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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书名: 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著;杨蔚译 本章字数: 7584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7

他们从高山草甸下到长满树的山谷,再沿一条与溪流并行的小路往上爬,最后,离开小路,来到一处陡峭的岩壁顶。刚一上去,还没离开松林浓密的树荫,一个背着卡宾枪的人就从树下走了出来。

“站住。”他说,然后又说,“你好,皮拉尔。你旁边是谁?”

“一个英国人。”皮拉尔说,“不过有个天主教名字,罗伯托。上来这一路真陡啊。”

“你好,同志。”那守卫对罗伯特·乔丹伸出手,说,“还好吗?”

“很好。”罗伯特·乔丹说,“你怎么样?”

“一样。”守卫说。他非常年轻,身材纤细,脸颊狭长,长着标准的鹰钩鼻,高颧骨,灰眼睛。他没戴帽子,顶一头乱蓬蓬的黑发,握起手来有力又和善,眼睛也很和善。

“你好,玛利亚。”他对姑娘说,“没累着吧?”

“完全没有,华金。”姑娘说,“我们坐着聊天的时间比走路的还长。”

“你就是那个爆破手?”华金问,“我们听说你来了。”

“我们昨晚在巴勃罗那里过的夜。”罗伯特·乔丹说,“是的,我是爆破手。”

“我们很高兴见到你。”华金说,“是来炸火车?”

“上次炸火车你也在?”罗伯特·乔丹笑着问。

“怎么不在。”华金说,“我们就是在那里见到这丫头的。”他冲着玛利亚咧嘴笑。“你变漂亮啦。”他对玛利亚说,“他们跟你说过你有多漂亮吗?”

“闭嘴吧,华金。不过非常谢谢你。”玛利亚说,“你剪掉头发好看。”

“我背过你。”华金对姑娘说,“扛在肩膀上。”

“和其他很多人一样。”皮拉尔声音低沉地说,“谁没背过她?老家伙在哪?”

“营地里。”

“他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塞哥维亚。”

“收到什么消息了吗?”

“有。”华金说,“有消息。”

“好的还是坏的?”

“我看是坏的。”

“你看到那些飞机了?”

“啊呀,”华金摇着头,说,“别跟我提那个。爆破手同志,那都是些什么飞机?”

“亨克尔111轰炸机、亨克尔和菲亚特的驱逐机。”罗伯特·乔丹告诉他。

“那种低翼的大家伙是什么?”

“亨克尔111。”

“不管叫什么,都一样坏。”华金说,“不过这是在耽搁你了。我带你去见指挥官。”

“指挥官?”皮拉尔问。

华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喜欢这个,比‘头儿’好。”他说,“这更军事化。”

“你已经够军事化的了。”皮拉尔取笑他道。

“不。”华金说,“不过我喜欢军事术语,那样命令更清楚,纪律也好一些。”

“这有个对你胃口的家伙,英国人。”皮拉尔说,“一个非常认真的小子。”

“要我背你吗?”华金问姑娘,揽住她的肩膀,对她微笑。

“有一次就够啦。”玛利亚对他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你还记得吗?”华金问她。

“我记得被背。”玛利亚说,“被你背就不记得了。我记得吉普赛人,因为他把我扔下来好多次。不过我要谢谢你,华金。什么时候我也背背你。”

“我记得可清楚了。”华金说,“我记得我抓着你的两条腿,你的肚子抵在我肩膀上,你的头在我背后,胳膊垂在我背上。”

“你记得的真多。”玛利亚对他微笑着说,“我都不记得了。不管是你的胳膊还是肩膀还是背。”

“你知道吗?”华金问她。

“什么?”

“那时候子弹都从我们背后来,我很高兴有你挂在我背上。”

“太卑鄙了。”玛利亚说,“所以吉普赛人背我那么远也是因为这个?”

“因为这个,还有就是能抓你的腿。”

“这就是我的英雄,”玛利亚说,“我的救星。”

“听着,亲爱的,”皮拉尔对她说,“这个男孩背了你很久。那种时候,你的腿什么都算不上,对谁都一样。那种时候,只有子弹算个事。而且他要是扔掉你,很快就能跑出射击范围。”

“我谢过他了。”玛利亚说,“而且我以后也会背他的。就让我们开开玩笑吧。也不是说他背过我,我就非得哭,对吧?”

“我是想扔下你的。”华金继续逗他,“不过我怕皮拉尔会开枪打我。”

“我谁都没打。”皮拉尔说。

“你用不着。”华金对她说,“你用不着,你凭一张嘴就能吓死人了。”

“怎么说话的。”皮拉尔对他说,“你以前是多有礼貌的小孩啊。运动前你是做什么的,小孩?”

“没做什么。”华金说,“那时候我才十六岁。”

“到底是什么?”

“偶尔弄几双鞋。”

“做鞋?”

“不是,擦鞋。”

“得了。”皮拉尔说,“不止这个。”她看看他褐色的脸、纤细的身体、乱蓬蓬的头发,还有走起路来竞走一般轻快的模样。“是为什么没干成?”

“没干成什么?”

“什么?你知道是什么。你都在留斗牛士的辫子了。”

“我猜是因为害怕。”男孩说。

“你身材不错。”皮拉尔对他说,“脸差点儿。所以是因为害怕,是吗?炸火车那会儿你没问题啊。”

“我现在不怕了。”男孩说,“什么都不怕。我们见识过很多事了,比公牛糟糕得多,危险得多。很显然,没什么公牛能比机关枪还危险。不过要是跟公牛一起待在斗牛场上,我也不知道我的腿还能不能听使唤。”

“他想当斗牛士。”皮拉尔向罗伯特·乔丹解释,“可以前他会害怕。”

“你喜欢公牛吗,爆破手同志?”华金咧嘴笑道,露出雪白的牙。

“非常喜欢。”罗伯特·乔丹说,“非常,非常喜欢。”

“你在巴利亚多利德看过比赛吗?”华金问。

“看过。九月份,斗牛节上。”

“那是我的家乡。”华金说,“多好的城市,可那些好人,那个城市里的好人,都在这场战争中吃了多大苦头啊。”他脸色黯淡下来,“他们在那里枪毙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姐夫,现在又是我姐姐。”

“真是群畜生。”罗伯特·乔丹说。

他多少次听到这样的故事?他多少次看到人们艰难地说起这样的故事?他多少次看着他们眼中溢满泪水,他们喉头哽咽,艰难地说起“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或者“我的姐妹”?他记不清,曾多少次听到他们这样说起他们死去的亲人。他们几乎都是这样说起来,就像现在这男孩,在提到某个城镇时,突然说起。而你总是说:“真是群畜生。”

你只听到了关于失去的说明。你没见过父亲们倒下的样子,就像皮拉尔在溪边讲的故事里,法西斯分子死去的模样,她让他看到了这一切。你知道父亲们死了,在某个院子里,或者墙边,或者田地里、果园里,也或者是在夜里,在卡车灯下,在某条公路边。你从山上看到过那些车灯,听到过枪声,过后你会下山,在公路边找到尸体。你没见过母亲被开枪打死,或是姐妹,或是兄弟。你听说过,你听过枪声,你见过尸体。

皮拉尔让他看到了那个镇子上发生的一切。

要是这个女人会写作!他可以试着写下来,要是他够运气,能记得住,也许他可以写下来,就照她说的写。“上帝啊,她多会讲故事啊。她比克维多还厉害。”他心想。他从来没能把某个福斯蒂诺先生的死写得那么好,像她讲得那么好。“我希望我能好好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他想,“我们都干了什么啊,不是别人对我们干了什么。”他很清楚这一点儿,他很清楚后方的情况。“但你得之前就认识那些人,你得知道他们在村子里是什么模样。”

“我们总是来来去去,不用待在某个地方承受报复,就因为这样,我们从来不知道,事情到头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他想,“你找到一个农民,跟他的家人待在一起。你夜里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白天藏起来,第二天夜里就走了。你完成了你的任务,撤退了。下一次,你又来了,你听说他们被打死了。仅此而已。”

“可事情发生时,你总是不在。游击队搞完破坏,撤了。农民留在原地,承受报复。我一直知道,”他想。“运动开始时,我们对他们做了什么,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憎恨。我听人们说起过这些事,无耻的、羞愧的、夸耀的、吹嘘的、辩护的、解释的,还有否认的。可这要命的女人让我看到了,就像在现场亲眼看到一样。”

“好吧,”他想,“这也是一种教育。等事情过后,它就真是了不起的教育了。如果会听,你能在这场战争中学到东西。你多半能学到,肯定。”他很幸运,战前断断续续在西班牙生活过十来年。托语言的福,他们相信他,基本相信。他们信他,因为他完全没有语言障碍,能说得很地道,也知道不少地方的事。说到底,西班牙人真正忠于的,只是他的村镇。当然,首先是西班牙,然后是他的宗族,然后是他的省份地区,然后是他的村镇,他的家庭,最后是他的行当。如果你了解西班牙,他们就会先入为主地喜欢你;如果你了解他的省份,那更好;如果你知道他的村镇、他的行当,那就能达成身为外国人的最大成就。他在西班牙从不觉得自己是外国人,大多数时候,他们待他也不像外国人——只除了他们背弃你的时候。

他们当然会背弃你。他们常常背弃你,可他们总在背弃,对谁都一样。他们还相互背弃。如果你们有三个人,两个会联合起来对付另一个,然后,那两个就开始相互背叛。不总是这样,但频繁得足够你遇到足够多的事例,并从中得出结论。

不该这么想的。不过谁管得着他怎么想啊?谁都不行,除了他自己。他不会让自己往坏处想。首先,要赢下这场战争。如果不能赢,就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一直留意着、听着每件事,记住它们。他投身一场战争,给予了绝对的忠诚,在战争中拿出他最好的表现。但没人能占有他的头脑,没人能夺走他观察和聆听的能力。如果说,他要判别善恶,那也是之后的事。他有足够的素材来判断,已经够多了。有时候,有点儿太多了。

“看看那女人皮拉尔吧,”他想,“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只要有时间,我一定要让她把余下的故事讲完。”他看着她,和那样两个孩子走在一起。你不可能找到比他们更像样的西班牙造物了。她像座大山,那男孩和姑娘像小树。大树都被砍掉了,小树便这么干干净净地长大。不管在他们俩身上发生过什么,他们看起来还是那么清新、干净、新鲜、无瑕,就像从没听过“不幸”两个字一般。照皮拉尔说的,玛利亚才刚刚恢复健康。她过去的情形一定非常糟糕。

他还记得第十一大队[1]的比利时男孩。那孩子和同村另外五个男孩一起应征入伍。整个村子不过两百来号人,男孩之前从来没离开过村子。他第一次看到那男孩,是在汉斯大队的参谋部外面,另外五个男孩都死了,这个男孩情况非常糟糕,他们让他在参谋部当个勤杂兵,伺候一下吃饭之类的。他有一张发红的佛兰德斯白皮肤大脸,一双笨拙的农民大手,端着盘子走动时笨重得像匹驮马。他一直在哭,整顿饭,他一直在不出声地哭。

你抬起头,看到他在那里,在哭。你要酒,他在哭。你把盘子递过去添炖肉,他在哭,只是会转过脸去。然后他会停下来。可等你再看他时,眼泪又开始滚下来。两道菜的间隙里,他在厨房里哭。人人都对他很温和。但那没好处。他得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究竟能不能恢复,还适不适合再当兵。

玛利亚现在很健康。不管怎么说,看起来是这样。可他不是精神科医生。皮拉尔是。昨晚在一起也许对他们有好处。是的,只要不结束。这对他自然是有好处的。今天他感觉很好,神清气爽、无忧无虑,很快活。飞行秀看起来够糟,不过他也幸运得要命。许多人的自我表现都很糟糕,他也曾是其中一员。自我表现——这是西班牙式的思维方式。玛利亚很迷人。

“看看她吧,”他告诉自己,“看看她。”

他看着她在阳光下,高兴地迈开大步,卡其布衬衫的领口敞开着。“她走起路来像匹小马。”他想。“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这种事不会发生。也许从来就没发生过,”他想,“也许是你在做梦,或者幻想,其实没发生过。也许就像你以前做过的那些梦,电影中的某个人,趁着夜晚来到你的床上,深情款款,非常迷人。”就这样,躺在床上,睡着时,他和她们每一个都睡过。他记得有嘉宝,还有哈露。[2]是的,哈露有好多次。也许就跟这些梦一样。

不过他还记得嘉宝那次,是在进攻波佐布兰科之前,她来到他床前,穿一件丝绸般柔滑的毛衣,他伸手去抱她,她俯下身子,头发垂落,扫过他的脸,她说,为什么他从没告诉过她,他爱她?要知道,她自始至终也爱着他啊。她不羞涩,不冷淡,也没有遥不可及。就是迷人得让人忍不住拥抱,又温柔,又美丽,就像过去与杰克·吉尔伯特[3]一起时那样。真实得像是真的发生过。他爱她,比爱哈露深得多,虽说她就来过一次,而哈露——也许,这次也和那些梦一样。

“也可能不是,”他对自己说。“也许我现在就可以伸手,去碰碰这个玛利亚。”他对自己说。“也许你是在害怕,”他对自己说,“也许你会发现事情从来就没发生过,那不是真的,是你幻想出来的,就像那些梦,那些电影里的人,或者你过去的那些女孩,她们回来找你,半夜钻进你的睡袋,在所有那些光秃秃的地板上、干草棚的稻草堆上、马厩里、牛栏里、庄园里、林子里、仓库里、卡车里和西班牙所有的山头上。当他睡着,她们都来了,来到他的睡袋里,都比过去生活中的更美好。也许这次也像那些一样,也许你是不敢去触碰,去验证那究竟是不是真的。也许你会去,也许那就是你幻想出来或梦到的。”

他一步跨过小路,伸手去拉姑娘的胳膊。姑娘的卡其布衬衫已经旧了,他的手指能感觉到她胳膊的光滑。她看向他,笑着。

“嗨,玛利亚。”他说。

“嗨,英国人。”她回答。他看着她古铜色的脸、黄灰色的眼睛、含笑的丰满嘴唇、烈日灼烧的短发,她冲着他仰起脸,笑着看他的眼。是真的,没错。

“聋子”的营地在望了,就在松林尽头,那是在圆形的峡谷头上,看着像个倒扣的盆。盆底上方的这些石灰岩里一定全都是洞,他琢磨着。面前就有两个,山石间的短叶松把它们遮得严严实实。这地方和巴勃罗的一样好,也许更好。

“你家里人是怎么被杀的?”皮拉尔在和华金聊天。

“没什么好说的,女人。”华金说,“他们是左派,跟巴利亚多利德的许多人一样。法西斯在城里大清算时,先枪毙了我父亲,他给社会党[4]投过票。后来又把我母亲枪毙了,她也投过票,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投票。后来,他们杀掉了我的一个姐夫,他是电车司机联合会的会员。当然,要是不加入他就不可能有车开。可他是个无党派,我很了解他,他甚至有点儿下流,我都不认为他会是个好同志。所以,另一个女孩,我另一个姐姐,她的丈夫就逃进山里了,跟我一样,他也是电车司机联合会的人。他们觉得她知道他在哪里。可她不知道,他们就把她杀了,因为她说不出他在哪里。”

“真是畜生。”皮拉尔说,“‘聋子’在哪儿?我没看到他。”

“他就在这里。大概在里面。”华金回答,停下脚步,把卡宾枪柄往地上一杵,说,“皮拉尔,听我说。还有你,玛利亚。如果我刚才说家里人的事烦到你们了,还请原谅。我知道,人人都有差不多的烦心事,不说才对。”

“你应该说。”皮拉尔说,“要是不能互相帮忙,我们还算什么人?光听不说,就是一种足够冷静的帮助了。”

“可这也许会让玛利亚难受,她自己的事就够受的了。”

“什么话。”玛利亚说,“我就是个无底洞,你的再倒进来也没什么。对不起,华金,我希望你姐姐一切都好。”

“暂时还好。”华金说,“他们把她关起来了,好像倒没怎么折磨她。”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罗伯特·乔丹问。

“没了。”男孩说,“就我,没别人了。除了进山的那个姐夫,不过我猜他也死了。”

“也许他没事。”玛利亚说,“也许他在别的山区的某支队伍里。”

“对我来说,他已经死了。”华金说,“他从来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以前也只是在电车上卖票,那对进山没什么帮助。我怀疑他熬不熬得过一年,而且他肺不太好。”

“可他还是有可能没事。”玛利亚搂着他的肩膀。

“当然,姑娘。为什么不呢?”华金说。

男孩站在那里,玛利亚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吻了吻他。华金偏过头去,他哭了。

“我拿你当弟弟。”玛利亚对他说,“这是个给弟弟的吻。”

男孩摇着头,无声地哭泣。

“我是你姐姐。”玛利亚说,“我爱你,你有家了。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包括这个英国人。”皮拉尔瓮声说,“不是吗,英国人?”

“是。”罗伯特·乔丹对男孩说,“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华金。”

“他是你哥哥。”皮拉尔说,“对吧,英国人?”

罗伯特·乔丹伸手搭在他肩上。“我们都是兄弟。”他说。男孩摇着头。

“我觉得很丢脸,不该说这个。”他说,“说这些事只会害得大家都更难受。害大家难受,我觉得很丢脸。”

“去他的丢脸不丢脸。”皮拉尔用她迷人的低沉嗓音说,“要是玛利亚再吻你一下,我自己也要忍不住吻你了。我上一次吻斗牛士还是好多年前了,就算是你这样没当上的也一样。我很乐意吻一个没当上斗牛士却成了共产主义者的人。抱抱他,英国人,让我好好吻吻他。”

“别过来。”男孩说着,猛地转过身去。“别管我,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儿丢脸。”

他站在那里,捂着脸。玛利亚把手塞进罗伯特·乔丹的手里。皮拉尔站在一边,手压在唇上,好笑地看着那男孩。

“我要是吻你,”她对他说,“那就不是什么姐姐的吻了,我不玩姐姐的吻这种把戏。”

“不用开玩笑。”男孩说,“我说了,我很好,我很抱歉说了那些话。”

“那我们就快走吧,去看看老家伙。”皮拉尔说,“这么动感情我已经烦了。”

男孩看看她。从他眼里,能看出,这句话让他很受伤。

“不是说你。”皮拉尔对他说,“是我自己。要当斗牛士你还太脆弱了。”

“我是个失败者。”华金说,“你犯不着一直揪着这事儿不放。”

“可你又在留辫子了啊。”

“是,干吗不?斗牛最能赚钱。它让许多人有工作,国家也会好好管理。再说了,说不定我现在不怕了。”

“未必。”皮拉尔说,“未必。”

“你干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皮拉尔?”玛利亚对她说,“我非常爱你,可你这也太残忍了。”

“也许我是很残忍。”皮拉尔说,“听着,英国人。你知道要跟‘聋子’谈什么吧?”

“知道。”

“他话很少,不像我和你,也不像这个多愁善感的小畜生。”

“你干吗这么说话?”玛利亚又问了一次,很生气。

“我不知道。”皮拉尔大步走着,说,“你觉得为什么?”

“我不知道。”

“有时候,很多事情都会让我心烦。”皮拉尔愤愤地说,“你明白吗?其中一样就是,我已经四十八岁了。你听到了,四十八岁,一张丑脸。还有一样,就是我说,开玩笑说,要亲吻一个共产主义的失败斗牛士时,在他脸上看到慌乱的表情。”

“那不是真的,皮拉尔。”男孩说,“你没看到。”

“得了,不是真的。我去你们所有人的。啊,他在那里。你好,圣地亚哥!你好吗?”

皮拉尔打招呼的是个矮个儿男人,身材健壮,脸庞棕黑,颧骨很宽,一头灰白头发,棕黄色的双眼分得很开,印第安模样的鹰钩鼻瘦削高挺,上唇伸出,嘴又薄又宽。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牧人的马裤和靴子,迈动一双罗圈腿,从洞口迎向他们。白天很暖和,可他还是穿着一件羊毛内衬的短皮夹克,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他向皮拉尔伸出一只棕褐色的大手。“你好啊,女人。”他说。“你好。”他对罗伯特·乔丹说,跟他握了握手,双眼盯着他的脸,目光锐利。

罗伯特·乔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珠黄得像猫眼,眼窝又浅又扁,活像蛇眼。

“漂亮姑娘。”他对玛利亚说,拍拍她的肩。

“吃过了?”他问皮拉尔。她摇头。

“吃点儿。”他说,看着罗伯特·乔丹。“喝点儿?”他问,抬手比划了个大拇指向下倒酒的动作。

“好,谢谢。”

“很好。”“聋子”说,“威士忌?”

“你有威士忌?”

“聋子”点头。“英国人?”他问,“不是俄国人?”

“美国人。”

“这里很少美国人。”他说。

“现在多些了。”

“不坏。北部还是南部?”

“北部的。”

“跟英国人一样。什么时候炸桥?”

“你知道桥的事?”

“聋子”点头。

“后天一早。”

“很好。”“聋子”说。

“巴勃罗?”他问皮拉尔。

她摇摇头。“聋子”咧开嘴笑了。

“去逛逛。”他对玛利亚说,又咧嘴笑笑。“过会儿再回来。”他从夹克里掏出一块挂在皮绳上的大表,看了看。“半个小时。”

他示意他们在一根削平了当长凳的树干上坐下来,看着华金,拇指朝他们来的方向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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