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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名: 时差十四年 作者: 林子周 本章字数: 20726 更新时间: 2025-03-07 14:24:19
01
3月的广州已开始有些燥热了。摄像机一关,陈葭背着吉他,礼貌地对采访她的主持人笑笑,一言不发地离开。她从斜挎包里摸出随身听,心里只想着要快点去买一罐冰可乐喝,耳机线在包里缠成了一团乱麻,她边走边闷头解了半天。
她穿过体育馆前的广场,参赛选手大排长龙,临近体育馆侧门的位置有一台自动贩卖机,旁边有位老太太正在唱一段粤剧,唱的是“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她有些近视,要微微眯起眼睛才看得清机器上的说明,上面写只接收5元、10元纸币以及1元硬币,她将好不容易解开的耳机塞回去,开始翻找包里各个夹层,东一张西一张,20元、50元,就是没有5元和10元。
老太太正跟站在门前走廊阴影里的谁讲话,说的是本地话:“你觉得点啊?边支好一啲?”
答话的是个年轻女孩子,显然并不是本地人,十足蹩脚的口音答非所问:“猴猴!”
老太太拿着报名表,满意地走了。
那女孩从台阶上蹦跶下来,扭头看见陈葭,主动与她搭话:“你好,你是陈葭。”
陈葭听见自己的名字,困惑地转头,眼前的人长了一对漂亮的大眼睛,穿着薄毛衣,在这南方的3月,显得格格不入。
女孩又说:“我刚刚就在里面。你唱得有点太好了。”
陈葭想一想,问:“是有点好,还是太好?”
女孩笑,笑时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你在抬杠。”她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未来的经纪人。”
“未来的?我不需要经纪人。”
“你以后要做明星,怎么会不需要经纪人?”
她递来一张名片,陈葭举到眼前,仔细地看,上面写着:热爱文化艺人部执行经纪,李淼淼。
陈葭说:“你好,李经纪人。那你都带哪些艺人?”
“呃……”李淼淼有些许尴尬,但很快又坦然地说:“暂时还没有。但很快就有了。等你入围了全国总决赛,你就是我的第一个艺人。”
陈葭问:“那经纪人都负责些什么?”
李淼淼不无骄傲:“负责打理艺人的一切。”
“嗯……那,”陈葭瞟一眼自动贩卖机里的红色易拉罐,“我想喝一罐可乐,你可以打理一下吗?”
李淼淼的身上也没能翻出来5元或是10元的纸币。她转身说要去找人借,陈葭对着她的背影说,不用了,我先走了。可她已经跑进了门,陈葭犹疑一阵,还是转身离开。她将李淼淼的名片放进装随身听的包里,又接着边走边解开再次缠成乱麻的耳机线。
她独自回到租住的房间,她住在城中村老旧的自建民楼里,3月反潮,地板和洗干净的衣服总是湿漉漉的。隔壁屋住的是几个在附近发廊上班的女孩,都不是本地人,每天到了夜里,隔壁传来热闹的人声,嘻嘻哈哈谈笑,楼上阿婶会开窗骂她们“唔知丑”!陈葭不讨厌她们,她在房间里写歌时,她们的声音在她面前具象化起来,变成充满生气的一个个音符。
李淼淼的名片就一直丢在随身听包里,许是掉进了边边的夹层,没几天便被她彻底遗忘了。距离广州50强比赛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白天在家写歌睡觉,晚上照旧去酒吧唱歌赚钱,她爸爸三天两头地打电话来,问她几时回南城,骂她不嫁人,也不干正经工作。她回应得淡然,她爸爸往往像是一拳砸了豆腐,说不了几句就挂电话。
海选结束后过了几天,节目在电视上播出,她的屋里没有电视,于是到隔壁发廊女孩们家里去借看,一进屋她们就要考她记不记得她们的名字,兰霞、楠楠、小青、秋灵,她记是记住了,就是分不清谁是谁,每次都要被她们闹一通,活像唐僧进了盘丝洞。
房间总共不到二十平,充溢着年轻女孩的胭脂香气,入门的位置有简易的水槽与厨灶,左手边一侧墙是两张上下铺,另一侧是简易衣柜、一台电风扇、一张展开的折叠桌、几张板凳,还有一台小小小小的电视机。折叠桌上什么都有,像是平时什么都在桌上完成,化妆品、纸巾碗筷、几盒摞起来的康师傅泡面、一袋散落的水煮花生,还有一些碎花生壳,一团留了口红印的纸巾。
她们嘻嘻哈哈拉着陈葭到桌子边坐下,清掉桌上的垃圾,开电视,又按又砸的,才把飘满雪花的屏幕给恢复正常,晚间重播正播到李淼淼的采访,楠楠和小青叽叽喳喳说,这么年轻就做赞助商了哦,陈葭这才想起那张名片,全然忘了被自己丢去了哪里。
在电视上看见自己的感觉有些奇妙,仿佛那个人不是自己一样,不是自己的脸,也不是自己的声音。女孩们七嘴八舌夸她唱得好、夸她上镜、长得俊俏,陈葭腼腆地笑,看着自己鞠躬,冲着镜头举起晋级卡片。她对屏幕上的那个人还算满意,觉得那个人似乎生来应该站在焦点处唱歌。小青问她什么时候再去上电视,要第一时间在电视前支持她,楠楠说会组织一个后援会,每天帮她投票。兰霞说你怎么不留长头发呢,你留长头发肯定很漂亮。小青反驳她,你看人家王菲不也剪短头发吗?
屋里热闹纷呈,电风扇呼呼吹着。门打开了,秋灵抱着脸盆,带进来一阵刚洗过澡的湿漉漉的水汽,夹杂着洗发水的清香,她喊陈葭:“你的朋友来找你。”
陈葭扭头,看见李淼淼在秋灵身后几米外探出头来。
她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小青回头看了,悄声说,这不是刚刚电视上的赞助商吗?
李淼淼看见她,咧开嘴笑得灿烂,从身后拿出一罐可乐来。
陈葭与李淼淼一起走到民楼建筑最外的楼梯上,李淼淼问:“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都不接?”
陈葭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在楼梯上俯身望去,是城中村逼窄杂乱的街道。陈葭双手捧着那罐淌着水珠的可乐。
“你的选手联络表上写了的。”
“噢……”陈葭摸摸后脑勺,“我比较少看手机,没有接到。”她常常忘了要将手机带在身上,有时临出门想起来,又因为找不到手机而作罢。“那你来,有什么事?”
楼下几步远就是一家鱼档,海洋的腥味飘散而来。
“来看你呀。这是我的工作。”
陈葭疑惑。
“我的工作就是为公司发掘培养有潜力的新人。我觉得你一定会进全国赛,所以我来提前和你做个朋友。”李淼淼微微笑着,露出嘴角的梨涡来。
陈葭没有反驳。
李淼淼又说:“今天节目播出了,你看了吗?”
“嗯,刚刚看了重播。”
“刚刚那几个女孩是你的朋友吗?”
陈葭想了想,“嗯,算是吧,我们是邻居。”
李淼淼顿了一顿,似有些欲言又止,“我明天就要去华东了,你陪我出去逛逛吧?广州有哪里好玩?我们去看珠江。”
陈葭摇头:“我晚一点要上班。”
“这么晚去上班?”
“嗯,我在酒吧上班,唱歌。”
“那我也去捧场。”李淼淼整个人挂在楼梯栏杆上,崭新的浅色衬衫蹭上了绣渍,她壮志昂扬:“你很快就不用再去酒吧唱歌了,以后我会让你到很多很多大舞台上去唱歌,”她低头看看楼下吵闹的街市和她有些脏了的白色帆布鞋,“也不用住在这里了,太难找了,刚刚我找了半天。”
一滴水珠滴在李淼淼的头上。她抬头,“下雨了?”
民楼间狭窄的天空连一片云都没有。是秋灵在楼上一层晾刚洗了没拧干的衣服。
秋灵探了一对眼睛出来,与李淼淼四目相视,又赶紧缩了回去。
陈葭也抬头,“哪有下雨?”
秋灵再一次探出来,怯懦地细声说:“对不起,是我没把衣服拧干。”
李淼淼问陈葭:“为什么要把衣服晾在楼梯上?”
“走廊地方窄,也照不到太阳,这里好一些。”
李淼淼又上下看看,似乎对这世上有这样的地方感到奇异,“我以为广州是座现代大都市。”
陈葭笑笑,“就因为是大都市,所以也有能够收留我们这些小人类的地方。”
“你喜欢这里?”
“嗯,还可以吧。”
南方三月有些闷热的夜晚,城中村自由的空气里飘荡着一股鱼腥味。
李淼淼没有去酒吧听陈葭唱歌,她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匆匆离开,她对陈葭说,全国赛,锦城见。陈葭问,你不来广州了?还有复赛和地区决赛。李淼淼答,要看工作安排。
陈葭握着那罐已不太冰的可乐,低头看楼下的李淼淼步伐轻快地走远。
秋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将她吓了一跳。
秋灵抱着脸盆,腼腆地问:“你要变成大人物了?以后见不到你了吗?”她似乎一直站在楼上听她们说话。
陈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想说,不会的。但她又有一种笃定的预感,若说出口,这便成为一句谎言。
城中村的民楼间的天空很窄很窄,像一只捕鱼的蟹笼,有些鱼儿觉得这里已足够大足够自由,有些鱼儿却知道自己要去往更辽阔的天空海。
02
锦城的春雨一连下了两天,大多时候雨势不大,偶有停下,过不了一会,又淅淅沥沥、绵长地下起来。到处都积水,一洼一洼,梅溪南路的地势低,积水深,林知鹊从桥下的公交车站走回杜思人家,积水漫进鞋袜,湿了个透,这是她从2019年穿来的那双,是她唯一的一双鞋。因此,此时此刻,她与杜思人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用那台老旧的吹风机吹鞋,一边看电视。
电视上在播《仙剑奇侠传》,然而吹风机的轰鸣声太响,活像在看哑剧。
杜思人就坐在她身边,抱着膝盖,乖乖巧巧的,三不五时扭过头来想和她说话,但噪声太大,话到嘴边又往下咽,后来,就自己很专注地抱着膝盖看无声的电视,看得非常入戏。
鞋子吹了半天都还沉甸甸的,林知鹊索性不吹了,将吹风机和鞋都摆到一边去,问杜思人这电视上正演的是什么前因后果,杜思人支吾地回答,呃,好像就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答不上来,就拿起遥控器,说这个不好看,要换台。
下一个台,电视购物广告,正在兜售减肥药。再下一个台,晚间新闻重播。2005年的电视节目还不尽丰富,过了晚间黄金档电视剧的时间,就没什么好看的。杜家客厅的电视机是个4比3的老式大方屏,与林知鹊看惯了的轻薄宽屏相比十分笨重,然而她已经有几年都没怎么看过电视,顶多是偶尔晚上在客厅加班时陪着她妈妈看一会儿,不像小时候,每个台到了哪个时段播什么,这部剧播完了是哪一部接档,几乎如数家珍,连广告歌都会唱不少。
换到省电视台,恰好在重播《热爱女声》的海选节目,正是中午林知鹊在精品音像店与卢珊一起看的那一期。杜思人似乎很感兴趣,将身子都向前倾去,说,今天路小花和徐文静都说要去报名这个比赛。
林知鹊不搭理她,冷淡地说:“还是看《仙剑奇侠传》吧。”
有一瞬间,她想,若在一开始便将线头剪断,是否就不会撕扯至最终残破的结局呢?
杜思人可怜巴巴地扭头哀求:“看一会儿嘛。现在换回去,《仙剑奇侠传》肯定也播完了。”她握着遥控器,林知鹊伸手去抢:“哪里播完了,你瞎说,快换回去,我要看刘亦菲。”杜思人将遥控器往自己身后藏,又一下举得很高,故意让林知鹊够不到,两个人缠斗在一起,林知鹊对杜思人又捏又掐的,杜思人一边朗声大笑,一边哎哟哎哟地连连求饶:“好吧,好吧,马上换,马上换!”
“快点换。”林知鹊指使。她将身子缩回去坐好,自觉刚刚的动作太过熟稔,有些尴尬。
换回刚刚的频道,果然已经开始唱片尾曲了,杜思人很得意:“你看,我就说了吧!”又赶紧按回海选。那些白天时林知鹊已看过的各式各样的选手,假弹吉他的、大跳钢管舞的、找不着调的、唱着唱着忽然下了个腰的,又依次登场,有别于卢珊的冷漠奚讽,杜思人热衷捧场,不论谁上场,出些怎样的幺蛾子,她总能发自内心地夸上几句,说人家台风很好、发型好看、腰细……像是她天生就只能看到别人的优点一样。
陈葭出场了。她抱着一把吉他,鞠躬说,评委老师们好,我叫陈葭,来自广东南城。随后她开始弹唱一首粤语歌,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唯独这一段,杜思人一言不发地看。
林知鹊说:“我猜这个人会拿全国冠军。”
陈葭唱完半首歌,电视上的评委们正在夸赞。
杜思人点点头,“唱得很好听。”她顿了顿,非常笃定地接着说:“不过,我猜她是亚军,冠军是路小花。”
林知鹊不以为然:“我可以跟你打赌。”
杜思人坚决支持自己的好朋友路小花:“赌什么?”
话音未落,电视屏幕上的陈葭获得了三位评委的一致通过,直通赛区五十强。
“怎么样?还赌吗?”
杜思人心虚:“赌小一点的。”
“可以,等我赢了就告诉你。”她也想不到有什么好赌的,只是喜欢随口欺负人罢了。
“那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这时候,家里的座机响起来,杜思人接起电话,是路小花,她在那边激动得直嚷嚷:“你看电视了没?陈葭简直太帅了!我决定了,我也要唱《春夏秋冬》!”
“……你会说粤语吗?”
“不会又怎样?音乐不分语言的好不好?我的天啊,陈葭太帅了!我去参加比赛不就能认识她了嘛!”路小花在那头亢奋地尖叫。
杜思人挂了电话,非常不满:“这个陈葭,唱得有那么好吗?”
林知鹊点点头:“唱得好,长得更好。”
电视上又播到下一位唱山歌的少数民族阿姐,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引吭高歌。杜思人一看,嘟嘟囔囔地说:“我觉得这个更好!”结果少数民族阿姐被评委响铃示意,还没唱完就被淘汰了。
节目只播了短短45分钟,播完,墙上的钟已近十一点,林知鹊起身回房,扔下一句:“睡觉了。”杜思人在她身后说:“晚安。”她没有回答,只摆了摆手。
阖上房门,她又在书桌前坐下,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点亮屏幕,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的屏保是工作日程表,还停留在她来锦城之前那一周。
B端对接会议;版本7.0指标跟踪;上线一周用户反馈……
而今这一切距离她甚远,看起来尤为陌生。她是个音像店的店员小妹,负责收银、整理货柜,一天十八次告诉顾客:周杰伦的CD在第一个货柜、要听S.H.E的“你是电你是光”要买哪一张、《当代歌坛》的海报是杂志社包好了的不能指定要哪个明星……
空荡荡的抽屉里除了她的手机,依然只有上次看见的那个黑色小方盒。
她将那个盒子拿出来,打开。
里头是一枚漂亮的钻戒。
这时候,她听见杜思人在楼上喊她:“知鹊姐。”
杜思人一声接一声喊个没完,她只好将盒子盖好放回原位,站起身来,像应付一个小孩子,拖长音回:“什么事?”她打开房门走上楼去。
杜思人半个身子挂在楼梯上,看着林知鹊走上楼来。
她领着她去看她的房间,林知鹊不明就里:“怎么了?”
“你看嘛。”
她听见哪里传来滴水声。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
原来是天花板上有一个地方正在漏水。杜思人已拿了水盆放在地上接,水砸下来,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
“怎么不找人来修?”
“已经修过几次了。这房子有点旧了,每到了雨季又开始漏。”
“噢。”林知鹊点点头,“那你叫我上来干什么?我又不会修。”
“一直滴水,太吵了。”
“嗯?”
杜思人笑容讨好:“我能不能跟你睡一个晚上?”
“为什么要跟我睡?你爸妈房间不能睡吗?”
林知鹊转身下楼,杜思人紧随其后。
“他们的房间没有铺床,而且都半个多月没有打扫了,好多灰的。”
“那你戴耳机,边听歌边睡觉不就好了?”
“不行,有辐射,会得脑癌。”
也不知哪里听来的。
说话间,她已跟着她进了房间,书桌的抽屉还开着,林知鹊走在杜思人身前,若无其事地将抽屉关上了。
杜思人自动自觉地在床的一侧躺下,她给林知鹊找的一床棉被宽大柔软,足以睡两个人。林知鹊也只好由着她,关灯躺在另一侧,阖上眼睛,工作了一天的倦意一下子便排山倒海地袭来,她觉得自己在黑暗中下坠……
然而,杜思人的声音忽然在空中响了起来。
“姐姐,你要不要听广播?”
林知鹊猛地又醒过来。她想掐死杜思人。
“我要睡觉。”
“这么早就睡觉?听一会儿吧,今天是星期二,有《城市心声》。”
“那你去拿收音机。你出去了就别再进来了。”
“我带来了。”
林知鹊睁开眼,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看见杜思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随身听,正在摸索着将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仔细地分开。林知鹊及其厌恶有线的耳机,她的耐心非常有限,超过5秒以上无法顺利解开耳机线,她就会抓狂,杜思人则和她相反,生来温吞有耐性。
杜思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一个耳机塞到她的耳朵里。她的手是温热的,在摸索中拂过她的脸颊。
《城市心声》是个来信点歌的节目,来信内容多是倾诉暗恋的烦恼、工作与家庭的压力、许愿考学顺利,然后点一首情歌或是励志金曲。
有一封信说,家里不同意自己的恋情,分手第三年,曾经的女朋友结婚了,写下这封信时,正从她的婚礼上回来。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这是我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天。我是为自己开心,不是为她,我是为自己所爱的人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而感到开心……也可能,是因为她先获得了幸福,我便没那么愧疚。”
信的末尾点了一首歌,叫《朋友首日封》。
太阳底下从无新事。她的耳边是主播柔和的念白,以及听众来信中平凡而冗长的忧虑,这一切正离她越来越远,变成看不明白的字符,飘在黑暗的上空,而她在往下坠……
结果,杜思人又忽然开口说:“姐姐,你说我要不要也去报名参加《热爱女声》?”
林知鹊再一次被惊醒过来。
她强忍掐死杜思人的冲动,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喜欢唱歌吗?”
杜思人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喜欢跳舞。唱歌的话也还好。”
“但这是个唱歌节目。”
林知鹊尤其记得那个夏天,她带着陈葭的应援纸板,在学校附近的商场与杜之安狭路相逢,杜之安带着自己的一帮人马,拿着杜思人的大幅海报正在四处找路人拉票。
她还记得自己嘲讽杜之安,喂,杜之安,你姑姑会唱歌吗?
杜思人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应该很不错。”黑暗中传来枕头布料被摩擦的窸窣声,杜思人转过了身子向着她,“上次我在酒吧跳舞,你都没看到。”
“我不是去了吗?”
“你说你忘了。”
“好像是。”
“好吧。”杜思人有些气馁,随后又十分振作地说:“但有那么多人在看自己跳舞,还有光打在身上的感觉……我说不清楚,真的很好。”
“他们有在看吗?他们只是都喝多了,在群魔乱舞。”林知鹊泼一盆冷水。
杜思人将胳膊放在脑袋下,又向她凑得近了些,“……我唱歌也还好吧?”
“我不知道,你唱来听听。”
杜思人十分认真地清了清嗓子。
她小声地在黑暗中哼唱:“…A kiss is still a kiss,A sigh is just a sigh.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as time goes by…”
她的声音是干净的女中音,并不清亮,全无技巧,但并不难听,偶尔有几个字唱得低沉,像她的个性,温和宽厚。
唱了几句,她很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林知鹊心里答道,是还挺好听的。
但她嘴上只说:“你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吗?有那么多时间参加比赛吗?”
“嗯……也是。”杜思人有些失望。
“你毕业后要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爸爸让我去机关单位做文员,我不想去。”
“有什么不好?国企单位,福利好又清闲。”
“我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我就是不想去。”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滴答滴答。
杜思人又说:“如果我去参加比赛,你会给我投票吗?”
林知鹊冷漠地答:“我又没有手机,怎么给你投票。睡觉。”
“哦……”
杜思人小心地将耳机从她耳中拿走,关上随身听,将耳机线整齐地缠绕在机器上,稍稍起身摆在床头柜上,又在被窝里躺好。
林知鹊回想起2005年的选秀,虽然火爆,但造星模式仍不够成熟,哪怕走到全国十强,到了2019年,仍然活跃在娱乐圈的也只有前三甲,剩下的选手,几乎都杳无音讯,甚至查无此人了。而杜思人……2019年,杜思人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许多年了。
在她逐渐昏睡的意识中,某段早已被抹得很淡的回忆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处变得清晰起来:大声的恸哭、沉默的潸然,明明是血肉至亲,自己却仿佛置身事外的情绪游离。
在2005年的春天夜里,当杜思人躺在她身边,均匀地轻柔地呼吸,林知鹊忽然觉得当年的自己冷血又自私,她意识到,身边这个年轻的美好的女孩子,她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她在混沌的瞌睡中不自觉地在被子里握住了杜思人的手,好像想拼命地留住她一样。
杜思人吓了一跳,但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握着。
她沉入春夜的梦中。
杜思人握着她的手,侧躺着,看着她在黑暗中的侧脸轮廓。她吃不得辣,这几天有些水土不服,鼻子上长了一个痘痘,在挺俏的鼻尖上尤为显眼。她的手有些冰凉,哪怕一直放在棉被里也没捂热。窗外的雨砸在地面上,清晰得像心跳声一样。
2005年春天的夜里,杜思人只记得这么多。
而她睡着了,她并不知道。
03
“不去影碟室吗?为什么是网吧?电脑屏幕那么小,哪里够那么多人看?”
电话那头是路小花。
杜思人摸不着头脑,“我也不知道。倪想告诉我的,说徐文静非要去网吧,让我们也过去。徐铿把CD送来了。”
还有两日便要提交毕业大戏的选角意向,徐文静从男生们那里将老师给的CD要了回来。
时间是晚上8点过半,锦艺侧门的步行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杜思人走过几家夜宵店,街边的圆桌上铺着塑料桌布,摆齐了一套套塑封好的碗碟。网吧在街上某一处巷口位置,门头隐蔽,只一块落地灯箱摆在路面上,写着大大的“上网”。
在门口望进去,里头的空气浑浊,太多人抽烟,烟雾与昏暗的红的蓝的灯光几乎凝结在了一块。
杜思人走过那块灯箱,她穿的卫衣袖子太长,于是将手缩在袖子里,抱着一套《古惑仔》的DVD,往精品音像的方向走去。
阿敲将碟给了路小花,路小花又将碟给了她。
在她的包里放了一晚上,早该在家里就拿出来交给林知鹊的。
下了许久的雨已停了有大半天,地上的积水也只剩浅浅的小洼,空气凉爽又清新,她轻快得一路小跑,微风在身后轻轻地推着她。
音像店里有不多不少几组客人,收银台是空的,饮料窗口有顾客在连声叫老板,李导从唱片架后边趿着拖鞋不情不愿地出来应声,他叼着牙签,看到杜思人站在入门处,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招呼:“哦,小杜同学。”
他耷拉着眼皮,听完顾客的点单,一言不发地开始摇奶茶。杜思人左右张望一番,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李导无精打采地看她一眼,“这么多人不是人吗?”他指的是店里闲逛的学生们。“来还碟?”他看见她抱着的那套《古惑仔》。
“……没有。我要去网吧,路过,顺便来逛逛。”她把那套DVD又塞进包里。
“网吧?附近那家?你们学校不是有计算机房可以去吗?”李导将奶茶粗暴地塞进封口机,倒得太满,溢出来好些。
“机房位置太难抢了,而且还有老师巡逻。”还不许打游戏,也不能看电影。杜思人在唱片架间瞎逛了几圈。
“现在你们的师弟师妹是不是都带笔记本电脑来上学了?”
“嗯,我们班也有人买了。”
李导冷哼一声,像在感叹什么。
杜思人终于问道:“……林知鹊呢?她不在吗?”
“你找人?那你不早说。她和卢珊出去吃饭了。”
李导又趿着拖鞋走到唱片架的最后边去偷闲,只余下声音与她说话。
“我只是看她不在,就问问。”杜思人倚在收银台边,“你和卢珊是朋友吗?她最近怎么样?”
李导敷衍地答道:“算是认识吧。”
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青年男人,正好与杜思人相视一眼,便对她微微一笑。
这个男人不像学生,显然更成熟精致,穿一套毛呢的休闲西装,肤白,长相秀气,身形修长高挑,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杜思人看他有些眼熟。
他往店里走了几步,叫道:“老李。”
店后头一阵窸窣声。
李导快步从唱片架后走了出来。
他迎面笑骂几句脏话,而后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消失在唱片架后边,他们说话的声音逐渐压得很低,完全隐没在店里音响正播放的莫文蔚里。
莫文蔚在唱:“我真的爱你,爱你,你还是要走。I miss you I miss you I miss you baby everyday I miss you……”
林知鹊的小挎包就那样随意地扔在收银台的桌面上,杜思人望见了,走进去将包收进抽屉里,包包是皮质的,做工很精细,似乎是个名牌,但林知鹊说是在地摊上买的高仿货,50块钱。
包包下面压了一盘DVD,是电视剧集《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租借卡就放在DVD上,漂亮的字迹写着“2005年3月16日,林知鹊”。
她的指尖划过这一行字,林知鹊的笔画是上扬的,所有的横都向上扬,她的心情也奇怪地上扬,实在太奇怪了,她抬起头,生怕被谁看见了自己的心情一样。
她将包包放好,又把收银台上的东西都收拾整齐,笔放回笔筒,还未整理的归还的碟盒摞在一起,那张租借卡,被她几次三番地拿起来,看一看,又郑重地放好。倪想打来电话催她,她离开音像店,一路小跑着到网吧去。
网吧里乌烟瘴气,甫一进门便如坠入迷幻之地,比夜店更吵,夜店吵闹的是音乐,而这里的噪声杂乱无章,键盘鼠标与人声响作一片,还有游戏或是电影的背景音。前台收走她的身份证仔细登记——上面是一张拍得傻兮兮的照片——然后与她收费,一小时5块钱,20块钱包夜。
她凑近前台的店员,大声说:“我是来找人的,不开机可不可以?”
店员摇头:“不开机不能进。”
“好吧。”
她掏出5块钱,领了上机卡,往更加乌烟瘴气的里屋走去,穿过一排又一排邋遢的男青年,偶尔有几个抬头来看她,然后与身边人嬉闹着交换轻浮的眼神。
她走到最里面的包厢区,说是包厢,其实只是拉几道半透明的帘子隔开几台电脑,这样的包厢有五六个,在网吧最深处的墙边依次排开。她路过其中一个,看见一个熟面孔,戴着耳机,正面无表情地快速操作鼠标和键盘。
是赵仟。
难怪徐文静坚持要来网吧。
徐文静一行人就在赵仟旁边的包厢,一共五台电脑,加上杜思人有6个女生。前台开给杜思人的那台不在这里,但她本就不是来上网的,于是随便找了张凳子,抖掉上面的瓜子壳,坐在徐文静身边。
倪想问她:“路小花呢?”
杜思人看看手机,没有音讯。于是摇摇头:“应该在路上。”
徐文静很高兴地说:“那就不等她了,我们先开始吧,再晚,学校要宵禁了。”
她们凑在一台电脑边,徐文静将CD插进电脑的光驱里,倪想扭头对大厅里只与她们有一个过道之距的几个男生喊:“喂,同学,能不能小声一点?你们的游戏太大声了。”
他们不耐烦地将眼神瞟过来,做了做样子,把音量调小了一点。
倪想抱怨道:“他们为什么不戴耳机?真没公德。”她抓过鼠标点点屏幕,“那我们也把声音开大些。”
杜思人提议:“路小花家有笔记本电脑,要不让她带出来看,我们可以找个安静一些的地方。像茶座。”
另一个女同学一口回绝:“谁去茶座那种老掉牙的地方?”
她们并不真的为了来看碟,更多是想来感受一下网吧的氛围。网吧是去年新开的,锦艺地处城区边缘,周边的娱乐店子也总比城里落后一些,虽说装修简陋,机器也全是二手,但学生们趋之若鹜,街上的影碟室则愈发生意冷清起来。
徐文静点开桌面上显示的光驱,屏幕闪动几下,弹出播放器,加载几秒钟后,开始播放画面。
画面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这似乎并不是老师借给她们的那一盘舞台剧官摄。
她们狐疑地面面相觑。
而后,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向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音响传出些不堪入耳的莺燕之声,她们目瞪口呆,周边的男生起初只有一两个侧目,而后一传五五传十,纷纷调低了各自的音量望过来,那声音便在这并不算大又十分拥挤的网吧中显得更加明晰,有个男生向她们吹起一声口哨,徐文静猛地操作鼠标,关掉了播放器。
她吓得额头飙汗。
杜思人从未看过这样的影片,一时也陷入慌乱,网吧里似乎有几十成百双眼睛在有意无意地瞟着她们,隔壁包厢的赵仟在透明帘子后摘下了耳机,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们。
倪想气急:“这是徐铿他们换的?王八蛋!”她扭头骂外边的那群男生:“看什么看?”
徐文静羞红了脸,手颤抖着从光驱中取出CD。
这时候,路小花从大厅的那一端走了过来。天气还未全转暖,她已急不可耐地穿了裙子,一头长发编了花辫,打扮得明媚可人。她远远地便向她们招手,男人们此刻已心猿意马,有些人毫不避讳地将目光黏在路小花身上,口哨声与嬉笑声此起彼伏,杜思人听见有人语带猥琐地说:“喔,这位美女好正点。”
她瞄见赵仟已站了起来。
她眼明手快地帮徐文静把CD放回盒中盖好,又将桌上女孩子们的水壶、小包往她们各自的怀里塞,站起身来,说:“走吧。”她大踏步朝路小花走去,有个男生在她经过时仰起头,几乎就要蹭到她的腰腹,不怀好意地对她说:“这么早就走?”
徐文静一行人跟在她身后,路小花有些不明就里,问她:“去哪儿?”她一把挽过小花的胳膊,不搭理她不迭声的提问,大步地往外走。
仿佛逃难一般,一行人终于走出网吧污浊的空气,站在巷子口“上网”的灯箱旁,人人都是一身烟味,神色紧张,路小花听罢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乱七八糟的解释,还是糊涂得很:“徐铿他们把片子换成什么了?你们倒是说啊。”
倪想已经磕巴上了:“就是……就是……那种片子!”
“啊?”
倒是徐文静已恢复了思绪,异常响亮地来了一句:“成人电影。”
她们冷静下来,反觉得刺激有趣,七嘴八舌交流起来:有没有看过、都在哪里看的、男主演帅不帅气……
倪想说:“路小花,你家是不是有笔记本电脑?带出来看看。”
路小花兴奋得两眼放光:“你疯啦?去哪里看那种东西?”
“回宿舍呗,把门锁好。”
“万一宿管来查寝怎么办?”
“查就查,校规哪一条写了不许看这些了?”
杜思人没有附和她们,她对此兴趣缺缺、甚少了解。时间已过了九点,街上的许多店铺正在准备打烊,她往街的那头望去,只有一片夜宵店拥挤的桌椅。
忽然响起几声口哨,是网吧烟雾缭绕的灯光里走出来了几个男人。
她们做作没听见。对方变本加厉,在她们身后搭讪:“喂,几位美女,做个朋友吗?”
女孩们转过身去,路小花站在最前头,脑袋一仰,傲气凌人,“有事?”
对方带头的男人不似学生样,穿一身皮鞋皮外套,梳油头,轻浮地歪嘴笑:“各位美女,这么早就走了?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
路小花回绝:“不用了。我们没空。”
男人又说:“是不是怕晚了进不去学校?没事,哥哥有地方,还有很多好电影可以请你们看。”
与他一起的几个男学生也吹起口哨来。
杜思人拉拉路小花的手:“走吧。”
她们正要离开,对方几个人拦在她们前面,嘴上说着浮言浪语,甚至有人上手来拉扯,不知是谁摸到倪想的胳膊,她大叫一声:“你别碰我!”
这时候,赵仟从网吧里走出来。他插着兜上前,横插在她们与那群男人中间,低着头自顾自地要带她们离开,沉声说了一句:“走吧。”不知是对谁说的。
对方有些不高兴,“喂,你是谁?”
赵仟不客气地回答:“你又是谁啊?”
“你说什么?”对方来拉扯赵仟的外套,被他一下子甩开。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还未等杜思人反应过来,徐文静忽然响亮地尖叫了一声,赵仟已与对方大打出手,女孩们纷纷避让,赵仟势单力薄,很快便形成围殴之势,路小花被推搡到墙根下,掏出手机,飞快地给谁打了个电话。
杜思人见机大喊:“我们报警了!”
徐文静尖叫着冲上去对正在殴打赵仟的男人又踢又推,倪想与路小花纷纷抡起自己的包往对方身上砸,场面一片混乱,周边的几家商铺看情况不好,赶忙拉下卷闸门,最近处的一家宵夜店,有几桌客人立马起身离开了。
短短几分钟,女孩们全都加入混战,毫无章法地又撕又砸,路小花甚至要上嘴咬人,对方打了赵仟一顿,人数上讨不到好处,怕有学校的保安来,很快便都跑掉了。
路小花将自己的包包恶狠狠地冲着对方的背影砸去,嘴上大喊:“我呸!撒泡尿照照镜子!”她的辫子乱了,像个小疯婆子。杜思人去拦架,脸上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乌青了半边嘴角。赵仟挂了满身彩,衣服脏了,脸上还有些见血,徐文静扶着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催着要叫车去医院。
路小花见他那副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
赵仟站直身子,拿手掌抹了鼻血,强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都是皮外伤。”他望向路小花,口吻严厉,“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吗?”言毕,又看了看徐文静。
文静羞愧地低下头。
小花不吃他这套大男子主义,不服气地答:“我们来上网啊。有什么不该来的?”
“你们是女孩子,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回家?到这种地方来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女孩子怎么了?网吧打开门做生意,规定了男的可以来女的不能来?那女扮男装可不可以来?男扮女装可不可以来?”
这话一说出口,杜思人一阵心惊。徐文静脸上挂着泪,声色俱厉地护着赵仟:“路小花,你怎么那么不知好歹?”
路小花自觉失言,于是偃旗息鼓:“去医院吗?我去路口拦出租车。”
赵仟脸色铁青,气闷地答:“不用了。我走了。”他甩脱文静的手,转身走进网吧。路小花望着他的背影,一脸懊丧。
隔壁夜宵店的老板走出来招呼客人,大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吃好喝好。
徐文静瞪路小花一眼,拉着其他几个女生走掉了。临走前,倪想问候思人:你没事吧?杜思人点头要她放心。
近十点,大家散了,只留下杜思人与路小花,站在闪着光变换着颜色的“上网”旁边,你看我,我看你。杜思人抬手,捋了捋路小花乱掉的头发,她捡来被路小花扔掉的包,两个人并肩往街的另一头走,走了十来米,杜思人开口说:“你刚刚有点过分。”
路小花闷声:“……我知道。”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
杜思人答:“如果你希望我不知道,那我就不知道。”
路小花长出一口气。
“我只是觉得……觉得很奇怪。不是他的错,但就是很奇怪。”
杜思人轻捏路小花的胳膊,“我明白。”
她们肩并着肩,眼前仿佛是一道暂时无解的题。她们时常都在为彼此扮演沙堆的角色,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不知道。”另一个答“我明白。”
肩并肩的此时此刻,她们的人生可以短暂地按下暂停键,不需做任何决定,可以迷茫、逃避,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堆里。
就在她们相对无言时,身后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回过身,是一辆机车正风驰电掣地驶来,后头还跟着好几个大喊大叫的保安,叫喊声中夹杂着脏话,勒令前头的机车马上停下。
机车驶过她们,猛一摆头,急刹车停下,骑车的人竟是阿敲,他连头盔都没有戴,满头大汗。
保安们撵上来大喊:喂!龟儿子!谁给你说的步行街可以跑摩托车?
杜思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路小花:“我还以为你打电话是在报警。”
路小花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敲:“你疯了?你从哪里来的?”
阿敲扯过路小花的挎包挂上车头:“快上车,上车再说,车是你妈买的,被扣了就完了。”
路小花跨上车,还来不及告别,阿敲已转动了车把,车子拐弯自岔道冲向大马路,路小花回过头来喊:“到家给我打电话!”
杜思人被丢在原地,看看他们的背影,又看看向她跑来的保安大叔。大叔们气喘吁吁地停下,问她:“女同学,你认识刚刚那个瘪三?”
她立马摇头:“我不认识,他们是问路的。”
趁大叔们怒骂不休,她赶忙脚底抹油溜掉了。
精品音像就在十米开外,已到了这个时间,竟还亮着灯。
两侧的店铺都已拉闸了,唯一通明的玻璃窗里,林知鹊正站在那里低头整理些什么。
似乎是嫌热,她将衣服的高领往下翻了许多。她的鞋被积雨浸湿了,因此,杜思人找了一双自己的鞋借给她穿,是一双蓝色的帆布鞋,路小花笑话那颜色太土气,杜思人自己只穿过几次,然而这蓝色被林知鹊穿着,却分外好看起来。
杜思人拖着脚步,将手缩在袖子里,慢慢地走过去。
十米的距离,她走了许久,这一夜乱七八糟经历间波澜翻滚的心绪,在这缓慢的步伐中逐渐平静下来,这通明的玻璃窗似乎变成一个荧幕,播放着窗里那个人琐碎的动作,她走近一步,这荧幕就放大,再放大,每一帧都在她的眼里拉得好长。
她走到了窗边,林知鹊仍没有感知到她的存在,于是,她抬手轻轻叩了叩玻璃。
林知鹊扭头。
她想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一笑,拉扯到嘴角的乌青,疼得她呲牙。
她们隔着玻璃相望。
04
林知鹊捏着杜思人的下巴,左右看看她的伤:“和人打架了?”
杜思人慌忙否定:“是劝架。”
“看你也不像是会和人打架。”林知鹊自顾着走去整理唱片架。
杜思人又赶忙说:“劝着劝着也打起来了。”
她跟在她身后,罗里吧嗦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同一个细节要翻来覆去地讲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夸张,听得林知鹊耳朵都要起茧,她手里的活儿不停,由着她说,只时不时地应她几句,总算讲到路小花被违章骑士阿敲接走,后续是她如何可怜兮兮地一个人被遗弃在路边接受保安大叔们的盘问……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不下班?”她讲了一长串,总算这么问了一句。
林知鹊答:“加班咯。”
她的鞋泡了雨水,一直不干,因此借了杜思人的一双鞋穿,杜思人的脚比她大一码,走起路来,感觉脚下松松垮垮的。杜思人跟在她身后,走过杂志柜。
“《当代歌坛》新一期来了!”杜思人眼尖地拿起一本崭新的杂志,封面是王力宏。
林知鹊扭头,发现杜思人正在拆杂志的塑封,她警告道:“不买不许拆。”
“小气。我买就是了。”杜思人翻开杂志,仍紧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地分享杂志上都写了些什么八卦:Selina与罗志祥同游东京、Beyond要举办暂别歌坛巡回演唱会、Twins和蔡依林马上要发新专辑……
她翻到末页,说要看星座运势,问林知鹊:“你是什么星座?”
林知鹊随口答:“水瓶座。”
“水瓶座?你是哪一天生日?”
“2月13日。”
“2月13日……”
“怎么了?书上说我运势不好?”
“没有,我是说,你早一点来锦城就好了。我可以帮你过生日。”
林知鹊无言以对。今年她的生日在大年初九,是周三,她忙得不可开交,10点后回到家,她爸爸杜慎正黑口黑面地等她,说她这么晚回来,惹得他都没有庆祝的心情了。总之,与往年相同,是个不欢而散的生日。
“我们老人家是不需要过生日的。”她早已忘了上一次收到生日礼物是什么时候,学生时代结束后,许多矫情的仪式感都消失了,许多曾经的朋友也失去了联系。
“瞎说什么?明年我给你过生日。”
林知鹊心想,明年生日还在这里,不如杀了我算了。
店门外传来哐的一声,她们一齐扭过头去。
店门外的台阶上歪倒了一个人,像是刚刚一头撞上了玻璃门。是卢珊。
杜思人赶忙去拉开门,将她搀扶起来。
卢珊脸色煞白,蹒跚着走了进来。
林知鹊问:“你怎么了?”
卢珊嘴巴紧闭,只摇了摇头,无力地靠在收银台边,捂着腹部。
“去见过他了?”
她点点头。
杜思人关切道:“你出了好多汗,没事吧?”
卢珊终于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没事。只是肚子好痛。”
杜思人扶着她,“要我陪你去洗手间吗?”
她又摇摇头。
林知鹊仔细地看看卢珊,“你和他去哪里了?”
卢珊好不容易抬起眼皮,无力地看了林知鹊一眼。
林知鹊指使杜思人:“你去路口拦一辆出租车。我们去医院。”
杜思人疑惑:“啊?有这么严重。”
“让你去你就去。”
杜思人点头答应,小跑着出去。林知鹊搀扶起卢珊,在她耳边问:“你和他去开房了?”
早些时候,晚饭时,卢珊将她与他的事说给了她听。
卢珊不答,也没有否认,只痛苦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眉头紧闭。
她们匆匆出门,杜思人拦了出租车,请司机师傅往最近的医院开。卢珊与林知鹊一路不语。
林知鹊不断地在揉太阳穴,这几天天气潮湿,她的偏头痛犯了。她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谅解卢珊的闭口不言,哪怕在14年后的2019年,这样的事情对于大多女孩来说仍旧是难言之隐。几日相处下来,她觉得卢珊与她很像,乖张、倔强,天与地都管不住她,也因此,天与地都不爱她。杜思人则是与她们完全相反的另一种人,明媚和煦,永远被世界偏爱。这个小太阳此刻坐在副驾驶,偶尔轻声地礼貌回应司机的叨叨,司机说女娃儿怎么了这个钟点去医院,她解释说,可能是吃坏肚子了。时不时的,她会回过头来,宽慰她们说:“很快就到了。”
医院只有急诊科还开着,已近午夜,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候诊室门可罗雀,只有几个患者,一个大声哭闹的婴儿、一位卡了鱼刺的老太太、还有一位大晚上夜跑被狗给咬了的男士。
她们挂上了号,等候片刻,护士叫了卢珊的名字,林知鹊陪同她去问诊。卢珊找出自己的钱包,托杜思人帮忙缴费,随后,她换上消毒的罩衣,由护士推着去做检查了。
林知鹊便与杜思人一起在诊疗室门口的长椅上等候。
杜思人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问林知鹊:“她怎么了?该不会……是流产了吧?”
旁边问询台的护士噗嗤一声笑了。
林知鹊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揉了揉太阳穴。
“……你们学校有没有生理卫生课?你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护士小姐好心告诉杜思人:“不是流产,她是黄体破裂。”又耐心给她解释了一番,杜思人愣愣地点点头,沉默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那,那个人呢?”
检查结果出来,情况严重,医生建议她们手术,随后说明了手术的流程与费用,林知鹊点头,果断地答医生:“我们做手术。”
卢珊沉默不语,接过医生开的手术通知单与费用单,下一位患者在等候,她强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杜思人伸手去扶她,她却径直往外走,将她们都甩在身后。
走出急诊室,卢珊将费用单揉成一团,她的脸色仍旧很难看,她躲开林知鹊与杜思人的眼光,自顾自地说:“我们走吧。”
杜思人问:“去哪里?你要做手术的。”
她答:“不做手术,死不了的。”
杜思人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你是不是没带那么多钱?我让路小花送来。没事的,以后再还给她,你的身体要紧。”
林知鹊怒从心头起,走上前去,威逼她道:“把手机拿来。”
“你要干什么?”
“打电话给他。”
卢珊有气无力,始终垂着眼,但一口回绝道:“不要。”
“拿来。”
“我们已经说好了,今天是最后一面。”
“你在演苦情剧吗?为爱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拿自己的人生去换他的清誉?”
卢珊抬起眼,她的脸与唇都苍白得可怕,眼神已完全失去年轻女孩的光彩,只剩下撞南墙般的决绝。半晌,她咬着唇,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你不给我的话,我就打电话到你们学校教务处,查你们系所有男老师的联系方式。你们系有很多年轻男老师吗?”
卢珊一言不发。
林知鹊哑然。她转而问杜思人:“你有没有李导的手机号码?”
杜思人正处在震惊之中,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没有,但路小花可能有。”她拿出手机,开始给路小花打电话。
林知鹊发现自己没有带包,她今天一晚上都没看见自己的包在哪里,包里装了写有李导电话的纸片。下午的时候,她在店里某个架子的底层边角翻出了一盘脏兮兮的《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本想带回梅溪南路给杜思人看,也一并忘在了店里。杜思人打电话给路小花,又打电话给倪想,辗转几番,要来了李导的手机号码,她拨通,递给林知鹊。
杜思人陪着卢珊在候诊室里坐着,林知鹊独自走到楼梯间去打电话。
李导听了她来电的原因,先是沉默,然后推诿:“他不一定有空。要不,我先拿点钱过去垫上。”
“不一定有空?这么晚了,把裤子穿好还要回办公室备课是吗?”
李导支吾,但语气愤懑,说了与卢珊如出一辙的话:“你讲话太难听了。”又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那头大大地深呼吸,然后说:“我打电话给他。”
挂了电话,林知鹊将楼梯间的门推开一条缝,看见杜思人蹲在卢珊身旁,拿纸巾帮她擦着汗。楼梯间的灯是声控感应,不消几秒便灭了,她头痛欲裂,站在黑暗中,不断揉着太阳穴。
她不是一个喜欢管别人闲事的人,大多数时候,甚至是一个有点冷漠的人。冷漠让她感觉安全,此刻,她的安全感短暂地离开了她,她独自站在黑暗中,试图为自己重新穿上铠甲。
她从楼梯间走出去时,卢珊已被推进了手术室,护士为她指了方向,她拖着脚步,趿着那双不甚合脚的天蓝色的鞋,走到手术室附近的等候区。杜思人坐在一只长椅上,抬头告诉她,医院同意先手术再缴费。
嗯。她点头,在杜思人背后的另一只长椅上坐下,与杜思人背对着背。
杜思人转过身来,在她身后轻声问:“你头痛?”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揉了几次。”
她伸手来帮她揉太阳穴。
她僵了一下。
但还挺舒服的。
“怎么样?杂志上是不是说水瓶座流年不利?”
“没有,”杜思人说,“是说水瓶座会路见不平,像个女侠。”
“对了。”
“嗯?”
“杂志的钱还没给。10块,拿来。”
“……”
05
那个男人来了。就是早些时候,杜思人在音像店里偶遇的那个男人,肤白,身长,文质彬彬,戴一双金色边眼镜。
他并非学生们间流传的什么“社会人士”,而正是学校舞蹈系年轻的讲师杨青。他在学校颇受女学生们欢迎,在新年晚会上带领舞蹈系表演群舞,因此,杜思人对他有些印象。
她将那张被卢珊揉得皱巴巴的费用单递到他手里,他的嘴角还是微笑着的,言辞举止彬彬有礼。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一个人感到厌恶,连他身上雅致的香水味都变得熏人。他仔细地看了看费用单,点头说:“我会去交钱。”他抬眼,柔声问:“你们是锦艺的学生?这么晚了,还不回宿舍?”
站在一旁的林知鹊先一步接腔:“你交了钱就可以走了。另外,把你身上的现金留给我,她后续还要住院调理身体。”
杨青转过眼,不露声色地打量林知鹊。
“你是卢珊的家人?”
“与你无关。”
他露出一个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的不屑的表情,“要我出钱的事情,却与我无关吗?”
杜思人稍稍侧过身子,想站在林知鹊身前。
林知鹊语调平淡:“你以为你在为谁付钱?为卢珊?你搞错了。是她在用她的人生为你的虚伪买单,你欠她的,钱还不起。”
杨青睁大了眼睛,嘴角似有压抑住的怒火,皮笑肉不笑的,“既然正反都还不起,那我想可能也不需要还了。”
林知鹊分毫不让:“是吗?那我会想别的办法来请你还的。我会让贵校每一个学生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我猜你也不希望事情走到这一步,你配合我们,过了今天晚上,这件事就结束了,以后,她和你再也没有关系。”
“……这算是威胁?敲诈?”
林知鹊耸耸肩:“那你去报警。”
他反而笑起来,松口说:“那好吧。我们不必这样。我照做。”他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钞票取出来。“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在这里等她出来,看看她再走。”
“不用了,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你的想法,又不是她的。”
杨青笑得让杜思人想打他一拳。
他又说:“那好吧。我去交钱,然后走。”想来他根本不愿意留下来等卢珊的手术。他扬扬手里的费用单,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你们年轻女孩都这么厉害吗?”他看向杜思人,“你是哪个专业的?叫什么名字?”
杜思人反问:“你是以什么立场在问我?老师吗?还是一个伤害学生的人渣?”
杨青眯了眯眼睛,视线在她们俩人间来回游走几番,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杜思人想跟在他身后,林知鹊伸手拉住她,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担心杨青食言。
“他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最爱惜他自己,这点钱也不算什么。”
林知鹊身上只有一个浅浅的牛仔裤口袋,她伸手将那一沓钞票都放进杜思人的卫衣口袋里,就在杜思人的肚子前边,鼓鼓囊囊的。杜思人仍觉得愤懑,沉默地由着林知鹊摆布。
也许是看她一副郁闷的样子,林知鹊忽然拍拍她的肚子,笑说:“来都来了,顺便去查查是男孩还是女孩吧。”
杜思人咧嘴笑开来:“封建糟粕思想是不可取的林小姐,生男生女都是一样好。”笑容扯到嘴角的乌青,她又疼得眨了眨眼睛。
她发现林知鹊满眼困倦,想来是因为疲惫,连笑容也十分勉强。手术大概还需半个小时,她们并肩在长椅上坐下,值班台的护士不在,空荡的等候区除了她们再没有别人,灯只开了中间的一盏,照亮区域最中央一块,她们坐在光亮的边缘,前方是昏暗的过道,连接着通往手术室的走廊。
杜思人长呼一口气。她也有些困了,抬手想揉眼睛,又觉得手刚刚拿过钱不干净,只好用力将眼睛眨了几下。
“好长的夜晚。”她发自内心地说道。
两个小时前,她看了人生中第一部成人电影,还在网吧门口跟人打架,然后,她又人生第一次与一个老师顶嘴,在医院见证一位朋友的殇痛。或许卢珊并不能称之为是她的朋友,但她此刻坐在这里,万分真心地守候着她。
林知鹊低声回应她:“嗯。”
杜思人扭头,望着林知鹊的侧脸。
“你累了?要不要先回去,我在这里等。”
“好啊,那我走了。”
话虽这么说着,她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啊?真的走啦?”
林知鹊扭过头来,她半耷拉着眼皮,表情和语气都很冷淡,“你到底要不要我走?”
杜思人哑言,心想,不如你也到医院来当大夫吧。
口是心非科林大夫。
杜思人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卢珊应该快出来了吧?”
走廊毫无响动。
林知鹊环视四周,用鞋尖蹭蹭杜思人的脚后跟,抬手指向墙上的某一个角落。
杜思人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那里有一台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
“要不你试试把电视打开。我们看看电视,提神。”
杜思人走到电视机底下,医院的楼层很高,她伸长胳膊,仍然差了一大截,她不服输地原地起跳,指尖几乎就要够到电视机的底部了。
她又奋力跳了几次,每次都几乎要按到那个方形的按钮了,但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她回过头,发现林知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值班台旁边。
她喊:“我再试一次!”
她微微屈膝蓄力,再一次高高跃起,努力伸出手,一瞬间按压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按到了,但——电视机的屏幕哔的一声亮了起来。
她落到地上,很得意地转过头,林知鹊倚在值班台边,慵懒地笑着,正敷衍地为她鼓掌。
电视机在她头顶爆发出巨大声响,正在播放一档法治节目,主持人念到:“如此可怖阴森的杀人手法……”
值班台里传出了响动,一位护士起身——她似乎一直在最里处躺着,所以她们没有看见她——走向前来呵斥她们:“干什么?谁让你们开电视的?”
杜思人支支吾吾,林知鹊背对着值班台里的护士,忽然偷摸从身后拿出一个遥控器,哔地一声把电视关掉了。她回过身,若无其事地对护士说:“不知道,可能是静电,它自己开了。那电视那么高,我们哪里开得到。”她将遥控器藏在护士小姐的视线盲区中。
护士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
杜思人紧张地将手背在身后,仿佛这样就证明她绝对没有尝试过跳起来打开电视。
林知鹊煞有介事:“护士,你们医院该不会闹鬼吧?”
“不要瞎说。这一层有加床的住院病人,你们安静一点。”训斥完,护士又转身回去休息。
“噢。”林知鹊耸肩,似乎觉得无趣,杜思人走到她身边,紧紧挨着她站着,手臂紧贴她的肩膀。
“干嘛?”她瞄她一眼,往旁边挪开一小步。
杜思人也跟着挪过去。她笑,“我怕有鬼。”
林知鹊非常嫌弃地看她一眼,她并不介意。医院里有些阴冷,两个人挨在一起,会暖和一些。她们便这样挨在一起,各自发了一小会儿呆。
杜思人说:“不知道赵仟怎么样了。”
林知鹊应:“你打电话问问陈亦然。”
杜思人不解:“为什么要问陈亦然?”
“他跟赵仟不是室友吗?你也可以顺便跟陈亦然联络一下感情。”
“我跟他不太熟。对了,”杜思人想起陈亦然的短信,“听说你前几天去他那里喝酒了。”
“不是不熟吗?消息倒是很灵通。”林知鹊抱着胳膊笑笑,“是的,沾了你的光,喝了一杯免费的酒。”
杜思人纠正:“那是路小花的光,又不是我介绍他去上班的。”
“哦。”
林知鹊阖上眼睛。
杜思人扭头看她,反复几遍,终于开口:“对了,姐姐。”
“嗯?”
“……你有没有看过那种电影?”
“那种电影?”
“就是日本的那种……”
“哦。看过啊。不止看过日本的,还看过韩国的。”
“啊?”
“还看过美国的。还看过欧洲的。”林知鹊理所当然地说。她仍在闭目养神,脸上毫无波澜。
杜思人一时接不上话,哑口无言地看着林知鹊。她从来对这些男女情事不感兴趣,只偶尔在下载电影时会看到一些漂浮在周边的相关弹窗,但她怕是病毒,从没有点进去过。有时路遇天桥下有卖那种碟片的小贩,她也没有光顾过。
不知怎的,今夜的碟片事件在她心中忽然变得没有那么尴尬了。
林知鹊问:“你想看?”
“没有!”她慌忙否认。想了想,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那其他国家拍的,也都差不多吗?”
她侧着头,低眸看着林知鹊的上目线。
“不太一样。有些激烈一点,有些柔和一点。有些有剧情,有些没有。”
林知鹊一边说,一边也侧过头来,抬起眸,对上她的目光。
她们挨得太近了,又正说着这样的话题,杜思人的耳朵一下便发烫起来,然而林知鹊面无表情,就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平常。
她看着她漂亮的眼眸,热气从耳朵尖扩散到全身,似乎维持同一个姿势站得有点久了,她的腿有些麻,想挪动一步,却像被地板给黏住,连脚底都发烫。
这时候,连接着手术室的走廊那头传来一阵声响,林知鹊飞快地迈开脚步,往手术室走去。
杜思人也慌忙跟上。
手术结束了。卢珊刚刚从麻醉中醒来,躺在病床上,微睁着眼睛,轮流看了看她们俩。杜思人俯身去帮忙推床,牢牢握住卢珊的手。
她们从灯火通明的手术室门口推过昏暗的等候区,推过等候区明亮的灯下,随后又进入昏暗中,接着是一条不太亮也不暗的长长的走廊,最后进入一个只开了一盏灯的大病房。病人们都已入睡了,静悄悄的。病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窗,洒进来十分微弱的月光。
林知鹊弯下身,在卢珊的耳边问她:“你还好吗?”
卢珊迷糊地答:“好黑。几点了?”
杜思人摇摇她的手,“你睡一觉,天就亮了。”
卢珊勉力地弯了弯嘴角,好像想笑一笑。她有气无力地说:“思人。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跳舞吧。我想跳舞。”随后她软绵绵地骂了一声:“靠。”也许是觉得自己太矫情了。
杜思人答:“好。”
她与林知鹊在医院陪了卢珊一晚上,翌日清早,卢珊醒来,宽慰说自己没什么问题,因此她们回家,林知鹊只洗了澡,又出门去音像店上班。她倒是补了半天眠,睡醒后,乘公交车去学校。
经过教学楼下的公告栏时,她望见上面贴了一张崭新的公告,写着:
“……现代舞专业2002级卢某,严重违反校纪校规,伤害公序良俗,对本校风气与学校形象造成极其恶劣影响……经校委会决议,决定给予开除学籍处分……”
她仰头看了片刻,随后伸手,将那张盖了鲜红色印章的纸扯下来,整齐叠好,放进了包里。
教学楼的大门处跑出来一个女孩,远远看见她,于是折了方向,快步向她走来。
是徐文静。她喊她:“思人!”
杜思人高声应:“你去哪儿?”
徐文静着急地答:“快走,路小花到男生宿舍楼去了,说要找徐铿算账。”
“啊?”
她紧跟在徐文静身后,走了几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小跑起来。
此刻春光明媚,天大亮,气候比起昨天又温暖了不少。她们迎着阳光跑,光线刺目,像那个红色印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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