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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书名: 天歌 作者: 蒲钰 本章字数: 3311 更新时间: 2024-07-29 11:03:11
有一阵子,杏花大队的男女老少也不做活路了,整天跟着民兵营长田必富的屁股,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杏花大队的牛鬼蛇神不多,就两个,一男一女,都在学校里。田必富拖着快炮带着人冲进学校便把这对男女揪到汪家水碾房里。
男的叫谷正德,是个老知青,据说是临县一所中学的校长,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下放到鱼市来劳动改造,来的时候已经是年过半百的秃顶小老头了。谷正德没干过农活,刚到鱼市公社杏花大队响水桥生产队上工没几天,就让斧子劈开了右脚的膝盖骨,一条右腿就废掉了。大队长苗满田只好安排他到学校代课。学校建在离响水桥不远的湾里,一大一小两栋木屋,堵着一大块操坪。东头的大木屋是教室,长长的一层楼,用杉木板子隔成三间,两头大间是教室,小间是教师的办公室。西头的小木屋有两层,楼上是教师宿舍,楼下空荡荡的,就六根半抱大的柱子。谷正德到学校代课腿不方便,爬不了楼梯,苗满田就让老木匠白旺财到楼脚装了间房,谷正德吃住都在那里。后来开会,公社书记说:“鱼市公社的娃崽不能没有糖果吃,每个大队都得有一个代销点。”苗满田就把杏花大队的代销点设在学校,这样一来,谷正德就和那些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住在一起了。
女的叫水香草,也是下放知青。
水香草比谷正德晚来鱼市两年,她正式到学校当老师后,谷正德就专门打理代销点,不再代课了。水香草刚到学校的那年,田必富经常扛着快炮往学校跑。他家的旱碾房与学校隔着一尾清浅的小溪,只要踩着溪水就过去了。他去代销点买水果糖。代销点的水果糖一分钱一颗,他也不多买,每次就花一分钱买一颗,然后含着水果糖扛着快炮在学校里四下转悠,见了水香草,有话没话,他总要扯上一箩筐。
学校白天特别热闹,到了傍晚,学生都回家了,学校就冷清了。年轻的水香草爱唱歌,每到日落黄昏的时候就亮起嗓子唱。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阿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咿呀呀地个唱呀
小阿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阿哥呀想把军来参
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哪
阿哥惦记着呀小英莲
风向呀不定那个车难转哪
决心没有下呀怎么开言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阿哥呀告诉小英莲
……
有天傍晚,谷正德冷缩着手趴在代销点的窗口里听水香草唱《九九艳阳天》,田必富扛着快炮踩着冰冷的溪水过来买糖,到河心里绊了一跤,拖着杆快炮湿漉漉地爬上岸来。谷正德见了,笑呵呵地对水香草说:“香草老师,这个武大郎准是被你的歌声绊倒了,又弄了一裤裆水,你给他烧盆炭火烤烤。”水香草这才止住唱,红着脸上楼烧了一盆炭火,叫田必富上去烤,还烧了碗姜汤给他喝。
田必富以为水香草对自己有意思,烤火的时候,他就试探着把手放在水香草的大腿上。第一次,水香草把他的手推开了,红着脸没有说话。再放,水香草说话了,只是碍着他是民兵营长,话说得很委婉:“营长,别这样,这大白天的,让人看到了多不好。”哪想田必富会错意了,回家吃过夜饭还踩着冰冷的溪水摸到学校。
学校比较僻静,水香草晚上睡觉防男人,上楼就把楼梯给抽了。田必富摸了半天没有摸到楼梯,干脆顺着代销点的柱子爬到楼上去。眼看就要爬上二楼了。哪想关键时刻脚“砰”地踢到板壁上,弄出好大的声响,把谷正德惊醒了。
谷正德问了声:“哪个在外面?”
田必富哪敢吱声,右手的手指头死死勾着走廊边的木枋子,左手搂着柱子,一动不动。只是时间稍长,就累得直喘粗气了。谷正德听到外边有人喘粗气,以为有小偷在撬代销点,就用平时撵老鼠的竹棍子捅着楼板喊起来:“香草老师,香草老师,好像有贼在撬店子,你打火出去看一下。”听说有贼撬店子,水香草连忙拨亮床头的油灯,披起外套,从房间跑出来,外面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见贼人在哪,就想放楼梯下去看看,只是弯腰拿楼梯时,见走廊边的木枋上勾着几根手指头,便一脚踩上去,扯着喉咙喊开了。
“抓贼啊,抓贼啊,快来抓贼!”
田必富应声从柱子上掉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痛得眼泪娘都飙出来了。见贼人掉下去了,水香草在楼上跺着脚高喊:“抓贼——”
好在田必富的脑瓜子好使,反应快,忍痛爬起来,跑到河边大喊“抓贼”,然后“砰”地放了一枪,这才拖着快炮哼哼叽叽地跑回到代销点。
很多社员举着火把打着手电筒赶来了。
田必富哼哼叽叽地说:“还真有小偷,往汪家水碾房那边跑了,个子也不高,估计是个细娃崽,老子拖着快炮追到河边的时候,不小心滚了一跤,没追上。”
听说小偷跑了,大伙儿也就散去了。
那以后,田必富很少去学校买糖了。
杏花大队的牛鬼蛇神谷正德与水香草被揪到汪家水碾房,田必富每天都高喊着口号,变戏法整他们。男的挂尿桶,戴高帽子,女的挂破鞋,剃阴阳头……凡是用来整牛鬼蛇神的狠招田必富都用遍了。
田必富还根据鱼市公社的实际情况制定了一套整人办法。男的拿来“碾米”,女的拿去“榨油”。说起“碾米”与“榨油”,还真没有人受得了这份活罪哩。谷正德被红卫兵小将们按倒在碾槽里面,两腿掰开来,胯裆正对着碾轮,田必富走上前去,一脚踩了胸口,举起快炮高喊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再踏上一脚,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口号喊过之后,田必富开始数落起谷正德的种种不是:“知识分子都是牛鬼蛇神,臭老九!这种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每天吃的米是怎么来的都不晓得!今天,我们贫下中农就来给他上一堂课,让他晓得米是用谷子碾出来的……”
这时人群里有人故意问:“营长,这谷子在哪里?”
田必富说:“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裤裆头。”
有人起哄:“谷正德的裤裆头哪来谷子喽,就两粒烂桐油籽。”
田必富说:“那我们今天就来碾烂桐油籽。”
然后拉着腔喊:“开闸——放水!”
向光明把水闸打开,碾盘骨碌碌地动起来,石头做的碾轮向谷正德的胯裆碾来,眼看就要碾到裆里了,人群里蹿出两条汉子,硬生生把碾轮停住。尽管这样,谷正德还是吓得屎尿屙到了裤裆里。
谷正德是知识分子,爱体面,哪受得了这种侮辱,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往自己的脑壳里钉了枚五寸长的大铁钉,死在代销点里。学校背后的苦竹林里有个大坑,是田必富半年前挖竹老鼠挖的,田必富叫人把谷正德的尸体扔到大坑里,刨土埋了。
谷正德被打倒后,田必富又指着水香草说:“知识分子都是牛鬼蛇神,臭老九!这种女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天到晚只晓得唱流氓歌曲,勾引男人!天天炒菜放油,也不晓得油是怎么来的,我们贫下中农得给她补补课。”然后叫人把水香草绑到榨床上,让汪长根和伙计轮流榨油,也不是真榨,每次撞木都是撞在她身旁的木楔子上,尽管这样,这个女人后来还是疯了。
鱼市公社的牛鬼蛇神死的死,疯的疯,但革命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反而空前高涨。后来,民兵营长田必富跳到碾盘架子上举枪高呼:“打倒新资产阶级不良分子!”汪长根就倒霉了。有人觉得汪长根有点冤,但田必富不觉得,田必富说:“一点都不冤,鱼市公社就他汪长根一个人有碾房。”
有人提醒田必富:“营长,你家不也有个旱碾房吗?”
田必富说:“那是以前的,早就废了,不像他汪长根,到现在都还剥削贫下中农。”
有人就笑:“这汪长根什么时候剥削我们贫下中农了。”
田必富说:“不是剥削是什么?”田必富短而粗的手指头往板壁上一戳,人们这才看到,碾房的板壁上,还记着十几笔账。
汪长根把账记在碾房的板壁上,板壁就是汪长根的记账本,谁家碾米榨油还没有付账,他就到灶边捡个火炭子把账记在碾房的板壁上,而且记的都是晚辈们的名字。譬如,1956年8月14日,温兴华的爹碾米一担;1965年12月18日,杨大狗的娘榨茶油80斤。这样记的意图很明显,即便是当事人不在了,债务还在,还得父债子还。要是有人把账付了,他就会把名字抹掉,火炭子记账,用手板就能抹掉了。遇上年长日久的抹不掉,汪长根只要往手板心里吐叭口水,就能抹掉了。
汪长根是杏花大队的新资产阶级不良分子,被田必富在大会上批来斗去,戴高帽子,挂尿桶,吊边猪,滚桐,碾米……汪长根实在受不了这份活罪,一天夜里就用火炭子在碾房的板壁上写了遗言。
白里红:
我走了,请帮我把碾房管好,把光明带大。
汪长根留。
汪长根死了。
拇指粗的一条棕绳子从横梁上挂下来,蛇一样缠住了汪长根的脖子。汪长根死的时候一丝不挂,就像一根剥了皮的玉米棒子,被人晾挂在屋檐下,又被人取走了,扔在对面的一块苕地边,就地挖坑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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