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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十部小说及其作者 作者： （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著；张乐译 本章字数： 3629 更新时间： 2024-01-03 10:49:22

乔治·桑有句话说得很对，即巴尔扎克的每本书里都有一页属于伟大的作品，假如他删去这页，这本书就不再完美了。1833年，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把所有作品汇集一册，命名为《人间喜剧》。他刚刚一有这念头，就跑去姐姐那大声宣布：“向我致敬吧，我绝对（tout simplement）会成为一个天才。”他这样介绍自己脑海里的构思：“法兰西的社会百态好比一个历史学家，我只是他的秘书罢了。在列举所有善恶之行，展现情欲的真实模样，刻画人物，挑选代表现实生活的事迹，及结合几种同类人物之特点等方面，也许我能涉及很多被历史学家忘记了的事实，那些关于风俗人情的历史。”这是一个颇有野心的计划。他在世时并未全部完成。而他留下作品中的某几部分，即使必不可少，也不如其他部分来得那么有趣。不过撰写如此巨著，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几乎所有巴尔扎克的小说里都有那么一两个因为受到单纯而原始的激情摆布，显得格外突出的角色。巴尔扎克尤其擅长描写这样的人物。当写到稍微复杂一些的人时，就没有这么得心应手了。他的小说里几乎都有充满张力的情景，某几部中的故事还非常引人入胜。

如果一个从未读过巴尔扎克小说的人让我推荐一部最具代表性、最能让读者领会其内涵的作品，我一定不加犹豫地向他推荐《高老头》。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妙趣横生。巴尔扎克在一些小说里，时常中断叙述，谈论一些其他毫不相关的事，或者长篇大论地描写某个你完全提不起兴趣的角色；但《高老头》却完全没有这些毛病。他让角色本身以语言和行为进行自我解释，读起来浑然天成。这本小说的结构尤其出众；故事的两条线索——老头对不知感恩的女儿的无私之爱，和野心勃勃的拉斯蒂涅初到混乱而堕落的巴黎——交织而行，相辅相成。它阐明了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表达的主题：人的本性非恶亦非善，生来便带着本能和天资；人并非像卢梭说的被社会所摧毁，反而因其完美，因其成长；只是个人的私利大大增加了自身的邪恶。

据我所知，巴尔扎克正是从《高老头》开始，有了把相同的角色写进后续不同作品的想法。这样做的难度在于，一开始创作的人物必须足够有趣，才会让你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巴尔扎克做得很成功，就我自己而言，那些让人迫不及待想知道主人公（比如拉斯蒂涅）日后如何的小说，读起来总是越来越有趣味。巴尔扎克本人对他描写的人物也非常着迷。他曾经的一个秘书叫于勒·桑杜，是个作家，以乔治·桑众多情人之一的身份为文学界所知；他因为姐姐要去世的原因回家探望；姐姐去世后，由他下葬。等他回来，巴尔扎克表示了哀悼，并问候了他的家人，随即便说道：“行了，此事到此为止，咱们来干点正经事吧。说说欧也妮·葛朗台。”巴尔扎克采用的写法（顺便提一句，圣伯夫一度把这种写法痛批得体无完肤）非常奏效，这是一种经济而简便的写作创意；但是我相信以巴尔扎克的高产而言，他这样写一定是另出有因。也许他觉得这能使故事更加真实，因为一般情况下，我们在生活里遇到的来来回回总是那一群人；但除此之外，我认为他的主要目的是把全部作品编织成一个完整的集合。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想实现的不是描绘一个群体、一个系列、一个阶级甚至一个世界，而是描绘一个时代和一种文明。他曾有过幻想，即不管有怎样的灾难降临法国，它都会是宇宙的中心，这种想法在他的同胞身上并不罕见；但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才有了创造一个多姿多色的世界的自信，和给予其生命脉动的能力。

巴尔扎克的小说开端进展缓慢，通常以对某一场景的细致描述作为开场。他的描写多于必要，只是本人还乐在其中，从来也学不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告诉你他的角色长什么样，性格如何，出身何方，连习惯、想法、缺点也一一道来，只有这些都说完了，才开始讲故事。他透过自己精力充沛的个性审视这些人物，所以他们的现实情况总和现实世界不太符合；他们被绘上了原始、灿烂甚至时常过于鲜艳的颜色，比一般人更有趣；但他们也生活，也呼吸，你相信他们，也许是因为巴尔扎克对他们深信不疑，以至于在他濒死之际还大声呼喊：“叫比昂尚来。比昂尚能救我。”这是一个出现在他众多小说里的聪明又诚实的医生，是《人间喜剧》中少见的无私的角色之一。

我相信巴尔扎克是最早以寄宿公寓作为小说背景的作者。他这样用了很多次，因为这是一种能把境遇不同的各色人等混在一起的方法，但是我想再也没有其他书能像《高老头》一样使用得如此炉火纯青。我们在《高老头》中结识了巴尔扎克写过的最激动人心的角色——伏脱冷。这一类型的角色日后重现了许多次，却都没有他这样惊人而生动的力量，或栩栩如生的真实。伏脱冷有着聪明的头脑、强大的意志和无穷的活力。这些特点吸引了巴尔扎克，即使他是个无恶不作的罪人，却能让写作他的人为之着迷。读者不妨注意一下，作者从头到尾都在暗示他的邪恶本性，却想方设法保守着那个秘密直到最后一刻，这是何等的巧妙！伏脱冷天性活泼，为人慷慨和善；他身体强壮而矫健，既聪明又冷静；你禁不住要崇拜他，与之感同身受，但又觉得他不知哪里让人毛骨悚然。当出身没落贵族的年轻的拉斯蒂涅初涉巴黎，野心勃勃地期望能混出一片天地时，伏脱冷出现了，迷住了他，就像迷住了正在读这个故事的你。而当你和这个罪犯身处一室时，也会感受到拉斯蒂涅所感受到的那种不自在。伏脱冷实在是个伟大的创造。

伏脱冷和尤金·德·拉斯蒂涅的关系写得很好。前者似乎能看进这个年轻男人的心里去，并一点点地毁掉他的道德观：没错，当尤金刚发现伏脱冷为娶一位女继承人竟杀害了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大为吃惊，极力反抗；可邪恶的种子却已经埋下了。

《高老头》以老头的死为结尾。拉斯蒂涅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结束后他一个人留在墓地，静静俯瞰塞纳河两岸的巴黎城。目光停留在城市一角，那个他梦想进入的上流阶级所生活的世界。“让我们走着瞧吧”，他高声喊道。也许一些读者没打算读完所有包含拉斯蒂涅这个人物的小说，但他们多多少少会感到好奇，好奇伏脱冷到底留给他怎样的影响。高老头的女儿、银行家纽沁根男爵的夫人纽沁根太太爱上了拉斯蒂涅，为他备好一间装饰奢华的公寓，自掏腰包让他过上绅士般的生活。因为她的丈夫管钱管得紧，巴尔扎克并没有说明她从哪里弄来了这么多钱；也许他觉得当一个陷入爱河的女人需要给情人花钱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能弄到这些钱的。男爵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在1826年利用拉斯蒂涅完成了一笔金融交易（拉斯蒂涅的很多朋友都毁于这次交易），而拉斯蒂涅还从纽沁根那拿到了四十万法郎分赃。他把一部分钱拿来给两个妹妹做嫁妆，让她们能嫁个好人家，剩下的钱每年还有两万法郎的利息，“这是安稳过日子的花销”，他这样跟朋友比昂尚说道。

他不用再靠纽沁根夫人资助，也意识到这段关系持续时间太长，优势尽失，反而滋生了类似婚姻的种种弊病，于是干脆下定决心离她而去，成为德斯帕公爵夫人的情人。他并不爱她，只是因为她有钱有势，地位显赫。“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娶她，”他补充说，“她起码能让我把债都还清。”这一年是1828年。虽不知德斯帕夫人是否被他的甜言蜜语打动，但就算她真的动心了，两人的关系也没有持续太久，他又回到了纽沁根夫人身边。再之后，到了1831年，他想娶一个来自阿尔萨斯的女孩，却发现她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有钱，只好悻悻作罢。1832年，借着纽沁根夫人前任情夫、路易·菲利普任国王时担任部长的亨利·德·马赛的影响，拉斯蒂涅成了副部长，在任职期间大赚了一笔。他和纽沁根夫人的关系保持到1835年，似乎在两人都同意的情况下和平分手；三年后，他娶了她的女儿奥古斯塔。拉斯蒂涅这一步走得很对，因为她是一个大富之人的独生女。1839年，他被封为伯爵，再次进入政府。1845年，他成为法国贵族世卿，每年收入达到三十万法郎（相当于一万二千英镑），在当时可是一笔巨额财富。

巴尔扎克对拉斯蒂涅心存偏爱。他赋予他上流出身、英俊相貌、迷人气质和智慧，让他深讨女人的欢心。也许拉斯蒂涅是他愿意放弃一切（除了名气）都想要变成的那个人。巴尔扎克醉心于功成名就的感觉。即使拉斯蒂涅是个恶棍，但他确实成功了。没错，他的财富积累在别人的损失之上，但这些人该有多蠢才会信任他，巴尔扎克本来就对愚蠢之人毫无同情。他笔下的另一个冒险家，吕西安·德·吕邦波莱，因为软弱而失败；但拉斯蒂涅却凭着他的勇气、决心和努力，实现了成功。从他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向巴黎发起挑战的那天起，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道路。他决意征服巴黎，他成功了。我猜巴尔扎克无法谴责拉斯蒂涅的罪行。毕竟，他算是一个好人；即使触及利益的时候，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直到最后也愿意向年轻时认识的穷朋友伸出援手。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过上奢华的生活，拥有华丽的房子和一群仆人，买下许多套马车，包养无数情妇，再娶一房有钱的太太。他实现了这个梦想；只是或许巴尔扎克从未意识到，这个梦想竟如此俗不可耐。

[23]《高老头》中的一个人物。

[24]法国古典主义作家，著有《道德箴言录》。

[25]de在法国人名字里常代表贵族，过去法国人名字中的de常接以封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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