。

她翻了个白眼。

“不去。”

“杜思人,我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和赵仟都已经分手了,你还去人家老家干什么?你不是不喜欢他了吗?”

路小花嘴硬道:“我是不喜欢他了。但你就不想知道他们俩回去干什么吗?又不是什么节假日。”

“有什么好知道的。说不定是以前的老师生日、老同学结婚什么的。”

“不会吧?徐文静会为了这种小事请假不参加排练?她大学四年可没翘过一节课。”

“那还能因为什么?赵仟要去徐文静家提亲吗?”

“放屁!”路小花狠狠地抽一把杜思人的屁股。

杜思人哎哟一声,见路小花坐在床头闷闷不乐,只好好言好语地劝她:“你现在去找赵仟,跟他说你还喜欢他,想跟他和好。这样你不就能名正言顺地和他俩一起去雨安了吗?”

“我不要。”

“为什么?喜欢就说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谈过恋爱吗你?说得头头是道的。怎么不见你说喜欢谁呢?”

杜思人支吾几秒,“……如果遇见喜欢的人,我会的。”

路小花没有听见她的自白,十分怅然地独自看着窗外。

“你说,赵仟会不会喜欢男的?”

“你是男的?”

“啧!”路小花瞪她。“我意思是,他会不会,也喜欢男的?”

“……不知道。那怎么了?不可以吗?”

“那多奇怪!男的喜欢男的。”

“……要是女的喜欢女的呢?”

路小花想了想,“也很奇怪。”

杜思人把脸埋进枕头里。

她太过疲惫,不消一会儿,便沉入梦中,浑身的痛沉甸甸的,像一块绑在身上的铅石,她掉入水里,呼救无能,隔着一层水面般听见遥远的声音,是路小花在说:女的喜欢女的?那多奇怪。然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你很适合这一行,我一定可以捧红你。再是卢珊在叫她:思人,我们去跳舞吧。

水迷进她的眼睛,她透过水面,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窈窕起伏的,身体的线条随着水光波粼摇晃,她想呼救,但看不清那是谁。

实在太闷了。

好想呼吸——

她猛地一扭头,醒了过来。

原来是趴着睡了太久。

宿舍里除了她空无一人,窗帘紧闭着,天有些暗了。

她艰难起身,桌上是路小花给她留的纸条:本姑奶奶已起驾回宫。

开头画了一只猪,落款则是一朵小花。

五点钟了。

杜思人缓慢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是个阴天,视线里只有灰青色的天空,看不见姑娘山。她从桌上拿起随身听,出门站在走廊上,装作百无聊赖,往下望着底层的天井。

倪想从斜对面的房间里出来收衣服,看了她一眼,“思人,你天天在走廊上傻站什么?”

她笑笑不说话。

有时是五点刚过,有时是五点半。

她的耳机里在播周杰伦的《园游会》,播完一遍,她又倒回去,从头再听一遍。又倒回去,再一遍。

身上太过酸痛,她动也不想动,就那样趴在栏杆上,一遍一遍地听“多希望话题不断园游会永不打烊”。

天越来越暗了。

她望着楼下,数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连自己热切的心情都难以面对,只能紧抓着轻快的旋律,像抓着一只雀跃得快要飞上天空的气球。

临近六点,她望见林知鹊穿着一双夹脚拖鞋走过了一楼的天井。

耳机里这时唱的是:“我顶着大太阳,只想为你撑伞。”

她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而后飞速转身进屋关门,从衣柜里扯出一身干净的旧睡衣,抓在手里看了几秒,又匆匆塞回去,重新拿出一套崭新的棉质运动服。这么一通动作,她本来整洁的衣柜有些乱了,急得她抓耳挠腮,急忙快手整理好。

然后她抱起衣服与毛巾奔出门,快步走到浴室,假意站在洗手台边整理自己脸盆中的盥洗用具,在心里数够了三十秒。

身后传来脚步声,从干燥的地砖啪嗒一声踩进了湿漉漉的浴室里。

她回过头。

林知鹊看见她,向她挑一挑眉。

“杜思人?你不是说你很忙?怎么我天天都看见你在这里闲着没事?”

“我忙完了。太阳下班我下班。”她咧嘴笑。

林知鹊买了一只紫色的透明脸盆放在浴室,里面堆了沐浴露、洗发水、护发素与洗衣皂。她拿过脸盆,选了最靠里的淋浴间,杜思人也赶忙拿起自己的,跟在她身后,走进隔壁的那间。

两个淋浴间只隔了薄薄的木板,任何声响都听得清晰,杜思人慢吞吞地脱去自己的衣服,隔壁是林知鹊撕拉一声,像在解裤子的拉链,而后是布料翻折摩擦的声音,像是她脱去衬衫。

杜思人问:“今天店里很忙吗?”

“还好。”

杜思人弯身屈腿,疼得发出嘶的一声。

林知鹊问:“怎么?”

“疼。”她细声细气地撒娇。

“噢。过几天就好了。”

林知鹊的花洒开了,水声哗啦啦的。

“哪有那么容易好?”

“那怎么办?还要我来帮你脱?”

“……”

她除毕衣裳,拧开水龙头,水一开始是温温凉的,要洗一会儿才逐渐转热,她抬头,望见隔壁蒸腾起渺渺的水雾气。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跟她说,明明昨天洗澡的时候也才说过很多,但总觉得好像还有许多事要与她分享,比如小花今天吵着闹着要去雨安,比如雨安有一个小吃很出名,比如在雨安随便什么地方一抬头就能看见姑娘山,比如去雨安要去哪里搭客运车、要走几个小时、文静往年从家里回来都给她们带些什么特产……一件小事生出一百件小事,件件都是非讲不可。

但,还没等她开口,隔壁的水声停下来,而后是揉搓头发的声音,接着,很轻很轻的,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

那所有的非讲不可便悉数塞回了她的胸腔。

热水淌过她的身体,淌过肩颈时是热的,直淌到脚踝时,便成了温水,同样的水声也在隔壁哗啦作响,她不说话,一宁神便好似能听到水流像淌过她的一样淌过另一具身体,由热转温,像一个滚烫过后变得温柔的吻,一开始是从肌肤上滑过,而后渐渐低到地底,淙淙地流走了。

空气里飘散开甜腻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越洗,越觉得口干舌燥,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一闭上眼,像还在下午的那个梦里,那水光中随着波粼轻轻摇晃的身体线条,隔着水面……隔着一层薄薄的墙板……

也许是水太热了,热得她恍惚。

她的身体里有某一个分支正在躁动,是这21年来,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她不再想挣扎着浮出水面,而想变成水本身,被烧得滚烫,而后,蒸腾成渺渺的水雾气,在谁的肌肤之间,缠绵着,缓缓地上升。

02

踩离合。挂挡。踩油门。

老旧的大众汽车轰隆一声,像垮掉的老男人。

熄火了。

林知鹊瞄一眼后视镜里正沉重地看着她的李导和赵仟。徐文静坐在副驾驶,正一脸娇俏地惊恐。

咳咳。

自从考完驾照,她就再没开过手动挡的车。

她装作若无其事,又从头来过,拜托,这有什么难的?她科二科三都是一遍就过。引擎再次低声作响,颤抖了几下,车子终于顺利发动起来。

她猛打方向盘倒出车位,一脚油门驶向大马路,整个过程不能说是行云流水,只能说是电光火石。徐文静紧抓着车门边的扶手,赵仟身子一歪,往李导身上狠狠一撞,踩中了李导打着夹板的脚。

李导尖叫:“林知鹊,你谋杀!”

林知鹊答:“怪你们自己不系安全带。”

一个脚上打着夹板的司机,一个没带驾驶证的司机,两个没有驾驶证的小屁孩,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李导心宽似海地说,诶,这多像一个公路片。

半小时前,他拄着拐问林知鹊:“你会开车吗?”

他每天像个游魂,前几天,不知在哪里一脚踏空摔成了这样。

林知鹊答:“会啊。”

“驾照带了吗?”

“没带。”

李导想了想,“没带也行。”

林知鹊也想了想,“嗯,是也行。”

赵仟与徐文静站在店门口,背着小书包,隔着玻璃看两个不靠谱人士的交易现场。

李导一拐一拐地走出门,徐文静赶忙说:“师兄,要不我们去坐大巴,你回家好好养伤吧。”

他大手一挥:“不用。”

于是他们把店关了,集体上了这辆岌岌可危的老破小车,终点是雨安,杜思人提起过,那是一座离姑娘山很近的城市。

赵仟顶着一对通宵打游戏的黑眼圈,车子还未开出锦城市区便歪着头靠在玻璃上睡去,林知鹊开车太猛,他的脑袋嗑在玻璃窗上,咚咚咚的,徐文静心疼地说:“姐姐,你开慢一点。”李导也心疼地附和道:“对啊,别把我的车窗嗑坏了。”

车子背离城市渐远,道路的两侧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春天的稻田,李导将那只打着夹板的脚翘在赵仟腿上,也仰头大睡,只剩徐文静在帮林知鹊看路,她认真谨慎,很仔细地看李导丢在副驾驶抽屉里的一本破烂地图。她指一个方向,林知鹊就毫不犹豫地变道,她又赶忙说,等一下等一下,然后低头拿指尖在地图上研究。

林知鹊觉得徐文静还挺可爱的。

她发现她一直望着后视镜,大概是在看熟睡的赵仟。

“你很喜欢他?”

徐文静慌乱得瞪圆了眼,没想到她问得这样直白。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看一眼,确认赵仟睡得很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从小就和他在一起呆惯了,除了他,我也不知道将来还能和谁在一起。”

“你们回去做什么?”

“去看一个老朋友。”

前方路牌指使右转雨安,林知鹊打方向盘,车子转弯,姑娘山出现在遥远的前方。

徐文静说:“我们高三那年,他留在前面那座山里了。”

林知鹊沉默。

“我们每年都走这条路回去,今年是第四年了。那天正好是愚人节,赵仟打电话给我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狠狠把他骂了一顿。”

赵仟睡梦中的鼻息均匀,李导则睡得半点声音都不出。

“那天他哭得好凶,我认识他快二十年了,只看他那么哭过一次。比小时候被他爸当众脱裤子打还哭得凶。”徐文静笑了一下,试图让这个话题变得不那么伤感。

林知鹊很安静地开着车,这条路忽然变得很长,像连接生死的一座桥,笔直地指向那群连绵的雪山。

“姐姐,你说,上天是怎么把人造出来的?他有没有出错的时候?会不会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错放一个女人?我听思人说你的老家在华东,华东是大都市吧?会不会有很多这样的人?”

林知鹊犹疑了半秒,而后答:“有,不算很多,但有的。”

“他们过得好吗?”

“过得……有好有坏,就跟其他人一样,上学,工作,变老。”

徐文静笑着说:“真好。”她抬手擦掉眼眶里的泪。

能够度过平凡的一生,真好。

林知鹊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心底生出一丝柔情,觉得自己或许该尝试着去扮演一个年长的倾听者,她向来是不太平易近人的,从小到大结交的,也多是只能一起玩闹的朋友,好像没有什么人选择在她面前敞露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一句语调很轻柔的话。

“所以,发生过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

好像模仿得有些许僵硬。

但,徐文静刚刚才擦干的泪,又一下润湿了她的眼眶。

“……其实我刚刚没说实话,那个人不是我们的老朋友,至少,他肯定不觉得我们是他的朋友。”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远山,喃喃地说,“他好像没有朋友,男同学们说他很奇怪,从来不跟他们玩,去上厕所,也总躲着他们。他是三月份生日,高三那年,他生日的时候,穿一条白色裙子拍了一张照片,夹在作业本里,阿仟去收作业的时候,不小心翻出来了,结果,大家都看到了。他一直觉得是他害了他。”

徐文静的讲述没头没尾,像是有些部分太过残忍,她实在说不出口。

“他去世后,我陪赵仟去看他家里人,他妈妈很激动,说还以为他在学校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后来,我们就每年都回去看他。她妈妈给我们看了好多他的东西,他喜欢画画,字也写得很漂亮,他抄的歌词都是我也喜欢的,还会做剪抄本。我就想,如果我早一点了解他,一定可以真的跟他做好朋友。其实,他和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他家里开了一间小超市,每次我去买东西,他帮我结账,都会送我一根真知棒,他还请我吃过碎碎冰,他说他吃不完,掰一半给我,那时候班里没有人愿意跟他玩,所以我也不敢吃他的碎碎冰……”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林知鹊问:“他是三月份哪一天生日?”

徐文静吸吸鼻涕。

“三月十四日。”

三月十四日。少年穿着白色裙子,捧着一束花。

车后座忽然铃声大作,不知谁的手机响起来,后座的两个人都惊醒过来,赵仟茫然四顾,李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摩托罗拉手机。

“喂?哦——小杜同学。”他一如往常,拖着长长的尾音。

林知鹊抬眼,瞟了一眼后视镜。

“嗯,对啊,今天不开店。明天?明天也不开。不知道,我们玩几天再回去,你去别的地方买去。”

电话挂断,李导抬起眼,他们俩人在后视镜里对上了目光。

“是你家小女孩。”

林知鹊拧起眉毛,没有应声。

徐文静噤声,扭头看着车窗外,一路都不再提及刚刚的话题,雪山始终在她们的前方,随着车子行进,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远远的,路的尽头出现一个关卡,红漆字牌悬挂,是“雨安”两个大字。

雨安是座很小的城市,按照林知鹊的认知,几乎就是个小镇,布局横平竖直交叉,整座城市就只有那么几条大马路,幢幢平房间穿插着刚刚兴建起的大片楼房,最惹眼的建筑只有银行、市政办事大楼和一个看着并不时髦的商场。

徐家住在一条街上最漂亮的几幢红砖楼之中,赵家就在楼下。徐家父母温和热心,收拾了客房给林知鹊住,李导一家已搬到了锦城,因此他借住在赵仟家里。

午饭席上,徐家爸妈多谈的是女儿的婚嫁,不停地说岁数到了,定了工作也是时候该考虑,说哪个叔叔的儿子也在锦城,青年才俊,和徐文静岁数相当……说起赵仟,是:那孩子看着不定性,学音乐的,也不知道将来什么打算,你们都这么大了,要知道分寸,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了。徐文静低头吃饭,由着他们讲。

话题转到林知鹊身上,架不住徐妈妈热切问询,她只好搁下筷子,脸不红心不跳地答,嗯,结婚了,孩子两岁了,老公?老公在银行上班。

徐爸爸连连点头,银行好啊,银行好。

徐文静很惊讶,说真看不出来。徐妈妈说,有什么看不出来?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人嘛,到了年纪,该有的都有,就是福气……

吃过饭,李导与徐文静各自出门去见旧友。

林知鹊便独自出门,在附近的街上慢慢溜达。这里确实离姑娘山很近,哪怕在并不那么晴朗的天气里,依然可以看见雪山温柔的起伏。

她朝着雪山的方向,走过沿街的住宅与商铺,两侧的建筑是呈阶梯式的,越来越低,路的尽头有一排矮矮的泥瓦平房。其中有一间尤其大的,挂着掉了色的招牌,写着“日日新超市”。

这超市又矮,又完全没有什么装潢,泥灰的墙,冷冰冰的铁制货架。只有商品是五彩纷呈的,显出一股廉价却真切的生气。超市的门口有一张旧矮桌,摆在夹着各式塑料儿童玩具的铁网旁边,就放在可以望见雪山的地方,桌上摆着一套画具,足有几十个颜色的水彩笔和一套水彩颜料,还有一只高脚盘,装着一些糖果零食。

这只桌子就这样随意摆着,没有名义,看不出用处,也并不快乐或是伤心。

店老板是个矮妇人,开朗健谈,见林知鹊一副闲散外地人的样子,招呼她到店里一起看电视。她说你有没有看啷个《热爱女声》?你长得这么乖,咋个不去参加?我家女娃娃还太小,才上小学,喊着要去参加咧。

收银台上摆了一张全家福,是在影楼拍的,妇人抱着一个肉墩墩的五六岁小女孩,旁边坐着她的丈夫,两个人身后站着一个纤瘦的清秀少年,理了一头狗啃一样的寸发。

老板捧出一包散装的瓜子,倒在桌上招呼她一起嗑,边看电视,边念叨说,也不知现在坐大巴去锦城一张票是多少钱了,听说这个比赛在锦城也办,到时候,我带我女儿坐大巴去报名。

她在咔嚓咔嚓的间隙中说,你知道吧?小孩子要干什么,喜欢什么,就让他去吧,要成为一个啥样子的人,就凭他自己的造化,像种一棵树,他要往西边长,你非要往东边拗,都不知道他被拗得有多疼。

林知鹊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目光,偷眼看着那张裱在暗红色相框里的全家福,那个少年眼神躲闪,抿着唇,像是在尝试着笑一笑。

03

“去雨安啊?刚刚开走一趟。你们等一哈儿吧,看晚点儿人够不够,人多就发车。”售票窗口的小哥探出头来如此说完,又缩回椅子里看报纸。

杜思人与路小花在客运站冰凉的长椅上排排坐。

“我们就这么傻等着啊?”路小花抱怨。

“不然呢?我们走了,车开了怎么办?”杜思人抱紧自己的书包。

小花打了个哈欠。她被思人的七通来电从被窝里薅了起来,徐文静不在,她们全组约好了偷懒,排练取消,昨晚在KTV玩了大半个通宵。

唱到凌晨两点,人人困得在KTV的沙发上东倒西歪成一片,只剩杜思人一个人抱着麦克风,一首一首地唱情歌。

“我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她企图将杜思人从这破破烂烂的客运车站弄走。

谁知道杜思人发什么疯,忽然改了主意,非要陪她去雨安。

这车站小之又小,售票窗口一个,候车的座位也只有两排,时刻表上明明写了去雨安是每天早午晚三趟,因为卖不出票,连中午这趟车都省了。

杜思人想一想,不情愿地从包里掏出一袋圆面包,痛心地说:“都压扁了。给你吃吧。”

“压扁了才给我吃?不压扁要给谁吃?”

路小花一把抢在手里,在思人巴巴的眼神中咬了一大口,咬出来满满的红豆馅,她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嗯,不错不错,好吃好吃。”

“一个两块钱,一共两个,你欠我一百八十四块钱。”

路小花闻言,从塑料袋里把另一个掏出来,塞进杜思人嘴里,“八十二,八十二。”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三星mp3。思人凑过脑袋,将一只耳机塞进耳朵里,只觉得音质模糊,有很大的杂音。

“你这是什么mp3?盗版的吧?”

“瞎说什么?这是我舅从香港给我买的好不好。”

杜思人从路小花手里拿过来,不足掌心长的一个细方块,屏幕上滚动着字幕:录音1。

“为什么是录音1?不显示歌名吗?我听说还能滚动显示歌词呢。”

“……我也不知道,我舅把说明书丢了。我让阿敲帮我看,他也搞不懂,不过我们发现按这个键就能录音。”

“所以?”

路小花不无得意地道:“所以我们就用录音机播磁带,把想听的歌都录在这里边了。”

杜思人愣了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也没玩过mp3,于是十分捧场地应道:“原来是这么用的。”

时值午间,候车室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机在播《热爱女声》,这节目近来哪哪都是,每家每户都在看。但这台电视光有画面,没有声音,她们俩各自戴着一边耳机,听着浑浊不清的音乐,瞪着两双大眼睛傻看了一会儿无声的电视,路小花冲售票窗口里喊:“大哥,这电视机能不能开大声点啊?”

答:“坏啦!”

两人泄气,脑袋挨着脑袋,四仰八叉,全无形象。

耳机里头有人在说话,是阿敲的声音:“哟,你们的定情曲啊?”

然后是路小花的声音:“嘘!闭嘴!录着呢!”

遥远的前奏结束后,是遥远的周杰伦:“半夜睡不着觉,把心情哼成歌……”

杜思人笑出了声。

路小花狠狠瞪她。

“欸,老花。”

“嗯?”

“你喜欢赵仟哪里?”

“他长得帅。”

“还有呢?”

“嗯……他会弹琴?不过他也没弹给我听过。”

“那就光是因为他长得帅。”

“嗯。这还不够?”

杜思人想一想,“够。”

路小花忽然十分怅然,“所以,我发现了他不帅的一面,我就把他给甩了。”

杜思人轻轻拍了拍路小花的脑袋表示安慰。

“老杜。”

“嗯?”

“你说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

她们认识的这些年,路小花谈过许多许多次短命的恋爱。

杜思人眨巴眨巴眼睛。

“就像是……像是她鼻子上长了个痘痘。”

“啊?”

“像是她鼻子上长了个痘痘,你觉得很可爱。”

路小花疑惑地转过脸来看她。

耳机里忽然又传来阿敲跟着周杰伦唱的声音:“爱开始纠结,梦有你而美。”

然后又是路小花在里头骂人:“你给我闭嘴!”

伴随着闷闷一声响,和阿敲挨打后的哎哟声。

路小花怒气冲冲,低头去按mp3,“我把这首删了!”

杜思人笑得找不见眼睛。

一辆又一辆客运大巴在门口停下又开走,旅客来了一批走了一批,无声的电视机播完选秀,开始播家长里短的调解节目,然后是下午剧场的韩剧《星梦奇缘》,杜思人傻笑着说,崔真实好漂亮哦。

去雨安的晚班车终于在夜幕中姗姗来迟,有乘客打电话来车站要求班车等他,于是她们又在空气潮闷、气味怪异的中型客运巴士上傻坐了一阵。

直到路小花睡得沾在下巴上的口水都干了,车子颠簸,猛地摇晃一下,她从杜思人的肩膀上惊醒过来,发现车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动了,正行驶在郊外空旷的马路上。

杜思人看着窗外,夜空繁星点点,万里无云。

时间已近午夜,乘客大多睡着了,车里一片静籁的黑。杜思人转过头来,低声对路小花说:“快到了。”

路小花睡眼朦胧,“嗯,然后呢?到了之后我们去哪?”

“……好问题。你身上有多少钱?”

“几百?”

路小花摸出钱包,打开来,一张孤零零的五十块。

她改口:“五十。”

“……没事。文静不会不管我的。”

路小花清醒过来,狠拽杜思人的胳膊,“那我怎么办?她会把我弃尸荒野的!”

杜思人拍拍路小花的手:“我会帮你跟她求情的。”

大巴驶进了雨安城区,她们在某个离徐文静家很近的站点下车,街上只有孤零零几盏路灯,一家开着的店铺都没有。

这条街叫五姑娘街,徐文静家住在六姑娘街。

时间太晚,她们打算先找家附近的旅店将就一夜,杜思人走在前头仔细认路,路小花在她身后,忽然一惊一乍地说:“思人!你的裤子怎么破了?”

“啊?”

杜思人捂住屁股,在空荡荡的街上着急地像只小猫一样转圈圈。

她在忙乱中抬头,望见街边一家关了门的钟表店,墙上的时针都已指向十二点整。

路小花笑得十分猖獗。

杜思人不明所以。

“愚人节快乐!”

四月一日到了。

杜思人呆立在原地,眼珠子乱转,几秒钟后,满目惊恐地说:“老花,别转身,你背后……”

路小花飞跑过来追打她,“靠!杜思人!你敢吓我!”

她们一路打闹,互相说了一堆愚人节谎言,路小花怕鬼,死拽着杜思人不撒手。

“你鞋带掉了!”

杜思人得意地晃晃自己的脚,“才没有掉。”

路小花一脚踩过来。

“好了,这下掉了。”

思人追打不及,只好蹲下来绑鞋带,路小花嘻嘻笑着在前头等她。

她缓慢地将鞋带绑了一个漂亮的结,垂着头,站起身。

“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我不信。”

“你都没听。”

“有屁快放。”

杜思人咽了一下口水,紧张得抿了抿嘴。

“我好像喜欢女孩子。”

她在一个陌生的小城空荡荡的街上,头顶是星空,面前站着她最好的朋友。此时此刻,是一个属于谎言的节日。

路小花原本轻松的神色停滞了那么一秒,杜思人的心跳也随着有了一秒的悬空,而后,小花的表情恢复生动,先是夸张地大笑,然后摆出一脸嫌弃,“我就知道你一直暗恋我。”

杜思人的心落下一半。“嗯,你养我吧,给我买套大房子。”她挽起路小花的胳膊。

“我给你盖个猪圈。”

“欸,我在你的mp3里给你存了个礼物。”

“什么礼物?”路小花从外套口袋里掏出mp3。

“你听听看嘛。”

“不会是你对我的表白吧?”

路小花戴上一边耳机,mp3里有一个新的录音,录音33。

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再仔细听,又好像有了一些杂音,时轻时重,时长时短,像是一台小型鼓风机……

是她打呼的声音。

“靠——”

杜思人嬉笑着从她身边逃离。

她们拐过一个弯,路牌上写着“六姑娘街”。

一条 更加空旷、更加漆黑的大街。

远远的,街上的某处闪着火光,飘散而起渺渺轻烟,空气中飘来一股焚烧的气味,还有溅起火星的噼啪声。

一副随时就要开始闹鬼的景象。

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她们的不远处唱:“美丽极限,爱漂亮没有终点……”

杜思人和路小花吓得脚软,差点撒腿就跑,街边的阴影处蹦跶出来一个小女孩,边扭动着身子,边唱:“人不爱美天诛地灭……”

杜思人和路小花尖叫。

小女孩被她俩吓了一跳,马上加入她们的尖叫,三个人此起彼伏,互相看清了对方的脸后,好像叫上了瘾似的停不下来。

那飘着火光的某处传来一个女声:“你在干撒子?大半夜的,不要怪叫!”

三个人齐齐闭嘴,小女孩转身,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妈!”

她妈妈喊:“你跟谁在那边?快过来!”

她正要走,迟疑了一下,又回头,人小鬼大地问:“你们是谁?我没见过你们。外地来的吧?”

路小花答:“你没见过的人多了。”

杜思人低头,“妹妹,你鞋带掉了。”

小姑娘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拖鞋的一双赤脚。

路小花和杜思人哈哈笑。

小姑娘呸她们一下,“神经病!”

从那火光旁边的屋子里走来一个人,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说话,“妹妹,你在跟谁说话?快回家了。”

小姑娘大声回答:“两个外地来的神经病。”

杜思人跳起来挥着手:“文静!”

徐文静伸长脖子,看清了是谁。“思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屋子里又走出来另一个人。

那人插着兜,远远地站着,夜色中,杜思人只能看清对方轻柔的轮廓。

她今天九点便起床,十点钟买到宿舍楼下面包房的第一炉红豆包,十一点半,和路小花一起在客运站等了将近十个小时,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下车后,在陌生的夜色里走了十五分钟。

时针滴答一声,顺时针转动,将日子拨到四月一日,一个属于谎言的日子。

街的那头,站着她想见的女孩。

这漫长的一天,在这一瞬间就像只是时针滴答一声,从十一点五十九分拨动到十二点。

她的心清晰地跳了一下。

林知鹊就站在街的那头,远远的,像在看她。

哪怕连这世界都是个巨大的谎言,至少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心是真的跳动着。

04

小超市老板家的女儿小玲,一早便在等。

徐文静说,老板娘每年的这一天都睡不好,因此,过了零点就开始祭奠,昨夜烧过纸钱,在牌位前过了仪式。

杜思人与路小花到达后,原本凄寂的氛围变得活泼起来,一行人说好早起去看姑娘山,说是当作毕业旅行。

次日一早,这十岁上下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在发车前往姑娘山下的客运站等他们。这客运站比起锦城的还更简陋,干脆就只是路边的一块候车牌,上车买票,15元一位。

徐文静皱眉,“今天不要上学?”

小玲顾左右而言他:“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我爸妈一早就出城去陵园了,我家里没有人。”

徐文静恫吓道:“你逃学,要被开除的。”

“开除了更好,反正下个月我就要当明星了。”她去拉林知鹊的手,“漂亮姐姐,我跟你们一起去。”

杜思人阴阳怪气:“逃学可不会被开除,只会被罚抄课文、罚站、罚打扫卫生。”

“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林知鹊笑,“你自己掂量咯。是我我就逃了,要罚就罚,怕他不成。”

“就是!我也不怕。”小玲攥紧了林知鹊的手,扭头问杜思人:“欸,昨晚你说教我跳舞,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我教你跳舞,你就管我叫欸啊?”

“那,那我叫你……神经病姐姐!”

路小花赶忙插嘴问:“那我呢?”

“你?你又不教我跳舞。”

“那你叫我什么?”

小玲理所当然地答:“神经病啊。”

李导坐在路边街铺的台阶上,杵着他那一只残脚,十分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声。赵仟在一旁,坐在他们一行人带的唯一一只行李箱上——箱子里装着几件羽绒服——也笑得眼睛都没了。

路小花转身要去狠狠踹李导一脚,赵仟拦在李导身前,举手投降说踹我踹我。

徐文静翻了个白眼,小声说,你是够欠踹的。

路的那头开来一辆破破烂烂的19座小型客运车,车身磨损得都要看不出原本的亮银色了。小玲趁徐文静不备,第一个跑上车,上了车就喊:“这车好臭!一股猫尿味。”

她挑了前排靠窗的位置坐,热烈邀请林知鹊:“漂亮姐姐,你坐我旁边。”

她们逐个猫着身子上车,路小花抢先一步,一屁股在小玲身边坐下,小玲嫌弃:“我又不是叫你。”路小花利诱她:“你让我坐一下嘛,我有mp3,请你一起听。”杜思人走过她们身边,被路小花啪地打了一下屁股。

她如愿以偿,坐在林知鹊身边。

路小花问小玲:“你的‘玲’是哪个字?”

“当然是蔡依林的林!”

徐文静揭穿她:“瞎说,明明就是王字边,加一个命令的令。”

小玲急眼:“我不喜欢那个字!我要去派出所改名字!”

她们对她一通笑话,徐文静又问林知鹊:“林姐姐的鹊是哪个字?喜鹊的鹊吗?”

杜思人抢答:“才不是,是声名鹊起的鹊。”

小玲扭头来鄙视她:“声名鹊起的‘鹊’和喜鹊的‘鹊’是同一个字好不好?我这种小学生都知道!”

车上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林知鹊只淡淡笑一下。工作日上午,前往景区的乘客寥寥,这狭窄老旧、连椅子坐垫都多数皮开肉绽的小巴士上,除了他们,就只有几个要回景区的当地人,车尾几排座位堆满了一箱一箱的饮料、泡面、日用品,像是兼运货来补贴收入。

杜思人坐在林知鹊身边,她屁股底下的座椅有点坏了,被覆在海绵垫底下的弹簧崎岖硌人,车子太窄,她的长腿屈得辛苦,然而她丝毫未察这些不适,只觉得一颗心在胸口里提着放不下。车子开动起来,大家各自坐定,听歌的听歌,睡觉的睡觉,她几次扭头去看林知鹊的侧脸,不敢看,只扫一眼,假装是看窗外,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了,几次话到嘴边,又一下子湮灭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像是怕被坐在前面的路小花与小玲听见,又像是忘了这个词该怎么说、用怎样的声调才显得自然。

自己向自己承认了“喜欢”这个情绪后,她反而无所适从了起来,她连喜欢人的经验都没有,更别说是喜欢一个同性,要怎样才不唐突、怎样才能更亲近,一件心事酿出千头思绪,交织缠乱,令她难安,令她耳朵发烫。

在这样乱七八糟的紧张情绪中,加上连日劳累的催化,她竟睡着了,直到车子忽然倾斜着转过一个很急的弯,她惊醒,一抬头,嗑到了林知鹊的下巴。

她睡在林知鹊的肩窝里,睡得半边脸都暖呼呼的。

窗帘不知什么时候拉起来了。

林知鹊斜睨着眼角,眯眼看她,像是也刚刚醒过来。车子又是一个反方向的大转弯,她一下被弹出去,林知鹊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另一只手扒着窗沿。窗帘拉开,她们在盘旋向上的山路上,日光大好,气温开始有些下降了,空气也变薄,后座有一扇车窗敞开着,凉飕飕的风窜过狭窄的座位,杜思人长长地吸了一鼻子冰凉的空气,心跳也开始加速。

车子持续颠簸,一车子人左右摇晃,被惯性甩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小花和小玲不断惊声叫,李导吓她们:“你们再吵,影响师傅开车,一会儿翻下山沟沟摔得稀巴烂,身子骨都找不到。”

摇摆中,杜思人下意识地在两人间的缝隙中牵住林知鹊的手,像是在飞渡天山。倾斜的山路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才逐渐放缓,盘山公路愈发变窄,一侧是愈来愈不见底的悬崖,小玲在前边惊叫连连,林知鹊一脸镇定,看都不看一眼窗外,只有一只被杜思人握在手心的手蜷缩成一团,好像不停地在抠着掌心。

师傅在驾驶座上喊:“快了快了!”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急弯,从悬崖边转进了山谷,大片连绵的雪山似乎就近在眼前,像一道冰雪屏障从远处包裹着这片山谷。她们抵达了姑娘山脚下的小镇。

赵仟将几件棉服从后排扔过来,高原上气温低,徐文静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这么几件,连她妈妈的旧衣服都翻出来了,是一件土气的枣红色薄羽绒,此刻穿在路小花身上,小花抱怨道:“有没有好看一点的?”徐文静答:“你爱穿不穿。”

杜思人扭头去接外套,林知鹊将手从她的手中抽走了。

就在一片狭窄的乱杂杂中,没有人留意到她们牵手,也没有人留意到她将手抽开,像冰下的鱼,看也不看不见,却确实发生着,只有杜思人一个人最清楚。

那无端的紧张又窃喜的心情,也只有她一个人最清楚。

一行人下车,在冰凉稀薄的高原空气中裹紧外套,走过藏族小镇拉着彩色旗帜的街,下榻的旅店泥瓦灰砖,木匾木窗木门,加盖了一个民族风的飞檐。大堂供人用餐,大红纸张贴在门侧,写着:酥油茶免费供应。

她们没带多少钱,加上带了李导这个伤残,约好只住一晚,因此吃过午饭,就又乘车去景区,搭缆车去侧峰的攀登口近距离看看雪山。

杜思人不是第一次来,七八岁时,她和爸妈来过一次,她还记得她在山沟中骑马,她爸爸帮她牵着马,说将来会有一个骑士来帮你牵马。

她少不更事,回答说,我自己就是骑士,为什么要别人来帮我牵马?

那年这里还没有缆车,小小的她觉得雪山巍峨,是一辈子都攀不上去的高峰。

林知鹊走在她前边,她们从缆车上下来,这里的海拔还不够高,昨夜下的雪几乎融化了,在地上留下薄薄的脏兮兮的一层,一抬眼,姑娘山在日光中闪闪发亮。

小玲扭头来喊她:“神经病姐姐!你快教我跳舞!”

然后小姑娘就开始蹦蹦跳跳地唱《看我72变》,杜思人哄她开心,跟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走板唱腔,在高山上跳了几个动作,很快就气喘吁吁,文静与小花噼噼啪啪鼓掌,对她百般吹捧,气氛热闹,杜思人偷偷看了林知鹊一眼。

这高原上,她的心跳比平时更快。

林知鹊在看远处的山,根本没有看她跳舞。

走过一小段平缓的阶梯,很快到了侧峰上的观景台,她们站在栏杆边沿,向下是万丈沟壑,抬头是万丈雪山,一张开双臂,便能拥抱冰凉的山风。

她们说多了话,在这里站了片刻,所有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雪山寂静,温柔地回望着她们。

忽然,小玲张口大喊:“哥——我来看你了——”

杜思人扭头看着身边瘦小的女孩。她像是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不住地喘着气。

“哥——我早就说要来了,是妈老不让——哥——妈想你,爸也想你——”

她哥哥,就是昨天晚上那个被供奉在灵位上的年轻男孩。

徐文静从另一侧伸手将小玲搂在怀里,小玲的眼睛清澈坚毅,反倒是文静默默地掉起了眼泪。

“文静姐,我妈妈说,那年你拿走了我哥哥的一张照片。”

徐文静呆了一呆。

她下意识地回答说:“我以为你妈妈不知道那张照片的……”

小玲又说:“她还说,不怪你们的,要怪,也先怪她。”

杜思人越过徐文静,看见赵仟愣愣地望着小玲。

小玲抬头,“她说不怪赵仟哥。”她稚嫩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像是在说一件偶然想起的小事,“我妈看了我哥哥的日记,她说你们学校里的事,她都知道。但是不怪你们。不过她没说是什么事,那张照片我也没看过,是什么时候拍的?文静姐,哪天你带给我看看。”

李导不知什么时候从后边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他喊:“喂,小蔡依林,那边好像有个小卖部,你要不要吃冰棒?”

“这么冷,吃冰棒?”小玲满腹狐疑。

“雪山底下当然要吃雪糕了。”

小玲听了,马上转身跟着他去,像一下便把刚刚说的话全给忘了。

留下她们几个人沉默地站在雪山下,徐文静脸上的泪还未干,路小花抬手,用枣红色的外套袖子去擦她的脸,嘴上嫌弃地说:“再不擦干就要冻成冰了。”

徐文静用哭腔回嘴:“全是樟脑丸的味道,臭死了。”

“还不是你拿的衣服?”

徐文静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从外套里取出一张照片,“我带来了。那年第一次去他们家,阿姨说她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我以为她没看过,就偷偷藏起来了。”

那张照片上,那个灵位上摆放的年轻男孩,穿着一袭白色的裙子,腼腆又灿烂地对着镜头笑。那男孩纤细又清秀,穿着白裙子,竟显出一丝仙气。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赵仟嘴唇颤抖,忽然开口:“其实我觉得,这张照片真的拍得很好看,不管他是男生还是女生,我觉得他那天很好看。”他红了眼睛,像是情绪满溢出来,深邃的眼眸中滚出两行热泪,“我现在说,是不是太晚了?”

那曾经困扰杜思人与路小花的无解难题,此刻公式变换,从一道题变成了另一道题,从怪异变成脆弱,变成两行滚烫的热泪。

只有林知鹊站在一侧,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她一路沉默不语,忽然,在这人人都泫然若泣的时刻,她开口对着雪山喊:“喂——你穿裙子很好看——”

她们全都扭头去看她,她面无表情,脸颊在高山上微微发红,回应她们的目光,平淡地说:“干嘛?晚了就不说了吗?”

杜思人也开口喊道:“喂——你好吗——?”

路小花憋不住笑起来,“杜思人,你别问些废话好吗?”

“那你来。”

于是路小花喊:“喂——那个——你——你要不要吃雪糕啊——?”

徐文静骂:“你这话就不废话了,王八笑绿豆。”

思人与小花开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对着山大吼大叫,徐文静脸上挂着泪,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赵仟仍然呆立在一旁,一语不发地望着雪山。

林知鹊说:“你们俩如果喊得缺氧了晕倒在这,今晚就在这里睡好了。”

雪山在她们的头顶,仍然寂静,一身银白色素裹,也不知它是男是女。

05

下榻的客栈装修简陋,男女客房各两大间,床位是紧挨在一起的大通铺。客房内没有洗手间,路小花将杜思人从被窝里薅出来,两个人裹上羽绒外套,哆哆嗦嗦地出去上厕所。

眼下是旅游淡季,下榻的客人少之又少,午夜都不到,店里已拉灭了所有的灯,只剩下走廊上忽闪忽闪的一盏。洗手间在一楼,紧挨着这栋二层小楼的后院。路小花磨磨蹭蹭地从隔间里出来,拖长音抱怨:“这里冷死了,我不想洗手——”杜思人拧开水龙头,一把揪过她的衣袖,水流哗哗冲过她的手,凉得刺骨,她小声尖叫,哆嗦着把手一通乱甩,水珠子泼到杜思人脸上,两个人闹腾起来,边闹边走过通往后院的小门,杜思人推推路小花正要薅她头发的手:“欸,李导在那儿。”

路小花往后院一探头,果然看到李导背对着她们,坐在远处一张石凳上,打着夹板的脚架在前头,瘦巴巴的背影在冷风中十分寂寥。

“还真的是,这个残障人士大晚上在这里干嘛?”

路小花眼珠子转一转,鬼主意又上心头,她与杜思人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两个人背贴着墙,静悄悄向李导靠近,想吓他一跳。

李导全无察觉。

他拿起手机。

“喂?杨青。嗯,是我。”

他的声音很低,但这黑夜中的院子寂静无声,杜思人与路小花听得十分清楚。

她们停住脚步,相视一眼。

“没什么事。今天是愚人节,老子打电话来祝你节日快乐。”

他的口吻生硬,没有喜乐。

“我在老家,今天还去看姑娘山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过的。”

“脚?脚没什么事,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再祸害其他女孩子了。”

“你还有脸说人家敲诈勒索你?你自己没干那不要脸的破事,那个什么表舅会来找你麻烦吗?”

他的音量陡然升高,语气略微激动起来。

“我艹你大爷的。杨青,我就不该管你,你被人活活打死也是你活该。”

“嗯,是,我自找的。我上赶着犯贱。我给你打电话不就是在犯贱?杨青,我他妈好累啊。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真的好他妈恨你。”

他低伏下身子,将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

“以后你别找老子了。对,你别找老子了,老子也不找你。你听见没?什么好朋友好兄弟,老子缺你一个好兄弟?”

他颠来倒去,将同一句话说了好几遍,说着说着苦笑起来。

“你管我说的是真是假?老子的医药费你都还没给。行,那随便你,反正你当我说的话全是放屁,我说的话全是愚人节玩笑,明天一睡醒,就什么都不算数……”

他和电话那头吵了起来。

思人拉拉小花的袖子,两个人悄悄离开,一路憋着气,半点声音都不出,轻手轻脚地走上二楼,回到客房外的走廊,月光落在地板上,被木窗的窗花分割成一格一格。

她们走到走廊的尽头,倚在窗边,背对着月亮。

“那个杨青,是不是你上次跟我说的,和卢珊谈恋爱那个男老师?”

杜思人垂着头,数着地上一格一格的月光,“嗯。”

路小花咬牙切齿:“王八蛋,把他剁了喂狗,狗都嫌他馊。”

杜思人不接腔,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你说,李导和杨青是什么关系?”

“朋友?他刚刚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我的意思是……”

她们陷入沉默中。

他明明那么年轻,听说是名校导演系毕业,在校时的作品就拿过国际大奖,却甘愿天天守着城市边缘的一家小店,晨昏暮晓,蹉跎光阴。

半晌,路小花小声问:“你困不困?陪我聊聊天。”

“嗯。”

两个人各自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们从侧峰上下来时,太阳已落尽了,住店招待她们一行人吃了便饭,小玲的爸妈打电话来找,她们全把要告知她父母的事情忘在脑后,闹得人家差点报警,鸡飞狗跳半个晚上,于是早早就回房休息,话也没有认真聊上几句。

杜思人光脚穿着帆布鞋,此刻脚上的触感又硬又冷,她忽然开始想象自己的脚被埋在冷冰冰的泥土里,逐渐向下生根,然后慢慢的,她就长成一棵树,永远站在这月光下。

路小花转过身,望着窗外远方月色下肃穆的雪山。

“那个人,那个男孩,他为什么要离开?”

“是女孩。”

“嗯?”路小花扭头。

杜思人说:“她应该觉得自己是女孩吧?”

“那生理构造呢?人的性别不是由出生时的生理构造决定的吗?”

“嗯,是的吧。所以,小婴儿来到这世上,什么都不能选。不能选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能选自己的性别、样貌、健康的身体,连自己要不要来都不能选。是不是有点可怜?”

“嗯……”路小花沉吟。“那我还挺幸运的。再让我选一次,我也还要做我妈的女儿。”她傻里傻气地说:“我妈长得漂亮,我随我妈。”

“那那些不幸运的人怎么办?可能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杜思人望着她们住的客房。“也可能,只是活着就已经很痛苦了,像那个人一样,她连自己为什么是个男孩都理解不了。”

路小花手一挥,乱点谱道:“干脆这世上都别分什么男的女的算了。”

“胡说八道,那学校排宿舍,让你跟徐铿住在一起。”

“呸!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不,我们对那些不幸运的人好一点吧。”杜思人低声说,“我可以把我的幸运分给她一点,分给她一半,七成,九成也可以。”

“什么?谁?”

“啊?没有。没什么。”

杜思人将自己揣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搓一搓,“好冷,我们回去睡觉吧。”

她哆嗦着迈开腿往回走,走了几步,路小花没有跟上来。

“老杜啊。思人。”

她叫她。难得这样叫她。

她回过身,“怎么了?”

她们之间除了黑夜,就只有被窗花分割成一格一格的月光。

路小花说:“12点了,愚人节结束了。”

“嗯?”

“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跟你说……”

路小花笑着,是她招牌的烂漫笑容。

“我想跟你说,去爱吧。”

“啊?”

“啊,这样说好肉麻!”路小花不好意思得像只小兔子一样地跳了一跳,吸吸鼻子。

“我是想跟你说,去爱一个人吧!无论是谁都可以。要是有谁敢不同意你爱谁,我一定不放过他的。或者是说,或者是说,”她眼珠子乱转,难为情地看往远处的雪山,“你爱的人不爱你,害你伤心了,你想哭的话,我会把肩膀借给你的,然后陪你大醉一场。”

杜思人愣在原地。

属于谎言的节日结束了。

亦或是这世界与人生本身就像个巨大的愚人节谎言,婴儿生下来,住进蓝色或是粉色的摇篮,被告知自己是谁,被告知应该爱谁,班里一半的同学都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不吃青菜就会被警察抓起来,一边长大,一边学习说谎,作业放在家没带,我才不喜欢那个谁。直到有一天,婴儿终于与这谎言般的世界融为一体,忘了自己是怎样响亮地啼哭,只记得自己当初住的那只摇篮,是蓝色还是粉色,要活得像那个颜色,要像身边的所有人。

有人承受不住这谎言,于是选择了离开。

路小花说:“杜思人,不管我们是什么样子,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我不会扔下你的。现在已经不是愚人节了,说话要算话的。”

她眼神清澈,声音清明。

杜思人眨眨眼睛,“好。”

她选择在愚人节告诉路小花一句真心的话,而路小花选择在愚人节结束后回答她。

这世上若有谁最能够抵抗谎言,那便是诺言,是坚持着履行诺言的人们,是说过再见后就真的跨越山海的再见,是再见那天的拥抱,是临终床前执手,说走到这里,也算是永远了吧。

那一刻,谎言会像乌云一样飘散,人们变回自己本来的模样。

路小花说:“雪山为证!”

杜思人答:“嗯,雪山为证。”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