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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 作者: (美)保拉·麦克莱恩著;钟山雨译 本章字数: 4375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2:05

在到达宾州车站之前,我在火车上数着硬币,眉头紧蹙。我查过去欧洲的邮轮费用表,就算是住个杂物间也得花上一百六十美元。还有在马德里期间需要的生活费,是多是少取决于我准备待多久,而那目前对我来说完全是个谜。其实一切都是谜。

我先去了女友在格林尼治村的房子,没待一会儿——只扔下行李,涂上口红——便去巴克利酒店找海明威了。他说他会在那儿,不在的话会给我留口信,告诉我该去哪里找他。但是我没见到他。门房一定很困惑,看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大理石拼花地板上,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正当我刚坐下,在脑海中搜寻可能的方案时,旋转门动了起来,从街上走进来一大群高谈阔论的人,他走在正中间。

“女儿。”他看见了我,大声喊道,随即用宽大的手掌揽住我的背,一路走到电梯间,甚至没费功夫向朋友们介绍我。电梯门关上,我们开始上升。所有人又继续纷纷讨论起来,他们的大衣还散发着室外的寒气,而我只是站着,咬着嘴唇,避免说出什么蠢话。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以为厄尼斯特会单独出现,然后我们去咖啡馆畅谈写作,或许再去什么地方一边吃意面一边聊。现在看来,那些念头真是愚蠢到家了。他在旋风的中心——他就是旋风本身,推动着所有前进。

在他的套间里,我找了一张蓝丝绒椅子,尽量退到一旁——两部电话都被拿起来,大家急促地点着酒和鱼子酱送到房间来。厄尼斯特将外套扔到床角,又坐在上面松开领带。他扬起一边嘴角对我笑笑,我们的视线只交会了一瞬间,然后他转头大喊:“来三瓶泰亭哲。四瓶吧。”说完他又面向我,“你喜欢香槟,对吧?”

要是这确实是个疑问句,我甚至都没机会回答,因为这时一个穿着入时的女子摇曳着走向了他,她站得很近,一条修身的裙子,双手攥起撑在髋部,完全挡住了他。后来我知道,她便是丽莲·赫尔曼。她和厄尼斯特,还有房间里的其他人一起,刚刚成立了一个名为“当代史学家”的团体,致力于为一部纪录片募集资金,帮助西班牙获得救护车资源和其他支援。导演据说是荷兰人,已经和挪威籍的摄像师到了西班牙。史学家小组的其他成员有约翰·多斯·帕索斯,阿尔奇·麦克莱什和伊凡·希普曼——哪一个都是有极强影响力的、响当当的作家。这群人似乎将整间屋子填得满满的,而我坐在蓝椅子里,想着怎样才能插进去。

最终厄尼斯特解救了我。他把我拉过去介绍给所有人,说:“这只可爱的金发长颈鹿是我的好朋友玛蒂·盖尔霍恩,她也会去西班牙。”

“一旦我搞定了就去。”我对伊凡·希普曼解释道。厄尼斯特去应门了,酒悉数送到,多得简直无穷无尽。“假如我能搞定的话。”

“什么在阻碍你吗?”伊凡像狮子般高昂着头。他是个诗人,我却觉得他看上去更像个电影明星。他的头发无可挑剔,还有他的衬衫,牛津皮鞋,炭灰色法兰绒长裤的笔直裤线。

“对抗国外介入的不干预契约。”我答道。厄尼斯特搬着一箱冰镇香槟走了进来,我被挤到只好挨紧门柱。“得要有真实凭据和所有必要的文件,我什么都没有,至少暂时是这样。”

“只要去一家杂志,说你要当他们的特约记者就行了。”

“自由撰稿吗?”

“是啊。”他来回摇晃着酒杯,冰块格格作响,然后一口饮尽,“你会成为在战争地区工作的女人,这太少见了。我觉得至少有人会好好读你写的东西,如果你写得不错的话。”

“值得一试。”我对他说,“现在我也没有别的点子,除了偷渡,不然就得把自己烤成块蛋糕运过去。”

多斯·帕索斯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巨大的泰亭哲香槟,泡沫都流了一地,但好像没人注意也没人在意。他给我们斟满,然后指了指厄尼斯特,他正仰躺在不远处的椅子里,手肘斜撑着身体,滔滔不绝地讲着。“你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物的?”

“海姆?我们在基韦斯特认识的,我跟家人去度假,碰巧遇到他。”

“嚯,这样碰巧的事情一般都会朝另一个方向展开。”多斯的笑里带着挑逗意味,明显是刻意挑起气氛。我还没想好该如何理解他这话,他又说:“看来他已经把你搞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管他叫海姆吗?大概他还让你叫他海明斯坦吧。没关系,大家都讨好他,而且差不多只要黏在他身边两分钟,每个人都会学起他说话的腔调来。”

我呆呆看着他,好像被钉在原地了一般。“我没有学谁说话。”我试图解释,但他只是咧嘴笑笑然后走开,继续去当他的侍应生了。我忽然感觉脚下不稳,浑身发烫,于是拿起烟,走到阳台上吹风。先前下过雨,湿雾给一切都蒙上了冰冷的小水珠。我碰了碰铁栏杆,沾湿了指尖,恼火地回想着多斯刚刚的话。他太刻薄了,才刚见面便揭穿我。但他说得没错,不是吗?我不假思索地学着厄尼斯特的说话方式,表现得像他的左膀右臂似的,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们是好朋友,我们的结识意义重大。但厚窗帘后面的那群作家,每个人也都是真诚且无比忙碌的,像星星一样旋绕着,闪闪发亮。他们确实是这样的明星。而我在这儿做什么?

“想跳下去吗?”厄尼斯特跨过落地窗,走过来站在我身旁。

“有点。喝了这么多香槟,我想就算跳下去也不会有感觉的。”

“香槟很棒,是不是?”

“是的,不能再棒了,谢谢。”我急促又生硬地说道。这话笨拙得很,我心里也这么觉得。他看着我。

“你的书写完了吗?”

“写完了,谢天谢地,但我还没勇气面对它。你的呢?”

“也结束了。至少我是这么跟珀金斯说的。实话说,眼下这件事占据了我现在所有的时间还不止。我自从23就没做过记者了。”

他指的是年份,我反应过来。1923年,我十四岁,比舞会上的所有男孩都高,腼腆得过头。想到我们之间的年龄差,我不禁有些眩晕。他三十七岁,人生已经做过如此多事,而我的经历却少得可怜。方才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我在这儿做什么?“即将当回记者,你觉得怎么样?”我问他,“毕竟两种写作很不一样,不是吗?”

“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他一侧嘴角上扬,“说真的,我觉得这份工作的目的不过是为西班牙做些什么,加上再度去那里看看。我很爱这个国家,你在哪儿都见不到这样可爱善良的人民。他们不应该遭受现在发生的一切。真见鬼,就算一条狗也不该被佛朗哥践踏。”他又对着我的脸端详起来,问道:“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的事。怎么会呢?只不过是有点累了。”

“好吧,那好好休息。接下来这些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儿的每个人都基本不睡觉。”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些许柔情,“见到你真好,孩子。”然后他弓着骨架高大的脊背穿过阳台的门,又剩我一个人面对着城市。满是污垢,闪闪发光,难以解读的城市。

第二天,我收到厄尼斯特寄送来的留言,说他明天一早得赶回基韦斯特,不过今晚我要有空的话可以去“21”俱乐部。他这周结束时就启程出海,在那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加上时间相当紧迫。他署名厄尼斯蒂诺。

我刚爬起来不久,此时又坐回到床上,用手指夹着电报,重又读了一遍他的话,胸中突然泛起某种绵软无力的感觉。我失落极了。过去这几周我一直想着,只要我到这里来,到他的脚边,他自然会洒下光芒,为我照亮前方的路。但那真是小姑娘般的愚蠢想法。他什么也不欠我。再说今天是周一,他周五便离开,在那之前要奔回佛罗里达再回来,有自己的一摊子事要处理,还要惦记着家庭。

事实上,即使他想帮上什么忙,我也是孤身一人,茫然无措。也许我一直是这样,但似乎现在唯一的解药是停止自艾自怜,用尽力气蹬腿浮出水面。时间在流逝,钱包慢慢瘪下去,我若要在纽约待下去,必须得找份工作。但我想做的不止于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找到去西班牙的办法,自己摸索出路,边走边看。这是我一直擅长的,只要我能够坚持听从自己。让事情变得棘手的往往是他人的介入,即使他们是那样光辉耀眼,像厄尼斯特那样。

我泡了两杯滚烫的浓茶,不等凉便喝了下去,然后洗澡,换衣服。我从家里带了一件上好的黑色羊绒毛衣来——在马德里是用不上的——再穿上羊毛长裤和我在布林莫尔学院的外套,这些便够了。我出门到格罗夫街,匆匆朝地铁站走去。我起得太晚了,已经快到午饭时间,而前方还有一头大象等着我猎杀。或者两头。

几年前,我还在联邦紧急救济署工作,给他们写东西时,在华盛顿的一个宴会上认识了《科利尔周刊》的编辑,之后也间或保持着联系。他叫凯尔·克莱顿,最近还给我寄来一封非常友好的信,说他很喜欢《民困见闻录》。我想也许现在正是时候给他提个醒,让他知道我可以写东西。只是我脸皮太薄,不好意思出现在他的办公室——“科利尔”可是有数以百万计的发行量,而我不是刚被《时代》婉拒吗?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我买了一袋热腾腾的栗子送给他的接待员,然后把凯尔拖到斯托克俱乐部喝一杯。在那样的地方谈起战争和牺牲,实在是不搭调——只是我发觉得太迟了。穿着白西装的侍者回旋在我们身边,餐厅处处闪着奢华高贵的光芒,每桌都坐着和某某名流有点什么关系的人物,个个魅力四射,富有极了。好一个眼花缭乱的场面。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不是求你给我任务。”我努力向凯尔解释道。他早已清楚我是有求于他,我感觉自己在摇摇欲坠的边缘。这一周旋,我鼓足了每一分每一毫的勇气。“然而要是通过不了边境守卫的检阅,我就不能被准许入境,更别提和什么行动扯上联系了。我必须要有证明文件,真实的证明。”

“你是想让我聘你当特约记者。”他双手摩挲了一下酒杯梗。一串填馅橄榄在酒里上下跳动,酒带着打火机油般的光泽。

“‘聘’这个字太隆重了。我知道我还没能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记者,但是有朝一日我想证明。说不定你会喜欢我写的东西,会考虑发表的。”

“可能吧。”从他的眼神中读不出任何态度。

“那是后话了,现在我只需要一封信之类的说明,表示我是为你工作的。这纯粹只是为了官僚那套,一纸文书而已。”

“那接下来呢?”

“我不知道,说真的。我不清楚接下来会怎样发展,但那么多事情正在发生,局势危在旦夕,我没法坐视不管。”这番话刚一蹦出来,我便意识到他会怎样看我。我就像长了三个头的怪物,一个比一个更不切实际,更加昏聩。“你觉得我很愚蠢吧。”

“并不,只是理想主义罢了,而且年轻气盛。你是个有意思的孩子,玛蒂。你要是我女儿的话,我大概会烧掉你的护照,把你拴在地下室的门上。在我看来,战争地区不是年轻女性该去的。但你心地很善良。”他喝了口酒,暗自琢磨着什么,然后开口道,“假如你真的一心要去,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阻拦你。”

我猛地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大舒了一口气,欢心雀跃起来。“噢,谢谢你,凯尔。你不会后悔这个决定的。”

“希望如此。”他的脸阴郁起来,我一时读不懂。随即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担心的不是我会让他的杂志或是我自己蒙羞,而是我可能会死在西班牙。报纸每天的尸体统计里时不时会出现美国人,他们参加了亚伯拉罕·林肯纵队,自一月份起就战斗在前线。有驻地记者遇难也是迟早的事。

人人自危。我清楚得很,但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安全地带。这个念头如一条细细的玻璃丝,悬停在我和凯尔之间。我们对视了一阵,彼此心领神会。接着侍者拿来一个雅致的皮质方盒子,里面放着账单,于是我甩掉那种不祥的感觉,想让氛围又轻松自在起来。“我不会有事的。”我对凯尔说,“你就放心吧。好了,这封信该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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