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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书名: 天歌 作者: 蒲钰 本章字数: 2697 更新时间: 2024-07-29 11:03:11
鱼市有种说法,安良田百亩,不如修碾房一座。碾房虽说是一个坐地生财的活宝,却也不是想修就能修的,得有殷实的家底,所以散落在云雨湖畔的碾房并不多,像模像样的也就三五座。这三五座碾房中,要数汪家的水碾房最大,生意最好。别的碾房只管碾米,不管榨油,汪家的水碾房既管碾米又管榨油。
向光明是在饿倒街头的时候被汪长根收留的。那年冬天,有恶人在凤县那栋尖顶的育婴堂里放了一把火,向光明便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汪长根是汪家水碾房的老板,四十来岁,虎背熊腰,黝黑透亮的脸膛跟抹了一层油脂似的,人们管他叫榨油师傅。
“我可怜的孩子啊,你终于醒了。”
这是向光明醒来时,榨油师傅汪长根对向光明说的第一句话,向光明至今还记得,榨油师傅汪长根说这句话的表情,充满了惊喜与关怀。
向光明能够下地走动的时候,碾房里来了一个漂亮女人。这个漂亮女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白里红。白里红是来碾房里帮忙的。碾房里杂七杂八的活儿多,有些细活儿男人做不来,得要女人来做。白里红倒是十分勤快,忙里忙外,汪长根要碾米了,她就帮忙扫地、筛糠;汪长根要榨茶油了,她就帮忙烧灶火,炒茶油籽、碾粉、蒸粉,汪长根与伙计只要把热汽腾腾的蒸粉倒进垫了干稻草的铁油箍里,用脚踩实了,捆成饼装进榨床里,装满塞紧,就可以榨油了。
榨油是男人干的体力活,白里红做不来,她就软软地靠在旁边的一根抱大的柱子上,静静地看着。汪家水碾房十分宽敞,靠河一边是水碾,靠里坎边榨油,中间也没东西隔开,看起来就更宽敞了。
偌大的空地上悬着一根长约两丈的海碗口般粗细的撞木。
四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跟在榨油师傅汪长根的屁股后面,用双手扶着那根油光鉴亮的撞木,他们躬着腰杆,做好了撞的准备。汪长根左手抓住缆绳,右手扶着撞头,身子稍微往后仰着,四个伙计分别站到撞木的两旁,双手扶着撞木,绷紧的身子亦往后仰着。“一、二、三。”汪长根将撞头对准榨床里的木楔子,嘴里数着一二三,轻声喊道:“撞!”撞头包了层厚厚的铁皮,木楔子一端也包了层厚厚的铁皮。他们试探着轻轻地撞了一下,随着“砰”地一声轻响,木楔子便嵌到榨床里了。
然后,他们喊起了粗犷榨油号子。
我们榨油——郎!
天天榨姑——娘!
姑娘榨得——响!
出油多不——多!
力气足不——足!
榨床全是——油!
噫呀嗬嘿——撞!
榨油看的是第一撞,第一撞越响亮,出油就越多。汪长根一甩手中的缆绳,伙计们往后一推,撞木高高地扬起,汪长根一拉缆绳,扬在半空中的撞木又借力向前冲去,伙计们双手再往前猛地一送,汪长根扶着的撞头准确无误地撞在榨床的木楔子上,“梆”地一声巨响,山摇地动,整个碾房都晃动起来。木楔子受到撞木猛烈地撞击,一下嵌进去很深,榨床绷得紧紧地,嘎嘎地响。白里红的身心先是感到战栗。汪长根带着伙计们再喊号子,再撞时,白里红的脸就渐渐红润了。白里红突然觉得,汪长根扶着的撞头不是撞在榨床的木楔子上,而是撞在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了,让她感到窒满,战栗,晕眩,甚至潮湿了。
这时,油流出来了。
榨床里的油先是像断了线的珠子,紧接着如泉水汩汩地流到油槽里,再流到滚烫的油锅里,霎时,芳香扑鼻。
整个碾房都弥漫着一股茶油的芳香。
只一轮十二撞下来,伙计们的脸上、脖子上都飙汗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伙计们索性把衣服脱了,拧干汗水,随手把衣服挂在碾盘的架子上。有人从荷包里掏出自制的烟丝,用纸或者烟叶子卷成喇叭筒,到灶边抽一根柴火,点燃,悠闲地吸着;有人则坐在碾盘的架子上休息,闲聊,讲一些无关痛痒的痞话;汪长根则把汗湿的衣服扔在碾盘的架子上,也顾不得休息,他光着膀子提着铁锤退去榨床上的小木楔子,再换上稍大一点的木楔子。弄好了,伙计们又迅速站到原先的位置上,伴随着粗犷的号子,碾房里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看到这里,白里红也不闲着,她把汪长根和伙计们脱下来的衣服泡在一个大木盆里,又弄了些茶油枯,到隔壁洗头发洗衣服去了。用茶油枯洗过的头发,光亮,柔软,芳香。用茶油枯泡洗过的衣服干净,舒爽,同样芳香扑鼻。
白里红到碾房里没几天就和榨油师傅好上了。
向光明住在隔壁的仓库里,与榨油师傅汪长根的房间胡乱地隔着几块杉木板子,每天夜里他都会被这个女人的叫声吵醒。有月亮的晚上,他甚至可以看到榨油师傅汪长根把榨油的那股狠劲都用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刚开始,向光明假装睡得跟肥猪一样,鼾声如雷。只是后来向光明感冒了,在关键时刻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隔壁的动作才有所收敛。第二天早上开闸放水碾桐油籽时,向光明忍不住问汪长根:“师傅,你跟白阿姨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在青草界歌会上认识的哩,你白阿姨的歌呀,唱得比画眉还好听。”汪长根舔着厚厚的嘴唇,很自豪的样子。随后他又提醒向光明:“光明,白阿姨是偷偷跑下来看望师傅的,你可千万别跟人家讲哩。”
“要是有人问起呢?”向光明问。
“你就讲白阿姨一个人住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汪长根眯缝着眼睛说。
向光明点了点脑壳,算是答应了。
仓库上有一个小房间,是住人的,向光明刚来的时候就住在小房间里,只是后来白里红来碾房帮忙,没有地方住,榨油师傅汪长根就找来杉木板子把仓库隔成一大一小两间房子,汪长根住大间,向光明住小间,楼上的小房间腾给白里红住。后来白里红跟汪长根好上了,一起睡到仓库里,向光明想回楼上睡,但汪长根不让,楼上的小房间一直空在那里。汪长根这样做是为了避嫌,白里红是嫁人了的,是有夫之妇。
刚开始向光明对榨油师傅跟白阿姨的那点事守口如瓶,比如有人问他,昨晚你师傅有没有跟白阿姨打架?他摆脑壳,说白阿姨一个人睡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有人就笑,说光明,你肯定是睡着了吧。他摆脑壳,老鼠在楼板上打了一晚上架,睡着了才怪呢。
向光明也有管不住自己嘴巴的时候,娃崽都这样,有钱就是爹,有奶便是娘,当扛着杆三八式快炮的民兵营长田必富扔给他一点能吃的东西,他就把榨油师傅跟白里红的那点事说出去了。民兵营长田必富是白里红的男人,三十几岁,矮敦,厚嘴唇,唇边上压了六根焦黄的长胡子,左三根,右三根,遇到事情他就拉扯这六根胡子,拉了左边扯右边,也不是真拉真扯,只要胡子往上一拎,事情就解决了。
胡子拎得多了,自然也就翘在那里了。
田必富在响水桥那边也有座碾房,是靠牛或者马来拉动碾盘的旱碾。左邻右舍嫌牲口屙屎屙尿邋遢,很少有人去他那碾米的,除非哪年雨水特别少,腿溪断流了,汪家的水碾房没水开不了工,人们才会光顾田家的旱碾房。但腿溪碧幽幽的,很少有断流的时候。刚开始,田必富想方设法破坏汪家的水渠,经常往汪家的水渠里扔螃蟹,螃蟹钻得水渠到处漏水。这水一小,汪家的水车就转不起来,碾房就开不了工。可后来龙县有了水泥厂,汪家的水渠固若金汤,螃蟹再也帮不了田家了。
田家的碾房只能给寺庙的和尚碾碾香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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