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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著;杨蔚译 本章字数: 5817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7
“她呢?”
“在洞里。那姑娘不太会做饭。我是说,她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很棒。但大多数时候都在给巴勃罗的女人打下手。”
“她怎么样,巴勃罗的女人?”
“有点儿粗鲁。”吉普赛人咧嘴笑道,“很粗鲁。你要是觉得巴勃罗讨厌的话,就该去看看他的女人。不过她很有胆子,比巴勃罗有胆一百倍,只是有点儿粗鲁。”
“巴勃罗刚开始还是有胆的。”安塞尔莫说,“巴勃罗刚开始算得上个人物。”
“霍乱干掉的人都没他多。”吉普赛人说,“运动刚开始时,他比伤寒病杀的人都多。”
“但他老早就泄了劲了。”安塞尔莫说,“现在软弱得很,怕死得很。”
“可能就因为他一开始杀的人太多了。”吉普赛人像个哲人般地说,“他比黑死病杀的人都多。”
“那是一条,另外就是有钱了。”安塞尔莫说,“而且他酒喝得太多。现在他一心就想退休,就像个斗牛士。像个斗牛士。可他没法退休。”
“要是到了火线那边,他们就会收走他的马,让他加入军队。”吉普赛人说,“我对军队也完全不感兴趣。”
“没有吉普赛人感兴趣。”安塞尔莫说。
“为什么要感兴趣?”吉普赛人问,“谁会想进军队?难道我们干革命就是为了进军队?我愿意战斗,但不是在军队里。”
“其他人在哪里?”罗伯特·乔丹问。他觉得很舒服,酒意上涌,仰面躺在林间土地上,透过树梢,看午后的轻云在西班牙高远的天空中缓缓移动。
“两个在洞里睡觉。”吉普赛人说,“两个守着上面存枪的地方。一个守在下面。大概都睡着了。”
罗伯特·乔丹翻了个身。
“是什么枪?”
“一个很少听说的名字。”吉普赛人说,“我听过就忘了。是机关枪。”
一定是自动步枪,罗伯特·乔丹心想。
“有多重?”他问。
“一个人拿得动,但很重。有三条可以折叠的腿。我们在最近一次大突袭中弄来的。葡萄酒之前的那次。”
“你们有多少子弹?”
“多的是。”吉普赛人说,“整整一箱子,重得你都想不到。”
听起来像是五百匣,罗伯特·乔丹想着。
“弹匣是圆盘还是长条带子?”
“一个装在枪杆顶上的圆铁罐子。”
“见鬼,是刘易斯式机枪。”罗伯特·乔丹想。
“你对机关枪有了解吗?”他问老人。
“没有。”安塞尔莫说,“完全没有。”
“你呢?”问吉普赛人。
“我知道它们打起来很快,枪管会变得非常热,一碰就烫手。”吉普赛人骄傲地说。
“这个谁都知道。”安塞尔莫轻蔑地说。
“也许吧。”吉普赛人说,“但他让我说说我对机关枪知道些什么,我就说了。”随后,他补充了一句:“还有,和其他普通来复枪不一样,只要你按着扳机,它就能一直开火。”
“除非堵住了,没子弹了,或者温度太高融化了。”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
“你说什么?”安塞尔莫问。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只是用英语展望一下未来。”
“这可稀罕了。”吉普赛人说,“用英语展望未来。你会看手相吗?”
“不会。”罗伯特·乔丹说着,又舀了一杯酒,“不过,如果你会的话,我倒是乐意请你为我看看手相,告诉我接下来三天会发生什么。”
“巴勃罗的女人会看手相。”吉普赛人说,“不过她性子太急,又太粗鲁,我不知道她干不干。”
罗伯特·乔丹坐起来,吞下一口酒。
“咱们这就去见见巴勃罗的女人吧。”他说,“要是真那么糟,我们就快点儿结束。”
“我是不会去打扰她的。”拉斐尔说,“她很讨厌我。”
“为什么?”
“她觉得我是个浪费生命的家伙。”
“多不公平啊。”安塞尔莫嘲弄道。
“她反吉普赛人。”
“多大的错误啊。”安塞尔莫说。
“她有吉普赛血统。”拉斐尔说。“她也不是胡言乱语。”他咧嘴笑道,“只是腔调太伤人,像用牛皮鞭子抽人一样。她就是用这种腔调,把每个人都剥得赤裸裸的,一条一条剥下来。她粗鲁得不可思议。”
“她和那姑娘,玛利亚,关系好吗?”罗伯特·乔丹问。
“不错。她喜欢那姑娘。不过要是有任何人真想接近她……”他摇着头,啧啧出声。
“她和那姑娘处得很好。”安塞尔莫说,“她很关照她。”
“火车那次,我们刚把那姑娘带回来时,她非常古怪。”拉斐尔说,“她不说话,就一直哭,要是有谁碰她一下,她就抖得像淋湿的小狗。最近才刚刚好一点儿。最近好多了。今天她状态不错。就刚才,跟你说话那会儿,她好得不得了。我们炸掉火车以后就该扔下她不管的。为这么个明显没什么用的苦兮兮的丑东西耽误时间,当然不值得。可那老女人用绳子拖着她走,要是走不动,那老女人就拿绳子的另一头抽着她走。到她实在走不动了,老女人就把她扛在肩膀上走。老女人扛不动了,就我来扛。那时候我们可是在齐胸高的金雀花和石楠里爬山。等我也扛不动了,就巴勃罗扛。可那老女人为了逼我们干这事说的那都是什么话!”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摇摇头。“没错,那姑娘虽然有双大长腿,倒是不重。骨架子轻巧,没多少分量。可我们得扛着她,还要停下来开火,然后再扛上她,那就重了。更别说老女人从头到尾骂骂咧咧,拿绳子抽巴勃罗,背着他的来复枪,一看他放下那姑娘就把枪塞进他手里,然后再让他扛起她,自己帮他填弹匣,从他的口袋里搜罗子弹,摁进弹匣,一边还在骂他。后来天快黑了,天黑了就没事了。多亏他们没有骑兵队。”
“炸火车那次一定很艰难。”安塞尔莫说。“当时我不在,”他向罗伯特·乔丹解释,“是巴勃罗的人和‘聋子’那队,还有这片山里的另外两队人马——我们晚上就去见‘聋子’。那会儿我在火线那边。”
“还有那个名字很稀罕的金发小子……”吉普赛人说。
“哈什金。”
“没错。这名字我永远记不住。我们还有两个人,带着一挺机关枪,是从部队来的。他们没法带着枪撤走,就扔掉了。当然,那总不会比个姑娘还重,要是他们见过老女人的真面目,早就把枪拿走了。”他陷入回忆,摇摇头,又继续道,“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事,爆炸时的事。火车跟平常一样开过来。我们远远看着。我兴奋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们看到它喷出的烟,然后听到鸣笛。它‘突、突、突、突、突’地开过来,越来越大,接着,就在爆炸的一瞬间,车头都掀起来了,整个地面好像都在发抖,土块和碎木头飞上半空,起了好大一片黑云,跟着就是一声巨响,火车引擎飞进了黑云里,飞得很高,像梦一样。然后,它摔下来,侧面着地,活像受了重伤的巨兽。等到又一声带白烟的爆炸响起时,前一次爆炸掀起的土块还在往我们身上落,‘嗒嗒嗒嗒’的机关枪声也响起来了!”吉普赛人两手握拳,在胸前上下晃动,大拇指竖起,假装端着机枪。“嗒!嗒!嗒!嗒!嗒!嗒!”他兴高采烈。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军队从车厢里逃出来,机关枪冲着他们‘嗒嗒’作响,人噼里啪啦倒下去。就是那个时候,我太兴奋了,把手往枪管上一搭,才发现枪膛滚烫。
“就耽搁了这么一下,老女人就一巴掌扇在我脸上,说:‘开枪,蠢猪!开枪,要不我就把你脑浆子踢出来!’于是我开始射击,但很难稳得住枪,军队朝远处的山上跑去。
“后来,我们下去,到火车边看看有什么能拿的。一个军官拿手枪逼几支小队回来对付我们。他一直挥着手枪,冲他们大喊大叫,我们全都瞄上了他,可没人打中。后来,有队伍趴下开火了。那军官就在他们背后上上下下地晃荡,可我们还是打不到他,火车横在那里,机关枪也发挥不了作用。队伍趴下时,军官开枪打了两个人,可他们照样不肯起身,他又开始骂他们,他们最后还是爬起来了。一下子爬起来三队,朝我们和火车冲过来。跑一段,又趴下来开火。然后我们就撤了,机关枪还在冲着我们‘嗒嗒嗒’地叫。我就是那会儿发现那姑娘的,她从车上跑下来以后就躲在大石头中间。她跟着我们一起跑。那些军队就一直追着我们打,一直追到晚上。”
“那一定很难。”安塞尔莫说,“太紧张了。”
“那是我们干过的唯一一桩漂亮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现在你在干什么呢?你这懒鬼、醉汉、没名没姓的吉普赛恶棍的肮脏下流的私生子,你在做什么?”
罗伯特·乔丹看到一个女人,五十岁上下,个头和巴勃罗差不多,体宽和身高差不多,穿着黑色农民衫,系着黑腰带,粗腿上套着厚厚的羊毛袜子,脚踩黑色绳底帆布鞋,棕色脸庞仿佛花岗岩雕塑的样板。她有一双漂亮的大手,浓黑的鬈发在脖根盘了一个髻。
“回答我。”她对吉普赛人说,没搭理其他人。
“我在和这些同志说话。这一位是爆破手。”
“这我都知道。”巴勃罗的女人说,“滚出去,把在上面守着的安德雷斯换下来。”
“我这就去,”吉普赛人说,“我这就去。”他转向罗伯特·乔丹说:“吃饭时再见。”
“少开玩笑了。”女人对他说,“光我记得的,今天你就吃了三顿了。现在就去,把安德雷斯给我叫回来。”
“你好。”她对罗伯特·乔丹说,伸出手,面带笑容。“你还好吗,共和国那边都还好吗?”
“好。”他说,握了握她有力的手。“我和共和国那边都好。”
“真叫人高兴。”她对他说。她注视着他的脸,笑着,他留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灰眼睛。“你是来帮我们再炸一列火车的吗?”
“不。”罗伯特·乔丹说,立刻就信任了她。“来炸一座桥。”
“那不算什么。”她说,“一座桥不算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再去炸火车?我们现在有马了。”
“晚一点儿。这座桥非常重要。”
“姑娘告诉我,你那个和我们一起炸火车的同志死了。”
“是的。”
“太遗憾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爆炸。他是个天才,他很讨我喜欢。不能这就再去炸一列火车吗?山里现在有很多人手,太多了,吃的都不够了。出去会好些,而且我们有马。”
“我们必须炸掉那座桥。”
“在哪里?”
“很近。”
“那更好。”巴勃罗的女人说,“我们把所有桥都炸掉,然后出去。我腻味这个地方了,这里人太多了,没什么好处。这就是一潭子死水,烦人。”
她一眼看到林子里的巴勃罗。
“酒鬼!”她冲他大叫,“酒鬼,烂酒鬼!”她高兴地回身转向罗伯特·乔丹。“他拿了一袋子葡萄酒躲在林子里一个人喝。”她说,“他什么时候都在喝。这种日子把他毁了。年轻人,你能来我非常高兴。”她拍拍他的背。“啊,”她说,“你比看起来壮一些嘛。”说着,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感受法兰绒衬衫下的肌肉。“很好。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也一样。”
“我们会相互了解的。”她说,“喝杯酒。”
“我们喝了不少了。”罗伯特·乔丹说,“你要喝吗?”
“晚餐前不喝。”她说,“我会胃痛。”她又看见了巴勃罗。“酒鬼!”她大喊,“酒鬼!”她转向罗伯特·乔丹,摇着头。“他以前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对他说,“可现在完了。还有一件事,听我说。好好对那姑娘,照顾她。玛利亚。她受过苦。你明白吗?”
“明白。可为什么会说这个?”
“我看到她见过你以后回到洞里的模样,也看到她出去之前就一直在盯着你。”
“我跟她说笑了几句。”
“她情况很不好。”巴勃罗的女人说,“现在好些了,她应该离开这里。”
“明白,她可以跟安塞尔莫一起到战线对面去。”
“等这里的事完了,你和安塞尔莫可以带她走。”
罗伯特·乔丹感到喉头抽痛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也许吧。”他说。
巴勃罗的女人盯着他,摇摇头。“啊呀,啊呀,”她说,“是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
“我没别的意思。她很漂亮,你清楚这一点儿。”
“不,她不漂亮。可她正在变漂亮,这才是你的意思。”巴勃罗的女人说,“男人。是我们女人生下了男人,这真是耻辱。不。是真的。共和国那边就不能为像她这样的姑娘提供个家吗,照顾她们?”
“有的。”罗伯特·乔丹说,“很好的地方。在海边,靠近巴伦西亚。其他地方也有。在那里他们会好好待她,她也可以照顾孩子。那里有些从村子里撤出来的孩子。他们会教她工作。”
“那就是我要的。”巴勃罗的女人说,“巴勃罗已经对她动念头了。这也是毁了他的一件事。就像生病一样,只要看到她就会发作。她现在离开是最好的。”
“这里结束后我们就能带她走。”
“眼下你就会好好照顾她,我能相信你,对吗?这么说话,好像我认识你很久了一样。”
“是有点儿像。”罗伯特·乔丹说,“像彼此非常了解的人。”
“坐下来。”巴勃罗的女人说,“我不是要你保证什么,该来的总会来。除非你不肯带她走,那我就会要保证了。”
“为什么不带她走倒要了?”
“因为我不想等你走了以后看着她疯掉。我见过她疯的样子,就算不加上这一次,也已够我受的了。”
“炸完桥以后我们就带她走。”罗伯特·乔丹说,“如果炸完桥我们还活着的话,我们就带她走。”
“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话,这么说话从来不会带来好运。”
“只有许诺时我才这么说话。”罗伯特·乔丹说,“我不是那种会说丧气话的人。”
“让我看看你的手。”女人说。罗伯特·乔丹伸出手,女人用自己的大手抓住,扳开它,拇指摩挲过他的掌心,仔细看着,然后放开。她站起来。他跟着起身。她看着他,没有笑。
“你看到了什么?”罗伯特·乔丹问她,“我不信这个。你不会吓到我的。”
“没什么。”她告诉他,“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你看到了。我只是好奇。我不信这些事。”
“那你信什么?”
“很多,但不是这种。”
“那信哪种?”
“我的事业。”
“是啊,看出来了。”
“告诉我,你还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了。”她厉声说,“你说那桥很难炸?”
“不,我说它很重要。”
“但也可能很难炸?”
“是的,现在我就要下去查看一下了。你们这里有多少人?”
“能派上用场的有五个。那个吉普赛人没用,虽说他心是好的。他心地不错。至于巴勃罗,我已经不相信他了。”
“‘聋子’那边呢,有多少顶用的?”
“大概有八个。今天晚上就知道了。他正往这里来。那是个很能干的人。他也有一些炸药,不过不太多。你可以跟他聊聊。”
“是你们叫他来的?”
“他每晚都来。他就在附近。是同志,也是朋友。”
“你觉得他怎么样?”
“是个很好的人,也很能干。炸火车那次他顶了大用。”
“其他队伍呢?”
“提前通知他们的话,凑五十来把来复枪大概是没问题的。”
“有多少把握?”
“看情况有多严重。”
“每把枪能有多少子弹?”
“大概二十发。得看他们肯为这事拿出多少。如果他们参加的话。要知道,你这座桥的事里又没钱,又没东西抢,照你说来,还挺危险,而且之后肯定要离开这片山区。会有很多人反对炸桥的。”
“明白。”
“所以说,不必要的话,最好就不要说。”
“我同意。”
“那等你先看过桥的情况,晚上我们再跟‘聋子’谈。”
“我现在就和安塞尔莫下去。”
“那去叫醒他吧。”她说,“你要带支卡宾枪吗?”
“多谢你。”他对她说,“有当然好,不过我不会用的。我只是去看看,不是去试探。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我非常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我尽量有话直说。”
“那就告诉我,你从我的手相里看到了什么。”
“不。”她摇头说,“我什么也没看到。现在去看你的桥吧。我会照看好你的装备。”
“找个东西遮一下,别让任何人碰它。放在那里比在洞里好。”
“它会被遮得好好的,没人能碰。”巴勃罗的女人说,“现在去看你的桥吧。”
“安塞尔莫。”罗伯特·乔丹说着,伸手推推老人的肩膀,他躺在地上睡着了,胳膊垫在脑袋下。
老人抬眼看看。“哦。”他说,“当然。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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